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三天。」阿卡揣測道。
他憂心忡忡。農場必須由他老婆料理。政府又徵收走他的兩匹馬了。他每天閱報,以瞭解歐登堡老家是否在下雨。他們還未將乾草收妥。
於是我們就到那養雞場,把他們叫醒。不過我們去之前已先將鵝毛藏好。
他一時不知應如何應付這局面。他沒料到有人會公然與他作對。不過他也有所防備:他也曾耳聞一些關於背後挨冷槍的道聽塗說。
貧民窟這話題令賈登光火了,他也耍起嘴皮子來了:「沒有,你自個兒睡那邊。」
眾人皆默然無語。他所描繪的景象簡直美不勝收。我們心癢難耐。最後穆勒總算回過神來,說道:
「那也得花時間準備才行。就算通過了又怎樣?當學生日子也不見就比較好過。如果你沒錢,就得做牛做馬般的賣命工作。」
「很好,」柯勞普說著,站起身來。「看看上頭的朵朵白雲。那是防空砲火。我們昨天去過那邊。五名陣亡,八名受傷。那還不算什麼。下次,等你和我們一起上前線,要陣亡的人會先到你面前,腳跟靠得喀啦響,然後全身打直問道:『我可以上路了嗎?我可以去西天報到了嗎?我們在此等你這種人等好久了。』」
「當然是有馬子可以泡囉,嗯?」海伊舔舔唇。
他說完又坐了下來,希梅史鐸一溜煙似地消失了。
「好耶!」海伊為之動容,他說道:「那我要抓個豐|滿的姑娘,就是那種在廚房幫傭的鄉下姑娘,渾身是肉讓你可抓個痛快的,這你很清楚,然後就直接跳上床。你想想,兄弟,天鵝絨被再加上彈簧床;我要一個星期不|穿褲子。」
我到營房向賈登通風報信。他已不知去向。
「沒錯,」他點頭:「而且我不能讓他們餓肚子。」
我們望著他朝連部走去。海伊和賈登以他們當礦工的典型罵法謾罵出聲。海伊笑得下巴都脫臼了,忽然合不攏嘴,愣在當場。艾柏朝他下巴揍了一拳,才使其歸定位。
「我們可以跟他好好玩一玩。」穆勒笑道。
我必須充當證人,解釋賈登抗命犯上的原因。
這時希梅史鐸現身了。他直接朝我們這一群走過來。賈登滿臉通紅。他躺平在草地上,興奮難抑地閉上了雙眼。
「下次我也要臭罵他。」我告訴艾柏。
柯勞普聳聳肩。「我不知道。還是回去再說吧,到時自然就會知道了。」
希梅史鐸氣得七竅生煙。這簡直是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賈登,我以長官的身分命令你:起立!」
顯然他最想做的是把希梅史鐸關在籠子中,每天早晨提根木棒去修理他。他只溫和地告訴柯勞普:「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成為一個少尉。這樣就可以把他整得屁滾尿流的。」
「我有一種感覺,下次我們去架鐵絲網時,我會將一捆鐵絲掉在希梅史鐸的腿上。」柯勞普暗示道。
阿卡扶我上牆頭。我踩著他的手,翻牆過去。阿卡在牆外把風。
「有別的事要吩咐嗎?」賈登問道。
當然,沒有人知道。希梅史鐸咬牙切齒地瞪著我們。「你們心裡有數,只是不想說,就是這麼回事。快說!」
「你打算做什麼,賈登?」柯勞普問道。
我們走回營房。高空中又是繁星點點,曙光微現,我在星空下走過,一個士兵穿著大靴子,飽餐了一頓,一個小兵在清晨——不過走在我身旁,佝僂而瘦骨嶙峋的,是阿卡,我的同志。
「那當然。然後呢?」
「我們同班同學到底有幾個在這裡?」
然後他說:「已經好了。」
穆勒這時心滿意足,也比較好說話了:
「你挖過煤嗎?」他態度溫和的反駁我。「你不妨去試試看。」
我們是兩個男人,兩點微弱的生命火花;外頭是暗夜及盤桓不去的死神。我們坐在死神旁,蹲在危機四伏的一隅,手中淌著油,兩顆心緊緊相繫,而時光的流逝也如同這間陋室:我們情感的光與影,在寂靜的火光中投射得滿室斑斕點點。他對我瞭解多少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又瞭解他多少?我們原本應毫無共通的思緒——如今卻圍著一隻鵝坐著,有相同的感受,親密得無聲勝有聲。
「不過我們回去時,到底會發生什麼事?」穆勒仍百思不解,連他自己也深覺困惑。
艾柏做了表白:「戰爭把我們全毀了。」
我翻身坐起。那隻烤得黃橙橙的鵝在房間中央閃閃發光。我們掏出摺疊式的叉子及小刀,各自切了一隻腿。我們以麵包沾肉汁夾著吃。我們慢條斯理的吃得津津有味。
阿卡也被勾起興頭來了。他將柯勞普那盤豆子抽了點稅,吃下一些,思索了許久後說道:「當然,不妨先醉上一回,不過之後便得搭下一班火車回家見母親。太平時期呢,兄弟,艾柏——」
「如果這樣,這場仗對我而言就算結束了。」
賈登滿腦子只想著一件事。「確定不要讓希梅史鐸爬到我頭上。」
「總不會比挖戰壕還苦吧?」我揣度著說道。
「味道如何,阿卡?」
柯勞普躺在草地上說:「你有沒有上過前線?」
「我要讓你受軍法審判。」希梅史鐸暴跳如雷。
連部有動靜了。希梅史鐸似乎已說動他們。一群人魚貫走出來,最前頭是臃腫的士官長。真奇怪,士官長好像都是肥胖臃腫的。
「海伊,你吃錯藥了,真是的!」我說。
柯勞普及賈登將我們看成魔術師。接著他們忙著打牙祭。賈登雙手握住一隻鵝翅含在口中,有如在吹口琴,然後開始大快朵頤。他喝著鍋中的肉汁,雙唇咂咂作響:
外頭的槍砲聲越來越響,進入我夢境,又在我腦海中徘徊。我在朦朧睡意中望著阿卡沾了沾杓子再舉起來。我愛他,他的肩膀,他瘦骨嶙峋的佝僂身影——同時我看見他身後的樹林與繁星,一股清脆的聲音朝我說話,使我心靈平靜,一個穿著大馬靴、裹著腰帶、揹著背包的士兵,朝眼前的道路走去,過眼即忘,很少憂愁,在無垠的夜空下不停地趕路。
「是會好過一點,不過他們教的那一套,還是一樣,全是鬼扯淡。」
我提到尿床事件,令連長頗為動容。希梅史鐸又被傳了進來,我重複我的說詞。
「將這種生活拋諸腦後!」柯勞普大吼出聲。
「然後呢?」
我們都茫茫然。「我們能做什麼?」我問道。
我再起身,一把抓住那隻鵝,朝牆外一甩,再翻身上牆頭。我才剛躍上牆,那隻狗又生龍活虎地朝我撲了過來。我趕忙溜下牆。阿卡站在十步外,那隻鵝挾在他腋下。他一看到我,我們拔腿就跑。
希梅史鐸的紅鬍子抖動著:「你是不認得我了還是怎樣?」
謠言已經證實,希梅史鐸來了。他昨天便已露過臉;我們已聽到那熟悉的聲音。他似乎是因為在訓練中心時,將幾個新兵操得太過分,卻不知道鎮長的兒子也在場。他踢到鐵板了。
「那為什麼沒有人將此事向上呈報?」博汀克問道。
我們早將這些雞毛蒜皮忘得一乾二淨。反正,那些對我們而言根本派不上用場。在學校時,沒有人教我們如何在暴風雨中點菸,或是如何以濕木柴取火——以及用刺刀戳敵人時,最好朝腹部刺,因為這樣才不會像戳入肋骨時一般被卡住。
希梅史鐸這下子也怒不可遏了。「你說什麼鬼話?你這扒糞的,你這下賤的賊痞子!給我立正站好,跟長官說話時腳跟給我靠攏。」
我們默不作聲:將這種事向上呈報,到底有什麼用,他自己想必心裡有數。在軍中很少申訴。他對此心知肚明,故而臭罵了希梅史鐸一頓,讓他明白前線可不像訓練中心。然後輪到賈登挨罵了。他被訓了一頓,還要關三天禁閉。博汀克向柯勞普眨眨眼,判他禁閉一天。「人在江湖嘛!」他無奈地向柯勞普解釋。他還真上道。
他眼中閃著滿足的喜悅,一吐為快:「癩皮狗!」
m.hetubook.com.com希梅史鐸也動怒了。不過賈登先發制人。他非得羞辱希梅史鐸一番不可:「你不想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嗎?一隻癩皮狗,你就是那副德性。我早就想告訴你了。」
「喝個爛醉。」艾柏說。
穆勒仍不死心,繼續追問。他將海伊.威薩斯從思緒中拉回來。「海伊,你在太平時期打算做什麼?」
「萊克爾加斯認為國家的哪一個部門最重要?」穆勒問著,裝作要將眼鏡取下來。
總算可以鬆口氣,那隻鵝已斷氣,阿卡一轉眼就將牠解決了。我們打算馬上將牠烤了吃,以免被發覺。我到營房中拿了些木柴,然後我們溜進一間荒廢的小屋。我們每回打牙祭都到這裡來。唯一的窗戶有厚窗簾罩著。屋內有類似火爐的設備,是在磚塊上架著鐵盤子。我們生起火來。
我們探視過他們後,阿卡告訴我:「來份烤鵝你意下如何?」
「賈登在哪裡?」士官長喘呼呼地問道。
我們轉移陣地,另找地方躺下玩牌。這我們很在行:玩牌、咒罵、打架。對二十歲的人來說這不算什麼——然而,對二十歲的人來說這也算很過分了。
「呃,不過,如果有——」穆勒仍不死心:「你打算做什麼?」
「服役滿十二年後,可領退休金,回到村裡當警察,可以整天到處晃。」
我覺得那不可能。「我們或許得參加檢定考試。」
我們相對而坐,阿卡和我,兩個衣衫襤褸的士兵,在三更半夜烤一隻鵝。我們的話不多,但我相信我們甚至比情侶還擁有更完整的靈犀相通。
營房的輪廓像一片黝黑深沉的夢境,在晨曦中映入我們眼簾。
「我永遠不會忘了你們!」
賈登揮手示意他滾蛋。「你自己去左三圈右三圈,再去青蛙跳吧,希梅史鐸。」
海伊邊嚼邊咧嘴笑道:「是還苦,不過可以活得久一點。而且那也一樣沒什麼出息。」
是一隻鬥牛犬。過了似乎是天長地久之後,牠總算將頭縮回去,端坐在我身旁。然而我一有動靜牠便開始咆哮。我評估著情勢。唯一的辦法就是將槍掏出來,而且這得在有人來之前完成。我緩緩將手朝槍伸過去。
「禿頭查理有幾個子女?」我輕聲插口。
「很好!你呢?」
「其中有三個在當少尉,」穆勒說。「你想他們會受康德里的氣嗎?」
海伊的這念頭早已根深柢固,他對此極為嚮往。
「那你們最好把他找出來,」他仍不死心。「你們都沒去找他嗎?」
「好啊,你也在這裡?」
以前他們還會將我們綁在樹上,不過現在已禁止這種處罰了。好歹我們還被當人看待。
「你連這都不知道,又會有什麼出息?」我尖酸刻薄的回敬了艾柏一句。
我們想應該不會:若是我們,也不會讓自己再受氣。
「那當然。」
「有沒有這回事?」博汀克問希梅史鐸。
然後他從靴子長筒內抽出一把湯匙,朝柯勞普的餐盤伸過去。
希梅史鐸顯得極為困窘。「我們什麼時候變得那麼熟悉了?我可不記得我們曾一起睡過貧民窟。」
他說得對。我們已不再是年輕人了。我們不想轟轟烈烈地征服世界。我們要遺世獨立。我們已遠離自己,遠離我們的生活。我們十八歲時正要開始熱愛生命與世界;然而我們卻必須將之炸成粉碎。第一顆炸彈,第一次爆炸,就在我們心田引爆。我們已無緣再奢言表現、奮鬥、成長等等了。我們已不再相信這一套,我們相信戰爭。
「你說這種話,真該踢你屁股,」我說:「到底怎麼會太平?」
賈登把頭抬起來。「你可知道你是什麼東西?」
「格丁根詩會之目的為何?」穆勒突然正經地問道。
不過艾柏沒給他好臉色看。「比你還早到一點,我猜。」他回了一句。
「你到底聽不聽命令?」
「沒錯,說對了。」
我們上了一輛彈藥車。這一趟便車花了我們兩支菸。阿卡將地點記得分毫不差。那棟小屋是一個團部的總部。我答和*圖*書應去抓鵝,接受阿卡的指示。廂房在牆後面,門只以一支閂子扣住。
「不過你永遠無法成為士官的,海伊。」阿卡潑了他一頭冷水。
一個小兵及一股清脆的聲音,如果有人要愛撫他,他也不解風情,這士兵穿著大靴子,深鎖著心扉,因為穿著大靴子所以要邁大步前進,腦中也只有前進,其餘的全拋諸腦後。天涯海角之外是個花團錦簇的國度,恬靜得令他想哭。那邊有他無法忘懷的景色,因為他不曾擁有這些——令人困惑,他迷失在其間。他的二十個寒暑是否就在其間?
他在這裡會大吃一驚。賈登為了應和他說些什麼,已經構思了好幾個小時。海伊別有意圖地凝視著自己的巨掌,再朝我擠眉弄眼。上回揍了希梅史鐸一頓,是他這一生的代表作。他告訴我,他常會夢到這件事。柯勞普與穆勒正在自得其樂。柯勞普不知去哪裡要來了一大盤的豆子,或許是在先遣部隊的伙房。穆勒垂涎三尺地瞄著那盤豆子,但仍強忍著說道:「艾柏,如果突然又置身太平時期,你打算做什麼?」
「你倒是不妨這麼說,」我告訴他:「你已經有老婆孩子了。」
一陣靜默。然後海伊尷尬地解釋:「如果我是個士官,我就要留營服兵役。」
「少廢話,我跟你說真的——」
我們情同手足,互相謙讓最肥美的部分。飽餐一頓後我抽菸,阿卡抽雪茄。還很多沒吃完。
賈登將三字經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如果我們拿些給柯勞普和賈登,你看如何,阿卡?」
希梅史鐸試圖避重就輕,但到頭來還是得坦白招供,因為柯勞普的說詞也完全一致。
穆勒還沒問完呢。他又去糾纏柯勞普了。
我覺得那彷彿花了我一個鐘頭。才稍微動一下便會招惹來一陣狂吠;我只好先躺平,然後再度嘗試。最後我總算摸到槍了,但這時我的手卻開始發抖。我將槍抵著地面,告訴自己:猛然將槍口朝上,在牠有機會撲襲我前開槍,然後一躍而起。
「是:『我們德國人只敬畏上帝,其他別無所懼。』還是:『我們,德國人,敬畏上帝——』」我徵詢他們的意見。
他仍挺立在我們面前等著。他眼看大家都悶聲不響,只好先說了聲:「好啊!」
我緩緩做了個深呼吸,冷靜了點。然後我屏氣凝神,猛然開槍,砰地一聲,那隻狗嗥叫著退到一邊,我朝門口放腿狂奔,被一隻亂竄的鵝絆倒,跌了個跟斗。
「在某些方面是沒錯。」他說道,然後張大嘴巴,沉湎於前塵往事中。
關禁閉還滿好混的。禁閉室原本是養雞場;我們可以去探視人犯,這我們自有辦法。若是禁止會客的禁閉則要關在地牢裡了。
柯勞普也有同感。「我們的日子都會不好過。不過鄉親父老們似乎都不以為意。兩年來的槍林彈雨——要忘懷這種體驗可不像脫襪子那般容易。」
我們將襯衫擺在膝頭坐著,在暖和的空氣中赤|裸著身體,手則忙個不停。海伊抓到一隻名種蝨子:頭上還有個紅十字標記。他推測是從索奧特醫院帶回來的,牠們還曾服侍過軍醫署署長呢。他說他打算用鐵盒蓋中所累積的蝨油來擦靴子,說完並自個兒狂笑了老半天。不過他今天沒引發任何回響;我們另有心事。
這時他還狠狠放了個響屁。
「那不干你的事,」希梅史鐸回了一句。「我在等你們回答。」
我撲身過去,先抓住一隻,然後馬上將第二隻也逮個正著。我瘋了似地抓起牠們的頭猛撞牆,想將牠們撞昏,然而撞得不夠重。兩隻畜牲開始呱呱叫,還奮力拍打著翅膀及雙腳。我賣命地與牠們搏鬥,不過,天啊!鵝的腿還真夠勁!牠們死命地掙扎,我則跌跌撞撞地搞不清方向。這兩團白影在黑暗中還真駭人。我的雙臂像長了翅膀,手中抓著的像是兩顆氣球,我真擔心會跟著牠們飛上天。
「很好,阿卡。」
「一m.hetubook.com.com定會。」我說。
「好啊。」他說。
「波摩,你真沒出息。」穆勒嘰哩呱啦地說著。
賈登不以為意。「關五天禁閉就休養五天。」
他早已眼巴巴地在盼望這麼一天了。「你且想想看會受到什麼禮遇。這裡小酌幾杯,那裡淺斟半壺。每個人都想和警察打好關係。」
你可以看得出來他在想什麼。荒山野地裡簡陋的小屋,從早到晚在熱氣騰騰的荒野間幹粗活,待遇菲薄,髒兮兮的工作服。
飛機聲嗡嗡作響;機槍聲噠噠怒吼。不過外頭看不到我們的火光。
「在軍中,太平時期根本沒什麼好操心的,」他繼續說道:「每天伙食無缺,否則準會引起騷動;有自己的床鋪,每星期都有乾淨的內衣,像個標準紳士,只要執行士官的職務,有一套像樣的衣服;晚上則可自由活動,離營到酒吧去。」
「《神射手威廉泰爾》這本書的主題是什麼?」柯勞普追憶著往日時光,捧腹暢笑不已。
肥佬以盤查的眼神環顧四周;然而賈登早已不見蹤影。他試另一種方式。
「你至少會被關五天禁閉。」阿卡說。
不過此事就此告一段落。當天晚上就審理此案了。我們的連長博汀克端坐在連部,將我們一個個傳進去問話。
「你呢,狄特靈?」穆勒像個法官般問道。他是個當校長的料子,老是問個沒完。狄特靈平日木訥寡言。不過談到這話題他也開口了。他仰望著天空,只說了一句:「我要立刻趕回去收成。」
希梅史鐸猶豫了半晌,步伐放慢了點。然後他朝我們邁步走來。眾人皆文風未動,沒有人起立。柯勞普促狹地望著他。
我們站了起來。
我們數了數:原有二十個,七名陣亡,四名受傷,一名送精神病院。只剩十二個。
他穿上襯衫,扣起鈕釦。
海伊愁眉苦臉地望著他,默不作聲。他的思緒仍縈繞在清爽的秋夜、荒野的週日、村裡的鐘聲、與廚房女傭共度下午與傍晚、煎肉片與大麥、在酒館中無憂無慮暢飲的歡樂時光——
若是身上長了上百隻蝨子,要一隻隻弄死牠們也挺煩人的。這種小蟲子滿硬的,用指甲沒完沒了的掐個不停,不久就又累又煩了。於是賈登以一截鐵絲纏著擦鞋油的鐵盒蓋,擺在蠟燭上頭。只消將蝨子丟進這迷你小鍋中。啪啦一聲!就解決了。
賈登及柯勞普在禁閉室內安頓妥當後一個小時,我們設法去探視他們。賈登樂得鬼叫著招呼我們。然後我們玩牌直到深夜。當然是賈登贏了,這臭小子還真好狗運。
雖然這隻鵝鮮嫩肥美,但烤起來還是頗費時。故而我們輪番上陣。一個塗油時,另一個便躺下睡覺。小屋內漸漸已滿室芳香撲鼻。
我們都笑了。「他們不愁沒飯吃的,阿卡,你總是能設法弄吃的來。」
他一時無法忘懷這些夢想,只嘀咕著說道:「你問這什麼驢問題?」
這種問題對海伊而言太深奧了。他搖搖滿臉雀斑的頭:
幾秒鐘過去了。希梅史鐸顯然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定很想再罰我們「左三圈、右三圈」的跑幾趟。然而他好像也知道前線可不像訓練中心。不過他還是繼續試探,這次他不是空泛的對著眾人,而是針對一個人,希望能有所回應。柯勞普離他最近,所以被挑上了。
他說完便氣鼓鼓地與希梅史鐸一道離去。
「艾柏,如果你現在真的回家了,你打算做什麼?」
我頓時覺得前途茫然無望。
賈登是個樂天派,一向無憂無慮。他與海伊及李爾一道去避風頭,免得正在興頭上就被逮走了。
「牛糞怎麼會跑到屋頂上?」穆勒不假思索地頂了我一句,然後再回頭追問海伊.威薩斯。
「你是說當戰爭結束的時候?」
我是否又垂淚了,我置身何處?阿卡站在我面前,他巨大佝僂的影子像家一樣,籠罩著我。他輕聲說著話,微笑著走回火邊。
接著開始鬧翻天了:其中一隻獲得喘息的機會,像鬧鐘般喧嚷個不停。我還來不及應變,外頭有個東西www.hetubook.com.com闖了進來;我覺得被撞了一下,跌了個四腳朝天,並聽到令人膽顫心驚的咆哮聲。是一隻狗。我偷偷朝身旁瞄了一眼,牠正咬住我脖子。我躺著不敢動彈,只將下巴往衣領內縮。
阿卡則忐忑不安:「如果他去告你狀,那就麻煩了。」
「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份收入,如此我們便可以隱居於林野間了。」我說著,但話甫出口,便為這荒唐的念頭而覺得汗顏。
「不會有什麼太平時期的。」艾柏斬釘截鐵地說著。
我同意了,我們要全部拿過去。
我等了一會兒,讓眼睛適應黑暗。然後我辨識出那座小屋了。我躡手躡足潛行過去,將門上那支閂子抽出來,將門打開。我看到兩團白影。兩隻鵝,這下慘了:如果我抓其中一隻,另一隻必會聒噪個不停。好吧,見兩隻就抓一雙——只要我動作夠快,應該沒問題。
「我什麼也不想做,」柯勞普無精打采地回答。「反正遲早會死,所以怎樣都無所謂。我不認為我們回得去。」
他從筆記本中掏出一張照片,向大家展示。「我老媽子!」然後他將照片放回去,開始咒罵:「操他的混蛋戰爭——」
我們切下一塊,小心的用報紙包妥。其餘的我們打算帶回營房去。阿卡笑了,他只說了聲:「賈登。」
「不過,兄弟,在家裡總是比較稱心吧。」
我們都同意那是每個人的共通經驗;不只是我們幾個,而是遍布各地的年輕人;有些人會更嚴重,有些人則會稍好過些。那是我們這一代的命運。
「我也是,」柯勞普說:「不然要做什麼?」
穆勒深沉地說道:「有什麼用?我們還是得照老樣子回去上課。」
「好的,阿卡。」
「叫賈登在十分鐘內到連部報到。」
「你真不用功,柯勞普,坐下,扣三分」我說。
「不錯啊。」我附和他。
然後他起身走開了。
柯勞普支持我的論調:「一旦上過戰場,怎麼還能將那些八股當一回事?」
那是我們唯一的雄心壯志:把那自命不凡的郵差整得灰頭土臉。
「你看他會告狀嗎?」
他自顧說道:「物理學的凝聚力是什麼意思?」
「不過你總得有份職業。」穆勒仍不為所動,那口氣活像康德里。
希梅史鐸轉向他:「賈登,對吧?」
「如果他們將你送到軍監呢?」思慮周全的穆勒問道。
「當我想到這件事時,艾柏,」過一陣子後我躺平說道:「當我聽到『太平時期』這字眼時,馬上就想到: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太平了,我要做些令人無法想像的事——你知道,就是做些事,使躺在這堆糞屎間也顯得值得。但我還想像不出能做什麼。我只知道這些關於就業、就學、薪水等等的問題——這些全令我厭煩,這種事很齷齪,一向如此。我想不出來要做什麼,艾柏。」
「墨爾本市的人口有多少?」穆勒問道。
「薩納之役是在何時?」柯勞普想知道。
希梅史鐸緊隨在後,急著想報一箭之仇。他的靴子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
賈登這時張開了眼睛。「我倒還認得。」
艾柏以一把刀子在清指甲垢。我們沒料到他會那麼愛乾淨。不過他只是藉此聊解心頭鬱悶。他將小刀收起來,繼續說道:「正是如此。阿卡、狄特靈及海伊都會回到老本行,因為他們原來便有此一技之長。希梅史鐸也一樣。然而我們從沒工作過。我們在此地——」他朝前線比了比:「已歷經滄桑,怎能適應民間的工作?」
阿卡將鵝毛拔掉,清理乾淨。我們將鵝毛小心翼翼地擺在一旁。我們打算用這些毛做兩個枕頭,還要題字:「在砲火下柔和地安睡。」前線的砲火聲滲透了進來。火光照亮了我們的臉龐,影子在牆上搖曳生姿。偶爾會傳來轟隆巨響,小屋便搖晃不已。空襲。有次我們聽到慘叫聲。想必是有營房被炸中了。
半小時後希梅史鐸又回來了。我們都不甩他。他要找賈登。我們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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