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但那令人膽顫心驚的夢境不斷浮現,彷彿它們就蟄伏在門邊、在她背後,正要伺機而入。她瞥見一抹身影,一名既高又壯的男子。那扇夜裡總是深鎖的門此刻竟輕而易舉的就被推開了。她看見一頂綴有白色羽毛的帽子。進門時,他將帽子隨手往門邊一拋。她認得這把劍,精雕細琢的劍把上有兩條交纏的蛇。他把劍往旁邊一靠,劍身隨即沿牆滑落,他舉起右手,玩世不恭的做出問候的姿勢,黑暗中她清楚看見,他手上那枚刻有獅頭的戒指正閃閃發亮。
修道院裡的其他女孩很快注意到她精神不濟且身體虛弱,紛紛前來安慰,並給予關懷,但安娜.瑪麗亞依舊任窗櫺微啟,鎮日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傾聽從城裡傳來的聲音。她有時候甚至會相信,自己聽見了莫爾道河流經卡爾橋畔的聲音,一種悶悶的輕哼,背景音樂般渥潺流淌的聲音,彷彿來自河底深處。
她依舊呼hetubook.com.com吸急促,彷彿受到極大的驚嚇。她舉起右手,抹掉額上的汗珠,但瞬間觸及的卻是髮梢上沁涼的冷汗——沾溼指腹的汗無比黏稠,竟像一抹鮮血。她把手扶在鬢邊,遙望著城裡的夜色,直逼眼前的還是夢裡的一幕幕,鮮明而強烈。
她在夜色中努力的尋找父母親的宮殿。但座落在下面那片又黑又灰、密密麻麻堆疊著無數房舍的建築物中,她根本找不著。她開始禱告,喃喃自語的唸著:「聖母馬利亞」,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聲音好陌生,一記怯生生的囁嚅。夜裡的寒意重重襲來,於是她把窗關上,並套上外衣。她覺得好虛弱,身上的衣服似千斤重擔,一股腦兒壓在她嬌弱的身軀上。她忽然有個念頭,她要立刻去告解,繼而一想,算了吧,此時此刻做出這樣的要求一定會引來不必要的騷動及側目。
那分嘈雜和那些聲音,是她在和_圖_書這上頭最懷念的。父母的宮殿就在下面,在那堆龐雜的房舍中。在那兒,一早就能聽見小販的叫賣聲,馬車輾過石板路的嘎吱聲;人聲鼎沸、交頭接耳,近午時分,樂聲就會從街上、酒館裡漸次悠揚。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城裡的樂聲會越來越多重,越來越豐富,簡直就像場正午時分——酒館裡高朋滿座時——就會上演,並持續壯大的合奏;吹管和絃樂互不相讓,各種樂器彼此抗衡,就連卡爾橋旁的教堂裡,長號樂隊也會奏出讚美詩,樂聲響徹雲霄;教堂似乎想藉宏亮的迴音,一舉蓋掉城裡所有的樂聲。
他來到床邊,朝著她低頭,繼而緊緊的、用力的攫住她——她驟然驚醒。醒來時他的笑聲依舊迴盪在耳邊,他笑得狂妄、肆無忌憚。剛才在夢裡,她奮力的抵抗著他,但竟有種感覺:全布拉格社交圈裡的人都聚集到她微啟的門邊來了,他們正在偷窺,他們正和*圖*書睜大了好奇的眼,想親眼目睹這名入侵者得逞。
父親想為她找一個合適的對象,但評估過多位求婚者之後,毅然決然的將她安置在這間饒負盛名的女子修道院內。她沒有反對。她不能一直跟著父親生活,這不合體統,又所費不貲。所以她將留在修道院內,至少半年內是如此,直到覓得合適對象。唯有夏季,當她陪同父親到領地巡視時,她才能順便見見那些尚未成家的弟弟。
她就這麼站在窗前,不敢向門邊走,也不敢躺回床上。她像是被緊緊的攫住,不能自由行動。她彎下腰從抽屜裡取出每日祈禱書。大聲朗讀應該會好過喃喃自語吧。但她發現,其中有好多拉丁文,她刻意挑選自己幾乎看不懂的地方唸。她動也不動的唸,一直唸,甚至打算唸到天亮。
但此刻,這場傾聽的遊戲遠不如白天。她唯一聽到的是遠處的狗吠,她決定起身,但驚慌的心依舊狂跳。那座城hetubook.com.com就在腳底,是啊,她多麼希望此刻能踩著寬闊的階梯,飛奔而下,穿過巷弄,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不再受一幕幕邪惡的景象所擾。那寬廣、銀光熠熠的河面,月亮正輕輕搖曳其上,她幾乎相信自己清楚的看見了卡爾橋上迅速移動的點點光影。
但修道院內一片死寂,靜得只要突然有丁點聲響就足以嚇到她。修道院的建築向兩旁延伸,中間圍成一隅花園,每次園中的噴泉突然噴出,她就會被嚇得縮成一團。而且,她常聽見寬敞的迴廊中有一閃而過的腳步聲。在小禮拜堂內,鐘擺的滴答聲總像近在咫尺,但每個人都知道,它遠遠的擺在聖器收藏室內。
一七八七年的一個秋夜,年輕的帕齊塔伯爵小姐安娜.瑪麗亞從噩夢中驚醒。她驚魂未定,心噗通噗通的跳,眼睛瞪著狹小房間內黝黑的木製天花板。她住進這間房不過幾星期,這間房位於女子修道院內,修道院位於希拉德辛區和_圖_書,這間修道院乃女皇瑪麗亞.泰瑞莎專為那些雀屏中選的波希米亞貴族小姐們所設。
其實,她的思緒一直還沉浸在過往,沉浸在那段與父母同住宮中的日子,她無法那麼快的從那些聲音和畫面中抽離,雖然有其他三十位女孩陪在身邊,雖然大家總想盡辦法要幫她融入新生活——每天清晨七點就開始望彌撒的新生活。母親過世已三年,年長的姊姊們早已出嫁,三個哥哥也不住在布拉格了,他們早遷居維也納,一個個去履行他們所肩負的皇族義務了。
安娜.瑪麗亞靜靜的躺著,全身緊繃,四肢僵硬,彷彿再也動不了。她想擺脫這場噩夢,想盡快把它趕出自己的腦海,但她發現自己的手還在抖,夢裡的一幕幕緊緊糾纏著她。好不容易,她慢慢起身,走到窗邊,將窗戶微微開啟,接著又趕緊鑽回被子裡。她經常這麼躺著,一躺一整天,閉著眼,靜靜聆聽,聽從底下——遙遠的城裡——傳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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