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他感慨萬千地——
「我們一起吃飯,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吧?」
可是,事與願違,時間過得很慢。聖子走得兩腳都快麻木,幾乎精疲力竭的時候,晚春暗裡透亮的黃昏才降臨。
「可是,尾沼先生結婚的事情已經篤定了。再也沒有辦法了。」
「其實,這也不怎麼樣——。我愛妳,不見得妳也要愛我才行。聽到妳獨自到京都旅行去,我知道一切已到該結束的時候了。說真的,我有了這樣的感覺。妳不是想一個人旅行,什麼事情都拋諸腦後的嗎?我完全瞭解妳這份心情。我以前也瞭解妳這種心情的,祇是佯裝不瞭解,想把妳籠絡了。現在想,我這樣的做法是不對的——。妳應該要有自由。妳應該有自由的想法,不該欺騙自己,走自己的路才對。」
聖子抓起啤酒瓶說。
「辛苦你了。買票是不是很不容易?」
「你……」
事已至此,聖子覺得非向英輔告白自己對尾沼的情愫不可了。再不表示,英輔可能會更生起氣來呢。想到這一點,聖子正色地——
被英輔一說,聖子有了一點反省的心理。如他所說,自己對他可能從來都沒有溫柔過的了。對他的態度一向都是那般的冷淡,對他的言語一向也是那般的諷刺——
「尾沼兄決定要和別人結婚,妳就說太遲了?妳對尾沼兄的感情,只是到這樣的程度嗎?如果真的這樣,那我要抹殺剛才所說的話。我又要改變我的念頭了。」
回到旅館,見到英輔也剛歸來。不曉得他是到哪裡去了的,看來好像很疲倦的樣子。
英輔一直在喝啤酒,聖子只得自己先吃起了飯。
「沒有。有一點累而已。沒睡好,有點疲倦。」
「妳不必陪著我了。到陽臺的籐椅去坐吧。那樣應該會更舒服。」
她說。
聖子剛要開口——
「為什麼已經太遲了?」
英輔紅著臉,倒在榻榻米上,仰望著聖子。聖子覺得他的眼神很黝暗。
「……」
「難道妳真的不認為是這樣?」
過橋之後,英輔叫了一部計程車。聖子默默地跟過去。英輔打開車門,聖子先坐了上去。
「我來幫你倒啤酒好不好?」
英輔怏怏地說。
女服務生畢恭畢敬地說。聖子以自己的立場又要給一些小費,但女服務生以已經拿到很多為理由,堅決不肯接受。
「沒有問題。」
「這……」
「到了東京,立刻就找尾沼兄去吧。相信他會高興死了——。萬一,就結婚的問題來說,如果尾沼兄有推三阻四的情形的話,立刻打電話到公司來找我。我隨時都願意替妳出面的。」
聖子下了決心似地說。
已經都整理好了,為了想證實一切都已妥當,聖子叫來女服務生問起有關費用的事情。
英輔自己儘量往一邊的車和圖書門靠過去,為聖子空出了更寬的坐位。聖子照他的話,將落坐的重心更移靠過去。酒氣雖然討厭,但不多聽從他一些,總覺得有些說不過去。
「到車站去買票回來。累死人了。」
「妳不要多講,讓我付好了。我存了一筆錢準備和妳蜜月旅行的時候好好花用的,已經沒有機會用到了。旅館的費用根本算不了什麼,還有,剛才的車票和臥鋪票也全都不跟妳算錢了。」
嵐山的觀光客十分擁擠。倆人渡過渡月橋,沿著對面的河岸朝上流的方向走了過去。沿著河岸的路上,在中流之前還是有著熙攘的人潮,可是越往上流走,就越有寧靜的氣氛了。
「你怎麼啦。」
「可是……」
「乖順也不行嗎?」
英輔的說法,誇張一點來說,有些殺氣騰騰。聖子看著,心裡覺得有些可怕。
「好,咱們叫車回去吧。」
「你最好不要再喝了。」
「我的意思是要和妳一起觀賞。我本來想結婚之後和妳一起來這裡一趟的……」
她問了。
很快地更正過來。
「什麼事情對不起?」
詰問之下,聖子只有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想……已經太遲了。」
「妳看。別說違背良心的話了。我放棄和妳的結婚,這完全是為妳著想而做的決定。只要妳能夠幸福,我自己怎麼樣的犧牲都不在乎的。可是妳自己怎麼樣?尾沼兄的對象是怎麼樣一個人我不知道,可是妳怎麼可以說妳要退出呢?妳一直都喜歡著他,他同樣也在喜歡著妳——不是這樣的嗎?」
英輔自暴自棄似地獨語著——
聖子欲言又止。
英輔所說「好好看一些古寺廟和古佛像」這一句話還響在她的耳底裡。自己才是為了要看一些古寺廟和古佛像而出來旅行的,結果這要讓英輔來替自己實踐了。
「妳應該恢復自由,有了自由,妳不能欺騙自己,妳應該好好結婚。」
列車一停,倆人立即走進臥鋪車裡。
「喜歡就喜歡,妳為什麼說不出來?難道尾沼兄他開始討厭妳了?」
「今天蠻乖順的嘛。」
聖子有些擔心地問了他。
英輔走下車來到月臺——
雖然英輔如此說,但此刻的聖子覺得除了說「對不起」之外,並沒有其他的言詞可以代表她對他的心意。
「我回我的房間去收拾,妳也開始準備吧。計程車我會叫。還有,旅館的費用全部由我來負擔好了。」
「還有什麼可是的?這樣忸忸怩怩,還辦得成事情嗎——?我來做妳的後盾好了。尾沼兄如果敢推三阻四,我拿著手槍也會讓他答應和妳結婚的。」
英輔喝完兩瓶啤酒,又叫了第三瓶。
「回到東京之後,我就找尾沼先生談談好了。」
聖子說。
「不要。不要輕易的說些什麼——。妳對和_圖_書我並沒有愛情。妳愛著的人並不是我,而是別人——。可不是嗎?」
「我這個人真不中用,差勁透了!」
來到車站,英輔提著聖子的皮箱,走在前面,朝剪票口的方向走過去。
「我……」
非拿出勇氣不可——聖子一邊走一邊對自己如此說著。
「走——?你走到火車站去了?」
「不知道。白天裡我有走過。」
「我沒有說乖順不行。」
「對不起你。」
她說了。
「……」
「差不多該起來準備了。」
「這麼一點事情都做不到,這哪能說是愛?愛就是要有這種勇氣,怕什麼嘛?幹了!」
聖子說。
他接著又說:
「嗯。來回都走路。」
聖子很想整理一下行李,但此刻也不敢去動。她在陽臺上望著鴨川的水面。昨天和前天的晚上,她都這樣茫然地望著夜晚的鴨川,但她今晚的心情卻是迥然不同的了。因為英輔在座,她不好意思表露出自己的情緒,但她的心情確實是快活的很呢。她的思緒老早就飛到東京尾沼的那一頭去了。歸心似箭,她一味想著快回東京去。一回到東京,她準備即刻趕到公寓去找尾沼。英輔既然還了她自由,她必得排除萬難,去實現和尾沼結婚的願望。
「要不要緊?」
他說著,走在前面很快地過橋去了。
「我不和妳一起搭這班車回去了——我會難過咧。」
車子在夜晚的鬧街朝京都火車站的方向行駛過去。到達車站之前,倆人幾乎都沒有交談過。只有一次——
「這條街叫做什麼?」
「好。那我就過去了。」
英輔問了聖子,然後才叫司機將車開往河原町三條去。
倆人決定在二樓聖子的房間一起吃晚飯。餐點準備好了,倆人便立刻就坐。
「就算篤定,但婚還沒有結,這大可以搞砸的呀。我來教妳一些強硬的手段。」
這個時候,開車的鈴聲響起——
「雖然我勸了妳,妳也別這麼現實,一下子開口閉口就說和他見面好不好?」
英輔說。對著這樣的英輔,聖子真不曉得要如何應對是好。事情是他說出來的,他宣佈要退出了。可是,你好意思就說:「哦!?那就該說再見囉?謝謝你啦。」這些話能說出來嗎?另一方面,由於英輔這番話,聖子確實也覺得自己輕鬆了許多。
「妳又說了。」
「啊……」
「錢讓我付,這有什麼關係?連這一點都不讓我做,是不是?」
「沒怎麼樣。我只想叫出怪聲,仰臥下來而已。」
叫來的計程車已到,聖子在女服務生提著行李相送之下來到玄關。英輔已在車上等著了。
英輔將聖子的皮箱放到她的鋪位上——
「我喝一點也會臉紅,可是我絕對不會醉。」
聖子說。
聖子由衷表現了她m•hetubook.com•com的一片道歉之意。
「你……」
聖子聽他的話,走去陽臺坐到籐椅上去。已經八點了。倆人要搭的夜車是十點多要開的。
聖子利用飯前這一段時間,在旅館一帶僻靜的後街散步。前面的街道也是呈現一片車水馬龍景象和東京並沒有兩樣,但是進到這後街,氣氛卻幽靜得幾乎令人難以相信。
「雖然是去年,以我現在的心情來說,這已是老早以前的故事了。」
「還有什麼為不為的?妳老早以前就是這個樣子,而我非這樣做不可,這也是我命中註定的事。我只顧自己的目的,一意孤行,所以才毀了妳的。我也只能以這樣的道理來說服自己。」
「好像是有過這回事。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一次在新潟,你請我吃螃蟹,我們也是這樣相對一起吃的呀。」
「好吧。」
「怎麼樣?」
她說了。
「我的位置——?」
「……」
她彷彿有著這樣的感覺——不斷走路,走得愈快,時間就會過得更快。因此她在幽靜的後街不斷地徘徊著。
「你到哪裡去了?」
英輔緩慢地欠身而起。
聖子驚駭地站起來看。
「我今夜動身回去,明天就見見他。」
英輔的語氣越來越激昂了。聖子完全能夠體會他這不平的心情。
說著,他揮起了右手。
聖子問道。
在車裡,和英輔離了一點間隔,聖子落坐下來。英輔的酒氣很重,她祇有儘量保持距離。
「尾沼先生已經決定要和別人結婚了。我的事情不必再談了。」
「坐過來一點嘛。」
「怎麼說沒有問題,你的臉孔好紅哪。」
「我決定還妳自由了。妳應該要有自由。我確實喜歡妳,也想和妳結婚,但我現在才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了。我這次追妳追到京都來,為的是要說這一句話。——妳並沒有愛我。」
英輔輕輕握了她的手——
「不!」
「嵐山到底是個好地方。再過個把月,新綠一定會很美麗的吧。」
對英輔或許是有些過意不去,但聖子確實覺得眼前忽然一片光明,全身都生氣勃勃起來。同樣的風景,看起來卻和先前有些不一樣。路過的人們的險,看起來也都格外活潑快樂的樣子。沒有多久前,這些觀光客給她的印象只是喧雜煩瑣。
英輔說得詞嚴義正。聖子唯有聽從於他。她再多說,或許他會咆哮起來哩。
「有是有,但,我今天怎麼會坐車呢?任何地方我都會靠兩隻腳走過去。俯著頭,兩隻腳一先一後,不斷地移步過去。忘我地走,不去想任何事情。拼命地走,腦筋就會唱空城計了——。走是最好的方法。」
聖子問道。
「妳看。妳還是這樣的吧?」
「那就再見囉。」
此刻的聖子心中唯一的祈願是時間快過。黃昏和_圖_書快來,夜晚快來,能夠趕快搭上火車。趕快回到東京去。
「直接回旅館,可以吧?」
英輔悻悻然地說。聖子不覺慌張起來——
聖子對他道歉。
英輔表示贊同。
「怎麼樣?」
路越來越狹窄,周遭的人跡也越來越稀少。
「買票倒不是很困難。只是我走太久了。」
「英輔哥你睡哪裡?」
聖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幽靜的後街散步。她並沒有心情買東西,也沒有意思看什麼特定的地方。當初產生了去京都旅行這個念頭的時候,她的確也想去看看古寺廟、古佛像,聊以撫慰落寞的心境,但現在的聖子,心情卻完全兩樣了。古寺廟、古佛像她都沒有心情看。她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徘徊,不受干擾地漫步——只要不被汽車撞到就好了。
聖子好像受到英輔情緒的傳染和刺|激——
英輔激昂地說出這些話來。
他說。
回到旅館,英輔的精神這才有了。倆人約好在晚餐之前自由行動,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倆人決定搭乘夜車返回東京,買票的事情則由英輔來負責。
英輔略有慍色地說。——有些尷尬的氣氛。倆人都沉默了。
英輔又說。
倆人於早上十點在英輔的房間一起進了早餐。之後,於晌午的時候,倆人走出旅館,坐計程車來到嵐山。
的確有些勞累的樣子。他蒼白著臉,無神地望著河水。
「已經太遲。算了。」
說畢,英輔用眼睛笑著,對聖子伸出了手。他的話,他的動作都使聖子詫異極了。
「太遲——?什麼事情太遲了?」
英輔說。聖子沒有完全弄清楚英輔的意思,只有緘默著。英輔驀然將腳步停了下來——
「不要緊。」
英輔說。聖子也同意了。倆人折返身,走著剛才走來的路,回到許多觀光客群集的渡月橋。
「一切的一切……」
聖子想到他正要說的事情的重要性,只有暫不作聲。
英輔悻悻地對著她說。
「有點累,咱們休息一下怎麼樣?」
英輔叫來啤酒,自己斟著喝。
英輔拿出車票,快車券和臥鋪券,一起都交給聖子。
「沒有這種事!妳別說傻話!怎麼可以說太遲了?妳不是喜歡著尾沼兄的嗎?」
英輔下樓去了。聖子立刻開始做準備,穿過的衣服疊好收起來,取出一套新裝穿上,梳粧臺上的化粧品和盥洗用具也都收進皮箱裡去。
「我沒說真心話,很抱歉了。坦白說,我還是喜歡尾沼先生。我相信尾沼先生也是喜歡著我的。」
列車啟動。聖子茫然地望著英輔。最後,英輔的影子從聖子的視野裡消失了。聖子回到自己的鋪位,坐在床上,一時間發楞了。周圍一些乘客正在來來去去地走動著,聖子不理睬這一切,逕自沉思在自己的世界裡。
「你這都是為了我……」
「真要https://m.hetubook.com.com命——不是有電車或公車的嗎?」
「嘿,妳今天換了一個人一樣,突然溫柔起來了。哪怕一次也好,過去如果妳能對我這樣溫柔,不曉得該多好哩。」
剛來到月臺上,倆人要搭的列車駛進來了。
「咱們回去怎麼樣?」
「這裡是以櫻花出名的,但,新綠更是好看。真希望能有一次共賞新綠的機會——。」
突然,英輔叫了一聲,仰臥在榻榻米上。
「真的這樣嗎?」
聖子問了他。
「是去年的事情哪。」
聖子今天也忘我地走著路。但是相信其程度絕對不能和英輔相比。想到這一點,聖子對英輔的一片惻隱之心油然而起。但她也覺得對他愛莫能助。
「好好睡一覺到天亮吧。醒來的時候就可以到東京了吧。」
聖子剛要說話——
英輔是不是有些自暴自棄了,口氣和平時有些不同。
「放心好了。我會在京都、奈良逛個四、五天後再回去。跟妳講過,我為蜜月旅行儲存的錢還多著哩。我準備好好揮霍一番哪。一方面我想好好看一些古寺廟和古佛像,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看過。」
「這怎麼會遲呢?喜歡,妳就該對尾沼兄說妳喜歡他呀。尾沼兄他也喜歡著妳,這一點我很明白。我明白,可是我想和妳結婚,因此,我一直壓著他過來的。妳應該依照自己的意思,去和尾沼兄結婚。」
「那好。就這樣辦吧。」
「我不喜歡對不起這一句話。白天在嵐山不是也對妳說過嗎?妳不要講對不起,才像妳。不說這個字眼,妳才會有別人沒有的可愛的地方。」
聖子又想說話。
「真對不起。」
「所有的賬,樓下那位先生都付清了。還有,小費他也給了很多。」
「那我不再說了。」
來到橋畔,英輔停下步來說了。
英輔說。
說畢,英輔從甬道匆匆往車門走去。聖子立刻追上去。
英輔只短短地回答她。
英輔說著環顧四周,找尋可以坐下的地方。聖子也放眼看了周圍——
「機會——?我想我隨時都可以來看啊。」
「可是……」
「不對。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英輔雖然這麼說,不多會兒,當他站起來時,腳下已有一些踉蹌的樣子。
英輔的情緒越來越激昂,他的話也越來越離譜了。
他剛喝起啤酒的時候相當的饒舌,不久,他就不說話了。他默然沉思著,偶而將酒杯端到嘴前。
在車站明亮的燈光下,英輔的面孔顯得有些蒼白。在旅館的時候那麼紅著的臉,來到車站就顯得蒼白了。這是酒意消褪臉色變青了,還是由於燈光的關係?聖子有些不明白。
「對不起。」
英輔一邊走著並將臉側過來,示意要她說下去。聖子覺得非說話不可了。
聖子為自己的話興奮著,喉嚨都梗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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