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廚子做出一副沾沾自喜的謙恭樣子,把身體挺起來,臉上露出央求開恩的假笑。根據我在大西洋航線上航行到最後與船員打交道的經驗,我完全明白他是在等待小費。由於對他有了更深的了解,我現在知道這種姿態是不自覺的。毫無疑問,這是一種遺傳的奴性在起作用。
隨著房門向後打開,他一下子溜到一旁,我出門來到了甲板上。我在冷水裡泡了很久,身子仍然很虛弱。一陣風迎面吹來,我在晃動的甲板上步履蹣跚,走到了船艙的一個角落,靠在那裡歇息。一艘帆船一路傾斜行駛,正乘風破浪開進漫長的太平洋的滾滾水域。如同約翰遜說的,如果這艘帆船向西南方向開去,那麼我估計這風差不多都是從南邊刮過來的。霧散盡了,太陽乘機照射下來,在海水表面發出粼粼光點。我轉身向東看去,我知道那裡是加利福尼亞的方位,但是除了霧氣低迴的海岸,我什麼也看不見——毫無疑問,正是這場海霧,給「馬丁內斯」號帶來了橫禍,讓我落到了目前這種境地。在北邊,不遠的地方,一群赤|裸的石頭鑽出海面,從其中一塊巨石上我能看清楚一座燈塔。在西南方向,幾乎就在我們航線上,我看見一艘船的船帆尖塔一樣隱隱出現。
那個廚子對我袒護神經的行為乾笑一聲,往我手裡塞了一隻熱氣騰騰的大杯子,說:「給,喝下去會覺得好一些。」那是一杯令人作嘔的飲料——船上的咖啡——不過熱騰騰的樣子令人精神振奮。我一口接一口吞嚥著熱乎乎的咖啡,不由得瞧了瞧我那血肉模糊的胸膛,又扭頭看了看那個斯堪地納維亞人。
「這就行了,約遜,」兩個人中的一個說,「你沒有看見你把這位閣下的皮搓破,血都流出來了嗎?」
我似乎隨著劇烈的節奏擺動在廣大的宇宙空間。光的閃爍的亮點在我身邊潑濺,倏然而過。它們是繁星,我知道,還有尾光搖曳的彗星,我在恆星中間飛行,它們就遍布於周圍。我到達擺動的極限並且就要往回擺動的時候,一面大鑼咣噹響起來,聲音大作。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平靜的時代的粼粼水波把我包圍起來,我享受我的巨大遊蕩,思考我的巨大遊蕩。
向天際環視一周後,我對近在咫尺的環境打量起來。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個從一場船難中活下來的人,與死神擦肩而過,很容易引起前所未有的注意。除了舵輪旁邊的一個水手隔著船艙頂部在好奇地注視,我倒還沒有招來什麼人的注意。
「我知道你活和_圖_書了這麼大,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罪過吧,看看你生得細皮嫩肉的,跟女人的皮膚一樣嬌嫩,我還沒有見過呢。我一眼就看出來你是一個紳士,一點沒錯。」
船長,或者說狼.拉森,如同人們叫他的,停止走動,注視著那個垂死的人。接下來最後的掙扎看上去異常劇烈,那個水手一下停止往那個垂死的人臉上澆水,不知所措地注視著他,帆布桶傾向一邊,把桶裡的水全都灑在了甲板上。那個垂死之人用腳後跟在艙板上踢騰了一陣子,伸直兩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挺直身子,把頭滾來滾去。過了一會兒,他的肌肉鬆弛下來,頭不再滾動,彷彿如釋重負,一聲長嘆從他的嘴唇間飄浮出來。他的下巴垂下來,上嘴唇翹起,兩排吸菸燻黑的牙齒露出來。看樣子彷彿他的五官向他已經離去和嘲弄的世界凝結出了一個猙獰的冷笑。
「謝謝你,約遜先生,」我說:「不過,你不認為你的措施是顧此失彼嗎?」
他跑出廚房門,或者說鑽出廚房門,步履敏捷而平穩,我感覺到幾乎像耗子一樣油滑。實際上,我後來了解到,這種油滑或者說油膩勁兒,可能正是他人格上最突出的表現。
無需再多說,至少對我的朋友們無需多說,我震驚的樣子了。各種詛咒和汙言穢語,我總是極為反感的。我感覺到一種無奈的傷感,心下沉甸甸的,說得更準確一點,是一陣眩暈。在我看來,死亡一向都以肅穆和尊嚴來對待。死亡發生得平和,喪禮舉辦得神聖。然而,死亡的更骯髒更可怕的方面,直到此時此刻我才算領教過了。如同我說過的,我可以欣賞狼.拉森嘴裡說出來的那種讓人膽戰心驚的謾罵的力量,但是我感到了難以言說的震驚。那種滔滔不絕的詛咒足以讓那具屍首的面孔面目全非。如果那把溼淋淋的黑鬍子已被燒得吱吱響,直上起打捲兒,接著冒煙並且燃燒起來,那麼我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然而那個死人卻聽之任之了。他一直面帶那種冷笑,透出一種諷刺的幽默,一種玩世不恭的嘲笑和蔑視。他才是這場鬧劇的主人。
「我叫約翰遜,不叫約遜,」他講話慢吞吞的,不過英語非常純正,只是有一點點口音而已。
但是,這個夢的表面起了變化,因為我跟自己說那一定是一個夢。我的擺動的節奏越來越短了。我擺上去再擺回來間隔很短暫,讓我難以承受。我簡直連氣都喘不過來,大口大口呼吸,我是迫不得已在宇宙裡蕩來蕩去的。鑼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越響越緊,越來越劇烈。我索性聽之任之,心頭有一種無名的恐懼。後來,我好像在白色而熾熱的太陽下,在粗糲的沙子上被人拖著行走。這樣帶來了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感。在烈火般的炙烤下,我的皮膚感到灼痛。鑼在敲打,噹噹鳴響。光的閃爍的亮點從我身邊滑過,形成無窮無盡的光流,彷彿整個星系正在落進茫茫虛無之中。我粗氣大喘,上氣不接下氣,很難受,睜開了眼睛。兩個人正跪在我身邊,盡力搶救我。我蕩過去再蕩回來的感覺是船在海面行進,不停搖擺。那可怕的鑼是一個平底鍋,掛在牆壁上,船每次搖晃它便咣噹咣噹地響起來。那粗糲的炙烤的沙子,竟是一個人粗糙的手在我裸|露的胸膛上搓來搓去。我因為這種疼痛大聲喊叫,頭也抬起來一些。我的胸膛熱辣辣的,發紅,我能看見微小的血粒從破爛的紅腫的表皮裡滲出來。
大家似乎都在關心船體中部正在進行的什麼事情。那邊的艙口蓋上,一個大塊頭男子仰躺在上邊。他全身上下都穿著衣服,不過他的襯衫前面撕開了。但是,他的胸部卻看不清楚,因為那裡蓋著一片黑毛,看上去像狗的皮毛似的。他的臉和脖子隱藏在黑鬍子下面,白毛摻雜其間,要不是被水泡軟,弄得溼淋淋的沒有形狀,也許是硬撅撅蓬鬆鬆的。他的眼睛閉著,顯然失去了知覺;可是他的嘴大張著,他的胸部在起伏,他呼哧呼哧不停地費力呼吸,彷彿隨時會窒息過去。一個水手,一次又一次,按部就班的,幾乎出於習慣動作,把一隻帆布桶用繩子吊進海裡,打上水一下一下拽上來,把桶裡的水向那個仰躺著的人潑過去。
在艙口踱來踱去,嘴裡惡狠狠地嚼著雪茄頭,正是這個人漫不經心地向海裡看了一眼,我才從海裡得救了。他身高看樣子五英呎十英吋,或者五英呎十英吋半;但是我第一眼看見他,或者說對他的感覺,卻不是身高,而是力氣。然而,儘管他塊頭很足,寬寬的肩膀和厚實的胸脯,可我還是看不出他具備虎背熊腰的力量。他的力量也許可以說成是肌肉結實顯示出來的力量,一種我們認為消瘦而結實的男人慣有的力量,但是他身上顯示出來的力量,因為他體壯塊足,倒是更像大出一號的黑猩猩的樣子。若是看他的長相,他卻是一點黑猩猩的影子都沒有的。我極力想說清楚的是,這種力量本身,更像是一種和他的肉體外形不相干的東西。那種力量我們hetubook.com•com一看就會聯想到那些原始的東西,聯想到野獸,聯想到我們想像中在樹上居住的原始人——一種野蠻的力量,凶猛異常,本身充滿活力,這種力量就是生命的本質:是運動的潛能,是許多生命形式依賴成型的元素;簡而言之,就是一條蛇被砍掉頭身體還在扭動的那種力量,蛇是死了可力量還在,或者類似一塊烏龜肉裡還滯留的力量,手指捅一下那團肉便會緊縮一下,哆嗦一下。
我從一開始就很厭煩他,在他幫助我穿衣服的時候,這種厭煩有增無減。他一接觸我,我就想躲得遠遠的。我受不了他的手;我的皮肉在反抗。因為這種反感,又由於廚房爐火上各種各樣的灶鍋在煮東西,咕咕作響,冒出各種氣味,我恨不得立即抽身逃離,到有新鮮空氣的甲板上去。另外,我也需要趕快見一見船長,看看如何安排一下;讓我可以盡快上岸。
我從這個走來走去的男人身上,得到的便是這樣一種力量的印象。他的兩條腿著地有力;他兩腳牢牢地踩在甲板上,腳踏實地的樣子;肌肉每活動一下,比如肩膀抬起或者嘴唇叼緊雪茄,都顯得乾脆俐落,好像是一種使不完的勁頭產生的結果。事實上,儘管這種力量在他的每次活動中畢露無遺,但是看上去卻是一種更大的潛在的力量在張揚,處於靜靜的蟄伏狀態,只不過時不時翕動一下,然而隨時可以爆發,來勢洶洶,壓倒一切,如同雄獅怒吼,宛如暴風雨驟起。
為了回答,我吃力地收縮身體做出要坐起來的樣子,約遜從旁把我扶起來。那個平底鍋咣咣噹噹的響聲讓我心驚肉跳。我無法集中思想。我緊緊抓住廚房裡的木結構穩住身子——我不能不說,木結構上落滿的油漬讓我的牙齒發癢——我隔著滾燙的爐灶伸出手去逮住那件折磨我的灶具,從鉤子上取下來,把它一勞永逸地插|進了煤箱裡。
那個廚子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對我做怪相,表示鼓勵,同時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那個在艙口走來走去的男子。這下我知道他就是船長,廚子嘴邊上稱為「老頭兒」的,我必須面見的那個人,要他費心把我送到岸上去。我已經準備過去,我知道五分鐘的激烈爭論在所難免卻不得不對付過去,這時候那個仰躺著的不幸的人越發喘不上氣來,猛烈地呼吸了一下又一下。他拼命地扭動身子,滾動身子。下巴呢,滿是溼漉漉的鬍子,隨著背部的肌肉收緊向上越抬越高,胸部下意識地鼓起來,在本能地努力呼吸更多的空氣。在那些毛髮m.hetubook.com.com下面,我知道皮膚正在變成一種紫青色。
約翰遜顯出難為情的樣子,不知怎麼辦好。他猶豫著,在搜尋合適的詞語做出一個完整的回答,「船長是狼.拉森,人們就這樣叫他的。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別的名字呢。不過你和他說話溫和一些為好。他今天早上大發雷霆。大副……」
「離開發拉隆島,向西南方向走,」他回答說,慢吞吞的,一字一頓,彷彿在盡量展現他的最地道的英語似的,嚴格按我提出的先後順序回答,「雙桅帆船『幽靈』號,開往日本捕海豹的。」
他的臉上滿是柔和的光亮,眼睛閃閃發亮,彷彿在他的心靈深處,他的祖先們利用過去生活中討要小費的各種模糊記憶,加緊煽動情緒呢。
一件廉價的棉布襯衫,領口已經磨破,胸部色澤異常,我看是過去弄上過血跡,我穿上襯衫之際廚子在一旁不停地一句緊似一句地表示歉意。我穿了一雙工人穿的厚皮靴,褲子呢,我最終穿上了一條淡藍色的洗掉色澤的工作褲,一條褲腿比另一條褲腿短出足足十英吋。那條縮短的褲腿看上去像是魔鬼曾經抓過這個倫敦佬的靈魂,但是沒有抓住靈魂卻抓去了一截褲邊。
可是他沒有把話說完。廚子已經溜進來了。
「你有什麼乾衣服借我穿一下嗎?」我問那位廚子。
因為他明白我看我的破損的胸膛就是在責備,比用語言表達出來更顯然,於是他抬起手掌來仔細看了看。那隻手掌上磨出了厚厚的硬皮。我伸手按住那些刺刺楞楞的硬皮,我牙齒不由得又一次癢癢起來。
他遲疑片刻,侷促而難為情,身體重心由一條腿換到了另一條腿上,猛地握住我的手,由衷地搖晃起來。
他的淡藍色的眼睛裡流露出溫和的不滿,另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坦誠和男人氣概,我因此一下子和他親近了。
「我現在在哪裡呢?」我問約翰遜,我覺得他一定是一名水手,「這是一艘什麼船?向哪裡航行?」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先生?」他問道,帶著那種討好的乾笑,是討要小費的祖先們一輩又一輩遺傳下來的。
廚子的胳膊上掛著幾樣亂糟糟皺巴巴的衣服,看上去不整潔,聞起來也難聞。
「好呀,托馬斯,」我說,「我不會把你忘掉的——等我的衣服乾了吧。」
「衣服潮溼時就收起來了,先生,」他特別說明了一下,「不過你只好換上它們將就了,等我把你的衣服在火邊烤乾了。」
扶著木頭架子,因為船在搖晃我怎麼也站不穩,廚子趕緊扶住我,我對付著穿上一件硬巴https://m.hetubook.com.com巴的毛線內衣。我的皮肉接觸內衣感覺到的那種粗糙,讓我毛孔發緊,渾身不自在。他注意到了我這種身不由己的難受,齜牙咧嘴的樣子,便乾笑著說:
「謝謝你,約翰遜先生。」我趕緊糾正態度,向他伸出手來。
接下來,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船長對著那個死人突然發作,像一個霹靂當空響起。各種詛咒從他的嘴裡說出來,滔滔不絕。那些詛咒不是無聊的發洩,也不僅僅是不顧體面的汙言穢語。每一句話都是一種褻瀆,一句又一句多不可數。它們像電火花一樣噼哩啪啦作響。我活了這麼大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謾罵,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自己對文學表達一向喜歡,對表達有力的詞藻和語詞又特別嗜好,我敢說,我比別的聽者更能欣賞他變著花樣謾罵的那種特別的生動和力量以及絕對的褻瀆。如同我十之八九猜到的,這一通詛咒的原因是,那個身為大副的人在離開舊金山之前曾經去尋歡作樂,海上航行剛剛開始便很不光彩地死掉了,這下狼.拉森缺少了重要人手。
「謝謝你,先生。」他說,全然一副感恩戴德、低三下四的樣子。
「有的,先生,」他回答說,一副心甘情願的樣子,「我這就下去翻一翻我的行李,要是你不介意穿我的東西的話。」
「我應該去向誰感謝救命之恩呢?」我問道,這時我已經穿戴齊全,頭上戴了一頂小孩子的帽子,一件髒兮兮的條紋棉布夾克衫,短短地吊在腰背上,袖子也只能覆蓋到胳膊肘一帶。
名叫約遜的男子是一個身高體壯的斯堪地納維亞人,這時停止搓摩,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和他講話的人顯然是一個倫敦佬,面部清晰的線條,有一種文弱的英俊,簡直像女人那種標緻,從臉上看得出他是喝著母親的乳汁,聽著教堂的鐘聲長大成人的。他頭戴一頂弄髒的穆斯林帽子,一件髒兮兮的黃麻袋似的外衣吊到了細瘦的胯部,表明他是一個邋遢透頂的船上廚房裡的廚子,我這時就躺在這間廚房裡。
「馬格利奇,先生,」他討好地說,娘兒般的相貌特徵擠出了一種油膩的淺笑,「托馬斯.馬格利奇在伺候你呢,閣下。」
「船長是誰?」我換上乾衣服一定要去見見他。
約翰遜乖乖地轉身向門口走去,邊走邊從廚子的肩頭遞了一個眼色,非常嚴肅而又意味深長,彷彿在強調他剛剛被打斷的話,要我和船長講話溫和一些。
「你還是從這裡出去的好,約遜,」他說,「那老傢伙要你到甲板上,在這種時候你別惹他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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