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露頭角
5.冷眼京華春

「大哥說得極是,小弟也十分佩服然明將軍,只是苦無機緣折節求教於其門下。」董卓怏怏而言。
那一日,在酒樓上,他兄弟二人終於聚首了。三杯酒下肚,董卓便把一肚子牢騷對董擢傾訴一番。董擢聽罷,默然不語,只顧一個勁地喝酒,半天才開口,剛說了一句「兄弟所言」,卻暴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見大哥如此情詞懇切,董卓不由熱淚直流:「大哥之言,如苦口良藥,小弟一定牢記在肺腑間!」
「正是這幫丑類。你在軍中,可知將士們要獲封侯是多麼困難?」
「這就怪了,前日臨洮李縣令告訴我張大人身體很好,不日就去各郡縣視察災情。」
「這點微禮……」董卓不解地指著白縑說。
大將軍梁冀之妻孫壽雖然已經伏誅,但這位時髦娘們首創的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腰步、齲齒笑仍是京師仕女爭相仿效的流行裝束,望著街上的女流,不論自身長相美醜如何,卻一律梳著似墮非墮,顫顫巍巍的墮馬髻;也無論有無牙病,一律吸著風、臉上浮出牙痛病者的苦笑模樣;也不論身段腰肢纖細與否,一律折著腰邁著不勝體重的小碎步,董卓覺得新奇,也覺得好笑。他沒想到京中的小娘們會玩出如此眾多的花樣,比家鄉那些老實巴腳的婦女要風流得多,酒樓上,寺廟內,董羽林也乘著興味與這些都中的風騷娘們,打了幾回遭遇戰,或得或失,趣味頗佳。
「兄弟何出此言?」董擢聞言,大為不悅:「休提買官二字,一提我就火冒三丈。我董擢即使終老太學,坐一輩子冷板凳,也決不做那銅臭味熏天的官!」
「偏見,純屬偏見!正是天下『呆子』太少了,才使國事一敗如是,——唯有我太學裡尚存一點斯文正直之氣。」
沒有辦法,董卓只好敗興而歸。
「你說,你說,我一定牢記不忘!」
「兄弟,我這一去,你嫂子和璜兒就全託付給你了。」
享有三百石俸祿的羽林郎們,在高官顯宦林立的皇宮內朝,也不過是皇家護院而已,不要說,近在咫尺的皇帝還沒正眼瞧過這位來自金人故鄉的新羽林郎,就連那幫整日像狗一樣圍在皇帝身邊搖尾乞憐的常侍、小黃門也未曾把這位名動隴右的關西漢子放在眼裡,尤為可氣的,竟時不時支派他去做些卑微低賤的額外差事。「娘www.hetubook.com.com的!」入京前的美好憧憬被冷酷的現實所擊碎,巨大的落差使他產生強烈的憤懣,他開始在心裡發出惡毒的咒罵,「這些『沒卵子』的東西,竟欺侮到咱老子頭上,要是在邊郡,看我不一刀『砍』了你們這幫廢物!」但是心裡咒罵歸咒罵,董卓嘴裡仍是恭恭敬敬地左一聲「公公」,右一聲「貴人」,還得手腳不停,將這些「沒卵子」東西所下達的差事做好,做漂亮。
「大哥,小聲則個,注意隔牆有耳!」見兄長越說越激動,肆無忌憚地宣洩對朝政的不滿,董卓不免有些害怕。
「大哥,你問得滑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的主宰自然是皇帝。」
「噢?」董卓聞言,不禁愕然。
聽董卓如此說,董擢連連點頭稱是,接著又費力地說:「為兄尚有一件不能釋懷之事……」
「這就更可怪了,李縣令是我們的舊相識,總不會拆台吧?」董擢大惑不解地望著董卓。
不一會,家人面色不悅地從內室走出來,剛拿進去的名刺和白縑也原封不動地捧了回來。二董大為詫異,慌忙上前詢問原委。
「大哥何出此言?」董卓搖頭道:「我見這朝廷,雖則麻煩事不斷,可良將猛士倒也樂於從命,朝中袞袞諸臣也很正直,外戚雖然勢大,但還沒有形成尾大不掉之勢,怎能說是不可救藥呢?」
「大哥,那天,你們好幾萬人拜俯在皇宮前,為翟超、黃浮二位黨人鳴冤請願,有司命令我們驅趕彈壓,說心裡話,我真不想動手,生怕一出手,就打著自家的親兄弟。」
「兄弟乃行伍出身,或只見外表不見內裡,不要看這朝廷表面上依然是花團簇錦,可骨子裡早就是朽爛不堪了,只要一有風吹浪打,必將嘩啦啦毀為瓦礫。兄弟,我且問你,你說,這天下,那個是主?」
「大哥,我一直想問你。」董卓覺得該說說自家事,犯不著老借朝政國事當「下酒之菜」。「你在太學裡已有十數個年頭,為什麼不能用錢捐個實授官職?反正皇上已公開賣官了,再說咱家也十分殷富,即使買個關內侯也綽綽有餘。」
「咳!想我董擢也老大不小了,功不成,名不就,還要拖累老母和兄弟操心,真是慚愧得很。日後家中諸事尚望兄弟把持擔待則個。咳https://m.hetubook.com.com!——咳咳!」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董擢幾乎說不出話來,蠟黃的臉也漲得殷紫。好一會才平復過來,董擢用衣袖擦了擦臉,又接著說:「不過,你們軍人尚有一點希望,我們太學生也時常議論此事,就涼州諸將而言,段紀明段熲有勇有謀,是個將材,無奈不甚注重大節,恐怕晚節有虧;皇甫威明皇甫規,我說的是為叔的那位,忠厚實在,治軍打仗堪稱良材,無奈於斯文一節上,先天不足,後天失補,是個缺憾,儘管皇甫威明公然上書,以附於黨人為榮,以不能廁身黨人行列為恥,義氣誠然可佳,但也暴露出武有餘文不足的無奈;所以我太學最服膺的就是那位能文能武、重志節、有文采的張然明張奐將軍。」
「大哥莫非說的那幫娘娘腔的豎宦之輩?」
邸舍門前吃了一記閉門羹,董卓好幾天悶悶不樂。一氣之下,他本想辭了羽林郎之職,重返涼州軍前,無奈董擢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便暫且打消離京的念頭。每日裡跑東跑西,求醫抓藥,到後來諸般藥物都無濟於事了,董擢眼看就不行了。
帝都風光果然壯觀,從邊隅小城來到皇都洛城,董卓有些不知所措。不必說,皇宮的陳設是如何華麗,氣勢又是如何雄偉,單是那一套又一套的禮儀規矩,也令新來乍到者眼花撩亂,目瞪口呆。這些繁瑣的禮儀規矩就是要把羽林郎訓練成目不斜視、口不亂言、嚴守規則、畢恭畢敬的忠誠衛士。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皇上近在眼前,便未蒙恩准,侍立在丹墀之下的羽林郎決不允許抬起頭來亂看一眼;當差在後宮掖庭間,燕趙美女,吳越嬌娃雖時時可見,紅粉佳麗蘭麝之氣也不時動搖著羽林們的心魄,但誰敢越雷池一步,即刻殺無赦!
「愚兄這病,咳!也不是一日二日了,吃下去的藥,怕能堆成一座小山,卻沒有一點應驗,木石之藥,恐難奏效囉。咳!不說這些。」董擢呷一口酒,繼續說:「剛才兄弟所言我全明白,只是見多不怪,有點麻木不仁了。」陡然間,董擢激奮起來:「十多年來,我們經歷多少次血腥殘殺,目睹多少次冤獄,又參與了多少次驚天動地的大事!兄弟,你不要吃驚地瞪著我,在你面前,為兄說話也沒有什麼禁忌——依我之hetubook.com.com見,這大漢的國勢一如我身之病——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了。」
家人「李縣令」三個字剛出口,董卓猛然記起數年前踏青郊遊調戲縣令千金的舊事,臉騰地紅了起來。
「比登天還難!眼下涼州諸將憑戰功取侯位者,大約只有段紀明一人,咳!李廣難封呀!」
「這就是了,可是那幫豎宦,成捆成把地被封為列侯,他們那有寸土之功,不過是獻媚有術,善於鼓唇弄舌罷了。」
「仲穎,是什麼時辰了?」董擢那蒼白的臉突然泛起一陣紅潮,眼睛也亮了起來。
「老爺說,他沒有接受饋贈的習慣,今日也不能破規矩,況且,與二位爺無甚交際,尤其是這位卓爺,我家老爺說,從前既非相識,日後也不想高攀,二位請把東西取回,小人也好進內覆命。」
剛當羽林郎那陣,每逢夜深人靜,董卓木然持戈呆立在皇宮的外面或階下,心裡總是浮想連翩;此刻,那皇帝老兒定在銷魂帳裡顛鸞倒鳳,快活無比,自己卻在這廊廡之下為他從容御幸嬪妃而站崗放哨。「娘的!」董卓心中泛起又酸又澀的滋味。不都是人麼,那病鬼子似的皇帝憑什麼能享受這樣的富貴?而我董卓卻不能!
「好!小弟的心願,為兄一定設法成全。想我與然明先生也有數面之交。臨洮昔日父母官——李縣令與我極熟稔,仲穎知否,這位李大人也是然明先生的受業弟子。」
「二位先生,我家老爺有話,今日偶染小恙,不便見客,請二位老爺打道回府。」
「大哥,有什麼事,你儘管說,小弟一定照你的意思辦。」
「大哥放心,只要兄弟我有一碗飯吃,就少不了他娘兒倆的一口!我一定待璜兒如己子,助其娶妻養子,成就功名,不負汝望。」
「大哥,你病得不輕啊!」董卓關切地說:「得找個郎中好好瞧瞧。」
日子待長了,董卓也把這皇宮內的門道看透了一二層。那皇帝老兒雖然富有四海,風光無比,可不稱心的事情也不少。不要說東西南北的軍國大事,令人心煩;碰到地震了、山崩了、降雹了、山洪暴發了……還得修心、吃齋,停御后妃,一副苦樣;這皇宮內的事也不省心,什麼皇后啊、貴妃啊、嬪娥啊,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個個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吞了你,害得皇上才安撫了這個,又惹惱了那一位和圖書,一刻也不得清閑!再說那幫朝臣,也是不好擺佈的角色,不是梁黨,就是竇幫,還有什麼清流,盤根錯節,互相攻訐,鬧得什麼事也辦不成。身邊雖然號稱虎賁羽林將士如雲,可臨到誅殺叛臣,卻無一兵一將可遣,只得依靠那幫娘娘腔的太監去辦事。娘的,這皇帝老兒的日子也算不上快活!
「娘的!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董卓也忿忿然了。
第二天,董擢領著董卓興沖沖地來到張奐下榻的邸舍。剛至門首,便有家丁出迎。董氏兄弟取出名刺,請家人轉呈張大人,然後又令跟隨而來的蒼頭把百匹白縑獻上,說是學生董某的見面之禮,萬望張將軍笑納。家丁接下名刺和禮物後,便囑咐二董在此稍候,自己轉身進內呈報張奐。
「不公平的事多著呢!你說袞袞諸臣很是正直,其實他們既不正也不直,豈不聞『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忠臣義士何在?到詔獄去找,到貶所去找吧!滿朝文武百官沒有一個是正直之人!」董擢按捺不住心頭的悲憤愴然喊道。
「你不忍心打人,自有他人動手,這也怨不得羽林軍,軍令如山倒麼。」
「想不到大哥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是一副牛脾氣,怪不得羽林軍裡的弟兄們都說太學裡呆子多。」
在皇宮裡,小小的羽林郎是高高在上者不屑一顧的小角色,可是來到街市上,又成了威風凜凜,人人稱羨的近衛軍老爺。只有在街上,董卓才又恢復往日的自信和傲氣,從誠惶誠恐的庶民百姓投來的敬畏的目光中,特別是洛陽城裡風流娘兒們送來的火辣辣、情切切的眼波裡,董卓看到自己一身華貴的羽林服飾的價值,不由得怒氣全消,又沾沾自喜起來。
「小人亦不便多言,此刻張大人正在屋內與這位李縣令說話。」
「大哥不要生氣,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奉老母之命,想助你一臂之力。」
「吾弟威武英勇,前程遠大,為兄不勝欣慰,光我董氏門楣者,非仲穎不可!然知弟者,莫如為兄也,——」董擢費力地喘息一會兒,又接著說道:「兄弟若是身處治世,上有明主,下有能臣,定能繪象雲台,做個千古流芳的名將;若是處在亂世,主昏臣庸,奸佞當道,恐怕仲穎你就很難把持種種頑劣之品性——兄弟你也不必見氣。我深知你膽略過人,也更知你在權、財、色方和_圖_書面的欲望遠過於常人,——將來就怕你栽在這上頭!你尚有所不知,那日張然明先生為何將我們卻之門外?原來是聽了李縣令說了許多有關你少年時的荒唐行徑,然明先生頓生厭惡之心。好在為兄已當面向然明先生剖示個中情節,他已有所諒解。我過世後,兄弟即可前往拜謁,想來張奐大人不會再讓你吃閉門羹。為兄臨終只有一句話,日後可要多在聖賢學問上下功夫,斷不可再胡鬧!切記!切記!」
聽董卓如此說,董擢頭一偏,溘然長逝。
回城的路上,董卓不禁為老兄董擢而擔憂,這麼多的太學生,誰要想脫穎而出,簡直比登天還難!也難怪他老哥在冷板凳上一坐就是十多年,至今尚無出頭之望。想到這裡,董卓不免為自家棄文學武的決定暗暗得意。
董卓已告了不少天假侍候董擢。又是夜半時分,病榻上的董擢枯瘦如柴、面色慘白,每一次呼吸都是那麼痛苦,董卓不由得心裡一酸,兩行眼淚掉了下來。
「兄弟,為兄恐怕挨不過子時了。」董擢死勁抓住董卓的手,語氣悲涼地說:「黃泉路上無老少呀,為兄諸事都放得下,只有兩件至死都不能放心——」
「昨日我在白馬寺前,與李縣令邂逅相遇,他告訴我,然明先生已從遼東奉詔至京,據說,被委以大司農的要職,目下正暫居於邸舍之中,這正是天賜良機!愚兄明日就引你去拜謁然明先生。」
剛到京城,董卓就去太學找過董擢。誰知一到太學,卻驚呆了,這座全國最大的學府,所佔的地面比臨洮城關小不了多少,一間又一間學舍數也數不清,放學後一湧而出的學生比洛陽大街上的行人還要多。摸不清門徑的董卓,好不容易攔到一位年輕的太學生,連忙向他打聽,誰知這位太學生把眼一翻說:「這裡有校舍二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學生三萬人,要找一個人,可是大海裡撈針,難得很呀!」
「錯了!看起來,皇帝是普天下至聖至明主子,可實際上這個至尊天子卻又不得不聽命於一幫小人。」
「該交子時了。」見董擢有點清醒,董卓忙近前俯身靜聽。
「怕個球!我只恨自己人微言輕,不能效法陳蕃、李膺諸公,以死力爭呢。」
「大哥,張大人說不見就不見吧!咱們也犯不著在此死皮賴臉地乞求人!」說著,董卓便氣呼呼地拉著董擢離開邸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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