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朵純潔的白雪花將開放於永恆,無可名之。這一家人甚至把她看作「那一個高貴如月之女神的人」。
同時,在那婬惡的世界裡,一個身敗名裂、背叛了教區長、拋下了兩個女兒的那人,正四處流浪著。現在,她和一個年輕卑鄙的男人住在一起,那個人必然使她日趨墮落。這也是她活該的!然而,認清了這一點之後,我們可別再聲張!因為在教區長崇高的心靈深處,仍然開放著他年輕新娘那朵純潔的白雪花。這朵白雪花永不枯萎。和那個卑鄙男子出走的是另一個「女人」,跟她毫不相干。
同時,有時也會從那個骯髒的世界裡,傳來一些自私、淫|褻的氣息。這是那朵可怕的「大毒草」,那個「月之女神」的氣味。
「阿媽」似乎不像是個溫和慈藹的人。她的確不是,而只是狡猾的裝作她是。這些事,漸漸讓兩個女孩看穿了。在「阿媽」老式的花邊帽下,在她滿頭的銀髮下,在她罩著肥胖矮小、臃腫不堪的那件黑綢衣下,這個老女人有一顆狡猾的心,永遠尋求自己的母性權威。透過她那些生養大,死板呆滯的男人們的弱點,她攫緊她的權力。隨著年齡的逐漸增長,由七十而八十,由八十而九十,始終不衰。
茜茜姑媽的「奉獻」,事實已經被大家視為當然,包括茜茜姑媽本人在內。她經常為此祈禱,這顯示出她內心深藏的不滿。可憐的茜茜,已不再是年輕時代的茜茜,她已失去青春的人生,也失去了性別。而今,在她漸漸接近五十和-圖-書大關之際,心裡更難免會冒起無名之火。而每當這時,她就像是瘋了一樣失去理智。
兩個小女孩,當然的,在她們不懂事的情形下,也已接受了家庭的命運。七十多歲,視力衰退的老祖母成了家庭的中心人物,而年逾四十,臉色蒼白,信仰虔誠,忍辱含悲的茜茜姑媽則順理的管理著家務。另外,福瑞叔叔,一個吝嗇、陰沉、孤身,四十來歲的男人,則邋邋遢遢,自顧自的活著,每天都往城裡跑。至於教區長,當然,除了祖母之外,他是全家最重要的人物。
兩個女孩就在這種詭詐、自命神聖,而又故作神秘的氣氛裡長大了。她們同樣看見那朵白雪花,開在高不可攀的白雲深處。她們也知道那朵白雪花在孤寂的光輝裡,遙遙立於她們之上,不可觸及。
教區長配屬的住宅是幢非常古陋的石屋,在碧波河邊上,從這裡有條路可以直通村子裡。再過去,越過道路和河流的交叉口,有一家高大古老的石造棉紗工廠,以前一度用水力操作工作。道路隨著山勢蜿蜒而上,進入村裡荒涼的小路。
現在開始的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自從牧師的妻子跟一個身無分文的年輕人出走以後,這件醜聞傳得滿城風雨。留下了兩個年幼的女兒,一個才七歲,一個才九歲。牧師又是那麼一個好好先生。他的頭髮已經灰白了,可是他的鬍子依然烏黑,人又長得英俊,而且對他那個不守婦道的嬌妻還暗懷著滿腔情意。
何況,她並不是真的下不了床,只要家裡的「男人」在的時候,她就變得精神抖擻,威風八面。她太狡猾,更不會讓她自己被人小視,尤其當她碰到對手的時候。
這些話,他甚至在和*圖*書遺囑裡都為她設想好了,可是,千萬,我們千萬別提她是一朵開放在罪惡世界的「大毒草」啊!她是「月之女神」,是一朵純潔無比的白雪花。就讓那朵純潔的白雪花,開在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往日高處吧!
另一方面,茜茜姑媽也憎恨著伊薇。她恨伊薇全家。因為她將她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阿媽」。茜茜姑媽知道這點,「阿媽」也知道茜茜知道這點。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也已經變成一種積習。
他母親以前寡居在一幢小屋裡的時候,過的是一種退隱而微賤的生活。現在她一登上了教區長家的第一把交椅,便趕緊重新佔好她的位子,再不容許任何人奪走她的寶座。她狡獪地以嘆息來表示她對教區長對那朵白雪花忠貞不渝的敬意,然後為了身份她又故意裝出一副不贊同的樣子。
然而,不知道哪裡有點不對勁。有幾位曾經最同情牧師的女士們,漸漸的也開始暗地厭惡他了。在他的言行裡,包含了一種自以為是的狡獪。
和這一切混在一起的,是孩子們對她們真正的家,也就是那個南方牧師住宅的,清晰無比的記憶。她們也還記得她們那美艷,但卻不太可靠的母親「月之女神」。她曾經大放光芒,在生命中放出異采;她像家中一個飄忽而又危險的太陽,來去不已。她的出現,一直使孩子們把她和光明聯想在一起,也一直使她們把她和危險聯想在一起。她使她們聯想到魅力,也使她們聯想到可怕的自私。
這個家庭裡有著「忠誠」的一貫傳統:「忠誠」於彼此,尤其「忠誠」於母親,因為母親是這個家庭的軸心。這個家庭就是母親「自我」的延伸,自然她要用她的和*圖*書權威籠罩這個家了。她的兒女們,由於懦弱無能和分崩離析,只能對她忠心耿耿。而在家庭外面,環繞著他們的豈不是危險、藐視、羞辱嗎?教區長已經從他的婚姻中嚐夠了這些苦果。因此,現在要警覺,要用謹慎和忠誠去對抗外界。不管在家庭內有多少仇恨和摩擦,一旦面對外界,他們便該築起同心協力的牆。
這朵「大毒草」實際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設法把一封信送到兩個女孩(她的孩子)手中。對於這件事,滿頭銀髮的祖母既恨且怕。因為,萬一那個「月之女神」回來了,就沒有她這「阿媽」的地位了。這股深藏的仇恨,從老祖母傳到兩個女孩身上——那個淫|褻污穢的「大毒草」的兩個孩子身上。因為那個「月之女神」從來就看不起「阿媽」。
現在,魅力已消失,白雪花也像「白瓷花環」似地,僵硬在它的墳上,而不安的危險——那種有如獅子和老虎一般危險出奇的自私,也隨著消失了。現在留下的只是一份完全的安適,在這份安適裡,一個人可以無憂無慮地死去。
她為什麼要出走呢?為什麼要像發狂似的跟一個卑鄙可恥的傢伙遠走高飛呢?
「阿媽」的最大對手是那個年紀較小的女孩:伊薇。伊薇具有著「月之女神」那種迷迷糊糊、無憂無慮的爽朗個性。不過另一個卻比較馴順的多,也許是及時控制住她的緣故吧!
而母親對他的弱點也了解的徹底。她摸清了他的脾性,還把那些弱點轉變成他個性的裝飾品,加以利用。在他的眼裡,他希望自己有一種迷人的個性,就像女人希望有迷人的衣服一樣。於是母親就狡猾地用這種「美人痣」來掩飾他的缺陷與不足。她的母愛https://m•hetubook•com.com使她知道如何找到他的弱點,然後再用裝飾品替他遮掩起來。至於那個「月之女神」——提也別提,在她眼裡,教區長幾乎是個駝背不解風情的白癡。
同時為了對自己偉大的愛表示尊重,她也不說那朵繁殖在罪惡世界的「大毒草」的壞話。那朵「大毒草」,一度被稱為亞瑟.賽維爾夫人,現在,謝天謝地,她已經走了,不再是亞瑟.賽維爾夫人了。再沒有一個女人冠用教區長的姓氏。
可是,她們漸漸長大,隨著她們的成長,她們的迷惘也越深,越來越感到困惑。
但兩個小孩子卻永遠不明白。傷心之餘,她們堅認那是由於媽媽覺得她們無足輕重。
有趣的是,祖母心中憎厭著大女兒露秀,遠甚於嬌縱慣了的伊薇。因為比起被慣壞了的、迷糊的伊薇,焦慮不安的露秀更能覺察到自己受制於祖母的權威之下。
教區長現年四十七歲。在妻子私奔後,他曾經顯露出強烈、屈辱的悲痛。幸好得了同情他的女士們的安慰,才使他斷了自殺的念頭。他的頭髮幾乎全白了,眼裡流露出狂野的色,滿面悲戚。你只要看看他,就知道這一切事情是多麼的可怕,給他的打擊又是多麼的沉重。
有時候,茜茜姑媽那股無名之火,也會攻擊到年輕人的身上。可憐的人兒,她禱告上蒼,祈求上蒼寬恕她的罪過。可是對於別人加諸在她身上的罪過,她卻從不寬恕。她從血管裡迸射出一切刻薄的話。
她們喊祖母「阿媽」,她是一個生性粗俗的,頭腦靈活的老人家,一輩子都在利用男人的弱點。她在家裡扮演起她的角色來了。教區長仍舊「愛」著那個背叛他的妻子,而且會「愛她」至死。但是,「噓!」別聲張!https://m.hetubook.com.com教區長的情愛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在他的內心供奉著一個他娶的也崇拜過的純潔女子。
搬進教區長住宅後,牧師一家人就有了決定性的改變。這位牧師,現在是教區長了。他把他的母親和妹妹接來,又從城裡把弟弟也一起接來同住。兩個小女孩面臨了與從前老家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
教區長太寵愛伊薇,用一種成年人對孩子的溺愛把她給慣壞了。他的那種溺愛,彷彿是說:我難道不是一個心腸柔軟、縱容孩子的好父親嗎?他喜歡對自己抱持這種看法。
「阿媽」年齡越來越大,視力也越來越壞,必須有人攙扶她走才行。而且她不到中午,絕對下不了床。然而,無論看不見也好,下不了床也好,她還是一家之主,還是掌管這個家。
這股風暴,兇猛的吹遍了牧師一家人,沒有帶給任何人好處。同時,你瞧!我們這牧師還是位小有名氣的散文家兼雄辯家呢!他的遭遇引起了文學界的廣大同情,也使他獲得了「碧波衛」的新生涯。上帝以北方某城鎮一個教區長的職位,緩和了他的不幸。
這一切就是「阿媽」葫蘆裡賣的藥。這付藥使她保證了亞瑟永遠不會再娶。她抓住了教區長最大的弱點,也就是他那不可告人的自戀。他娶了一朵不凋的白雪花,他是一個幸運的男人,只因為他受到傷害。他是一個不快樂的男人,因為他痛苦過。噢!這是何等的愛心啊!而且他已經——饒恕了!是的,那朵白雪花已經被饒恕了。
不過,祖母早已把她控制得服服貼貼。茜茜姑媽生命中的一個目標便是把「阿媽」照顧好。
沒有人知道為了什麼。只有那些虔誠的信徒說她是個壞女人。而一些規矩的女人卻保持著沉默態度;她們心裡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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