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傻瓜啊,鈴兒。」
至於把少女委託給山口夫婦照顧的道介,為了把古陶磁的形狀描繪下來,不待到跟少女碰面,便出門到附近的博物館拿畫帖。本以為半天就可以把事情辦完,豈料足足花費了一天的時間,等道介回到山口家,初冬的夕陽已下了一半。
「討厭的阿姨。」
「哭也沒用,不是嗎?」
誠如他所言,上回,也就是戰後的第二年,來拜訪山口家時,道介從疏散地丹波的深山裡,帶來一隻小熊送給他。小熊在山口夫婦細心呵護下飼養了半年,結果大概是食物不合,終於死在山口家的工作室。
這次鈴子默然以對。
事實上,由於停電,京都城內一片幽暗,只有兩側店鋪的瓦斯燈發出矇矓的燈光,照出從三條通往四條的河原町大道。
聽到這兒,道介站了起來。
第二天道介起床時,聽到玄關旁的客廳有客人說話的聲音,心想大概是木谷鈴子的阿姨吧。洗過臉,在飯廳喝茶的道介,無意間聽到鈴子和她阿姨的談話。
單聽聲音,這個稱作阿姨的人,似乎相當年輕,道介心中覺得有些離奇。
道介一問,少女便瞪著眼珠,用比昨天更幼稚、卻也更明朗和圖書的腔調回答。道介看不出這女孩和昨天想自殺的那個女孩是否是同一個人,今天的她沒有任何陰影,表情和姿態也洋溢著新鮮嬌嫩的氣息,彷彿對這年輕的女孩而言,自殺也是年輕時可以搗鬼的快樂計畫。
壺、花瓶、碟子,不管那個,其形狀都是一成不變的豪放的山口風格,只是色調有幾分不同。幾年來蒙在他作品上的灰暗色調,雖是輕微,但有轉向明亮的趨勢。
道介所要叨擾的山口一二郎家,座落在很多著名陶藝家居住的五條坡內。
「這種哭聲聽起來像音樂,你是真的悲傷嗎?」來訪者說。
真是一段奇妙而可笑的對話。道介聽了以後心想,這兩個人是在談論自殺的事件吧!
「這個湖到底有什麼魅力?」那聲音像在自言自語。「不是只想釣釣小魚吧?喔,不,如果是我,我會選擇海邊。」
著實安心不少的道介,在中庭裡仰望久違了的京都晚秋的夜空。這兒的星光較東京來得冷冽而清澈。說是晚秋倒更像初冬,星座開始帶著點殘酷的意味。
接著又是來訪者的聲音。
道介覺得這種轉變有益無害,因此想馬上告知山口。
「上回帶著熊和_圖_書寶寶,這回卻帶著可愛的小姑娘。」吃飯時,山口笑著說。
中斷一會兒的對話又開始了。
木谷鈴子趨前一步,跟道介說:「我阿姨來了。」
道介繞過小假山走到山口的工作室,從門口探視內部。幾十個看似山口近作的作品,幾乎佔了工作室的一半。
快到一點時,山口太太突然想到工作室放有刀子,深怕有個萬一,就趕緊走出去想把刀子收走。
一出戲院,便發現天空是陰霾的。雖不是很講究的庭院,但卻為山口一二郎所喜好,就連鄉下農家的後門、葉片掉光的樹椏間,都瀰漫著悠然自得的清明。
接著的瞬間,女人稍稍垂著眼走過來,在道介面前停下腳步,也不看道介,逕自謙恭地低下頭說:「多虧您照顧鈴子,我是鈴子的阿姨三浦曉子。」
「阿姨,就是這位喔。」
仔細一看,還抹著淡淡的口紅。配上借來的樸素衣裳,那種幼稚的色彩就像流露著要訴說天真爛漫的表情。道介覺得一切罪惡、汙穢甚至死亡,似乎就此遭到摒棄,再也沾不上一點邊。
「這一次不像小熊那麼麻煩,只要照顧到家人來領回即可。明天打個電報,快的話明後天她的和_圖_書家人就會趕來。」道介說。
十二點左右,山口太太來向兩人報告少女的情況時說:「已經安靜地睡了。」
「請不要說令人為難的話。」
「情緒比較穩定了吧?」
「啊!真過分!」
抵達時已過七點。
「那我不哭了。」
「這裡的伯母也問過了,叫木谷鈴子。」
少女穿著向山口太太借來的樸素衣服,端坐在墊子上。
早上給少女的家打去的電報,黃昏已有回電,上面說她的家人今晚將從東京出發,明早就可到達這裡。
「鈴兒,人生固然沒什麼了不起,但把沒什麼了不起的人生走完,卻是很可貴的。」
晚上,道介到工作室探視少女,少女正在翻閱大概是山口夫人送去的幾冊織染的書籍。
「不。」少女馬上否認,並接著說:「但是,要考慮的事情很多。」
道介也在那時踏著蹣跚的腳步,隨著山口太太來到工作室門口,從那兒窺視裡面。
「誰叫阿姨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是阿姨先說的喲!」
那兩個人與其說是外甥女和阿姨,倒更像是姊妹。兩朵花兒搖搖擺擺地靠近了,道介如同被什麼炫眼的東西刺到般,連忙把視線投向工作室。
和正房隔著和*圖*書狹窄中庭相望的這邊,蓋有一間工作室,他們把曾有自殺念頭的女孩安置在那裡。
「明天家裡的人會到,是媽媽嗎?」
那話來得唐突,令道介不由得露出苦笑。
屋簷下堆了許多不知從那裡蒐集來的大瓦甕,有的甕口朝天,有的覆蓋在地上,有的上面長著青苔,有的看來還相當新,但不管那一個都予人質樸剛健的感覺,和主人的藝術作品擁有同樣的精神。
已經過了五點。
說著,首次傳來鈴子的笑聲。
翌日,女孩一步也未離開工作室。早上山口夫婦勸她到正房跟大家一起吃飯,或許是害羞、或許是客氣,她執拗地拒絕了,女傭只好把飯端到工作室去。
這次是鈴子的聲音。
「無論如何,她睡著,我們也可以安心點。」
境道介乘坐的計程車在往京都的京津國道上奔馳。一路上,少女望著車外的一片漆黑默默地坐著,直到進入京都,過了蹴上,看見三條稀稀落落的燈光才開口說話:「啊,停電了!」
無論是喜好或夢想中的藝術世界,道介的風格均與此迥異,但他真心喜歡山口一二郎工作場所周圍的氣氛。
「不,來接我的是阿姨,她是媽媽最小的妹妹,還很年輕。」
和-圖-書談話就此中斷片刻,接著傳來鈴子的抽噎聲。
「哦。」
「傻瓜!」
頓時,道介吃了一驚,對方也愕然地停下腳步。
「可是真的一點兒也不像悲傷的哭聲。」
「海好鹹喔!」
然後抬起頭定定地注視道介的眼睛。直到百感交集湧現臉上,曉子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道介的眼睛。
一跨出工作室,就看見木谷鈴子和她阿姨迎面走來。
「妳到底叫什麼名字?」道介問。
隨著鈴子回頭,道介的臉也轉向另一位女性。
那夜,道介與睽達許久、年屆四十即遍生白髮、在京都十年如一日製作質實剛健的作品的陶藝家,喝酒喝到深夜。他們是二十年的摯友了。
少女在工作室的榻榻米一角鋪了床躺在上面。站在門口的道介無從判斷她是睡著了抑或尚未閤眼,然而從雜然排列的陶壺、茶碗等器皿間,可以看到少女折疊整齊的洋裝,給道介一種特別的清潔感。
道介應著,不由得出神望著這位已經掙脫出自殺陰影的年輕而開朗的女孩。
「委屈妳了。」道介說。
「我沒辦法呀。」
「睡得很熟呢!」山口太太說著順手帶上門,「才二十一、二歲,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怎麼會想到要尋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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