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莊園槍禍
槍禍

在馬賽依保護區,幾英哩之外,斑馬正在更換牠們的牧場。牠們一群群地漫遊在灰色的草原上,像一條條飄帶在草叢中起伏。野牛也出來了,在長長的山坡上覓食。我莊園的小夥們,三三兩兩地走來,一個個在草地上投下狹長的影子。他們快步走著,徑直朝著自己的目標,他們不為我工作,與我沒什麼關係。他們自己突出了自己的地位,放慢了腳步,因為見到了我丟在屋外地上的還在燃燒的菸蒂。他們邊走邊打招呼,
我等待著第二顆子彈,許久未見動靜。我又一次仰望天空,仍然沒有來雨的徵兆。於是,我上床了,拿起一本書,讓燈亮著。在非洲,當你從來自歐洲的海運貨物中揀出一本值得一讀的書時,你會那麼認真地閱讀,就像一個作者企望自己的書被他人閱讀一樣。你一邊讀一邊祈禱上帝:願這本書全像開頭這幾行引人入勝。在嶄新的、深深的綠色軌道上,你的心在馳騁,在運轉。
在非洲,每當太陽一下山,空中的蝙蝠觸目皆是,牠們無聲無息地巡遊,彷彿汽車在瀝青上行駛。夜鷹也飛掠而過,牠蹲伏在路旁,雙目因車燈的照射透出紅光,驀地在你的車輪前騰空直上。路上的小野兔們蹦著跳著,時而突然蹲下,又忽地竄起來,宛若微型的袋鼠。高草叢中蟋蟀在不息地吟唱。田野裡飄蕩著種種氣味,天邊流星墜落,儼如面頰上掛一串淚珠。你是享有特權的人,你享有這一切。塔爾什的國王們將禮品奉獻與你。
我們把瓦瑪依抬到桌上,舉著防風燈仔細觀察。他的喉部、前胸都中了彈。他出血不多,只有細細一道血從嘴角流下。這個小羊羔般充滿活力的土著小孩,此刻這麼安寧,真叫人驚詫不已。我們看著他時,他的臉色有所變化,顯露出十分驚異的表情。我叫法拉赫回家把車開來,我們得抓緊時間把孩子們送往醫院。
也許是碾麵廠的印度老木匠波萊.辛格,開槍射擊幾條溜過院子的鬣狗。牠們正在嚼吃掛在那裡的羊皮帶——下面吊著石頭,用來製作馬車的韁繩。波萊.辛格並非英雄,但他可能因為這些韁繩——將茅屋的門虛掩著——,扣動了板機。他一經嘗到了英雄主義的甜頭,一定會扳動雙管獵槍,也極可能再填上子彈射擊。但又怎麼可能是一顆子彈——接著是一片沉寂呢?
農民們緩慢地環顧天宇,先看東方,有雨的話,則來自東方,室女座閃著明亮的角宿一星;繼而看南方,那南十字星座——大千世界的守門者,深受旅行家愛戴的忠實朋友,在它之上,閃閃爍爍的銀河之下,有半人馬座的阿爾法與貝他星。西南方向,天狼星放出異彩——天宇之勝景;還有似在沉思的天蠍星座。西方,恩戈山隱隱的輪廓之上,此刻出現三顆星星——天鷹、小馬與海豚,猶如未經琢磨的閃光的鑽石首飾。最後,轉向北方,因為最終我們要回到北方,他們的目光掃視大熊星座,為天宇之浩渺而陷入冷靜的思索。大熊星座透示著一種笨拙的幽默感,使來自北歐的移民發出會心的歡悅。
奈洛比醫院m.hetubook.com.com座落在進城入口處的山坡上。此刻,夜沉沉,一片安寂。我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敲開了大門,總算抓到了一個印度果阿族的老醫生或助理醫生,他穿一件古怪的長袍,人很胖,性情溫和。他的舉止挺奇怪,同一個手勢,先用一隻手打,再用另一隻手重複一遍。當我幫著把瓦瑪依從汽車裡抬出來時,我感到這孩子掙扎了一下,可到了明亮的候診室,他卻斷氣了。老果阿人對他揮了一下手說:「他死了。」又朝瓦娘蓋里揮一下手,「他還活著。」我以後一直沒再見到這個老頭,因為我再也沒在夜間到醫院去——也許他值的是夜班。他的舉止令人生厭,但後來我感到,在一層層的白色大褂之中,命運本身似乎站立在門檻前,冷酷地支配著生與死。我們把瓦娘蓋里送進醫院後,他從昏迷中醒來,一陣陣可怕的巨痛開始折磨他。他使勁地抓住我及身旁的其他人,呼天搶地地哭叫著,陷入極度的痛苦。果阿老頭給他注射了鎮靜劑,從眼鏡的上面瞧著我說:「他活著。」我離開了他們——兩副擔架上,不同的命運:生與死。
廚房的門被甩向後面,似乎死神闖進去後又衝出屋子。屋裡留下浩劫之後的慘景,猶如雞棚裡鑽進了黃鼠狼。一盞廚燈在桌上點著,煙霧飄繚。小屋裡仍彌漫著彈藥味。槍橫在燈旁。廚房地上血流四處,我腳底下打滑。昏黃的防風燈難以照亮任何細處,但使整個屋子籠罩了一片亮光。藉著風燈的光亮,我所見到的那一切,便形成了我的記憶。
覺醒世界裡最接近夢的乃是都市之夜,那裡誰也不認識,或是非洲之夜,那裡也是無限的自由。正是在那裡,事物在運轉,命運在你周圍演變。四面八方充滿生機,而一切與你無關。
「我們去卡賽古村,今晚那裡有恩戈馬。再見,姆沙布。」
我認識那些槍傷的孩子,他們曾在莊園的草場上放牧羊群。瓦瑪依——喬戈那的兒子,一個活潑的小男孩,一度上過學,此刻卻倒在房門與桌子間的地面上。他尚未斷氣,但快要死去,輕聲呻|吟著,幾乎失去了知覺。我們將他抬到一邊,以便轉移。尖聲叫喊的是瓦娘蓋里,他是廚房夜晚聚會中最小的一個。他坐著,在燈光前傾斜著身子。血從他的臉上——如果還能稱為臉的話——湧出,像水從管子裡溢出。開槍的時候,他一定站在槍口的正面,整個下巴被打掉了。他的雙臂上下舞動,就像水泵的搖臂,又如雞被宰了腦袋,扇動著雙翅撲騰。
「姜博(你好),姆沙布!」
赤道之夜具有羅馬天主教堂與北歐耶穌教堂對比之下的某些特徵,使你產生一種忙碌感。這就像在一間大廳裡,人們進進出出,種種事務在運轉。在阿拉怕半島和非洲,中午的太陽熱死人,夜間才是旅行、冒險的好時光。星星在這裡命名,多少世紀來,它們一直是人類的嚮導;hetubook.com.com一列列長長的隊伍在星星的引導下,跨越沙漠,跨越大海,走向世界的東南西北。車輛更適合在夜間行駛——騎著摩托,在星光下疾馳,是何等快活。在高原,你習慣於在月圓之時安排約會,拜訪朋友。新月初上,你開始外出行獵,此後,有多少個月光溶溶的夜晚,是屬於你的。於是,當你返回歐洲時,你會感到驚異:你那些城市朋友們生活的節奏竟然脫離了月球的運行,幾乎對此一無所知。對於哈迪加的駱駝夫來說,新月標誌著行動。一旦新月臨空,駱駝商隊即要登程遠行。當他對著月亮仰望,他成了一名「哲人」,在宇宙的月光之網中穿梭。他望月望了多少回?月亮也成了他征服世界的象徵。
夜間酣睡中入夢的人,深諳某種特異的歡樂——那是白天世界所沒有的樂趣,安謐而令人神怡,猶如舌尖上的蜂蜜。做夢的人還知道夢的真正美妙在於無限自由的意境。這不是獨裁者的自由——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世界;而是藝術家的自由,他沒有意志,超脫了意志。真正的尋夢者的樂趣,不在於夢的內容,而在於夢的一切不受其干預,而完全在其控制力之外。夢鄉裡壯觀的風景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層出不窮的斑斕的美景,豐富而神妙的色彩,條條道路,幢幢房屋,所有這些,做夢者甚至從未見過或聽說過。夢境中出現一個個陌生的人物,或友善,或敵對,儘管做夢的人從未與之打過交道。夢中還反覆出現飛天求索的意念,同樣也令人欣喜若狂。人人都津津樂道那些美妙、富於情趣的奇遇。所有這些,若在白天回憶起來,便會失去光彩、失去神韻。誠哉斯言。因為它們屬於不同的層次。而一旦做夢者在夜間躺下來,意識流又開始接通,夢的精靈又出現在他的記憶裡。徹底自由的感覺時時盤繞著他的心靈,像空氣,像光,在他周身運行,這是人世間尋覓不到的福分。做夢的人是享有特惠的人:他無所事事,可萬物皆降於斯人,給之以歡樂、以富有。在夢中,塔爾什的國王們向他頂禮膜拜;他將參與一場偉大的戰役或盛大的舞會。他為自己在一切事件中所充當的角色感到茫然,夢給他帶來殊榮。當一個人失去了自由的感知,當需求的意念闖入世界,當無論何處都充滿急迫與緊張——要回信,要趕火車……當你必須工作,使夢之馬疾馳快跑,或使來福槍四處射擊;只有在這些時候,夢開始衰竭,變成夢魘——那在層次上屬於最貧乏、最粗俗的夢。
如果他們的隊伍更大,會自帶羊皮鼓赴會。你在遠遠的、遠遠的地方,便能隱隱聽到鼓樂,猶如夜的手指上一根小小的血管在搏動。而突然間,在你的耳朵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傳來一陣與其說是聲響不如說是空氣的強烈振蕩——那是遠處獅子的短促吼叫。獅子也在漫步,在行獵。事物運行在牠所到之處。這一切不是周而復始,而只是擴大了視野。奉獻給你的是,綿長的動物糞便,以及一眼泉井。
貝爾克奈普告訴我這一悲劇是怎樣平靜地、愉和圖書快地開始的。他的廚師休假一天,趁其不在,廚房裡開了一個招待會,主人是七歲的小伙夫卡貝羅——我一位老佃農的兒子,莊園近鄰老狐狸卡尼努的兒子。天色漸晚,晚會越發歡騰,卡貝羅把主人的槍拿進來,在他那幫哥兒們面前,充當白人的角色。貝爾克奈普是一個地道的搞養殖副業的農民。他會飼養閹雞和肉雞,在奈洛比展銷會上推銷純種雞。在他的走廊裡,掛著一把槍,用於轟趕老鷹及黃鼠狼。以後我們說及此事,他堅持說槍未上彈藥,是孩子們找來子彈,自己裝上膛的。不過,這裡我以為他記錯了,孩子們即使想這麼幹,也很難做到,更大的可能是槍曾經上了彈藥,忘記退出來就掛在牆上了。不管子彈怎麼上膛的,卡貝羅在炫耀自己百般能幹,大出風頭時,子彈已壓上了槍膛,他對著客人們瞄準,扣動了板機。「啪啪啪」一串子彈穿到屋外。三個輕傷的孩子,嚇得逃出廚房。有兩個,重傷或死亡。貝爾克奈普臨講完所發生的事故,又長時間地作了一番非洲大陸式的詛咒。他講述的時候,我的僕人們輕手輕腳地走出來。他們又進去拿來一盞風燈。我們取出了紗布、繃帶與消毒劑。發動汽車會延誤時間,我們便撒腿飛跑,穿過樹林,直奔貝爾克奈普的住處。搖曳的防風燈將我們的影子忽而投向小路的這邊,忽而投向小路的那邊。一路上,我們時時聽見短促的、斷續的尖叫——孩子垂死的尖叫。
來莊園的客人抱怨我家的道路太不好走。那天夜裡趕路的時候,我體會到他們言之有理。起先,我讓法拉赫駕駛,我總以為他是存心往坑裡或馬車的舊轍裡開,於是我索性接過方向盤來自己開。為此,車在池塘邊停下,我摸黑在水中洗洗手。那一晚,到奈洛比的路似乎無窮遠,我覺得走了那麼久,足以從莊園開到丹麥了。
貝爾克奈普騎著摩托車隨我們同來,要是汽車在路上拋錨的話,好幫我們推車發動馬達。這時他認為我們該向警察局報告槍禍,於是我們驅車直奔小河街警察局——一路上是奈洛比夜生活的氛圍。趕到那裡,白人警官不在,辦事員出去找他,我們在外面的車裡等著。馬路上有一條高大的桉樹的綠地。桉樹是高原老城的街樹。夜間,長長的桉樹葉散發出芬芳的特異的氣味,在路燈的光芒下,桉樹顯得非同一般。幾個土著警察推推搡搡地把一個健壯高大的斯瓦希里婦女帶進警察局。她竭盡全力地反抗,抓他們的臉,豬一般地嚷叫。一夥打群架的也被帶進來,走在臺階上仍指手劃腳地吵吵嚷嚷。一個小偷——我判斷——從馬路上走來,後面跟著一大幫「夜遊神」,有的為小偷說話,有的站在警察一邊,為這案子高聲爭論不休。最後,一位年輕的警官駕到,我一眼看出,他剛從一個歡樂的晚宴那裡趕來。他真使貝爾克奈普大失所望。他先是以極濃的興趣、極快的速度記錄槍禍的始末,繼而陷入沉思,拿著鉛筆在紙上慢慢地移動。末了,他停下來,把鉛筆插回口袋裡。在夜間的空氣裡,我感hetubook.com.com到寒冷。謝天謝地,我們總算能駕車回家了。
趁等車的功夫,我打聽卡貝羅的情況——他開了槍,造成一場血禍。貝爾克奈普對我講了一個關於卡貝羅的古怪故事。幾天前,他從他的主人那裡買了一條短褲,準備從他工資裡支付一盧比的褲款。槍響時,貝爾克奈普跑到廚房,他正站在屋子中央,手裡拿著冒煙的獵槍。他看了貝爾克奈普一眼,然後用左手從新買的短褲——特地為這次聚會穿上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盧比,放在桌上;同時右手把槍也放在上面。交待完這最後的事,他逃離了。他實際上——雖然當時無人得知——是以這樣的高姿態從地球表面消失。對土著來說,這是不尋常的舉動,因為他們一般很會想法拖欠債務,特別是欠白人的錢,他們不大放在心上。也許那時對卡貝羅來說,頗似審判之日,他感到自己必須凜然視之。也許他是試圖在危急時刻保護朋友。或者,面對這突發的事故:這呯呯啪啪的槍響,他朋友們的死亡;這個小男孩小小的意識深受震撼,他凌亂的神經末梢一下都凝聚到他的良知之中。
此刻,法拉赫從他的屋子裡出來,與我一起聽他敘述。
那時候,我有一輛奧佛萊舊車。我無意描述它的任何缺陷,因為它為我盡心服務多年。但它極少能以兩個以上的汽缸行駛。它的照明系統也老出故障。我常駕著它去參加姆莎依加俱樂部的舞會,用一盞包著紅綢巾的防風燈作為尾燈。發動時,得推著它走幾步。在這樣的夜晚,可耗費了不少寶貴的時間。
翌晨,我還未起床,從屋外出奇的寧靜中,我感到有許多人圍在那裡。我能想見他們是誰,莊園的老人們,蹲在石頭上,撮著、嗅著他們的鼻煙,吐著唾沫,交頭接耳。我也能推知他們要幹什麼:準是來告訴我,他們想就昨天的槍禍及孩子的死亡召集一個「基亞馬」。
「基亞馬」是莊園的元老會議,經政府批准,處理農民間的任何糾紛。「基亞馬」成員開會研究某樁刑事案或事故案。他們將為此座談幾個星期,一邊吃著羊肉,一邊談論災禍。我知道,這些元老現在想同我交談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也想——如果能辦到的話——最後讓我出席會議,作一裁決。此時我不想參加關於昨夜悲劇的無休止討論,我起身牽馬外出,避開他們。
兩分鐘後,一輛摩托車以可怕的速度在道上兜了個圈,停在宅子跟前。有人使勁地敲打我客廳的長窗。我套上裙子,披上大衣,穿上鞋子,拿過風燈往外走。屋外是莊園碾麵廠的經理,在燈光下,兩目圓睜,汗流浹背。他的名字叫貝爾克奈普,是美國人,一個特別能幹、極有靈氣的機械工,但他的心境總不安寧。對於他來說,事物要麼是近乎百年盛業,要麼黑暗得一絲希望之光都沒有。我剛雇用他時,他對於生活,對於莊園前程及環境的觀點變化不定,令我心煩意亂,就好像他將我置於一具龐大的精神秋千之上。後來,我漸漸習以為常了。這些忽上忽下的振蕩,對活躍的、極需鍛鍊的氣質而言,不過是一種日和-圖-書常的情緒而已,而極少有實質性的結果。對於精力旺盛的年輕白人,特別是早年生活是在都市度過的人,這是一種普通的現象。但是,他剛從悲劇的手掌中走出來,尚未決定:是充分運用自己的才智,以使饑渴的靈魂得以充分滿足呢,還是盡少地顯露才智,以便逃脫靈魂的冷酷無情?他處於這種進退維谷的狀態,顯得像一個非常稚嫩的男孩,向著生活迅速前進,卻又宣告大禍臨頭。他的語調如此結結巴巴——最終他運用了一小部分才智,而這才智中並沒有可供他好好表達的部分。命運又一次壓倒了他。
赤道的星空遠比北歐豐富多彩。你能見到的星很多,夜間你出來的也更勤。在北歐,冬夜太冷,你無從賞心悅目地凝望星空,夏天呢?夜空疏朗,如野紫羅蘭那般暗淡,你又很難細細鑒賞繁星。
夜間一顆孤零零的子彈,蘊含著某種奇異的、至關緊要的內涵。彷彿有人向你大聲疾呼一個詞的、不再重複的信息。我久久地佇立在那裡,思索著其中的涵義。在夜間這個時候,沒有人會瞄準什麼東西,而要想嚇跑什麼東西,那應該打兩三槍。
十二月十九日的夜晚,上床前,我步出屋外,去看看天色會不會下雨。高原上的許多農民,我相信,此刻也在仰望蒼穹。在幸運的年份,有時聖誕節前後會下一場大雨。這對小咖啡果來說,至關緊要。它們是在十月的小雨季開花結實的。今晚沒有下雨的兆頭,天空晴朗,繁星燦爛,悄悄地為勝利而喜悅。
當你突然被帶到這一災難的現場,似乎只有一條路——射擊場及田野的補救辦法,你必須迅速地、不惜任何代價地以牙還牙,展開殺戒。然後你深知不能以殺戮復仇,你的頭腦又轉向恐懼。我的雙手捧住孩子的頭,絕望地按著它。彷彿是我害了他,他同時停止了叫喊,直挺挺坐著,雙臂垂下,儼然木頭人一樣。我這才明白過來,該醫治槍傷了。
不出我所料,我一走到屋外,便見到元老們在屋子的左側僕人住房附近圍成一圈。出於他們會議的尊嚴,他們佯裝未見到我,直至發覺我打算出門去走走,他們這才急不可耐地踉踉蹌蹌站起來,朝我揮動手臂。我也向他們招手,策馬而去。
很難為一個半邊臉被打掉的病人包紮。你想法止血,又有令他窒息的可能。我得將瓦娘蓋里放在法拉赫的膝蓋上,讓法拉赫為我扶住他的腦袋。他的頭向前傾,我就無法包紮;他的頭向後仰,血又要流下來,灌滿他的喉嚨。終於,他總算坐穩了,我將繃帶一層層包好。
「姜博,莫拉尼(武士),你們去哪裡?」
在土著中間,我享有一種聲譽。在莊園裡,好多次是我首先見到新月如一彎細長的銀弓出現在落日的餘暉之中,特別是一連兩三年,我最早發現閉齋節的新月——穆斯林神聖的齋月。
我正在房前站著,一顆子彈落下來,掉到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人開了一槍。接著,夜的寂靜又一次籠罩四野。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蟋蟀們在草叢中奏起牠們單調的小曲兒,彷彿牠們剛才停頓下來傾聽四下裡的動靜,而此時又重振旗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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