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是有,但是申請那種獎金,必須得到大學方面和前輩的推薦。我的工作很容易引起別人的誤會,各方面的誤會。即使我所在的村莊,也好不容易才在這一、兩年得到村民們的了解,而開始與我合作。自古以來人們就有一樣深根蒂固的想法,認為農夫的本份就是種稻,並不是賣牛奶。再說,改變他們雜草演變為牛奶的想法並不容易。所以除了我以身作則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兩人從原路折回車站。
一到車站,她馬上買票到月臺上等車。上了電車,笙子為自己濕透的模樣感到很不好意思,便躲到一個角落,背向其他乘客,臉朝向掛著雨珠的窗玻璃。
「就是那個曾經麻煩表姐夫的研究酪農的人。」笙子清楚地說道。
說完,寂寞地笑了。笙子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看過真壁禮作這種笑法。據她所知,真壁的笑容一直是溫和而且平靜。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真壁禮作這種寂寞的笑容。
「不是有各種獎學金制度嗎?」
「妳是怎麼了?」真壁禮作再度問道,但笙子反而想問他同一句話。
「可是,我要回去了。」
「妳真早啊,一直都是這個時候上班嗎?」
但是,笙子全猜錯了。不久,真壁禮作向左轉,朝著美術館的方向走去。
「不能說嗎?既然不能說那就算了。我不能告訴妳應該怎麼做——只不過,我只能這麼說,愛情是沒有理由的,只要喜歡的感覺沒有消失,妳就無法逃避或遠離。除非妳心理扼殺了這份情,否則就得好好珍惜妳的心情。只有這兩條路可走。」
到診所時,安彥正在為一位女患者看病,於是笙子坐在候診室等他。當病人從診察室出來時,她立刻穿過診察室走進安彥房間。不多時,安彥用消毒藥水洗好手,走進房間。
「我嗎?如果是我,也許會培養自己的心情。」
「不行。」
「也有那種心中喜歡卻不能結合的情形吧?」
「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說著,安彥坐在枕邊。聽說昨晚事務所的歐巴桑非常擔心,所以打電話給安彥。
——我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回來後,他從笙子腋下拿出體溫計看著說:「沒有發燒,大概不必擔心了。也許昨晚那位醫生替妳打了退燒針,那樣就好。」
笙子沉默不語,安彥看著笙子的臉說:「妳的臉色跟平常不同,是不是發燒了?要不要量一下體溫?嘴唇有沒有感到乾燥呢?」
不知是否走到玄關,兩個人的聲音突然變小了。
「錢?」
「當然不要,我要回去了。」
安彥臉上仍是她的話並不可靠的表情。然後,以莊重的語氣說:「妳結婚吧!」
「他怎麼可能借錢給別人?即使是我,也看不到他的存款簿。我想,他應該存了不少錢。他好像認為如果讓我知道金額,我就會隨便揮霍。他說等我六十歲時,才會讓我看,給我一個驚喜。他真的那麼想。」
「你要去那裡?」
「所謂珍惜是什麼意思?」
然後,真壁禮作笑了。他這種笑容一如今早上野山上所見,依然帶著空虛,甚至增添一層陰沉的感覺。
「那麼,我送你到車站。」
「妳想?」
「因為研究費總是不夠,所以我決定把標本賣給某所大學了。剛剛說的那位到上野的朋友,就是那所大學的教師。」
然後問:「還沒吃飯吧?」笙子乖乖地點頭。因為苑子早上只喝一杯紅茶,並沒有吃飯,所以覺得腹中飢腸轆轆。
二十萬元!笙子想,二十萬元是自己月薪的二十倍。但是,那些標本是真壁禮作大學畢業至今,耗費數年歲月,親自走到各處採集,然後分類而成的心血結晶。
笙子被雨淋濕了下半身,站在那兒豎耳傾聽。
笙子已經完全放棄向安彥借錢的念頭,走出診所,本想到巴士車站去,看看手錶已經兩點,於是便叫輛計程車,到有樂町搭國電,在大井町車站下車。笙子捨不得浪費等巴士的時間,便又上了一輛計程車。
「妳尚未復原,午後可能還會稍微發燒。」
苑子沉思片刻,以無所謂的表情說:「我沒有那麼多。目前我也正在設法籌那筆錢的一半全額,想把廚房預算縮減三分之一,或是賣掉不需要的東西,要不然就向靜岡的父母借。」
「不,我只是尊敬他。」
真壁禮作聲稱要坐在植物標本中,他現在仍坐在那裡嗎?或者標本已經被人運走,而他一個人留在那間空洞的屋子裡?
「只是說而已。」
笙子說話時,苑子不經意地問:「多少錢?」
「我早就決定不借錢給任何人。錢這玩意兒,一有借貸都沒有好結果。打從中學起,我就未曾向別人借過一毛錢,也不借給別人一毛錢。連兄弟姐妹也是一樣——不過,妳到底為什麼需要那筆錢?」安彥問。
「標本離開自己身邊雖然可惜,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黎明時分,笙子醒了過來。她只感到全身慵懶,頭不再痛,燒也退了很多。笙子又想起自己說喜歡真壁禮作的那句話。昨天多事的一天中,只有這件事宛如被冷冷的照明燈所照,那麼清晰地浮現出來。笙子並不厭惡當時自己所懷的心思,因為那是真心話。猶如剛接受過手術的病人,笙子捕捉了那片刻的安息。
「一位我www.hetubook.com.com所尊敬的人為了這些錢,即將放棄身邊重要的東西,我不忍心看他那麼做。」
「已經好了。本來就只是疲勞過度而已。」
「不喜歡會那麼想嗎?」
「真壁先生研究費用不夠,打算以二十萬元的代價賣掉收集了好幾年的植物標本。」
「嗯。」
「原來如此,不過妳到底什麼時候跟他見過面?」
「不必了。」
「不借。」
「真可惜。」笙子真的覺得可惜。
「苑子?她不可能有錢。」
不久,笙子豎起外套衣領。她想,自己應該回去。正如白天曾對苑子說過的話,必須抑制自己對真壁禮作的愛情,並且扼殺,使它窒息。
苑子看了笙子一會兒,然後一針見血地說:「笙子,妳愛那個人吧?」
笙子本想越過那個人,突然又放慢腳步,看著那人的背影,跟在後面慢慢走著。沒錯,一定是真壁禮作。外套下面的長褲好像從來沒有燙過似的,鞋跟也有點歪。
「沒有。」
「是嗎?」
「二十萬!」苑子驚訝地看著笙子。
這時苑子說:「跟紺野先生一起?妳真傻,怎能常常跟他一起去旅行呢?」
笙子豎起外套衣領從田園調布車站冒雨跑向山本家。到真壁禮作所住的山本家雖然只需三分鐘路程,但這會兒工夫,笙子已經淋成落湯雞。
「二十萬元可是一大筆錢,能夠買一臺X光照射器材。妳說借就借,世上大概沒有人能馬上借妳吧?」
「對吧?」
「因為我很擔心。」
「我說過這種話?如果我真的那樣說,是我不對——總之,我向你道歉,請你全部帶走吧!」
然後,他以改了口氣,很有精神地說:「感冒是痊癒了,但另一方面妳已病入資肓。還說妳白天時沒有發燒?」
然後,安彥又把話題拉回來說:「結婚吧!」他的聲音鏗鏘有力。
「我不要。」對方的口氣並不乾脆。「我怎麼能帶走呢?這些標本可說是你的第二生命,你還是把它帶進棺材吧!」
「嗯。」
途中,笙子在可能快到火車站的地方轉彎。但是走了老半天,仍然沒有看到火車站的影子。笙子又轉彎走了沒多久,右邊出現平交道,看來火車站與笙子所想正好相反方向。看到火車站時,笙子想,這會兒真壁禮作是否回去後發現自己不在,而正在擔心呢?雖然有點後悔自己的輕率舉動,然而如今一切已成定局。這樣也好,除此之外已別無他法。
「我想做得到。」
安彥簡單地說:「不要想那種無聊的事,妳應該想想自己的婚姻。本來就不該有那種不重視金錢的想法。」
苑子透視笙子眼睛似地說:「看得出妳在為那個人痛苦,我能看透妳的心。」
到了三月,天氣反而變冷了。報紙刊登梅花盛開的照片,把春天即將來臨的消息告訴大家。但在依然寒冷的日子裡,偶爾也會飄下一點雪花。
苑子又笑著這麼說,不過改口說道:「騙妳的啦!」
鑽進山本家大門,笙子站在別院前稍微往裡面探視。屋裡傳來大聲說話的聲音,彷彿爭議著什麼似的。
「不管去兩個地方或三個地方都是一樣——這就叫愛管閒事,妳自己還是孩子,怎能照顧大人呢?」
「不能賣到更高的價錢嗎?」
笙子以翻身的心情走進雨中。因為主屋門扉緊閉,燈光無法外洩,因此在門前石板路一片漆黑。笙子的身體碰觸樹叢中的雜樹,發出沙沙聲。
一上車,雨就像打信號似的一滴一滴飄落下來。笙子在大井町車站前下車,暫時站在尖峰時期人潮擁擠的車站剪票口旁。到真壁禮作那兒必須搭大井線班車,但自己又沒有去找他的理由。原本打算一有二十萬元,就送到真壁禮作那兒,但她實在籌不出這筆錢。
「我去找真壁先生。」
笙子沉默不語。當安彥問有沒有問題時,自己也覺得不太有把握。她覺得自己無法斷然表示不再去找真壁禮作。事實上,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思慕真壁禮作。
「沒想到剛才那些話,會讓你這麼生氣。我只是看著你把這些標本裝進箱子,一時湧上不捨之情,才說不想賣了。大概是我的口氣像是跟商人做生意似的,才會激怒你。我沒有惡意,而是不小心脫口說出。」
「這個嘛,因人而異。」
「我告訴真壁先生,我喜歡他。」
「那時我真的沒有發燒,都是後來淋雨回家才受涼的。」
「我說請你帶走也不對了嗎?那麼,我取消這句話。經常與牛、草為伍,好像連說話的神經都遲鈍了,真糟糕,沒想到會造成對大學教授不敬的結果。」
「火車的時間沒問題嗎?」笙子問。
「討厭,我並沒有發燒。」
真壁笑了,然後說:「妳還是很敏感啊——妳說我看來寂寞,也許我臉上有那樣的表情。妳經常幫我整理的植物標本,今天就要離開我手邊了,也許因此有一點悶悶不樂吧?」
「今天早上。我在到研究所的途中,偶然遇到他。」
苑子在餐廳裡,收拾柳條箱裡的衣服。
「當做離家的費用。」
「平常九點上班,今天比較早一點。」
「妳昨天離開我家後,到那裡去了?」安彥按著笙子手臂,邊量她的脈搏邊問。
「我當然不會再跟他見面。正因為如此,和*圖*書我才不告而別。」
「嗯——張開嘴巴。」
笙子發現,真壁不知何時已經出去,只有自己一個人站在玄關的水泥地上。不一會兒,真壁抱著衣服從別院對面的主屋廚房走過來。
「現在可以放心了嗎?」
安彥把聽診器按在笙子背部聽著,聽完後說:「妳不告而別,真壁禮作會嚇一跳吧?」
雖然搭電車的時間並不長,但在換日蒲線的車子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來。窗外風雨交加,雨滴激烈地敲打車窗。
笙子往玄關內踏出一步,又默默站著,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言詞應答。
「二十萬元。」
笙子雖然承受安彥一連串的話,卻仍靜靜沉醉在自己的思緒裡。她覺得,此刻的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愛真壁禮作。為了自己冒雨到處借錢的事,真壁禮作生氣得判若兩人,不過他那激烈的言詞,卻令人滿心溫暖。
「但是很奇怪,只要有關那個人的事,妳都非常熱心。」
三月中旬的某個早上,笙子比平常提早一小時到研究所上班,那是因為她有工作必須在中午前處理好。笙子搭上國電,在上野站下車時已是八點半。從公園旁的剪票口出去後,笙子看到一個走在自己前面不到兩公尺的背影,咦?那個雙手插在黑色外套口袋裡散步的背影,像極了真壁禮作。
「我曾說過談戀愛是件好事,即使像那齣電影的戀情也不錯。不管自己多麼不幸,仍一心一意地愛著那個男人,那是一件尊貴的事。——但是妳的立場不同,這種愛情會令人傷神。不僅傷神,而且不容於社會。妳根本不必特地使自己成為不幸的受難者。」
「你沒有把標本賣掉?」笙子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
苑子說。笙子覺得說這句話的苑子臉色蒼白,想著便站起身來。這時,苑子說:「以妳的個性,非得扼殺這種心情不可,我就不同了。」
真壁禮作抬起低下的頭昂望天空,大約重複了兩次,頭髮仍像往常一樣散亂著。笙子很想叫住真壁禮作,但終於忍了下來。這個時候,真壁禮作究竟要到那裡去呢?難道會去研究所?研究所裡有真壁的朋友,他可能去訪友,也可能為公事去找自己。
「怎麼了?」真壁禮作臉上漾著柔和笑容說道。自從去年九月與安彥一起到真壁家後,至今不曾與他見面。此時,笙子沒來由地端詳著真壁禮作。
醫生替她打了預防肺炎的針,交代因為發高燒必須冷敷後就回去了。笙子身體停止發抖後,便一直為頭痛所苦。由一旦發生任何事就覺得活得很有價值而且勤勉的事務所歐巴桑來自動料理一切。無論冰袋或冰枕,都是由她一手包辦。
「我突然覺得捨不得脫手,所以終於讓我的朋友含怒而歸。」
「要回去也不能這個樣子回去,正屋那兒有浴室,妳不妨先去洗個澡,等洋裝乾了以後再回去。」
「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這件事暫且不談,妳怎麼濕成這樣呢?」
「是的。」
笙子覺得,對方似乎突然站了起來。
「妳真傻。」
「表姐,妳呢?」
「能不能暫時借給我?」
「沒有。」
「天竜川,那不就可以跟紺野先生一起去嗎?在十津川時,他曾說過,春天要帶我們去天竜川,不是嗎?」
「……」
「完全是表姐夫的一貫作風。」
回到住所,已過八點。笙子趕快換了衣服到餐廳吃飯,但她食慾全無,只感到一股寒意。因此,沒動筷子便回到房間。還不知是否鋪好被子,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自己也感到奇怪,只覺渾身發抖,連唇、手、膝蓋都抖個不停。
笙子走出瓜生家時,臉頰掛著冰涼淚水。一早天空就陰沉沉的,這時才開始下雨。笙子想回瓜生家向苑子借雨傘,隨即打消念頭,直接走到巴士招呼站。
「要多少?」
「那些標本到底賣了多少錢?」
笙子覺得如此否定的苑子神色有點異樣。當笙子知道也不能從苑子這兒借到二十萬元時,突然感到很沮喪。
「妳可以說那是表姐夫的作風,但我可不行。我告訴他,他能有那種等到六十歲讓我驚喜的想法,實在難能可貴,但是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還不知道呢!」
「這是和服棉襖和單衣,換上吧!」
笙子覺得,對方這種說法並不高明。這時,真壁禮作說:「民間研究家?這也不是很好的說法。正為這種說法,我才會自然而然地對你說話不客氣——這樣爭執下去並不是辦法。現在怎麼辦?」
「那倒不是,因為今天來的那位是我的大學同學。」
「嗯,妳那麼說了。結果呢——?」
「沒有告訴他就回來——妳起來讓我看看背部。」
「哦。」
「——總而言之,以後別再跟真壁禮作見面,也不要跟他說話。好嗎?」
笙子唯恐安彥去拿體溫計,便說:「表姐夫,你現在有二十萬元嗎?」
笙子等到訪問者的腳步聲在雨中完全消失後,才折回玄關的門。門仍然開著,笙子往裡面探視一下,看到真壁禮作穿著木屐,彎腰抱頭坐在上玄關的臺階上。起居室的燈光正照在採取這種沮喪姿勢的真壁右半身。
「是啊,我這就回車站那邊。」真壁禮作看著錶說。
「如果真的喜歡,即使不能結合,不也是沒有關係嗎?」
「錢?」m.hetubook.com.com
「沒有關係。」
真壁抬頭望見站在門口的笙子,保持原姿說:「怎麼了?」
笙子凝視苑子的臉說道。想起剛才在診所時,安彥問自己是不是發燒,一提到發燒,笙子覺得眼前的苑子才是滿臉紅暈。
「就算要結婚,我也沒有對象。」笙子仍閉著眼睛說。
「因為我的心情很混亂。」
然後,他又說:「妳也認識紺野一二郎,應該了解他的心情。如果妳沒有異議,我就要正式進行這件事,可以嗎?」安彥問道。笙子沒有回答,朝向另一側。
「表姐,妳要那些錢做什麼?」
為了避免與從玄關出來的訪客碰個正著,笙子繞到與玄關相反的方向。傳來打開玄關門的聲音。兩人不知說些什麼,交談兩、三句話後,訪客便走了出去。
「這麼說,妳必須八點出門嘍?」真壁禮作這麼說,交談中,笙子一直注視著真壁的臉。
「不。」笙子奮力搖頭。
「嗯,找到他以後又怎麼樣?」
「當然啦!」
「對,結婚。」安彥說得好像是神的宣言似的。
「哦,那個川越的——說他太太生病的——」
「為什麼?」
「是的。」
「我想也是。」
真壁禮作說時,笙子說:「不,不必了。」
「妳在做什麼,整理房間嗎?」
「能不能從別處籌到那筆錢呢,比方說教育部或是農林廳?」
「那倒沒有,我只去兩個地方而已。」
「……」
「簡直像一場暴風雨。」
「我要回去了。」訪客這麼說。看來真壁好像為了標本的事,惹火了那位東北大學的教師朋友。
「那不行。」
「找他做什麼?」
「我正要做件大事哩!」苑子看到笙子就這麼說。
「而且,我只能拿出這一點錢。實際上,僅僅以二十萬元賣掉這些東西,任何人都會覺得可惜的。所以,我早就要你好好考慮。但你說無論如何都要把它換成金錢,我才答應你的。我已經非常盡力,以我的立場來說,要大學出錢買自己研究範圍內的標本,並不是那麼簡單——這些事暫且擱在一邊,總之我並不是閒著沒事幹,特地搭夜車到這兒遊玩。而你現在才說不願脫手,那可不行。」
笙子心中喃喃說著剛才那句話。她想,不知真壁禮作聽到後做何感受?真壁禮作剛剛並沒有任何表示,也許他沒有聽到這句話,或者聽到了卻假裝沒聽見?
「妳是認真的嗎?」
這時,護士白石定代進來通報病人來了。安彥馬上站起來說:「就我一個人在賺錢。苑子自出生後,從來沒有賺過一毛錢。」他大聲說著,便走進診察室。
笙子眼中浮現一疊疊整理好放在真壁房中的植物標本。
真壁禮作的聲音發著抖,笙子不明白真壁為何那麼氣憤。笙子覺得,原本已經夠混亂的心,又有新的悲傷襲來,彷彿由細管注入般那麼激烈。
「偶然?」
「大概黃昏時會來拿吧!我也是為了接洽這件事而來接他的。待會兒我就要直接回家,坐在標本堆中。」
「如果表姐沒辦法借我,希望至少能讓我跟妳商量。」
笙子坐在晃動的車上,想起真壁說過要回去坐在標本堆中,剎那間,真壁禮作坐在標本中的模樣如在眼前。
笙子不禁叫道:「真壁先生。」
「……」
「二十萬元。」
「我剛去找表姐夫借錢,卻被拒絕了,所以到表姐這兒試試看。」
「那個人的好處是身體健康,我這個醫生可以向妳保證這一點。還有,他是設計大水庫的人,所以腦筋應該不錯。而且工程師收入應該相當高,不必擔心沒有飯吃。雖然他的個子高了一點,個性又大而化之,不過眼光太高也不好。」
不知是否因為正在診察的關係,安彥的聲音低而平靜。
外面寒風刺骨,浩瀚無際的灰色天空,陰沉沉地,彷彿即將下雪。
一看到笙子,安彥笑著說:「哦,妳來了,是不是有事商量?」
「妳該不是愛上他了吧?」
「跟誰都可以。基本上,與任何人結婚都差不多,不過至少得選擇對象。雖然我沒有見過那位與妳有婚約的年輕人,不過聽苑子說妳並不喜歡他,那麼就把他剔除。還是以前提過的那句話,妳覺得紺野一二郎怎麼樣?」
「雖然想起來很可惜,但標本並不會消失,而是隨時都放在那所大學裡。」真壁自我安慰似地說。
愛情是沒有理由的,無法逃離或遠離——笙子拉著吊環,腦海裡閃爍著苑子說的這句話。
「是的。」
八點時,歐巴桑來換冰袋。笙子睜開眼睛,由於熱度已退,而感到冰袋過於冰涼。此刻笙子心中只有對真壁所說的話,根本不想其他事。她惦記著那件事,迷迷糊糊地忽睡忽醒。
「在下雨呢!」——這是真壁禮作的聲音。
「總之,不可再與他見面,做得到嗎?」
接著又說:「我打算去旅行半個月——想從天竜川的上游搭車到信濃。」
笙子沒有回答,接著說:「我知道你不願放棄那些標本,所以想設法籌出二十萬元。」
「當然,我能體會你捨不得放棄這些標本的心情,因為我也是個做學問的人。當初你向我提起時,我不是告訴過你好好考慮嗎?」
說著,安彥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重新審視笙子,然後說:「妳很興奮,眼睛充血。」
接www.hetubook.com.com著,安彥把聽診器探入笙子的胸部默默傾聽,不久又說:「真壁禮作沒有說什麼嗎?」
安彥讓笙子伸出舌頭,把體溫計挾在腋下,便起身到洗手間洗手。
「冷靜?想為真壁禮作借二十萬也好,向有婦之夫示愛也罷,這都沒關係。不,那可不行。總之,你在對方外出時不告而別,而且被雨淋得感冒發燒,如果這樣叫做冷靜,那可真是所謂戰後少女派。」
「是不是那位大學教師一來,就得交給他?」
「沒關係,那只是小毛病,很快就出院了。」
安彥站起來,由上俯探笙子的臉,然後提著皮包走出房間。
「笙子。」
笙子此時像是被潑了冷水似地顫抖了一下,伸手開門看著屋外。自己親口說要扼殺對真壁禮作的愛情。
她勉強在中午以前完成工作,走上二樓坂根的辦公室。坂根還不見人影,笙子把資料目錄放在書籍散亂的桌上,就出去了。她到事務所說有事想早退,便準備回家。
這時,笙子才聽到真壁禮作的聲音。
「讓一位適婚年紀的女孩單獨住在東京,原本就不對。其實,我早就想問妳父母的想法了。女大當嫁,這是千古之律,如果不趕快結婚就不是好事。再說,如果人人都不結婚,也就不必談戀愛了。」
「不,我正準備出門。我不喜歡出門後,屋裡亂七八糟的。」苑子笑著說。
「要不要把標本帶走?」
然後,真壁撐傘走進雨中。真壁禮作出去後,笙子仍站在玄關的水泥地上,脫口而出的話的興奮之情仍未褪去。
「……」
「對。他出去叫晚飯時,我悄悄不告而別。」
笙子站在那裡,無法確定是否打開玄關的門。未幾,清晰的爭吵聲再度響起。笙子沿著建築物,從屋簷下走到起居室窗口。木板窗關著,無法瞥見裡面的情形。卻能清楚聽到裡面說話的聲音。說話的男人嗓音很粗,顯然不是真壁禮作的聲音。
「你的身體已經復原了嗎?」
「結婚?」
真壁禮作以一種訓小孩似的口吻說:「如果憑妳就能籌出二十萬元,我也不必那麼辛苦了。想想看,靠著父母過日的妳怎能籌得到?妳做了件傻事,真傻啊!」真壁禮作的語氣顯出怒意。
「不,我不會上你的當。你說過,只有傻瓜才會突然把它賣掉!」
「可是,當時除了這麼做,沒有別的方法。」
笙子突然感到悲從中來。這時,安彥說:「不過,妳這句話很不可靠。上次妳也對我說不再去找他,可是,這次妳竟然主動去找他——有沒有問題?妳能向我發誓嗎?」
「她的病時好時壞,不過我覺得她已經慢慢好轉。」
真壁說道。這句話所含的諷刺意味,連笙子也能感受到。心想這句話實在不該說時,對方果然說:「你有一點自卑感啊,這種說法讓我聽了很不舒服。難道你不是因為自己的興趣,才與牛草為伍嗎?你應該更有自尊心才是,不能一聽到大學或大學教授,就充滿敵意。這是一種壞習慣,民間研究家的壞習慣。」
安彥接著又說:「我不懂,妳所做的事都沒有一點道理。如果當時是因為發高燒,還情有可原。但如果是冷靜的結果,那簡直是瘋狂。」
「怎麼會有呢?如果有,我早就去借了。」
為了真壁禮作,笙子希望能在黃昏之前設法籌到二十萬元。但據她所知,擁有二十萬元的人,除了瓜生安彥,沒有別人。就算安彥有二十萬元,但他會為了真壁禮作拿出錢來嗎?實在令人懷疑。不過笙子想,不妨問問看。笙子從研究所出來後,立刻搭計程車到赤坂的安彥診所了。
「妳這樣不是會感冒嗎?我這就去主屋借衣服,妳趕快換上。」
「我並沒有不重視金錢。」笙子抬起頭說。
「妳知道還有什麼地方能借到錢嗎?」
「真是太瘋狂了。」安彥再度說道。唯獨「瘋狂」二字,懸在笙子心中。什麼叫做瘋狂?我不是一向那麼純潔嗎?笙子把身體轉向安彥。
「當然有,可能更多,因為我生意那麼好。」
可是,一旦說出喜歡真壁禮作,笙子便覺自己與從前完全不同,有種消除抑制的自由感。心想,陪真壁禮作一起吃飯也是一種幸福。
略微沉默後,苑子改變表情,突然以很有生氣的眼神說:「笙子,女人最好跟喜歡的人結婚。如果能跟心愛的人結婚,即使沒有金錢、地位或是過得很苦也不會後悔,重要是愛那個人。為了愛,即使遭受世人議論也無所謂。笙子,妳將來結婚時,千萬不要找錯人。我現在想想,覺得以前都受制於父母和周圍人們的情誼而欺騙自己——當時沒有人告訴我現在我向妳說的這些話。」
「沒那回事,妳本來就發燒了。先是找我,又去找苑子,這是一種不尋常的現象。妳為真壁禮作到處籌二十萬元,實在非常奇怪。因為妳在發燒,所以沒有能力判斷。」按照安彥所說,笙子昨天的一切舉動就像夢遊病患者的行為。
苑子站了起來。笙子以為苑子會走進廚房,但是,苑子卻走到放衣服的地方說:「到陽臺去好嗎?」笙
和圖書子依言走到陽臺,與苑子面對面坐在籐椅上。
笙子閉著眼睛,臉朝天花板。安彥的話連珠炮似地轟向笙子,不斷在她躺著的身體周圍爆炸,但笙子並未因此受到傷害,反而覺得不痛不癢。
「妳這個念頭可真是不得了。」安彥突然沉默不語。
「妳不喜歡紺野一二郎?」
十一點左右,笙子拜託事務所的歐巴桑請來醫生。
然而不久之後,笙子冒雨斜越馬路,走向對面大井線車站的售票口。買了車票,便跳上正好開進來的電車。從車窗往外看,雨中街道不知何時已燈火輝煌。
真壁禮作說。笙子把真壁送到火車站後,馬上到研究所,開始製作所員坂根要她今天中午前整理出來的資料目錄。
「是不是今天就要把標本交給對方?」
「能借給我嗎?」
「他肯花二十萬元買下,我就覺得難能可貴了。那一所大學能有那麼多資金呢!」
「表姐夫說,他奉行絕對不把錢借給別人的主義。」
「……」
「所以,我想設法讓他不用將標本脫手。」笙子說道。
「是的,不過今天是商量錢的事。」
「聽我的話沒錯,儘早結婚,這樣妳就可以忘掉真壁禮作。妳將會覺得自己愛過真壁禮作這個人,是件很可笑的事。雖然妳尚未明白結婚的意義,不過結婚就是這麼一回事,神就是如此安排世間男女的。」
笙子突然大聲嗚咽,使安彥嚇了一跳。之後不管安彥說什麼,她都不答。
「當時我工作太忙,所以沒去探病。」
「我想一定是感冒,又聽說已請了附近的醫生來看病,所以昨晚我沒有來——如果妳當時聽我的話,有點發燒時趕快打針就好了。」
笙子仍然沉默不語。
苑子好像對自己所說的話微感不安,頓了一下又問:「笙子,是誰需要二十萬元?」
「只是在消磨時間。因為有位東北的朋友要來,我到上野站接他,但是我弄錯了時間,早到一小時。」
「妳方便嗎?」
「妳究竟怎麼了?」
真壁禮作停下來,吃驚地看著笙子。
「有沒有什麼其他問題呢?你今天看起來好像很寂寞,是不是很久沒見面的關係?」
笙子沉默片刻,然後說:「以我的立場,當然會扼殺這份情。」
安彥若有所思,然後說:「妳現在真的想為他籌那麼多錢?」
「當然是。」
「表姐夫,你如果不借我,我就去找表姐。」
「什麼怎麼辦?」
「……」
「我去叫燴飯,我也還沒吃。」
「嗯?」安彥把手放在笙子額頭上,催她回答。
真壁禮作緊盯笙子的臉,然後稍微加強語調問道:「結果怎麼樣?」
笙子的表情專注,接著說道:「我現在必須告辭了。」
「妳是不是沒撐雨傘在雨中到處借錢?」
「嗯。」
「啊!對——前些日子麻煩瓜生先生了。原本是為了向他道謝的,沒想到又替他添麻煩。」
「結果到處都借不到。」
笙子一直看著苑子的臉沒有回答,不知怎地,她不能將視線移開。
十一點左右,她被安彥叫醒了。
笙子這樣說時,安彥說:「不,量量看才知道。」
走出小邊門,她向火車站的反方向走去。由於店鋪都集中在火車站一帶,如果往那邊走,可能會在半路遇到真壁禮作。於是她沿著大宅邸,拐彎後筆直向前走去。這是一條寬敞的柏油路,兩旁並排大宅邸。在門燈的光線映照下,可以看到敲打路面的雨滴。
「學生時代,我也曾跟你吵過架後,冒雨回去。」說話的是對方。
「不行。」
「你太太呢?」
「看起來寂寞?」
雖然籌不出二十萬元,但笙子並沒有感到非常失望。由於這二十萬元的落空,使她更加感受到自己對真壁禮作的愛。既然不能幫真壁禮作解決金錢的問題,除了為他分擔心中的寂寞之外,別無他法。
「一直到妳回來前也沒有說嗎?」
苑子這樣說,然後又說:「妳真是沒吃過一點苦頭,二十萬元不是那麼容易籌到的。有錢人大半都是勤勞的人,就像安彥。」
笙子仍看著黑暗的戶外,打算將決定權委於心中瞬間的動搖。
笙子跟著真壁禮作彎進去,依然無法決定是否叫停真壁,另一方面卻又不能離開真壁,而獨自前往研究所。就這樣走了一會兒,真壁禮作突然扭轉鞋跟朝向笙子。
「我覺得很像你,所以跟上來看個究竟。」笙子說著,覺得自己的臉似乎不再僵硬。
「可是,除了賣掉沒有其他方法嗎?」
「不必了,這樣沒關係。」
笙子仍站在玄關的水泥地上,聽著雨敲打地面的聲音。她的腦中一片混亂,無法思考。她猶豫不決,是該等真壁禮作回來呢,還是馬上離開?她想,自己必須在這二者中做個選擇。
「能不能借我二十萬元?」笙子急切地開口問道。
真壁禮作站起來,然後吃驚地說:「妳濕透了?」笙子說不出話來,心中五味雜陳。
「因為,我想盡早跟你見面嘛——我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說著,笙子心裡一震,因為根本無法預料的話很自然地脫口而出。頓時,笙子被自己所說的話嚇呆了。
「我很抱歉。」
但在這時,她倏地想起白天自己對苑子說的話,字字如箭般猛然穿過她的心——當然,我會扼殺這份情。
「就算當時發燒,我也是很冷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