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叫喊聲闖入了摩頓森的夢裡,就在醒來之前,摩頓森正在可安村聽到將宗帕對著阿克馬路吼,說明為什麼村裡需要的是一所登山訓練學校而不是給一般孩子的普通學校。然後他坐起身來,搞不清楚眼前發生的景象:一盞汽化燈在他面前晃動,使得投射在牆上的怪異人影也晃來晃去。在燈後頭,摩頓森看到一根AK─47的槍管——整個人立刻醒了過來,因為槍管正對著他的胸口。
摩頓森很慶幸有這個藏在窗格後的觀測站。早上飯店的門房還特別提醒他,外國人最好小心不要出門。今天是星期五「禮拜日」,毛拉們將在擠滿人潮的清真寺裡對狂熱的年輕人施以最嚴厲的訓誡。禮拜日的狂熱加上從阿富汗來的爆炸性新聞,極可能對在交戰中被捕的外國人產生毀滅性的影響。
至少,他是這麼跟自己說的。
只不過此處環境的不舒適,卻讓他很不滿意。在向他的塔利班主人抱怨住所水準太差之後,就把日益增加的怒氣發在他認為是造成他被驅逐的原因的人身上——也就是,美國人。
摩頓森研判是第五天的夜晚,他感到一股黑色的絕望浪潮從腳底開始往上淹漫,湧到他的膝蓋,幾乎要把他整個人淹沒。他像隻小羊般思念塔拉,他想起電話訴她一、兩天後就會回家,想到自己完全沒辦法安慰即將分娩的她,讓他心痛不已。他心想他願意付任何代價,只求再看一眼他們結婚那天拍的照片。照片中,在那輛載著他們展開美妙街旅的電車前,她在他的臂膀中,整個人笑得發光——那是他見過她最快樂的時刻。摩頓森咒罵自己竟然把放了照片的皮夾留在柏夏瓦旅館的露營背包裡。
幾個月之前塔拉曾經照過超音波,摩頓森當時就見過他未出生女兒的模糊照片。「但是我知道對穆斯林來說,第一個兒子出生是件大事,」摩頓森事後說,「說這個謊讓我很難過,但是我以為告訴他們我兒子要出生了,他們就有可能因此而放我走。」
「我在當地一直是用這種要舀水沖的蹲式馬桶,」摩頓森說,「但是在有兩個大男人看著的情況下,你知道,上完廁所後要把自己清理乾淨,卻有人盯著你看,真的是精神折磨。」
「這裡沒有電話。」自稱可汗的人回答。
車子走過布滿黑色卵石的地段後,摩頓森忽然覺得自己進入了中古時期正在交戰中的場景。巴基斯坦士兵占據先前英國人蓋的堡壘,進行為期一年的辛苦服役,瓦濟里族人蓋的軍事建築則在道路兩旁的岩石高地上一座座矗立著,但每一座幾乎都讓人無法察覺到——四周被二十英尺高的土牆圍起來,上頭還加著槍樓。摩頓森原先還以為槍樓頂上晃動著的人形是稻草人,直到車子走近時才發現真的有位槍手,從來福槍的步槍瞄準鏡裡盯著他們一路從河谷底部開到這兒。
除了繼續讀雜誌,無事可做。摩頓森把書移個角度,藉著煤油燈的微弱火光,讀了一篇美國人質在德黑蘭被嚴酷折磨的報導。美國駐德黑蘭大使館被占領後,五名祕書及七名黑人警衛遭到挾持,隨後獲得釋放,這篇報導就是說明當時被挾持的細節。摩頓森這才知道當時的黑人人質是在一場被安排的記者會中釋放的,記者會上掛著橫幅布條寫著:「壓迫黑人,美國政府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摩頓森對瓦濟里斯坦的第一印象是,這裡的人竟然能在這種惡劣環境下生存,實在令人佩服。他們沿著一條碎石路往下開,穿過了一處布滿黑色卵石、沒有任何植物的平坦河谷地。河谷上的石頭收集著沙漠中的陽光,同時也發散熱氣,整個地方看起來像是發高燒時所見的夢境。
一位富有沙烏地家族的第十七個兒子,搭乘一輛阿富汗阿里安娜航空公司的包機飛入了風暴之中。此人的飛機降落在賈拉拉巴德外的一處廢棄航空基地,機上載著數個皮箱,裡面塞滿無法追蹤號碼的百元美鈔,以及和他一樣曾歷經阿富汗對抗蘇維埃戰役的士兵;據說,奧薩瑪.賓拉登當時心情並不好。從美國和埃及來的壓力把他逐出了蘇丹的舒適豪宅。逃亡期間,他被褫奪了埃及公民的身份,因此選擇了阿富汗,這個混亂的地方再適合他不過了。
吃撐的瓦濟里人躺在墊子上一邊發出囈語、一邊點起水煙筒和香煙。摩頓森接過其中一位遞來的羊肉味香煙,盡忠的一路抽到只剩一截煙屁股,就像是位榮幸的客人會做的事。還不到午夜,摩頓森的眼皮已經快闔上了,所以其中一名男子捲開了一個塾子讓他睡在上頭。就在陷入睡夢前,摩頓森看著戴頭巾的男子忽近忽遠的身影,心想,自己做得還不賴,至少他已經和一位部落領袖有接觸了,不管那個人看起來多麼沉迷哈希什油毒品,明天再請他介紹更多的人,然後瞭解一下村裡對於蓋學校有什麼想法。
「瓦濟里」的名號連附近的馬洪彌單族也聞之喪膽,
「那個時候,在九一一之前,把外國人斬首並不流行,」摩頓森說,「我也覺得被開槍射殺不算是太糟的死法。但是想到塔拉將要獨力把我們的孩子帶大,而且可能永遠不知道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我難過得簡直要瘋掉。我可以預見她永無止境的痛苦和不確定,那是生命中最可怕的情況。」
許多瓦濟里人在對抗蘇維埃軍隊的聖戰,企圖將蘇維埃從阿富汗的普什圖土地上趕走時,是和美國的情治單位一起並肩作戰的,因此當時他們看到美國人還是會親切問候——不過五年後美國B52轟炸機對這片山區展開地毯式轟炸時,他們對美國人的態度就完全不同了。
還是他們想要的是贖金呢?雖然他仍然對瓦濟里人抱著一絲希望,希望他們是被誤解的善良部族,但他不得不承認「錢」的確是個可能的動機。但同樣的,他不可能用普什圖語說服他們相信自己沒錢——這太好笑了。還是,他被綁架是因為他是「異教徒」?當門口的守衛們因為吸了一堆大麻而睡得格外香甜時,反覆思索的摩頓森越想越覺得最後一個答案的可能性最大。感謝他的裁縫師,或許自己不需要會說他們的語言,就能影響改變那些綁架他的人。
被挾持的海軍中士蘭道.梅波斯指出,當時他被迫錄音宣讀讚美伊朗革命的宣言,而且他們警告他,如果唸錯就會被射殺。
可汗很給面子的帶他到球場邊一張白色塑膠椅坐下。摩頓森認真觀看球員們踢起陣陣塵土,沾到他們汗濕的夏瓦兒卡米茲上。突然間槍樓傳來一陣叫聲,哨兵偵測到巴基斯坦的軍哨有動靜。「真是對不起。」可汗說著,然後迅速將摩頓森帶回屋舍裡的高牆內。
成千上萬躲避戰亂的疲憊難民開始往東湧去,遠遠超出柏夏瓦郊區難民營的負荷。摩頓森原本兩天前就打算離開此地,去勘察幾個可能蓋新學校的地點,但是柏夏瓦城裡的騷動讓他多留了兩天。茶館裡大家都在討論塔利班如何閃電般贏得勝利m.hetubook•com•com,而帶著自動步槍的男人三不五時就往天空開槍慶祝。各種謠言傳得比子彈還快:塔利班的軍隊已經進入阿富汗首都喀布爾郊區,或說是已占領了首都;後蘇維埃統治時期的阿富汗腐敗政權領袖納吉布拉逃到了法國,或說是已在足球場被處決。
摩頓森信手翻著陳年軟趴趴的雜誌書頁,這一期是在詳細介紹伊朗的人質危機。幾張人質的照片讓他心裡亂成一團:幾位眼睛被蒙起來的美國人被瘋狂的群眾嘲笑辱罵。這本雜誌是故意放在這裡傳達什麼訊息嗎?或這是某種好客的表示,這是主人手邊唯一有的英文書籍?他偷瞄了一眼看門的守衛,想從他們的臉上探出些蛛絲馬跡,但是兩人繼續抽著水煙安靜交談,看來對摩頓森完全沒有興趣。
會說一些波斯語的凱西.琴.可羅思則說,她曾試著和一位女性守衛聊天,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獲釋的原因。
「當地的景色真是荒涼到讓人無法想像,但是也相當美麗。」摩頓森說,「我們真的進入了當地部落居住的核心地區,我非常興奮自己能走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古爾倒了茶後,打開了他帶來的小包裹——外頭包著的報紙上,到處是留著鬍子的男孩們行軍參戰的照片。摩頓森拿起一套大尺寸的白色無領夏瓦兒卡米茲,胸前位置和暗灰色背心部分還繡著不錯的銀色刺繡。
可汗與這幫人中年紀較大的高個男子用普什圖語熱烈交談,討論該拿這個外國人怎麼辦。男子戴著玫瑰色飛行員眼鏡,濃厚的小鬍子像蝙蝠似的盤踞在他嘴唇上方。他們的談話結束後,司機從水煙筒深吸了一口煙,轉身面向摩頓森,「哈吉.米爾扎很高興邀請你到他家。」他說,煙氣在他的齒間流動著。摩頓森原本緊繃的肩膀跟夏瓦兒服上肌肉一塊塊隆起的張力,終於流洩而下。現在他不會有事了,他是客人了。
一邊吃著溫暖的「恰巴帝」餅,摩頓森一邊彌補六天沒說話的痛苦。他問那位和善男子的姓名,男子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就叫我可汗吧。」可汗是瓦濟里斯坦地區的菜市場名,載他到瓦濟里的司機也叫「可汗」。
第二晚,用過「達爾」豆子菜湯和「卡布里皮勞」菜飯後,摩頓森幾乎整夜沒睡,思索各種可能的策略,又一一加以推翻。那本《時代》雜誌談到俘虜人質的伊朗人懷疑有些人質是美國中情局的人,這是摩頓森被綁架的原因嗎?他們是不是懷疑他是被派來偵查「塔利班」新局勢的中情局探員?確實有可能。但是以有限的語言能力,自己絕不可能將想為巴基斯坦孩子們做的事解釋清楚,所以只好先打消解釋的念頭。
「那麼我們可以請你觀賞一場球賽。」可汗說,招手示意摩頓森走到門邊,「來吧。」
就在太陽西下落入阿富汗後,在拉達鎮的南邊位置,他們抵達了喀蘭嘎克爾村落,司機可汗的家鄉。村莊不過是在沙岩清真寺左右兩旁的兩間雜貨店,讓人有種到了世界盡頭的荒涼感——一隻滿身塵土的花色山羊懶洋洋躺在路中央,雙腳大開的姿勢讓人以為牠已經被撞死了。較大間的那家店鋪後頭有間倉庫,可汗跟裡頭的人打招呼,他們叫他把車開進來,晚上過夜會比較安全。
定居的馬洪彌單人通常認為他們根本是野蠻人。
「和瓦濟里人穿的一樣。」古爾說,甩掉煙蒂,點上了第二根煙,「我從整個市場找到這一套比較大件。你可以現在付我錢嗎?」
豐田汽車在進入瓦濟里斯坦之前,經過了六個軍事檢察站,摩頓森每次都很確定自己會被攔下來,被命令掉頭回去。在每個檢查哨,哨兵們都會拉開車窗的簾布,仔細端詳這個大塊頭外國人,看著他滿身大汗的塞在小得離譜的夏瓦兒服裝裡,但是每一次,可汗都會從身上那件飛行皮夾克的口袋掏出夠多的盧比,讓車子能夠繼續前行。
「滿南都帶。」哈吉.米爾扎回到房裡用普什圖語宣布著,意思就是「晚餐」。烤羊肉的香味把可汗從皮衣下挖了起來。雖然這個司機看起來相當都市化,但他看到羊肉時,和另外十幾位瓦濟里人一樣拿起匕首大塊割肉吃。哈吉.米爾扎的僕人同時送上了一大盤冒著煙的「卡布里皮勞」,用紅蘿蔔、丁香、葡萄乾和飯一起煮的菜飯,但是這些人的眼裡只有烤羊肉。他們用長匕首削砍那隻動物,把羊筋從骨頭上撕下來,用刀背把肉塞進嘴裡。「我以為巴提人吃肉時已經夠津津有味了,」摩頓森說,「但這是我吃過最原始、最野蠻的一頓飯。經過十分鐘的撕裂和大啖,整隻羊只剩下骨頭,那些男人則在一旁打飽嗝,用手抹去沾在鬍子上的油脂。」
摩頓森和他的司機被領到屋子中央處,一間堆著許多墊子的房間。在傳統的茶飲「欣茶」——用豆蔻調味的綠茶——送來前,司機已經用皮夾克蓋著頭倒在墊子上,用力打起呼了。哈吉.米爾扎先行離席去看晚飯準備的情況,因此在晚飯送來之前,摩頓森只能坐在房裡,對著他留下的四位同黨,喝了兩個小時異常安靜的茶。
那天晚上,摩頓森嘗試入睡,但是沒能成功。根據可汗的舉止和別人對他的尊敬,可汗很可能是一位新上任的塔利班指揮官。但是這對自己有什麼意義?足球賽是不是他很快會被釋放的跡象?或者是要處決他前的最後一根煙?
摩頓森喝完了茶,用手勢說明自己想上廁所。守衛們把俄製步槍甩在肩上,帶著他進了院子。二十英尺的高牆高得讓摩頓森根本看不到外頭的景色,他也注意到在屋裡遠處的角落,還有名守衛在高處站崗。臉上有傷痕的男子用槍管比了比一旁的門,摩頓森走進一間蹲式廁所,他想把門關上,男子立刻用腳把門擋住、讓門維持敞開,還跟著站進了廁所;另一名男子則一直在門外監看著。
從風華不再的印度哈維利式飯店的二樓房間,摩頓森看著一個失去雙腿的男孩坐在一個滑動枕板上頭,拖著身體穿過開伯爾市集的一片混亂。男孩看起來不到十歲,腿上的痂痕讓摩頓森相信他應該是地雷受害者。費力前進的孩子爬過一處路邊攤,攤上有幾位顧客,纏著頭巾的老人正攪著一大缸的豆蔻茶;他的頭剛好和路過的計程車排氣管一樣高。從高處,摩頓森看到一輛載著人工義肢的卡車駕駛,正爬上日產卡車準備發動引擎。
從城市往南走約一百公里路後,他們進入了巴基斯坦西北地區的邊疆省份——最荒野的瓦濟里斯坦,凶猛好鬥的部落占據了這地方,形成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之間的緩衝區,也因此,被視為化外之民的瓦濟里人才會吸引了摩頓森的注意。
雖然「可汗」是瓦濟里人,他卻曾在柏夏瓦的英國學校受過教育,還說著一口當年他在學校學到的漂亮發音。他沒解釋為什麼到這裡來,但是可以理解他是被找來評估這個美國人的情況。摩頓森告訴他自己在巴提斯坦的工作,連喝了好幾壺綠茶才把故事說完。他也解釋自己想m•hetubook.com.com
為巴基斯坦最窮困的孩子蓋好幾所學校的計畫,因此到瓦濟里斯坦來看看這裡有沒有需要他的服務。
「現在是我們該停止擔心別人喜不喜歡我們,讓世界再度尊敬我們的時候。」雷根告訴《時代》雜誌的編輯,「沒有獨裁者能夠再占領我們的大使館、挾持我們的人民。」
摩頓森在房裡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隨即應了門。嘴上叼了根煙、腋下夾了包東西、手上還端了壺茶的巴丹.古爾輕巧轉身進入門內。摩頓森之前碰過這個人,他也是飯店的客人。前一晚他們在大廳的錄音機旁,一起收聽BBC報導有關塔利班反叛軍攻進喀布爾的新聞。
摩顏森在房裡的第二個早晨,當守衛來叫醒他喝茶時,他已經起床了。「可蘭經?」他說,模仿著虔誠翻閱經書者的動作。守衛馬上就明白了,因為阿拉伯語對全世界的穆斯林來說,就是值得尊敬的語言。頭上有傷痕的男子用普什圖語說了些摩頓森無法理解的話,不過他選擇把男子的話當成是他們已經接受了要求。
摩頓森忍不住想,男孩多麼需要那些像柴火一樣堆在車上的義肢,一副就夠了。但是那是多麼不可能的事,因為這些義肢極有可能會被像常嘎吉一樣的當地慈善機構給汙走。就在此時,摩頓森看到卡車司機往男孩方向倒車,他雖然不會說當地的普什圖語,仍然用烏爾都語大叫:「小心!」希望男孩能聽得懂。不過摩頓森多慮了,男孩早就具備在柏夏瓦街頭生存的自我保護能力,感受到危險時很快就往旁邊移動,爬上了人行道。
凌晨時分,摩頓森小心翼翼走下飯店的樓梯,擔心一用力就可能把衣服接縫撐破,一輛灰色的豐田汽車已經在門前等著了。他身上的卡米茲緊緊繃在肩頭,褲子更短到只有不到小腿肚的長度。古爾帶著讓人放心的微笑,告訴摩頓森他突然有個生意要到阿富汗去,不過好消息是,從拉達附近一個小村子來的司機可汗先生願意帶他到那裡去。摩頓森雖然閃過他不想去了的念頭,但最後還是小心的壓低頭爬進了車裡。
持槍站著的是個鬍子糾結的虯髯男子,頭上纏著灰色頭巾,口中用摩頓森聽不懂的語言吼叫著。凌晨兩點,摩頓森才睡了兩個小時,還在努力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從迫切需要的睡眠中硬是被弄醒,比起眼前有八名男子手持武器對著他的事實,還要讓他難受。
上完廁所後,守衛們用槍指剛才走過的路,一路用槍管戳著摩頓森走回房間。摩頓森盤腿坐在睡墊上,試著和他們交談,但是守衛們對解讀他的比手畫腳一點興趣都沒有,兩人坐在門邊,一筒接著一筒抽著水煙,完全不理摩頓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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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間不大但天花板很高的房間裡,房間大約是十呎寬、二十呎長。裡頭唯一的一扇小窗從外頭被關上,窗台上有盞煤油燈亮著。他轉身面對那些把他帶到這兒來的人,告訴自己不要驚慌,試著控制自己的心,想做些詼諧幽默的小事,任何能夠讓這些人發揮點同情心的小事——但他看到的卻是厚重的門被關上,而且透過門,還聽到讓人沮喪的,急急扣上掛鎖的聲音。
卡車上的風很大,有人給了他一根煙,但是他回絕了。他不需要再保持客氣的形象,加上煙味也不是他想留在口中的最後味道。卡車走了半個多小時,摩頓森拉緊毯子,還是忍不住直顫抖。但當卡車轉下一條泥巴路,駛向密集開火的聲響時,他整個人嚇出了一身汗。
古爾告訴摩頓森他來自瓦濟里斯坦,從事賺錢的生意:專門收集中亞地區的稀有蝴蝶賣給歐洲各大博物館。摩頓森猜想他在邊界來回運輸的東西,應該不只是蝴蝶而已,但沒有進一步追問。當古爾得知摩頓森有意拜訪他的部落地區,也就是在柏夏瓦南方,他自願擔任導遊帶摩頓森到他的村莊拉達鎮去。要是哈吉.阿里知道這件事,一定不會同意——但是塔拉再一個月就要生產了,這個外表乾乾淨淨的古爾看起來也一副頗讓人尊敬的樣子,摩頓森沒有時間再挑剔。
「這是怎麼回事?」他吼著,一邊跟著可汗走入狂舞的群眾中,不太相信八天來經歷的危險已經結束了。「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摩頓森站起身跟他握手,覺得房間開始失去控制的旋轉。過去四天,由於他越來越沮喪,除了茶和米飯外,他拒絕吃其他食物。男子扶著他的肩膀把他穩住,然後要人把早餐送來。
《時代》雜誌的編輯們發出了一個有力但不祥的預言,做為當期特別報導的結論:「白宮已經準備接受一個殘酷但很有可能的事實——人質會在德黑蘭大使館和何梅尼的激進份子一起度過今年的聖誕節。」有十七年的後見之明,摩頓森知道記者絕對無法想像,那些人質的惡夢是在四百四十四天後,也就是歷經兩個聖誕節,才終於結束。
摩頓森彎著身假裝自己在讀經,口中誦唸他在拉瓦爾品第的裁縫店裡學會的一些可蘭經經文。灰髮毛拉點了一下頭彷彿很滿意的樣子,然後就離開,留下摩頓森和守衛在一起。摩頓森想起哈吉.阿里,他也看不懂阿拉伯文,但也和自己現在一樣溫柔的翻著經書。想到哈吉.阿里讓他心裡升起一陣溫暖,摩頓森忍不住微笑起來。
「我開始覺得很沮喪,」摩頓森說,「當時心想,這可能會耗很久。那種感覺比……,你知道,一下就結束更令人難捱。」房裡唯一的小窗戶是關著的,油燈的火又越來越小,整個房間如同夜晚般昏暗。摩頓森此時的沮喪遠遠大過恐懼,隨著時間慢慢逝去,他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摩頓森,轉向可汗尋求解釋,「給你的學校。」他對著摩頓森的耳朵喊,「所以,如果阿拉願意,你會蓋更多更多間!」
他跟著可汗寬廣的背,走出了沒閂鎖的前門。當他走進寬闊的空地時,感到有些暈眩——這是他來到此地一個星期,第一次有機會瞄到身處的環境。
司機踩下煞車,卡車滑進了震耳欲聾的巨大槍聲中,那是幾十隻AK─47步槍設定為自動發射的結果。可汗解開了摩頓森的眼罩,推推他的胸膛,「你看,」他說,「我告訴過你橋到船頭自然直,萬事會有最好的結果。」越過可汗的肩膀看去,幾百名高大蓄鬍的瓦濟里人正圍著營火跳舞,一邊朝天空開槍。從他們被火光照亮的臉上,摩頓森驚奇的看到歡喜,而非嗜血。
和他一起坐卡車來的那一票人跳下卡車歡呼,然後帶著武器加入連續齊發的陣列。天應該快亮了,摩頓森卻看到營火上煮著熱騰騰食物的大鍋和烤著的羊肉。
摩頓森考慮這個問題潛藏的危險性,終於決定危險應該是零,「當然,」他說,「我在大學時也踢球。」當他從美式英文轉換成英式英文時,才想到可汗指的應該是英式足球,而不是美式足球。
「我們從現代世界不過開了一天的車,但當時真的覺https://m.hetubook.com.com得自己走入中古時期的社會了。」摩頓森說,「雖然那裡沒有護城河,往裡頭走時卻有走過護城河的感覺。」屋子的牆巨大不說,閃爍的油燈只能勉強帶給洞穴般的房間一絲光亮。院子裡有座五十呎高的槍樓,狙擊手能輕鬆解決任何不速之客。
「我最好不要告訴你太多事。」可汗吼回來,企圖蓋過槍聲。「就說是我們考慮另外一種……可能。有些爭執,可能讓我們有大麻煩。但是『支爾格』把問題解決了,所以我們現在舉辦派對,把你送回柏夏瓦前的派對。」
這個部落為了延續族群而激烈抵擋世上最強大的武力,讓摩頓森十分欽佩。在攀登K2之前,他也曾經讀過許多有關巴提人的負面報導,所以不能確定瓦濟里人是不是也同樣被外人誤解。摩頓森聽說過許多故事,包括巴提人對外地人如何粗暴、如何不友善等等。如今親身的體驗讓他相信這一切傳言都不是真的,而眼前還有更多被世界棄絕的人需要他的服務。
柏夏瓦是巴基斯坦荒野西部的首府。隨著科爾飛的學校即將完工,摩頓森帶著他新的身份,中亞協會會長,來到這個跨立在舊時「大幹線」上的邊城。
但沒有一個部落像瓦濟里斯坦一樣的吸引他的注意。他們既不對巴基斯坦效忠,也不臣服於阿富汗。這些屬於普什圖族人的部落,以部落為最高效忠對象彼此結盟。從亞歷山大大帝時代開始,任何想派部隊來此的外來征服者都會遭到激烈的反抗。隨著一支支人數越來越多、裝備越來越精良的軍隊抵達瓦濟里斯坦,卻一再被擊退,這地區的惡名也更加遠播。當一小隊當地的游擊士兵將亞歷山大大帝幾千名部隊精兵殲滅後,他下令軍隊繞過這個有「沙漠魔鬼」之稱的地區。英國人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在兩次戰役中敗給了瓦濟里人和更大的部落——普什圖族人。
一八九三年,浴血的英軍從瓦濟里斯坦退至英國人在英屬印度和阿富汗之間的邊界線「杜蘭線」,這條線硬是從普什圖族人的勢力範圍中央切過,這是英國人希望分裂進而征服這部落的策略。但是沒有人能夠征服瓦濟里族人。雖然瓦濟里斯坦從一九四七年開始正式被列為巴基斯坦國土的一部分,伊斯蘭馬巴德對瓦濟里斯坦的影響力卻極微小,充其量只有送送部落領袖貢物以及要塞形式上的駐軍——除了士兵槍口對著的一小塊地方,幾乎對其他範圍沒有任何控制能力。
葛瑞格.摩頓森在柏夏瓦逗留的同一個星期,賓拉登發出他對美國人的第一次武裝反抗呼籲:在五千名美軍進駐沙烏地阿拉伯後,他發布「針對美國人占領兩個聖地的公開聖戰宣言」,鼓勵他的追隨者對在任何地方發現的美國人加以攻擊,並且「盡一切努力對他們造成最大傷害。」
走過塵土飛揚的大街,在高牆之後,就是沙烏地人蓋的阿拉伯學校。兩年後,美國籍的塔利班份子約翰.沃克.林德會來此地學習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的一個分派,稱為「瓦哈比主義」。從擁有好天氣的加州馬林郡來到此地的林德,據說在被瓦濟里斯坦的太陽曬到暈頭後,走過山隘進入天氣較為溫和的阿富汗境內,到達另一位沙烏地阿拉伯人援助的伊斯蘭教學校就讀——那裡的金主就是奧薩瑪.賓拉登。
他們路過一間間非法的槍械工廠,瓦濟里工匠正用純熟技巧製作世界上各種自動化武器。接著他們抵達瓦濟里斯坦最大的本奴城,車子在擁擠的驢車和卡車間穿梭,準備找地方停車好讓兩人用午餐。在一間茶館裡,當司機可汗去找商店推銷自己帶來的香煙時,摩頓森在確保身上的印巴傳統服裝不會被撐破的情況下,好好伸了伸身子,然後試著和臨桌的長者聊天一——哈吉.阿里勸他找的那種長者。只不過他的烏爾都語只換來一堆白眼。他下決心,等回到蒙大拿的波茲曼後一定要花點時間學普什圖語。
他們猛的拉著摩頓森的腳,硬是把他拖到門邊。摩頓森在昏暗的房內尋找可汗及哈吉.米爾扎的同夥們,發現幾乎只剩下他孤單一個人。男子們冷酷的手緊抓著他的兩隻手臂、拖著他走出門栓沒扣的屋舍大門。
好不容易等意識清醒時,摩頓森注意到在他的睡墊旁有樣東西,撿起來一看,是一本破舊的美國《時代》雜誌,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出版,都已經過期十七年了。斗大封面標題「意志的考驗」下,伊朗伊斯蘭教領袖何梅尼皺眉的鮮豔畫像,像在預告死亡般的看著一臉敗犬狀的美國總統吉米.卡特。
柏夏瓦也是通往開伯爾山隘的大門,無數歷史力量曾在這條聯絡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大道上來回穿梭。柏夏瓦伊斯蘭宗教學校的學生,用他們的書換取俄製步槍和子彈匣,然後向隘口另一端的目的地前進,準備加入軍隊推翻阿富汗那被人鄙視的領導者政權。
摩頓森一天祈禱五次。每當他聽到附近清真寺傳來的呼喊聲,就在桑尼派的土地用桑尼派的方式祈禱,然後凝視著可蘭經書。但是他不知道計畫到底有沒有效,兩名守衛對他的態度絲毫沒改變。摩頓森沒讀可蘭經的時候,就會翻《時代》雜誌解悶。
摩頓森再度睜開眼睛,他看到兩名綁架他的男子蹲在他的床邊,日光正從窗戶的板條間流洩進來。「茶。」離他最近的男子說,動手幫他倒了一杯溫熱的綠茶。摩頓森假裝非常享受的喝著塑膠杯裡的茶,一邊對著兩人微笑,也趁機打量他們。
凌晨四點鐘,當他們再度到摩頓森的小囚房時,他得到了答案。可汗親手幫他纏上眼罩,在摩頓森的肩上披了件毯子,客氣的領著他的手走出去,到載滿了人的卡車上。
瓦濟里人也有深閨制度,不僅對內適用於婦女,對外更要防範所有外來者。從至少西元前六百年開始,瓦濟里人就拒絕外界的影響,寧願全瓦濟里人民都跟他們的婦女一樣戴上面紗保持純潔。
摩頓森放下雜誌,至少他的手腳沒有被綁起來,也還沒有人威脅要射殺他。情況可以更糟的,摩頓森心想。不過要在昏暗的房間被關上四百四十四天,實在恐怖到讓人無法想像。他也許沒有辦法說普什圖語,但是他可以試著用凱西.琴.可羅思用的方法——下定決心,自己得找些方法和守衛溝通。
和所有的普什圖人一樣,瓦濟里人謹守著族人的不成文道德規範,中心思想包括復仇,以及對家人、財產及土地的捍衛,但同樣重要的精神也包括庇護,亦即對尋求幫助的客人提供款待和庇護。因此祕訣是要以客人身分而非入侵者身分出現。摩頓森穿著他可笑的衣服爬出車外,試著讓自己成為前者,因為在天黑後要找另一個過夜的地方實在是很危險。
「你能帶我到巴基斯坦的軍哨嗎?我可以從那裡打電話回家?」
古爾仔細數著盧比,然後才把錢收進口袋。兩人同意天一亮就出發。摩頓森和飯店接線生訂了三分鐘的國際長途電話,告訴塔拉他會到一個沒有電話和圖書的地方幾天,並且承諾及時趕回家迎接他們第一個孩子的到來。
他們在黑暗中往上爬了半個小時,沿途經過成熟的無花果樹,聞起來就像是瓦濟里人衣服上飄來的哈希什油般香甜。一行人安靜走著,只聽見槍托撞在彈鏈上的規律聲音。入夜前的最後一抹日光,血紅映照著阿富汗,漸漸消逝。在一處山頂的房舍外,哈吉.米爾扎喊了幾聲,一座嵌在二十四呎高土牆的厚重木門發出開門栓的聲音,接著門慢慢的推開。一個大眼守衛舉著煤油燈仔細端詳摩頓森,看起來好像打算把他的AK─47步槍子彈用在摩頓森身上似的。哈吉.米爾扎低聲說了幾句話後,守衛才站到一旁讓一行人進門。
在一條往下走的碎石路盡頭,一棟傾圮清真寺尖塔的旁邊,能看到有條公路把河谷分成兩半。比較遠的那一邊,還不到一英里路的距離,有個巴基斯坦的軍哨。摩頓森心裡閃過逃跑的念頭,但是立刻又想起槍樓上的狙擊手。於是他跟著可汗爬上山,到達一處寬闊的岩石地,出乎意外的看到二十多位大鬍子年輕人熟練的在踢足球,想把球踢進用空的軍火箱做成的球門。
摩頓森覺得,瓦濟里人也是弱勢民族。既然霍爾尼指派他擔任一個新組織的負責人,一個他自己還不太熟悉的頭銜:中亞協會會長,他矢言要成為這個領域的專家。所以整個冬天,除了陪塔拉到助產士那兒產檢,幫未出生孩子準備樓上房間,包括貼壁紙,設置全套嬰兒用品外,他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閱讀所有他能找到的有關中亞的書。很快他就發現這個地區的問題:好幾派部落勢力,硬是被歐洲人任意的歸入不同國家,毫不考慮部落人民自古以來強固的族群認同。
「我的妻子很快要生下我們第一個孩子,一個『卓一』,兒子。」摩頓森說,「我得回家迎接他的到來。」
「我想,巴提人有一部分吸引我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是弱勢民族。」摩頓森說,「他們的資源和人力都被巴基斯坦政府剝削,而政府對他們的付出又是那麼少,甚至不釀他們有投票權。」
如同大部分的美國人一樣,摩頓森當時還不知道賓拉登是誰,他覺得自己難得親身見證歷史上的戰事,不太願意就這樣離開。另一個大問題是,他很難找到合適的人陪在他身邊。離開科爾飛之前,摩頓森曾和哈吉.阿里討論他的計畫。「答應我一件事,」老村長說,「不要隻身前往任何地方,找個你能信任的人,最好是村子的首領,然後等他邀請你到他家喝茶,只有這樣,你才能確保安全。」
他決定不再讀人質危機的故事,因為發現自己每讀一次,整個人就嚴重焦慮一次。他把雜誌裡一名宣布要參選總統的人的諂媚介紹拿來擦拭周圍環境,整整花了他三十分鐘,那個人就是隆納德.雷根。
另外幾十位瓦濟里人也暫時停火擁抱摩頓森,或是幫他帶來冒著煙的烤羊肉,也同樣捐了一堆錢。天終於亮時,摩頓森的肚子和夏瓦兒上衣口袋都脹得鼓鼓的,八天來緊繃重壓在胸口的恐懼終於弭平了。
在黑暗的房間遠端,摩頓森看見骯髒的地板上有條毯子和墊子。基本反應告訴他與其在房裡焦慮踩方步,擔心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不如先好好睡一覺。於是他躺在薄墊上,雖然腳露在墊子外頭一大截,他還是把有黴味的羊毛毯拉到胸前,睡了一場無夢安穩的覺。
兩名男子的臉上都顯露出長期戶外生活的辛苦風霜,也可以清楚看到貧困生活的痕跡。他猜想,兩個人應該都是五十多歲的年紀,糾結的鬍鬚濃密得像是野狼的冬衣。幫摩頓森倒茶的那名男子額頭上有道深紅色的傷痕,摩頓森猜應該是砲彈碎片造成的傷,要不就是被顆險些要他命的子彈擦傷。摩頓森的結論是,他們應該是當年對抗蘇維埃軍隊的阿富汗游擊士兵。但是這些早該退伍的軍人在這裡做什麼?他們又打算怎麼處置他?
其中最髒的一位,身上聞起來像有哈希什油從毛孔中滲出來似的,遞給了摩頓森一根煙管,但摩頓森盡可能禮貌的拒絕了。「我應該要抽兩口|交個朋友的,但是實在不想讓已經夠緊張的自己感覺更糟糕了。」摩頓森說。
卡車走下公路,然後沿著一條有車轍的路往上爬。摩頓森感覺到司機踩了煞車,接著在停車前急轉彎。男人們強有力的手把他帶下車壓在地上,他聽到有人開鎖的聲音,然後一座大鐵門打了開來。摩頓森跌跌撞撞的被推進了門,抓著他手臂的人用力之大,把他的前臂都抓青了。一行人走進一條走道,只聽得腳步聲在長長的走道間迴響著,接著摩頓森被帶進了一間漆黑的房間,他聽到厚重的門關上的聲音後,有人解開了他的蒙眼布。
摩頓森焦慮的等著可汗的回應,希望聽到這一切不過是場誤會,自己很快就能回家,但他卻無法從眼前這個像熊一樣巨大的男子身上得到放心的答案。可汗拿起《時代》雜誌隨手翻著,停在一頁美軍的廣告上,摩頓森很快|感受到危險。可汗指著一位在操作戰地收音機、身穿迷彩裝的女兵,對摩頓森說:「現在你們美國軍隊都送女人來打仗,是不是?」
被形容成不受管轄、殘忍、衝動、不在乎、虛榮,
第四天和第五天緩慢過去,唯一的差別只有從窗條中透過的不同光線。在夜裡,短暫但激烈的自動武器交戰聲在屋外迴盪著,接著是槍樓上傳出的零星回擊。
摩頓森心想,十七年後,在柯林頓總統的努力下,世界對美國的尊敬終於穩定向上攀升,但是這對被囚在此地的他又能有什麼實際幫助?即使美國外交官願意拿國家的聲望來換取他的自由,但是,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
憑著意志力,摩頓森不讓黑潮繼續接近,他翻著雜誌,在懷念的乾燥溫暖的世界中尋找一片立足之處。他的眼光在雪佛蘭汽車的廣告上逗留,看著那美麗的婦女坐在標榜安全、省油、有木質儀表板的前座,轉頭對後座兩個可愛的孩子笑。
倉庫裡的景象讓摩頓森立刻緊張起來。六名胸前交叉掛著霰彈槍帶的瓦濟里人坐在疊成一落的條板箱上,身子一半陷在箱子裡,唧著水煙筒抽大麻。堆在牆邊的是一箱箱的火箭砲、火箭筒以及全新蘇聯AK─47步槍。他也注意到在果汁口味的佳得樂飲料和歐蕾保養品箱子後頭,有支軍事級的野地收音機接收天線探出了頭——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錯,闖進一個有組織的走私集團大本營了。
「我們大概開了四十五分鐘的車,」摩頓森說,「這個時候我整個人終於清醒了,而且不停發抖,一方面是因為在沙漠裡的露天卡車上真的很冷,另一方面是我當時真的很害怕。」那些壓著摩頓森的男子開始激烈的用普什圖語爭論著,摩頓森猜想他們是在討論該如何處置自己。但是他們為什麼要抓他呢?這群土匪闖進來的時候,為什麼哈吉.米爾扎的武裝守衛沒有開槍呢?當摩頓森想到這群人很可能根本就
和-圖-書是米爾扎的同夥時,像是活生生被人在臉上重重打了一拳。緊壓著他的綁匪們身上又是濃重的煙味、又是未梳洗的體臭,摩頓森覺得,每當卡車往前多走一分鐘,他離深愛的妻子就更遠了一哩。
整個下午,他們繼續往瓦濟里斯坦深處開,摩頓森也邊把司機教他的幾句普什圖語問候語派上用場。
「一般來說並不會,」摩頓森回答,努力搜索著更好的辭彙和說法,「但我們國家的女性有選擇職業的自由。」他發現即便是這樣的回答,都含有冒犯的意思。他的腦子飛快轉著,想找些可能讓他們產生共鳴的話題。
一九九六年八月,這個自稱為「塔利班」(亦即「伊斯蘭的學生」),大部分士兵都還是青少年的軍隊,突擊賈拉拉巴德,一個位於開伯爾山隘上的阿富汗大都市。幾百輛雙廂貨車載著幾千名蓄鬍、纏頭巾、塗黑眼線的武裝少年兵穿過隘口,而邊境民兵團的守衛們則只是站在道路兩旁袖手旁觀。
滿頭暈眩之際,他加入了慶祝的行列。羊肉的油脂從他長了八天的鬍子上滴下來,摩頓森跳著他以為早已遺忘的坦尚尼亞舞步,周圍的瓦濟里人大聲幫他助陣。他在狂喜中舞著、放縱的舞著——為那失而復得的自由。
在西方十英里處,那些棕黃荒涼的山嶺,有一半在地圖上是屬於巴基斯坦的領土,另一半則屬於阿富汗。英國人真是有幽默感,摩頓森心想,在這個無法防禦的荒地畫下邊界線。五年後,美國軍隊會瞭解到,要想追捕熟悉此處地勢的游擊隊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這裡的山洞多得和山一樣,而在山隘來來去去的代代走私者,對每個洞的位置都瞭若指掌。根據自稱曾保護賓拉登的當地人說法,就在跨過邊界處的托拉波拉迷宮裡,美國情報人員勢必會受到阻礙,以致無法防堵奧薩瑪.賓拉登和他的蓋達黨羽逃入瓦濟里斯坦。
摩頓森被擄的第六天破曉,他的眼淚落在一張潔碧口腔衛生的家電用品廣告上。廣告標語寫著,「笑容不該只是回憶。」內文提供的是冷冰冰的資訊,說明「一種叫做牙菌斑的細菌在牙齦線下生長繁殖。」但摩頓森看到的不是這些語言,照片中一個三代同堂的美國家庭站在磚房陽台上,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他們一致的燦爛笑容和彼此依偎的姿態,隱含他們對彼此的愛與關心,也是他對塔拉的感情,但在這裡卻沒有人會這樣對他。
摩頓森仍然不太相信他,但是一把塞進他口袋的盧比讓他終於相信苦難已經結束——那位額頭上有子彈擦傷的守衛踉踉蹌蹌走向他,咧嘴笑著的臉被營火和大麻一起照亮,他揮著一疊髒兮兮皺巴巴的粉紅色盧比鈔票,接著把紙鈔全部塞進摩頓森夏瓦兒上衣的胸前口袋裡。
但直到第三天下午,摩頓森猜想是擔任村裡毛拉的一名長者,才帶著一本布滿灰塵的綠色絲絨封面可蘭經出現。摩頓森用烏爾都語謝謝他,但是老人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摩頓森把經書拿到床墊旁,在恭敬的翻開經書前,先進行儀式性的清洗動作「烏都」。
摩頓森讀到人質被迫在手腳受縛的情況下睡在地上,只有吃飯、上廁所以及想抽煙的情況下,他們的手才被暫時鬆綁。「我們當中有些人實在很想讓鬆綁的時間拉長些,所以連不抽煙的人後來都開始抽煙了。」《時代》雜誌引述一位名叫伊麗莎白.蒙田女性人質的話。
到了第八天下午,可汗再次來看摩頓森,「你是足球迷嗎?」他問。
瓦濟里人是阿富汗邊界上最大的部落,但是文明程度卻很低,
可汗嘆了口氣,「恐怕那是不可能的事。」他說,然後他直視著摩頓森的眼睛,一抹逗留的眼神暗示了他不能自由表達的同情。「別擔心,」他說,一邊收拾茶具準備離開,「你不會有事的。」
可汗繼續對著美軍的廣告皺眉頭,彷彿壓根沒聽到摩頓森說話。「我已經告訴妻子我會回家,」摩頓森懇求著,「我想她一定非常擔心,我能不能打電話告訴她我沒事?」
「我把所有會說的巴提話都用上,盡可能尊敬的對每個人打招呼。」摩頓森說,「加上可汗一路上教給我的一些普什圖語,我問候每個人以及他們的家人是否健康。」
結果,在柏夏瓦想找個能信任的人,比摩頓森原先想像的還要困難。這個巴基斯坦黑市經濟的大本營到處是騙子。鴉片、軍火、地毯是這個城市賴以維生的商品,所到之處遇過的人,就像他住的便宜旅館般劣質且聲名狼藉。他在過去五天所住的地方——一幢傾塌老舊的哈維利式旅館,最早是一位富商的房子,而他的房間剛好是屋裡婦女的觀測站:房間雖然面對市集,但由於有沙岩雕刻的細格遮住,婦女們可以在不違反深閨制度的情況下(也就是不能讓男人或陌生人看到),觀看市場的活動。
白天,摩頓森從窗戶的百葉板空隙偷偷往外看,不過眼前的景象——屋舍外牆一片空白,對想逃避單調房間的摩頓森而言,一點幫助也沒有。摩頓森急著找些方法讓自己不要一直擔心,但是《時代》雜誌裡的文章就那麼幾篇,越讀越沒力:像是對「史丹福─比奈智力量表」文化偏差的評論,或是對向日葵為何能成為北達科他州新經濟作物的沉悶解釋。
摩頓森感覺到有人站在他的床邊。他抬頭,迎接他眼光的是一位高大男人的眼睛。男子的銀色鬍子修剪成學者樣式,他用普什圖語和摩頓森打招呼,還帶著微笑。接著他用英文說,「你一定是那個美國人。」
有個人迅速用一條長頭巾從後面把摩頓森的頭和眼蒙住後綁緊。
日出時分往南行,摩頓森把後座的白色蕾絲窗簾拉上,以避開車外窺視的眼光。漸漸遠去的城鎮上方,朦朧出現了巴拉希薩爾高大蜿蜒的城牆,在明亮的陽光下宛如一條燃燒的長帶,像是即將甦醒爆發的休火山。
是個孕育強盜和謀殺者的種族。
——出自一九九一年出版的《大英百科全書》
有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摩頓森一直盯著一個柯達相機的跨頁廣告。一棵聖誕樹上,像掛裝飾品似的掛著一張張相片,看得出那是一個滿足快樂的家庭。氣質高貴的祖父穿著一件舒適的紅色睡袍,正在教他的完美金髮孫子如何操作他的新玩具——一根釣竿。滿面笑容的母親看著有蘋果般粉頰的孩子拆開禮物,是美式足球安全護帽,並和剛出生的小狗玩鬧。摩頓森想起童年聖誕節都是在非洲度過,最接近照片中這棵聖誕樹的,是一棵他們每年都要擦拭一次灰塵的小小塑膠松樹……。他在心中緊抓著從另一個世界拋過來的救生圈,一個沒有煤油味的房間、沒有這些凶惡男人的世界。
「我記得當時自己在想,『已經這麼黑了,我能看到什麼?』」摩頓森說。一行人帶著他在雙重黑暗中走下一條山路,逼著他走快一點,他穿著沒跟拖鞋踢到石頭跌倒了,他們把他拉起來。來到登山口處,一群人七手八腳的導引他爬上一輛卡車,接著一個個東堆西疊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