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騷英雄人物》叢書,擬出版一系列由專家學者精心結撰的「批評性歷史」,利用舊有的史料,融匯以個人、時代的卓見,或以史傳筆法,或出之以小說模式,或者夾敘夾議,或者虛實相生,讓一些曾經活躍在歷史舞臺中的名人,重新在字裡行間,周流輪轉,演出一段他們的「歷史」。赫奕威武的英雄、炙手可熱的權相、老謀深算的巨奸、苦心孤詣的逃臣、翻雲覆雨的閹宦、兔死狗烹的功臣,無論後世褒貶如何,中國幾千年來的歷史,其實就是在他們走馬式的輪轉當中,隱隱成形的。花謝花開花又落,這些曾經備受矚目的腳色,其實都早已凝成歷史中的定點,應無預於後人了,可是,後人仍一而再、再而三地請出他們,放在個人、現實的量櫃上,端詳品論——歷史永遠不會是歷史,也許這就是歷史的弔詭吧?我們請出歷史、讀歷史,當歷史為一面鏡子,其實,往往看見的是自己鏡中的人影,我們在讀自己的歷史,無論是已然的、應然的或未然的。
因此,歷史批評是沒有是非的,是非早已先存在人心之中,一以此為馬https://m.hetubook•com.com,一以此為牛,端視此一人心之欲是欲非而已。當然,此一「欲是欲非」之心,也並非隨心所欲、無分青紅皂白之臧否,而是具有在一些既定的思潮、範疇制約下的標準,其犖犖大者,厥為「道德」與「事功」。從道德角度而論,洪承疇底定清代盛世之基業,難遜於管仲奪王攘夷之功,亦未必不能稍獲肯定。歷史批評,徘徊於道德、事功之間,實已「五技而窮」,問題卻更在於道德與事功之意義,隨人心、時代而不同,古來嗣位新朝,講究「正統」,強調「名分」,以今視之,未免荒誕可笑;古來以屠城滅郡為將軍戰功,以今視之,一將功成萬骨枯,恐非僅無功,反將有罪。歷史批評是沒有「正論」的,仁者見之為仁,智者見之為智,重要的還是在批評者。因此,歷史是如何的問題,並非關鍵;究竟我們從歷史中讀到了什麼?才是核心。
歷史批評的目的,我們常有個「觀古以鑒今」的理論根據,正如司馬光的《資治通鑑》,神宗即以「鑒於往事,有資於治道」而和*圖*書為之命名。歷史,常被我們比喻成一面鏡子,鏡中的顯影,或明或暗的預示了「今人」所可能或將發生經歷,所以我們必須記取歷史的教訓——無論是成或敗、治或亂,審慎地規劃自己未來生命的定位。在這裡,我們其實已經作了很大膽的假設:歷史是循環的、規律的、有意志的,可以垂範或警戒後人。《三國演義》一開頭,點明「話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是循環;諸葛亮《出師表》謂:「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這是規律;司馬遷《史記.伯夷列傳》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這是有意志。然而,歷史是複雜的、變化無定的,再如何企圖自歷史中歸結出教訓,以「通古今之變」,恐怕都是枉然。
歷史是複雜的,一如人心之難測,以難測人心,解讀複雜的歷史,主觀與偏見自然在所難免。當儒家之徒盛稱仁義,標舉「禪讓」的時候,曹丕在三推三讓下,順利登上了皇帝的寶座,不禁脫口而出:「堯、舜之事,吾知之矣!」同樣的歷史記載和圖書
,儒家讀到的是權謀,因為身為曹操長子,又面對眾兄弟的虎視眈眈,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權謀。歷史,在多數的時候,並不是用來作「借鑑」的,而是用來「假借」的,亦即利用歷史來證明個人或個別時代的某些特殊觀點,既是「古已有之」的,自然就是最正確的了。莊子將這種方式稱為「重言」,康有為則稱之「託古改制」。過往的事件,曾經活生生地上演過,這是歷史,因此,歷史也應有生命,而其生命就在各個不同時代的不同個人、觀點衝激下輪轉、綻放出鮮豔的色彩。
前人常謂:「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其實,真正的問題不在王莽是否擅於虛矯,而在時代、人心的轉變。王莽的不幸,在於篡漢的失敗,假如王莽真的是成功的,其地位未必就不能是唐代的高祖、太宗;而即使就是他的以失敗告終,假如居於現代的我們,能擺脫過去「家天下」的篡弒觀念,從全民的角度設想,則王莽儘管是志大才疏,儘管是剛愎自用,但其鞠躬盡瘁、事必親臨的心態,較之其他更多的hetubook.com.com荒無道君主,或許更勝數籌。著名的貳臣洪承疇,連主子的後代乾隆都刻意低貶,立《貳臣傳》名目,予以羞辱,「為後世為人臣之不忠者戒」;若衡之以管仲,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不能死,又事之,卻博得孔子「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的讚譽,哪一個才是「正論」?
因此,歷史的意義,展現在人解讀歷史的過程中。人心,是一個特殊的情境;而此一特殊的情境,又包籠在某一個大的情境當中——時代。因此,不同的時代,所讀出的「歷史意義」,也就有所不同。中國歷史人物的評價,往往隨時而婉轉,尤其是爭議性較大的人物,不同的時代,可能就有完全對立的兩種批評。
實際上,歷史的真相,永遠是不可能探知的;史籍中「信而可徵」的記載,不但過簡化,更隨處充滿了主觀與偏見。以原就可能極具爭議性的歷史為經驗法則,進而欲勾稽出一套可資借鑒的人生規劃理論,其實是很荒謬的。然而,我們畢竟還在讀歷史,還是肯定歷史在個人或社會生命歷程中重要性,此何以故呢?原因很簡單,因為當我們說「觀古鑒今和*圖*書」時,是我們居於當下的特殊情境,去讀歷史記載,儘管此一歷史未必是「真相」,甚至可能是虛偽的,卻都可能產生意義。此一意義,很顯然是主觀意識的投射,吻合了某些特殊的觀點,例如堯、舜時代,是否真有所謂的「禪讓」?是否真的是中國歷史上道德政治的唯一典範?這些都不是問題,因為重要的並不是「歷史之有無」的真相問題,而在於「歷史的意義」如何。歷史的真假是無意義的,歷史的意義,實際存在於解讀的過程中。
歷史記載往往將事件始末簡化了,通常只有結果是符合實情的,荊軻刺秦王,以失敗告終,這是最後的結果,也是唯一不可能作別解的「真相」;但是,究竟是荊軻學藝不精,疏於劍術,還是臨時形格勢禁,無法發揮?歷史記載,最多只告訴我們一個,甚至沒有告訴我們真正的原因。「果」成熟,需要長期的、眾多的「因」醞釀,正如果樹結果,牽涉到天候、土壤、施肥、灌溉、人力勤惰、品種良窳等各種的「因」,豈是如此單純?解讀歷史,其實就是在尋找這些「因」,而這也正是歷史批評和歷史小說可以發展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