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一個移民的劄記

我們給耕牛的待遇是令人驚異的。公牛時時處於暴怒狀態,轉動著眼珠子,掀鏟土塊。在牠的視野裡的一切都惹牠惱火,然而,牠依然維持著自己的生活,從咽喉裡產生火一般的熱力,從腎臟裡產生新的活力。牠的日子充滿渴望與滿足。我們從牛那裡獲取一切,作為回報,我們卻要求牠們為我們生存。牛呵牛,在我們日常生活中跋涉,時時刻刻拉著重負;牛呵牛,沒有自己生活的生靈,供我們使喚的生靈,牠們有著溼乎乎的、明淨的紫羅蘭般的眼睛,有著柔軟的鼻子,有著絲綢般的耳朵。在一切方面,牠們都那麼呆滯而富有耐心,有時候,又顯出沉思的樣子。
在文明的國度,所有的人和-圖-書對貧民窟抱有一種慣常的內疚心理:一想到貧民窟,就感到不舒坦;在非洲,你見到耕牛的時候,也油然而生一種內疚之感,心中一陣劇痛。對於莊園裡的耕牛,我感到——我想是這樣——就像一個國王對貧民窟的感覺——「你們即是我,我即是你們」。
禮拜六下午是莊園享福的時光。首先,一直到禮拜一下午都沒有郵班,這段時間裡便不會有任何令人頭疼的商業信函寄達。莊園似乎因此被封閉起來,就像處於圍廊之中。其次,每個人都盼望著禮拜日,可以整天休息、玩樂,佃農們也得以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在週末,一想起耕牛,我特別愉快。我常在傍晚六點https://m.hetubook.com.com下山去牠們的圍場。這時候牠們已結束一天的勞作和幾小時的吃草,悠然歸來。明天,我想,牠們就能整天在草原上吃草而不必幹任何活計了。
如果,奈洛比大腹便便的印度商——牛車的主人,能花兩個盧比把剎車調試好;或者,貨車頂上心安理得的土著青年能下車合上車閘,要是能做到這一點,就能助牛一臂之力,使牠們穩穩當當地下山來。但牛對這一切茫無所知,一天天地幹著,一天天地跟生活的困境作著英勇的殊死搏鬥。
非洲的耕牛背負著發展歐洲文明的重擔。無論何處,哪塊新墾地不是牠們開墾的呢?——牠們在齊膝深的土壤裡喘著氣,拉著和-圖-書犁。長長的鞭子在牠們上空甩響。哪一條道路不是牠們開拓的呢?在沒有任何道路的地方,牠們沿著塵土與高草叢中的小徑,在馭手的吆喝聲、叫嚷聲中,步履維艱地拖著鐵器與工具。天未破曉,牠們就被套在車上,熱汗淋漓地在漫長的山坡爬上爬下。在炙熱的白天,牠們穿越荒漠,穿越乾涸的河床。皮鞭在牠們周身留下血痕,你經常可以見到獨眼的、失去雙目的耕牛,那是長長的鋒快的鞭子抽掉的。許多印度人、白人承包商的拉車牛天天勞作,終生勞作,根本不知安息日是什麼。
牛也許在想:「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世道。它們是艱難的,艱難的。一切都須忍受——別無他法。拉車下山太可m.hetubook•com•com怕,太困難。這可是生死攸關的事,誰也幫不了忙的事。」
我在肯亞時,有一條法規,禁止沒有剎車的牛車上路。車把式都必須在下山坡時拉上車閘。但這法規沒有被完全遵循,一半的牛車沒有閘就上路,另一半有閘也不用。這就使下坡路成了牛的鬼門關。牠們得用全身的力氣擋住載重的車滑坡,牠們的腦袋費勁兒地向後仰,以至於牛角碰到背上的脊梁骨。牠們的兩脅成了一對風箱。有許多回,我見到柴火商的牛車沿著恩戈路,一輛接一輛地開往奈洛比,就像一條長長的百足蟲,在森林保護區的山下加速,一頭頭牛拉著車,走成了鋸齒形的路線。我也曾在山腳下,見到牛承受不住重負,跌倒在地。
m.hetubook•com•com在莊園,我們有一百三十二頭耕牛,分成八個小組,還有幾頭備用。此刻,夕陽下,道上的塵土也透著金黃色。牠們排成長長一列,穿越草原,悠閒地在暮色中歸來。牠們慢條斯理地走著,如同幹一切事那樣。我怡然地坐在圍場的籬笆上,安安穩穩地抽著菸,觀望著牠們。走過來了,尼約賽、恩古夫、法魯,還有姆松古——意即白人。這些都是給耕牛起的斯瓦希里語名字。駕牛的又給牠們起了非常合適的白人名字,迪萊米尼是牛常見的名字。走來了,老馬林達,這是一頭健壯的黃牛,是我最喜歡的一頭牛。牠的皮膚上出奇地點綴著一些影影綽綽的圖案,就像海星似的。由於牠這種花斑,人們貼切地叫牠馬林達,意即圍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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