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人們

一個人失蹤以後,要過四年,在法律上才能確定他的死亡。這件非常的小事足以把所有其他的景象塗抹得乾乾淨淨。你正朝下躺在一塊覆蓋著一個陡峻山坡的雪地上。春天來臨時,你的屍體會被雪水沖到安地斯山脈上千的裂隙中的任何一個裡面。你很清楚這件事。同時,你也看到五十碼以外,有塊突出雪面的岩石。「我想,如果我站起來,一定可以到達那裡。如果我把自己撐在岩石上,到夏天他們就很容易找到我。」
我說過,你已去了有一個禮拜,那天我正在孟得莎的餐廳吃飯,一個人把頭伸進門來,叫道:
然而你一站起來,你就繼續走了三天兩夜。當初你也想不到自己能走這麼久:
雖然如此,這安慰怎麼夠呢?你那鬆垮的身體是一種拖累:你在睡夢中不斷地扭轉翻身,也不能把它安置在最恰當的地方。我注視你的臉龐:它沾滿了汙斑,而且腫脹得像一枚反覆墜地的過熟的果子。
我又再度到安地斯山脈高聳的牆和巨大的圓柱之間滑行。也許我不必再找尋了,但一想到你正在一個雪築的教堂裡靜靜躺著,我又振作精神,繼續搜索。
「有好些事讓我以為末日到了。例如,每隔兩三小時,我就必須停下來把鞋子割開一點,並且按摩一下腫脹的腳。或者我心跳得太快了,需要喘口氣。後來我又開始喪失記憶力。我走了許久才想起,我每次停下時,都忘了某樣東西。第一次是一隻手套。天這麼冷!我把它放在面前,後來卻忘了撿起來。第二次是我的手錶。然後是刀子。後來又丟了羅盤。我丟掉的都是關係著生死的東西。我竟成了自己的敵人!當我發現這些,你不知道我受到多大的傷害!
我拿湯藥餵你。
但結果你還有什麼呢?蓋勞麥?不錯,我們算是找到了你;卻是一個燒焦的你,枯瘦不堪,皺縮成了一個老人。那天下午,我載你飛回孟得莎,冷冷的白色被單罩著你的身體,宛若一層安慰。
我聽說是一個年輕的自殺者。我記不清他到底是為了那一類的情場失意,反正某種失望誘使他小心地把一顆子彈送進他的心臟。我也不知道他受了什麼文學的迷惑,他在開槍前還戴上一雙白淨的手套。不過我記得聽說了這讓人遺憾的表演以後,我覺得它一點也不高貴,它缺乏尊嚴。在那漂亮的臉孔後面,在那頭蓋骨下面,本應是一個寶箱,而它竟然沒有一點東西,一點東西都沒有!也許有一點吧!有一個傻女孩的影子,他以為她是不同凡響的。
我聽說了這貧乏的命運,同時就想起另一個人的死亡。他是一個園hetubook.com•com丁,他臨終時在病牀上說:「你知道的,當我挖掘時,我常常汗流浹背。我腿部又常發風濕症,這時我真討厭自己是個作苦工的人。但是現在,你知道嗎?我真希望能一鋤一鋤地鏟著土。那真是美好的工作。當一個人使用鋤頭時,他是完全自由的。放下這些不談,我走了以後誰來為我修剪那些樹木呢?」
你還指日可待抵抗試煉和誘惑。「在雪中,」你告訴我:「一個人會喪失自持的本能。徒步跋涉了兩三天或者四天,你一天到晚只想睡覺。我當然也不例外,每當此時,我就對自己說:『如果我的妻子相信我仍然活著,她一定認為我是站著的。孩子們一定也這樣想。他們都對我有信心。如果我不繼續走下去,我就不算是個男子漢。』」
「我相信我所完成的,沒有一種動物曾做到過。」這句話又浮上我心頭。這是有史以來最高貴的一句話,這句話重估了人類在宇宙間的地位,使人類榮耀地重新建立一個真正的特權階段。最後你熟睡了。你失去了知覺,但是在這燒焦的、支離破碎的肉體之外,它獲得了一種新的生命;好像一朵花從群星上鮮明的果肉中生長出來,漸漸地脫穎而出。我們可以說,肉體只不過是一種忠實的工具,只是一個僕人。蓋勞麥,你這忠實的工具又是多麼讓你驕傲啊!你這樣說:
「老朋友,喝掉它吧!」
「他們找到蓋勞麥了!」
「一旦我覺得被它逮到了,我立刻放下操縱桿,緊抓住我的座位,免得被摔出飛機。震動如此劇烈,我的安全帶割傷了肩膀,而且就要裂開了。從結霜的玻璃窗中,看不見我假設的地平線。像路上的一頂帽子,風反覆地使我從一萬八千呎的高空,跌落到一萬呎。
後來,你告訴我整個故事。一場暴風雪在四十八小時內,使智利一帶的山坡積了十五呎厚的雪,飄雪充塞了所有的空間,逼得許多別的郵務駕駛員返回他們起飛的地方。然而,你卻懷著在空中找出一道裂縫的希望起飛了。這策略不錯,你果然在稍南方找到了裂隙,你在二萬呎的高度航向阿根廷,此時雲幕在你底下,不過二千呎高,只有最高的幾個山峰穿過了它。
「我已經盡力而為,仍然不能成功。我何必再繼續下去?」要想尋求寧靜,只消閉上你的眼睛。這樣,就不必再看到懸崖和冰雪。只要垂下那神奇的眼瞼,一切都消失了——那揮舞的拳頭,不斷地摔倒,扯裂的肌肉和猛烈如火的冰雪,還有那比什麼貨車都來得重,使你像條精疲力竭的老牛和-圖-書那樣拖沓著腳步的生活的重擔。
「有一次它幾乎把我逼入死角,」你解釋道:「而我仍然不確知我們被捕了。你一飛出雲上,就會飛入那看起來完全靜止的下降氣流內,理由很簡單,在這樣高的高度,它們是從不肯停止流動的。高空中每樣事物都是奇特的。」
我現在記下這些,蓋勞麥,以向你致敬。
餐廳裡所有的陌生人都互相擁抱。
我們也許可以把這類人分為鬥牛與賭徒兩種。人們讚美他們,因為他們看輕死亡。但是我對任何人的輕蔑死亡一點也不重視。除非這種輕蔑是深深地根植於責任感否則它只代表一些感覺無聊的靈魂,或者僅有年幼無知的放肆言行。
「我相信我所完成的,沒有一種動物曾做到過。」
「我總算平安地飛出了雲層,但由於重重旋舞的雪,我仍看不清楚;如果我不想在航道上墜毀,我就必須在湖上拖延。於是我飛到湖面上空一百五十呎高的地方,繞著湖打轉,直到油料全部用盡。兩小時以後,我降落在雪上——聽任機頭的方向。
你不敢睜眼來看,因為你不幸失去了工作上最美的工具:你的雙手麻痺無用了,而當你坐在牀邊想舒暢地吸一口氣時,你凍結的雙腿懸掛著,只是像沒有生命的兩樣重物。你甚至覺得還沒有走回來,你仍然氣喘吁吁;當你在枕上輾轉反側,想要尋求寧靜,那一連串影像卻毫不通容地在你眼前飛舞,在你腦中晃動。這些景象一幕又一幕地在你腦海中扮演,你一次又一次地跟這些死灰復燃的敵人搏鬥著。
當德利和我降落在聖地牙哥,智利的官員也勸我們放棄搜尋。「現在正是嚴冬,」他們說:「即使你們的朋友僥倖著陸了,也捱不過夜晚。那些夜晚足以把一個人凍成冰。」
你有一種說不出的特質。它也許可以稱為「認真」,但我並不滿意這兩個字,因為在我心中,你那種特質還伴隨著一種最能鼓舞人的愉悅。那也許像木匠面對一塊木頭所有的特質。他撫摸它,他量它的尺寸。他絕不視此為兒戲,相反的,他集中他所有的職業道德來給予它榮耀。
然而有一次你滑倒了,你的臉頰貼在雪上。好像一個被一拳擊退了所有熱情的拳擊家,你躺在那裡,聽著從一個遙遠的世界傳來的讀秒的聲音,一直到第十秒讀出,一切已成定局。
這是什麼雲啊!
如果他聳聳肩,那是因為他是聰明的。他知道:一旦人們被一件事緊緊掌握時,他們就不再害怕。只有「未知」使人們恐懼。但人們一旦面臨「未知」,至少那恐懼變成了已知的事。
「你知道……嚇到和*圖*書我的……」
你已準備開始接受雪地的撫慰了,它現在是覬覦你的毒藥,像嗎啡一樣使你暫時覺得無限舒暢。生命悄悄地走到了極端,你心中原有的溫和和一切珍貴的品性都遠離了你。你的知覺漸漸在消失,你的肉體飽嘗了痛苦,現在靜靜地躺著,慢慢變成了毫無感覺的大理石雕像。
於是你繼續咬牙前進。每天你必須把你的鞋子多割開一些,好讓你凍腫的腳不致被擠在裡面。
那是冬天,你已去安地斯山脈一個禮拜了。我從很遠很遠的巴達格尼亞去孟得莎與德利會合。我們兩個,各自駕著自己的飛機,在山區仔細地搜索了五天,但是一無所獲。兩架飛機!就是一百個航空中隊航行上一百年,也不見得能搜遍這無邊的,高聳入雲的山脈。我們絕望極了。連那些走私者,平日願為五披索的發票犯罪的歹徒,也因害怕這崎嶇的山脈,而拒絕組一個營救隊。「我們一定會死在那裡,」他們說:「安地斯山脈在冬季從不放過一個人。」
蓋勞麥,老朋友,我也要為你說幾句話。你放心,我不會粗俗地吹噓你的勇氣和你在職業上表現的英勇,來使你不好意思。在我講你冒險中最讓人驚奇的故事時,我是依據某些原則,和其他人不同。
有許多勇敢而寬厚的人,散佈著他們的枝葉,以庇蔭別人的工作,蓋勞麥正是其中之一。生為一個人,正確地說,就該對一切負責。他看到不當的痛苦時,會感到難過。當他的伙伴贏得勝利時,他會以他為榮。當他為某人豎立紀念碑時,他會想到這人曾對建造世界有所貢獻。
蓋勞麥,我曾讀過一篇讚揚你冒險的文章。我有足夠的資格說,寫這篇報導的人不能信任。你被描寫成像街頭浪子那樣富有機智,妙語如珠;好像一個人在危險中,面臨死亡威脅時,能像學童那樣嘲笑一切,開開玩笑,就是所謂的勇氣。那個人不了解你,蓋勞麥。你遭遇敵手時,從未藐視過他們。當你看到險惡的暴風,你就對自己說:「這是一場險惡的暴風。」你接受它,然後丈量它的尺寸。
在孟得莎那房間裡,當你終於疲倦地睡去以後,我想著:如果我們要跟他談到他的英勇,蓋勞麥一定會聳聳肩膀。我們要讚美他的謙虛是正當的,卻也是錯誤的。他應得的,該是遠遠地超乎平凡的美德之上的一種地位。
十分鐘後,我帶著兩個機械員,賴飛利和阿普利,由地面起飛。四十分鐘後,我降落在路和-圖-書邊;我不知道是藉什麼記號,但我從空中就認出了那輛汽車,你被帶下聖拉飛爾的車。我記得我們像傻瓜一樣地哭著;我們環繞著活的蓋勞麥,他醒過來,他創造了奇蹟。就在那時你說出了第一個讓人明白的句子,它稱讚為人的驕傲:
「能夠使人得救的是向前走一步。然後再走另一步。雖然永遠是這樣,你也得走下去。」
像拳擊家一樣,雖然勝了,卻被打得頭昏眼花,傷痕累累,你正在重溫那一場奇特的歷險。你只能一點一點地拋開它們。當你詳述這沉暗的故事,我可以想像你怎樣艱苦地跋涉著:沒有碎冰斧,沒有繩索,也沒有糧食,卻得越過一萬五千尺高的關口,爬上陡峻的峭壁,你的手腳和膝蓋流著血,在零下二十度的氣溫中。
你繼續在下降。整個天空好像倒塌在你身上。你開始覺得自己像某一場宇宙意外事件的犧牲者。你無法在任何地方降落,你試著打轉飛回那些空氣厚固得像柱子,能支持你向上區域,也沒有用。那些氣柱溶化了。這裡一切事物都不可靠,你在一種宇宙解體的混合物中滑溜著,而此時雲層毫不留情地洶湧上升,漸漸地到達你的高度,終於吞噬了你。
「我一點東西都沒吃,這樣過了三天,我的心臟開始不大對勁。我時常得懸空爬上一些峭壁,因此我只好在冰上掘出一些小洞,這樣萬一心臟突然失靈,我才不致跌下去。我的心臟時常緩慢地幾乎停止,一會兒又恢復正常了,但一會兒又跳得非常快。我想『如果它停止得稍微久一點,我就完蛋了。』我停下來靜靜地傾聽。我一生當中,從來,從來也沒有像此時這樣小心地去傾聽過一個引擎。我對它說:『來吧!好孩子!繼續工作吧!試試看!再跳一跳!』幸好我的心臟是用上好的材料做的。它遲疑了一會兒,又繼續跳動了。你不曉得我多為它感到驕傲。」
「在一萬呎高時,我瞥見一個水平的黑色斑點,它幫助我校正了飛機。那是一個湖,我認出它就是人們稱為『拉古那.戴亞茫特』的那個湖。我記得它就在一個航道底下,航道的一側有一個火山『麥普』,大約二萬呎高。
下降的氣流往往使駕駛員感到異樣的不安。不斷地發動引擎,但是飛機仍似乎在下降。你這個賽馬的騎師想維持你的高度:飛機卻軟趴趴的失了速。你仍在下降。於是你只好放棄,恐怕你把自己哄得過分了;你讓自己或左或右地飄浮著,儘可能讓身後有一座有利的山峰,因為風會像從跳板彈出那樣,從山峰彈回來。
「我拽著自己從飛機裡拖出來,好不容易站直了,風卻把我吹和_圖_書倒在地,我又站起來,結果還是一樣。我只好匍匐著爬行,在雪中掘出一個藏身的地方。拉出一些郵包圍成圈,就在那裡度過了兩天兩夜。暴風雨停息後,我開始上路,走了整整五天四夜。」
如果我們特別詳究蓋勞麥那種清醒的沉著,他的勇氣原就是他耿直的結果。但耿直也還不是他基本的品性。他品德的高超主要在於他的責任感。他了解他的責任——對他自己的,對郵件的,他還要實現他的伙伴們的希望。他們的悲喜全操在他手中。他既然加入了這門新的行業,他就要對建設這新的生存境界負責。他有多麼大的責任感,他就為貢獻那些人的命運服務多少。
你的血液、力氣和理智都一點點地消耗用盡,於是你只有以螞犧的頑強咬牙前進,你重新試著克服障礙,跌倒了又爬起,你爬上斜坡,腳底就是萬丈深淵;你不停地動著,不敢閤一下眼,你知道萬一睡著了,就會在這雪牀上長臥不起。當你不小心滑了一交,你得立刻站起來,不然就會凍成了石頭。事實上,寒冷已使你漸漸地變硬了。如果跌倒時多休息了一會兒,你將付出的代價是:當你掙扎著舉腿,重新想活動那死去的肌肉時,會有無限的痛苦。
你跟我吐露這件奇異的事:
你的良心和自責也消退了。你不再聽到我們的哭泣,或者說是更正確一點,你連夢中也聽不到哭聲。你現在非常快樂,你在夢中充滿了信心,毫不費力地就走到了那充滿喜悅的平原。你多麼順利地就溜進這慈悲的世界裡!蓋勞麥!你這個吝嗇鬼!你竟滿足於不回到我們身邊,一個人自私地在雪地裡和白衣的天使們玩樂。後來,悔恨畢竟從你知覺深處浮升了上來。你的好夢被一些煩人的瑣事打斷了:「我想到我的妻子。如果她拿不到保險金,她就一文不名了。確實如此,但是公司方面……」
那園丁身後將留下一片休耕地,一個荒蕪的星球。他甘心被他對所有的耕地和地球上所有樹木的愛所束縛。他是一個寬大、慷慨、高貴的人!他為了天地萬物和死亡搏鬥,只有他,像蓋勞麥一樣,稱得上是一個有勇氣的人!
「你知道,早從第二天開始,最困難的就是強迫自己不去想。我艱苦地與它作戰,這實在非常痛苦。我必須忘記一切否則我無心前進。但是我似乎無法控制我的心。它仍像輪機一樣不停地工作。或多或少地,我總在想一些事情。我試著讓思緒停留在我看過的某一部電影或某一本書上。它們不過像閃電一樣,瞬即消逝。我又回到了現實:我仍在雪地裡。現實永遠是勝利者。我不得不再找別的事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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