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生死之戰

狗一叫,狼群組成的包圍圈在持續著接近他。一點一點地,一吋一吋的,這裡一隻,那裡一隻,貼緊地面爬了過來,幾乎只要一躍就可以撲到他。於是,他就抓起那些還在燃燒的木塊擲向狼群,引起一陣驚慌的後撤,如果一塊木柴正好擊中一隻膽大包天的野獸,還會聽到驚慌和憤怒的嗥叫。
亨利坐在雪橇上,注視著,無能為力。比爾已經走得看不見蹤影,只是看到獨耳在矮樹叢和針樅樹叢之間時隱時現,亨利判斷他的處境是毫無希望。狗拼命應付面臨的危險。然而,牠跑在外圈,狼群則在較短的內圈,期待獨耳遠遠的超越追蹤者而伺機抄近路回到雪橇那裡,是不可能的。
他拿著槍鑽入路邊成排的矮樹林裡了。
一次,牠的腦海似乎有一種警告模模糊糊閃過。牠回頭張望著那輛反倒在地的雪橇,牠的一起拉車的夥伴,以及正在呼喊牠的那兩個人。
他驚醒了,母狼距他不足一碼。相距如此之短,無需思索,根本不用投擲,他一下子將燃燒著的木柴捅進她那張開狂叫的嘴裡。
死一般的寂靜重新又籠住了這片荒涼的土地。
他們精神振奮的上了路,又進入到了黑暗、寒冷和寂靜的世界裡。
他看一看握著燃燒的木柴的手,仔細觀察捏住木柴的手指的精巧靈活,它們適應木頭表面的粗糙不平,彎上彎下。一隻小手指由於太接近燃燒的木頭,敏感而本能的從太燙的地方猛縮到較冷的地方。與此同時,他彷彿看到這些敏感靈巧的手指正在被母狼雪白的牙齒撕開嚼碎。他從來沒有像現在——在他的肉危在旦夕時這樣熱愛它。
他沒走多遠。天黑下來,他連忙宿營,特別備足了柴火,餵了狗,煮了晚飯吃,將床緊挨火堆鋪好。
他開始不明白發生和遇到了什麼事。後來,他發現狼群早已走掉。被踐踏的雪地表明牠們曾經接近他的程度。睡眠再次湧上來抓住他,他的頭垂到膝上來。
亨利蹲坐在毯子上,身體前傾,肩膀鬆弛的低垂著,頭伏在膝蓋上。他已經停止了掙扎。他時而抬頭看看越來越弱的炭火,火圈已經出現缺口,裂成幾段弧形,而且,缺口不斷地在擴大,弧形不斷地在縮小。
這時候,母狼坐了下來,鼻子對著一顆星開始長嚎。群狼一個個跟著她,終於全部蹲下,鼻子指向天空,發出飢餓的哀號。
即使在白天,他也不敢離開火堆砍柴。一株枯死的大針樅樹聳立在二十步外,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篝火挪到樹下,雙手抓著燃燒的木頭,準備隨時投向他的敵人。他站在樹下,仔細研究周圍的林子,準備將樹朝樹長得最多的www•hetubook.com.com方向砍倒。這一夜,是前一夜的再現。越來越難以抵制睡眠的誘惑。狗的叫聲也充耳不聞。牠們一直在叫,而早就麻木的困倦的感官已經注意不到變換不已的調子和強度了。
這夢真神奇!後來,門嘩的一聲,被衝開了。狼群湧入城堡的房子,直奔他們而來。牠們的吼叫由於門的洞開而大大增強,令他感到煩惱。他的美夢被別的東西淹沒了——他不知道是什麼,然而在整個過程中,狂吼一直在不斷的追趕他,逼向他。
「喂,比爾!」亨利喊道,「當心!不要冒險!」
添火的時候,他產生了一種從未覺察過的非常欣賞自己身體的心情。他觀察活動的筋肉,對手指的巧妙結構很感興趣。他藉著火光,將手指慢慢的一而再再而三彎曲,時而一根,時而全部,或者徹底張開,或者迅速攥緊。他琢磨指甲的構造,捏一捏指尖,一會兒輕柔,一會兒用力,試一試由此產生的對神經的刺|激可以維持多長的時間。
但是,他知道,這種強烈的若有所思產生於同樣強烈的飢餓。他是食物。她看著他,內部引起一種味覺,嘴巴張開,口水流淌,她滿懷希望,快樂的舔一舔嘴。
亨利將兩根燃燒的木柴投向最近的敵人以後,就把在冒煙的手套扔在雪地上,跺一跺腳,使腳涼下來。
牠想跟她嗅嗅鼻子。她嬉戲而羞澀的後退。牠前進一步,相應的,她就後退一步,一步一步將牠引誘到牠的人類的夥伴的庇護圈外。
在不遙遠的地方,飢餓的狼群伴著他的鼾聲在哀號——為沒有吃掉亨利,為新的食物。
樂極生悲。
當他在火焰的掩蔽下消失時,狼群全都好奇的走到火邊來看他怎樣了。在這之前,牠們是不接近火的;而現在,牠們卻圍坐在火邊,像許多條狗似的,眨眼、打呵欠,精瘦的身體不習慣的在溫暖中伸一伸懶腰。
突然,亨利抓住比爾的胳臂說:「你到哪兒去?」
這種堅信不疑的表情,洋溢於整個狼群中。他可以指出二十條,牠們飢餓的盯著他,或者安然睡在雪地上。這使他想起,小孩子圍在飯桌邊等待允許吃飯的命令的情景。
整整一夜,他依靠燃燒的木塊打退飢餓的狼群。在他不堪支持而睡著的時候,狗的嗚咽和狂叫就會驚醒他。
他想起一個新主意,將火擴大成一個大圈子,自己蹲在裡面,睡覺的被褥墊在身下,隔開融化的雪。
她嗥叫著跳向一邊,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直到根部。原來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態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食肉動物的凶狠——這種凶狠令人發怵。
但是,獨和_圖_書耳卻奔跑起來,一串足跡印在雪地上。在他們走過的雪地的那一邊,那隻母狼正等著牠。接近她的時候,牠忽然小心起來,放慢步子,變成一種警覺,步伐猶豫,以後就停住不動了。
他又繼續趕路,卸去了重負的狗精神愉悅,拉著變輕了的雪橇前進,牠們也知道,只有到了邁肯利以後才會安全,而狼群的追逐也愈發公然無忌,牠們安然的排在雪橇的兩旁,跟蹤前行,紅紅的舌頭露在外面,瘦瘦的兩側因運動現出波狀的肋骨。牠們瘦得皮包骨頭,一根根條形青筋畢露無遺——亨利心裡納悶,牠們居然還能站立奔跑,而並不栽倒在雪地上。
「死了?!」
這使他感到深深的迷戀,他突然熱愛起他這具工作得如此順利、美妙而精巧的肉體來。然而,他一瞥見那包圍了他,充滿希翼的狼群,現實的冷酷又重重的打擊著他:他這具美妙的肉體,充滿活力的肌肉,不過是餓到極點的野獸們的一堆食物罷了,被飢餓的狼牙撕開扯碎,從而成為牠們所需的營養品,猶如麋鹿和野兔是他經常食用的營養品一樣。
兩條狗失蹤了。他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們終於成了那頓已經拖了很久的飯桌上的一道菜。這頓飯在幾天前從小胖開始,而最後一道菜,大概就是以後幾天內的他本人了。
這時,他醒過來。原來,咆哮和怒吼都是真實的存在。一片狼嗥之聲。狼群向他衝來,將他團團圍住,撲向他。一隻狼的牙齒咬到了他的手臂,他本能的跳進火裡,與此同時,他感覺到的鋒利的狼牙割破了他的腿上的肌肉。
他拼命努力,想上路出發。但一走出火的庇護圈外,最勇敢的狼就跳過來撲他,沒撲到,他向後一跳。狼牙只離他的大腿差不到六吋,其他的狼也都蜂擁著一撲而上。他將燃燒著的木塊投向四面,使牠們保持一種相對安全的距離。
他進入夢鄉,身在邁肯利堡,舒適,溫暖,他正和經紀人玩兒紙牌。狼群包圍了城堡,在每個入口的地方咆哮不已。他和經紀人停下來,凝神諦聽,對妄圖衝入的狼群那種徒勞無功的努力嗤之以鼻。
吠聲停止了。叫聲也消失了。
這一天竟然什麼也沒發生,惡劇沒有重演。
這時,他突然一驚而醒。
早晨又來了。但是,白天的光明破天荒地沒能驅散狼群,人只能徒然等牠們自動走開。牠們依然環繞著亨利的火,表現出占有者那種特別的傲慢,動搖著他因看到早晨的光明所產生的勇氣。
他們放他在被褥上舒舒服服的躺下,幾乎是與此同時,他的鼾聲早已在冰冷的空氣裡雷聲般大作了。
一直都很好,但是有和_圖_書一回,松節沒有紮緊,他的眼睛閉上以後,它就從手上掉了。
他醒了一次,看到母狼在火圈的缺口,就在他面前盯著他。
最後,他疲憊不堪,站起身來,全身的力量彷彿都沒了。他把狗架上雪橇。自己也在肩膀套上一根人拉的韁繩,和狗一起拉。
又一次睡著之前,他往右手上綁了一塊燃燒的松節。眼睛剛閉上一會兒,火焰就把他燒醒來了。這樣堅持了幾小時。每一次被燒醒,他就用燃燒的木頭擊退狼群,添旺火,重新捆一個松節。
他砍了些小樹,在大樹的樹幹上搭成一座高高的架子,兩條狗幫著拉起作為吊索使用的雪橇繩索,將棺材吊到了架子上面。
一場火戰開始了。堅厚結實的並指手套暫時保護了他的手。他鏟起通紅的炭火投向四面八方,火堆變成了一座火山。
他粗暴的對著飢餓的狼群揮舞著拳頭,喊道:「你們還吃不到我呢!」狼圈聽見他的聲音,又都騷動起來,一陣嗥叫。母狼走近他,用那種飢餓養成的若有所思的表情望著他。
他得意的聞著母狼被燒焦的毛肉的氣味,看到她在二十呎外搖頭晃腦,狂怒的咆哮著。
亨利在雪橇上坐了許久。事情的結局是用不著去看的。他清清楚楚,彷彿這一切就是在他眼前發生的義演。有一次,他驚惶跳起,從雪橇裡抽出斧頭,但他更長時間是坐在那裡沉思。剩下的那兩條狗伏在他腳下,渾身顫抖著。
當獨耳明白自己犯了錯誤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兩個人只看見,不知為什麼牠忽然轉身跑回來,接著,十幾隻灰色的精瘦的狼在雪地上跳躍著直奔過來,擋住了牠的退路,這霎那,母狼羞怯嬉戲的深情無影無蹤,咆哮著撲向獨耳。牠用肩推開她,想回到雪橇所在的地方,因為退路已被切斷,想改變路線繞道回來。更多的狼連續出現,加入追逐的隊列裡。那母狼距離獨耳只有一跳之遠,緊追不捨。
早上,亨利疲憊不堪了。由於缺乏睡眠,眼睛深陷。他在黑暗中煮了早飯。隨著白晝的到來,九點時,狼群後退了。他便開始實施在漫長的黑夜裡想好的工作。
不過,無論牠的腦海中產生了何種想法,總而言之,它們都被母狼驅散得煙消雲散了。她走到牠的面前,跟牠嗅了嗅鼻子,接著就又重演在獨耳面前羞澀的後退的故伎。
他慢慢搖搖頭:「不,紅母狼並沒吃他……他睡在上次宿營地的一棵樹上了。」
他將火燒得旺旺的。他明白,這是唯一阻隔他的肉身與牠們飢餓的牙齒之間的東西。兩條狗一邊一隻緊靠著他,挨著他身上祈求保護,叫喊著,哀號著,每當有狼特別接和*圖*書近時就沒命地狂吠。
那夥人的頭目粗暴的推著他,對準他的耳朵大聲喊道:「阿爾弗雷德少爺呢?」
「不,只是躺在一隻木盒子裡,」亨利答完,煩躁的扭一扭肩膀,擺脫掉問話人搭在他肩上的手,「喂,你們別煩我了……我完全精疲力盡了……晚安,諸位。」他的眼睛顫了一會兒,閉上了,下巴垂在胸口上。
狼群被打退了。
而他,就是這群狼的食物!
不久以後,儘管他覺得像是幾個小時以後,他又醒了。一個神奇的變化出現了——變化是如此的神奇,他驚訝得徹底清醒了。
四面八方,凡是通紅的炭火落到之處,雪嗤嗤作響。時而有一條撤退的狼踩著火炭,疼得又蹦又跳,大吠大嗥。
比爾這時想起了槍,但是,槍在翻倒了的雪橇的下面,等亨利幫他扶正載物的時候,獨耳和母狼早已靠在一起,而且射程太遠,不能再輕易嘗試了。
一陣恐懼使他的身體抽搐了一下。他匆忙去拿一塊正在燃燒的木柴砸她。手剛伸到那裡,手指還沒有來得及抓住木頭,她早已跳回到安全的地方了。由此,他知道,她是熟知人類用投擲的辦法打擊的。
「我知道,你們可以隨時吃掉我,」他喃喃自語,「不管怎樣,我要睡覺了。」
正午時,太陽不僅晒暖了南方的地平線,而且還把黯淡的金黃色的邊緣伸到了天際。亨利想到,這是一個白天將會變長的標誌。太陽就要回來了。他不敢走到天黑,太陽的令人振奮的光明剛剛消失,他就宿營。他利用餘下的幾小時的灰色的白天和朦朧的黃昏,砍了大量的木柴以備生火之用。
人的呼喊的聲音。雪橇的震動聲。挽具的吱扭聲。拉雪橇的狗的嗚嗚聲。四輛雪橇離開河床,來到樹林中的野營旁,六個人站在那個蹲在即將熄滅的火圈中央的人身邊,搖晃他,戳他,使他清醒過來。他看著他們,像醉鬼似的迷迷糊糊的嘟噥出幾句奇怪的話:「紅母狼……吃東西時混到狗群裡……開始吃狗食……後來吃狗……再後來吃比爾。」
然而,這種情況並不能維持很久,他的臉燙起了泡,火燒掉了眉毛和睫毛,地上的熱度使腳也難以忍受。他一隻手各持一根燃著的木柴,跳到火堆邊上。
他對在用樹木做成墳墓的死者說道:「年輕人,牠們吃掉了比爾,還可能吃掉我,但絕不會吃掉你的。」
他不知道這頓飯會在什麼時間開始,以及以何種方式開始。
從似夢非夢的睡鄉醒來的時候,他看到那條略顯紅色的母狼嗚咽狂叫,但他毫不在意。她在看人,他也回顧了她一會兒。她絲毫沒有威脅他的意思,只是用那種非常強烈的若有所思和-圖-書的態度望著他。
他的意圖亨利明白:獨耳以雪橇為圓心繞圈奔跑,比爾則想要突破追蹤圈的一個點,白天持槍,也許會威嚇住狼,從而拯救狗的性命。
當他放棄努力,絆倒在圈子裡的時候,一條狼跳過來撲他,沒撲到,四隻爪子卻落在火中,驚恐得大叫著又爬回去,在雪地上涼一涼牠的爪子。
雪橇夾在一棵樹幹和一塊大的岩石中間,一動也不能動。他們只好卸下狗來,以便重新依序組織起來。兩個人正彎腰俯身將雪橇扶正的時候,亨利瞧見獨耳側身走了。
他擺脫掉他的手,說:「我受不了。只要我能盡力,就絕不讓牠們再吃掉一條狗。」
恐怖與黑夜同時降臨。不僅餓狼的膽子更大了,睡眠嚴重不足也大有影響。亨利將毯子裹住肩,雙膝夾住斧頭,一邊一條狗靠在身邊,就這樣,他蹲在火旁,不由自主的打瞌睡。一次,他醒來,看見狼群中最大的那條大灰狼,在他前面不足十二呎的地方。當他看牠時,牠甚至還模仿狗的樣子伸伸懶腰,漫不經心的打著呵欠,而且用一種滿懷占有的目光盯著他,好像他不過是一頓被推遲食用的食物,立刻可以被吃掉的。
黎明來了。又是白天。火不旺了,燃料將盡,需要再弄一些,那人企圖邁出火圈,狼卻蜂擁而上。燒著的木頭逼牠們跳開,但牠們很快又跳回來。他徒然奮力,毫無成效。
他站起身來,喊道:「喂,獨耳,過來!」
母狼慘叫著跳開了。
牠注視著她,謹慎、猶豫又帶著渴慕,而她似乎在對牠微笑,與其說是威脅,不如說是諂媚的露出牙齒,像是在嬉耍,她走近牠幾步,又站住。獨耳也湊近她,但仍然保持著警惕,牠昂著頭,並把頭和耳朵豎向空中。
比爾彷彿忘掉了前一夜的那些不祥之兆,逐漸高興起來,甚至還逗一逗那些狗。正午的時候,他們的雪橇在路過一段難走的路時翻車了。
不同的各條線路,很快匯在了一點。亨利知道,狼群、獨耳和比爾,在樹叢遮住的那面的某處雪地裡,會碰在一起。但是,事情比他的預料快得多。一聲槍響,緊接著又是兩響。他知道比爾的子彈完了,隨即聽到一大聲咆哮和吠叫聲。他聽得出獨耳的慘叫哀號,也聽見一聲狼叫,表明這畜牲被擊中。而這就是全部。
但他沒有福氣受用這床。眼睛還沒閉,狼群已近得使他感到不安全了,無須想像,清清楚楚的看到牠們圍成的小圈子包圍著他和火,火光中,牠們坐著,臥著,伏在地上向前爬著,或悄悄的進進退退,甚至有的還打瞌睡。他隨處可見一隻像狗一樣的狼蜷著身體在雪地裡,享受他現在都享受不著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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