第一部
十一

安德魯搖搖頭。「我倒是想說當時我對這藥有懷疑,但這不是真話。我只不過忘記有這藥了。」
一天晚餐時,西莉亞說:「安德魯,我真高興,在懷孕期間你不讓我服用任何藥品!」幾分鐘以前,她用愛撫和感恩的目光看著他們親生的兩個正常的健康孩子。「我本來可能也會吃酞胺呱啶酮的。聽說有些醫生的妻子就吃過。」
「比我年長的人大多叫我伊萊。如果你也這樣叫我,我會很高興的。」
「這些樣品眼下在什麼地方?」
一九六一年四月間,聯邦德國的內科醫生因出現一種海豹肢的症狀而大為震驚。這是一種罕見的現象:嬰兒一出生就是可悲的畸形兒,沒有雙臂或雙腿,只有小小的、毫無用處的、像海豹一樣的一對鰭狀肢。據報,頭一年有兩例這樣的畸形兒——即使兩例也是前所未有的數字,因為正如一個研究人員說的,「長兩個頭的嬰兒倒還常見一些。」如今,海豹肢嬰兒突然出現了好幾十個。
他們停了一會兒沒開口,接著他說:「西莉亞,你知道我要死了嗎?」
安德魯平靜地說:「我自己就有一些反應停。」
護士搬來一把椅子後就走了,留下他們兩人。於是西莉亞在床前這把椅子上坐下。「我很願意來,坎珀唐先生。您生病了,我真難過。」
她輕柔地回答:「我知道。」
接著,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兩位互不相識的醫生——一位是聯邦德國的兒科醫生,一位是澳大利亞的產科醫生——不謀而合地把海豹肢畸形兒與酞胺呱啶酮這一藥物連繫起來。然後,很快就證明,這種畸形兒的出生的確是酞胺呱啶酮造成的。
她爭辯說:「伊萊,我看我是知道你在想什麼的,可當我建議……」
正如西莉亞很久以後說的,「儘管那時我們當中沒有人意識到,但在酞胺呱啶酮事件眾所周知以後,製藥行業的任何事情都不會和從前完全一樣了。」
酞胺呱啶酮事發!
隨後的幾個月,不斷有關於酞胺呱啶酮的新消息傳來。據估計,在二十個國家裡有兩萬名這樣的畸形兒,儘管確切數字永遠不可能知道。
「他現在失去了知覺,喬丹太太,」護士說,「恐怕你逗留下去沒什麼意思了。」她又一次好奇地看了看西莉亞。「你們談完了嗎?看來這談話對他很重要。」
她微笑了。「那麼我的名字是西莉亞。」
他住了口歇一會兒。顯然,使勁說了這些話已使他疲勞。他又接下去說。
不過,沒有多少時間持續地議論下去。坎珀唐的死發生在西莉亞探望他兩個星期以後。和圖書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八日,許多報紙懷著敬意登載著有關坎珀唐去世的長長訃聞。當然更長的一篇訃告是埃莉諾.羅斯福夫人的,她也在上一天去世了。正如西莉亞對安德魯所說:「看來,似乎兩個歷史人物同時去了——一個是大歷史人物,另一個是小一些的歷史人物,不過我是那小歷史中的一部分。」
西莉亞憂傷地承認說:「我但願能和你辯論。但是任何一個神志正常的人都不能這樣做。」
公司的領導人物中只有一個人不承認西莉亞的作用,此人就是研究部主任。儘管他當初極力主張廣泛試驗酞胺呱啶酮,甚至要把這藥交給產科醫生讓孕婦也試用——這一點西莉亞尤其反對——可現在呢,他絕口不提自己在這方面替該藥出的主意。相反地,他還提醒人家:當這藥在老人身上試驗不靈時,是他做出決定放棄這藥的。他的話不假,可是不全面。
「是可怕。」
後來,在一月初的一天上午,霍索恩不事聲張地走進了她的辦公室,滿臉喜色。「老天作證,我們幹成了!」他宣稱。「有那麼幾個死硬派男人,我不得不和他們刺刀見紅,不過現在總算傳下話來。你是這一攤子的主任了。比這更重要的是,西莉亞,你已正式上了公司的快速跑道了。」
西莉亞的眼睛模糊起來。她握著他的手說:「伊萊,請不要激動。」
幾分鐘以後,一位穿白制服的護士出現了。她年輕、漂亮、活潑,與周圍的一切形成對照。「請你跟我來,喬丹太太。坎珀唐先生正等著你哩!」
有的母親,當人們給她們看她們生下的這些畸形兒時,由於吃驚和絕望而大聲尖叫。有的母親哭了,因為正如一個母親說的,她們知道,「我的兒子將永遠不能自己把食物送到嘴裡,不能自己洗澡,不能解決自己基本的衛生問題,不能開門,不能把婦女摟在懷裡,甚至不能寫下他自己的姓名。」
西莉亞感覺到身後有動靜,回頭去看。那年輕護士已悄悄走進屋裡。她把盛有注射器的盤子在床邊放了下來,動作俐落迅速。她俯身問病人,「又疼了吧,坎珀唐先生?」他無力地點點頭,她就把他睡衣的袖子捲起來,把注射器裡的藥打進他的胳臂。幾乎在這同時,他抽緊的臉鬆弛了下來,眼睛也閉上了。
「是一個新藥推銷員給我的樣品。」
西莉亞和安德魯注意閱讀科學刊物和一般報紙對這慘劇的報導。他們經常議論此事。
「我想我們都該感謝那位叫凱爾西的婦女,」一九六二年七月的一個hetubook.com.com星期天,安德魯對西莉亞說。這時他在家,在他們倆的小書房裡舒舒服服地坐著,他面前攤開著一張報紙。
「我硬是讓那些該死的醫生們對我說了實話。我至多只有一兩個星期好活了;也許只有幾天。因此,我要他們把我送回家中。就在這裡死。」她正想說話,他用手勢止住了。「別,你聽我說。」
「我已推薦你接替我的職務,但我不得不告訴你,這裡還是有人不喜歡讓婦女做任何部門主任。」他又說,「講實在話,過去我也常有同感,但你改變了我的看法。」
澳大利亞政府反應迅速,在上述聯繫公布出來的當月就禁止出售酞胺呱啶酮。聯邦德國和英國禁用此藥是在一個月以後,也就是在十二月份。但在美國,又過了兩個月,直到一九六二年二月,食品藥物管理局才駁回酞胺呱啶酮——反應停的申請。加拿大則莫名其妙地竟然一直到三月份才禁止出售此藥——比澳大利亞停用此藥晚了四個月,以致包括孕婦在內的許多人在此期間依然服用了它。
伊萊.坎珀唐,這位不久前似乎還是力量和權勢象徵的人,如今卻憔悴不堪、滿臉病容、虛弱無力——是對從前的他所作的一幅漫畫式寫照。他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睛看著西莉亞,想微笑一下的臉都變了形。他說話時聲音尖細。「恐怕晚期癌症患者並不好看,喬丹太太。我猶豫過,是否讓你看到我這副樣子,但是,有些事我想當面對你說。謝謝你到這裡來。」
一開始,西莉亞很難認出那四柱大床上用好幾個枕頭墊起的枯槁人形。
「謝天謝地。」
在這些母親中,有幾個自殺了,更多的人則需要精神病醫生的診治。一個本來篤信宗教的父親詛咒上帝。「我要在祂身上啐唾沫和拉屎!」接著他又糾正自己的話。「根本就沒有上帝。怎麼可能有呢?」
許多嬰兒除了缺胳臂少腿以外,還有其他缺陷:沒有耳朵或是耳朵畸形,心臟、腸子或其他器官不完整或是功能不正常。有的嬰兒死去了——被稱為是「幸運兒」。
事態開始時發展緩慢。只有個別地方注意到這事,而且——在起初有牽連人物的心目中——沒有將這事和藥連繫起來。
「凱爾西」就是弗朗西絲.凱爾西博士,她是食品藥物管理局裡主管藥物的一個官員,她不理會醫藥公司的催逼,用官樣文章的辦法拖延著,因此酞胺呱啶酮——反應停未能在市場上出售。現在,凱爾西博士聲稱:她一直hetubook.com.com懷疑這藥的安全性是有科學依據的,從而成了全國的英雄人物。甘迺迪總統授予她一枚總統的金質功勳獎章,這是美國公民能獲得的最高榮譽獎章。
一位彎腰曲背的老管家把西莉亞領進了屋內。他把她帶到一間以沉重的古老家具佈置起來的華麗客廳裡,請她等一會兒。房子很安靜,聽不見有活動的聲音。西莉亞想,這或許是伊萊.坎珀唐一個人生活造成的;她知道他已鰥居多年了。
「這是自私的,西莉亞。公布這些東西對那些無辜的可憐嬰兒沒有任何好處。」他的指頭碰碰雜誌上的照片。「不過我很高興,在我死的時候,良心上不必為這感到不安。而我能不負疚死去可全因為有了你。」
他又停了下來,以便積聚一點力氣,集中一下思想。「你勸我們只在老人身上做試驗;因而六十歲以下的人沒有試過。而這藥在老人身上不起作用。我們放棄了。後來我知道有人批評你……但如果後來的事情……像我們開始盤算的那樣……那我就有責任了……」他的指頭又碰碰雜誌上那些照片。「我將帶著可怕的沉重負擔死去。而現在……」
她把雜誌和幾張紙給他找來了。坎珀唐開始費力地一頁一頁翻著《生活》,直至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頁為止。
費爾丁.羅思總經理的死引起公司內部的一些變動,比如董事會任命了新的總經理,另一些人沿著提升的階梯移上了一級。得到提升的人中有薩姆.霍索恩,他成了副總經理之一和全國銷售部經理。而特迪.厄普肖呢,使他非常高興的是,竟然被任命為門市產品銷售部經理,這種產品由公司的布雷聯營公司分部供應市場。「在這部門工作是個絕好機會,真正幹點把人們拉進來、打出去的買賣,」特迪興奮地向西莉亞這樣描繪他這即將到手的調動。
而且,海豹肢畸形兒的出現原因一直沒查清楚。有的研究文章說,可能是原子彈的放射性微粒回降造成的。也有人說,是一種病毒在作怪。
又過了八個星期,這期間西莉亞在一切方面都是銷售訓練部的主任和圖書,可就是沒有這頭銜。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對於這種不公平待遇日益感到喪氣。
「我也要這麼說。」
「你必需了解的是,」安德魯說,「所有搞政治的人都只管對自己有利、不顧是非。甘迺迪也不例外,凱弗維爾也一樣。他們兩人都在利用酞胺呱啶酮事件來標榜他們自己。不過,我們還是需要某種新法律。因為不管酞胺呱啶酮還起過什麼別的作用,西莉亞,它確確實實說明,你們製藥業管不好自己,還說明,製藥業中有的廠商已經腐敗了。」
他摸著其他幾張紙。「這是另一些報告和照片,有的還沒有公之於眾。我一直密切注視著此事。真可怕,不是嗎?」
不知怎麼的——反正不是西莉亞,她守口如瓶——她和伊萊.坎珀唐會見的消息在公司內慢慢傳開了。結果她發現別人看她時,既好奇又尊敬,有時還有些害怕。包括西莉亞自己在內,誰也沒有那種錯覺,認為五年前她對公司提出酞胺呱啶酮的試驗範圍是出於特殊的洞察力;事實上只是試驗未成功而已。但公司所走的路使它避免了災難性的後果,這畢竟是事實;而西莉亞對走這條路所做的貢獻使她有充分理由受人感謝。
他彷彿沒聽見似地接下去。「當我們費爾丁.羅思的人有那藥時,我們準備大量推銷。那時我們相信一定能賺大錢。我們打算廣泛地試用,然後迫使食品藥物管理局批准。或許那時它能獲准,因為我們的時機不同,可能由另一人審定。這一類事情並不總是符合邏輯的。」
「談完了,」西莉亞說,「我想已經談完了。」
在美國,海豹肢畸形兒的出生數字很低——大約十八九個——因為從來沒有批准該藥供人普遍使用。如果批准過,美國缺胳臂少腿的畸形兒很可能達到一萬。
西莉亞嚇了一跳,她說:「但你沒有用過吧?」
「或許你見過這個吧。」
他家在莫里斯城西南五英里的肯布爾山湖的湖畔。房子在一條長長車道的盡頭,遠遠望去,根本看不見,因為被樹木和濃密的灌木叢遮住了。這房子又大又古老,它正面的砌牆粗石由於日曬雨淋而顯得綠瑩瑩的。從外面看,裡面似乎很暗。走進去,果然很暗。
「今天我才記起放的地方,我全都找出來了,有好幾百片哩。在什麼文章上我讀到過,有二百五十萬片以上已分送到美國醫生們手中。我把我那幾百片都扔在抽水馬桶裡沖走了。」
也是在十月份,消息傳到西莉亞那裡,費爾丁.羅思的總經理兼總裁伊萊.坎珀唐已經病了好幾個月,就要死了。因為他得了和圖書癌症。
令人驚異的是,雖然事先還有過政治花招,一些好的法案還是出現了,而且於一九六二年十月經甘迺迪總統簽字後成為法律。儘管新法律遠非完美,有些條款後來還使一些非常有用的新藥不能到達急需使用者之手,但它總算給消費者提供了「酞前」沒有的防護措施。「酞胺呱啶酮以前」的時代,後來就被製藥界的人簡稱為「酞前」。
西莉亞把《生活》雜誌合上,連同另幾張紙一起放回原處。
「是附有畸形嬰兒照片的關於酞胺呱啶酮的文章嗎?對,我見過。」
這評語是由一系列的揭露引起的。對酞胺呱啶酮事件有責任的幾家醫藥公司進行調查以後,幾乎每天都有一些欺騙、狠毒、貪婪、掩飾、無能等等真相披露出來。
「你有嗎?」
他的聲音聽不見了。一陣疼痛扭歪了他的臉。
「哦,我知道你的名字。我還知道你對我說來很重要,西莉亞。」他抬起無力的手,指了指房間另一頭的一張桌子。「那邊有本《生活》雜誌,還有幾張紙。請遞給我,好嗎?」
西莉亞聽到這消息還沒幾天,霍索恩就把她叫到他的辦公室。「伊萊傳來口信,他想見一見你。他已經被人從醫院接回家中。我已安排好,明天派車送你去。」
護士實事求是地說:「非常虛弱,疼得厲害,雖說我們給他用止痛藥減輕痛楚。但今天沒用。他說他希望保持清醒。」她好奇地打量著西莉亞。「他一直盼望你的到來。」在離樓梯口不遠處,護士打開一扇房門,示意西莉亞進去。
「由於結果表明,」西莉亞說,「她所做的事是對的,我同意感謝她。但也有人說,她是因為不幹事才得到這枚獎章的,她只是遲遲不做決定,這是官僚分子總愛採取的一種保險辦法,因此說她現在自稱有先見之明與事實不符。同時,也有人擔心,甘迺迪所做的事意味著,在將來,如果有其他食品藥物管理局官員也想得一枚勳章,那麼真正為人們所需要的好藥也將受到拖延而用不上。」
當她們踏著厚地毯,走上弧形的寬大樓梯時,西莉亞問道:「他怎麼樣了?」
他點點頭,嘴唇在動。她俯下身湊近一些聽他說。「西莉亞,我認為你具備某種東西:一種判斷是非的天賦,一種本能。我們這行業即將發生巨大的變化,這些變化我看不到了……我們公司有些人認為你大有前途。這很好……因此我要勸告你,我最後的勸告……利用你的天賦,西莉亞。相信你自己良好的本能。當你掌權時,要堅定地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不要讓風格低的人勸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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