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一點一刻左右,一切都準備好了。於是,她打了電話。
「十點鐘他就飛向特黑勒了!他發過電訊給你們吧?他是怎麼說的?」
對方毅然地說:
「誤點了?」
「他什麼時候會到?我們……我們不知道。」
然後,一想到工作人員,希維耶就難受了。行動,即使是造橋的行動,也會摧毀幸福。希維耶再也不能不如此自問:「以什麼立場?」
「啊!……」
一陣無法措辭的沉默。隔了一世紀,對方終於回答了:
他想:「那些也許即將消失的工作人員,原本可能活得幸福。」幸福是金色殿堂,他看見一些面孔在那殿堂裡。「我是以什麼立場把那些面孔從殿堂裡拉出來?」他以什麼名義剝奪了他們的個人幸福?他確實摧毀了他們的幸福。不過有一天,那些金色殿堂也必然會消失,像海市蜃樓。衰老和死亡會比他更殘酷地摧毀那些金色殿堂。也許,有點什麼其他的東西尚待拯救,而且是更有永久性的;也許,希維耶工作就是為了拯救人的那一部分吧?否則,那種行動便不能成為道理。
「一點也不冷。」
和圖書「啊!你們現在什麼消息也沒有……」
「法比安降落了沒有?」
他推開希維耶的門。
「等等……」
「夫人……」
「啊……有什麼事,夫人?」
「是。」
「天氣這麼壞!」
那個「啊」字像是從一個受傷者口中說出來的。誤點並不重要並不重要,但是誤得太久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
後來,希維耶卻回答說:「雖說人的生命是無價的,但我們做事卻老是覺得好像有什麼比人的生命更重要……然而,那究竟是什麼呢?」
「啊!壞天氣……」
「不!不!我要和經理說話。」
「他向我們說什麼?……當然,妳會瞭解……天氣這麼壞的時候,我們聽不見電訊。」
「夫人,請妳別太激動!對我們這一行來說,長時間等候消息是家常便飯。」
「是法比安夫人要和你說話。」
「請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裡?」
「西夢.法比安。」
「夫人,再見……」
現在,她好像撞在一面牆上,她只聽見自己的問話的回音。
「把電話接到我辦公室來。」
不敢多說什麼,祕書把聽筒交https://www.hetubook.com.com給辦公室主任。
那悠然掛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那個月亮是多麼不公平,多麼會欺騙人!那少婦突然想起來了,從戈摩多羅到特黑勒幾乎不需兩小時。
「夫人,經理很忙,他在開會。」
他傾聽那微小的、遙遠的、顫抖的聲音,他立刻知道自己無法回答。對雙方來說,互相冒犯並沒有好處。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和他說話。」
他已抵達了那種境界。在那兒,提出的問題不是特殊的、痛苦的小問題,而是行動的問題。面對希維耶,矗立在前的不是法比安的妻子,而是人生的另一種意義。希維耶只能傾聽那微弱的聲音,可憐那微弱的聲音——那麼淒涼的、但是敵意的曲調。行動和個人幸福是衝突的,無法達成平衡。那女人是以一個絕對的世界之立場說話,訴說的是她的權利和義務。那絕對的世界是黃昏時桌上的燈光,是一個身體要求自己的身體,是希望之邦、柔情之邦、回憶之邦。她要求她的幸福,她並沒有錯。而希維耶,他也沒錯,但是他無法對抗那女和_圖_書人的真理。在家裡一盞卑微的燈光下,他發現自己的真理是不可表達的,沒有人情味的。
「愛,只有愛,真是一條走不通的路!」希維耶私下感覺到有一種比愛情更偉大的義務。或是說,那也是一種柔情,但是有別於其他的柔情。他的腦子裡有這樣的句子:「要使柔情為永恆……」他是在哪兒讀過這句話?「你心中追求的東西必然會逝去。」
「你不冷嗎?」
辦公室主任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
祕魯古安加族的一座太陽神廟又在他眼前出現了:那些矗立在山上的石塊。假如沒有那些石塊,那強有力的文化還會有什麼遺迹呢,雖然那文化的石塊重量,就像悔恨一般壓在現代人身上。古民族的領袖是以何種殘酷的名義,或是以何種奇異的愛心,去強迫他的臣民,到山上建築神廟,使他們建立永恆?再次,希維耶眼前浮現出許多小城的居民。黃昏的時候,他們在音樂亭四周轉來轉去。「那種幸福,那盔甲……」他想。古民族的領袖似乎對受苦的人民沒有惻隱之心,希維耶卻對人之死感到非常悲憫。他不是悲憫個人之死,而m.hetubook.com.com是悲憫整個種族被海浪淘盡。於是,他令人民建立石廟——不能被海浪淹沒的石廟。
法比安的太太打來電話。
「我先生降落了沒有?」
「是的……誤點。」
那夜,像其他的夜,她問:
「他是十點半從戈摩多羅起飛的。」
「西夢.法比安。」
「是誰?」
「然後?……被耽誤了,……被壞天氣耽誤了很久。」
「啊!請等一下……」
對方的無精打采傷害了她。那牆的後面正在發生什麼事情。
有一天,一位工程師和希維耶在一座尚未完工的橋附近察看一位受傷者的時候,那工程師曾和希維耶說:「這座橋和一張碾碎了的面孔是否等值呢?」這座橋是為農人築的。其實,假如為了築橋而必須殘害一張面孔,所有的農人會寧可改道,走另一座橋。然而,人還是築橋。那工程師又加了一句:「公眾的利益是由個人的利益形成的,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其他的理由。」
她不再聽了。他覺得她摔倒在他腳下,因為她使盡全力,用拳頭撞擊牆壁。
「他現在在哪裡?等一等……」
「啊!他什麼時候會到?」
「還是暖暖身https://m•hetubook.com•com子吧!」
希維耶想:「對了,這就是我所害怕的。」這戲劇中的情感因素開始顯露了。首先,他想否定那種因素:母親和妻子是不許進開刀房的。在危險中的船上,感情也沒有說話的餘地。感情於救人無補。然而,他還是同意了。
「夫人,就這麼決定好了,我們一有消息就打電話給妳。」
「還沒有。」
「誰?」
接電話的祕書有點侷促不安。
丈夫每次夜歸的時候,她總是計算巴達戈尼號郵機進行的速度:「他正從特黑勒城起飛……。」然後,她又睡著了。一會兒以後,她又想:「他該接近昂多尼歐城了……他該看見城市的燈光了……。」於是,她起來,拉開窗簾,審視天空:「多雲會令他困擾……」有時,月亮漫步著,像一個牧人。於是,那少婦又睡去,因那月亮,那些星星,那些包圍著她丈夫的千萬發光體,而感到安心。凌晨一時左右,她覺得他很近了:「他該不遠了,該看見布宜諾斯艾利斯了……」於是,她又起來,為他準備早餐,一壺很熱的咖啡。「高空那麼冷……」她老是這樣照顧他,好像他剛從雪峯上下來的:
「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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