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架上有一排放的都是教科書。這些就沒有妥善保存,翻得破爛不堪,有許多頁也因故被撕了。再下一排放的是雜誌、報紙、信件,這些全與圖畫紙及素描紙塞在一起。
那褐髮小姑娘每當在思索時,便深鎖眉頭;不過她在說話時,眉毛就文風不動了。而她說的話對我而言卻常是有上文沒下文;一座拱門,一條小徑,一顆彗星。我知道些什麼?——我又聽懂了些什麼?——這些我一知半解的外國話撫慰著我,使我平靜;房間逐漸昏暗,在微弱的燈光中漸漸消失,只有我面前的那張臉蛋是鮮活的。
幾分鐘後,兩個人推著手推車出發了。康德里憤怒地垂頭走著。而校工則很開心能賺到這種閒差事。
阿娜將食物收起來。媽突然緊握住我的手,略微遲疑地問道:「那邊情況是不是很糟糕,保羅?」
「他會在你接受測試時整你。」
我等著,我等著。
我在樓梯口被背包絆了一跤。因為一早就要出發,我早就將背包打點妥擺在樓梯口。
「要是有個少校什麼的與她們在一起怎麼辦?」
我們拎起靴子出發了。我們很快地溜進水中,以仰式游過去,將靴子及裡面塞的見面禮高舉過頭。
不過這時我撫觸到那褐髮小姑娘的雙唇,我緊緊擁吻她,雙眼閤著,我希望將一切重負皆抖落肩頭,戰爭、恐怖及各種齷齪事,皆拋諸腦後,以喚醒早被淡忘的年少情懷及歡樂時光;我想到了海報上的女孩,在那一瞬間,深信我這一生是否能有成就,將全視能否博取她的歡心而定。而若我能將自己深深埋入這擁抱著我的胴體中,或許奇蹟會出現……
我坐了起來。「我不是直接回前線,媽。我要到訓練中心受訓四個星期。或許每逢週日都可以由中心回家呢。」
這時我看到康德里了,也差點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他穿著一身褪色的藍上衣。背上及袖口都有好大塊的深色補靪。那件上衣的原主想必是個巨人。而已磨損不堪的黑色褲管則太短了,露出一大截小腿來。那雙靴子看來又舊又土裡土氣的,靴尖翹得老高,鞋帶垂在一邊,比他的腳大了好幾號。為了求取平衡,帽子就太小了,像座髒得嚇人的小碉堡。全身的行頭可真是慘不忍睹。
就這樣,過了一陣子,我們三個又會合了。李爾神采飛揚。我們穿上靴子,難分難捨地告辭。夜涼如水,冷卻了我們仍滾燙的身軀。隨風搖曳的白楊挺立在夜色中。一輪明月浮懸在蒼穹,也映現在河水中。我們沒用跑的,我們並肩跨大步走著。
能找個地方靜靜坐著真是愜意,例如說,坐在球場旁露天酒店的栗樹下。樹葉飄落在桌上及地面,起先,只有幾片落葉。我面前有一杯啤酒,我在軍中已學會了喝酒。只剩半杯了,不過還可以痛快喝上幾口,而且還可以隨心所欲地再叫第二杯、第三杯。沒有吹號聲,沒有砲擊,酒店老闆的孩子在球場上嬉戲,一隻狗將頭垂靠在我膝上。天色蔚藍,在栗樹葉梢間浮現聖瑪格麗特教堂的綠色塔尖。
不過我拒絕了。
我真搞不懂,他怎會有這種想法的。我將第三杯啤酒再度一仰而盡。他馬上又叫了一杯。
我無法再往前走了——媽,媽,保羅回來了。
李爾問她們是不是住在那邊。
我在由營區回來的路上,有人高聲叫住我。我那時還在沉思,轉身後才發現是個少校。「你不會敬禮嗎?」他大肆咆哮。
他拉我到一張坐了許多人的桌子。他們歡迎我,一個校長與我握手說道:「你是前線回來的?那邊士氣如何?很高昂,嗯?很高昂吧?」
「沒關係。」他興高采烈的說。
心如死灰了;漠然又悲慘,像個死囚,我坐著,往日情懷已杳然遠逝。而我也不敢再三懇求,因為我不知那會有何後果。我是個戰士,我必須牢記住這一點。
人在沉思時,時光流逝得特別快。我打起精神,陪姊姊到肉販處買些骨頭。這很受歡迎,大家都是一大早就大排長龍在等了。不少人還不支昏倒在地。
「晚安,媽。」
她打開一扇門叫道:「媽,媽,保羅回來了。」
真不該放假回家的。
我沒想到放假會是這種光景。沒錯,一年前情況便大不相同。這期間的變遷頗大。當時與目前之間有道深深的鴻溝。當時我對戰爭仍一無所知,我們還在沒有戰事的地區。然而如今我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了。我發覺自己與故鄉格格不入,那已變成一個陌生的國度。有些鄉親會問東問西,有些人不聞不問,但可以看得出來,他們對自己的不聞不問頗為得意;他們常自以為是的說,這些事是不能談論的。他們對此洋洋自得。
我回答,依我們的看法,不可能突破防線。敵軍的後備部隊太多了。更何況,這場戰爭與人們想像得迥然不同。
「是啊,不過亨利.布雷狄梅爾前一陣子回來,他說如今那邊很恐怖,有毒氣之類的。」說這話的是我母親。她說:「有毒氣之類的。」她不曉得自己說的那些到底指的是什麼,她只是在替我擔心。難道我該告訴她,我們曾發現三座敵軍戰壕,其中的守軍全都像中風了般全身僵硬?他們靠在掩體的胸牆上,或站或躺,臉孔發青,全死了。
媽想下床。所以我到廚房去找姊姊。「她是怎麼了?」
媽的臉色蒼白。我不敢開燈。
「願意。」
「她就寢了嗎?」我問姊姊。
「好啦,好啦,孩子。」
海報上的女孩,令我們大開眼界。我們都已忘了世上還有此情此景,這時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們已經幾年沒看過這種景象了,沒見過這種幸福、美麗及喜悅。那是天下太平時才有的,天下太平時便應該有這種景象;我們都激動起來了。
房間很暗。我可以聽見媽的氣息,及時鐘的滴答聲。窗外颳著風,栗樹在風中瑟瑟作響。
「我想叮嚀你,要提防法國女人。她們不是好對象。」
康德里休想在密特史達特面前翻身,因為他曾將密特史達特升官的機會搞砸了,要是密特史達特沒在被調回前線之前,利用這絕佳的時機好好整一整康德里,那他就真的是大笨蛋。軍隊能提供這種千載難逢的良機,真的是死也瞑目了。
那一段實在難以訴諸筆墨。這個全身顫抖、泣不成聲的婦人抓住我猛搖,朝我高聲叫嚷:
已經傍晚了,要不是火車聲隆隆然,別人可能會聽見我的高叫聲。整座平原柳暗花明地呈現在眼前。
她沒有回答。我起身,將被單裹住她肩頭。
沒有請假,沒有人可以過橋,所以今晚是非以游泳渡河不可了。我們興奮極了。若不喝點酒實在熬不住,所以我們就到福利社沽酒喝。
不過我已執意告辭了。他又塞了幾支雪茄在我口袋,親切地拍拍我,送我離開。「萬事如意!希望不久就能聽到你們的捷報。」
我姊姊又回來了,她問道:「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母親的憂心忡忡,使我恢復了冷靜。我這時可以四處走動,應對如流,不用擔心會忽然因為一時手腳癱軟而必須靠在牆上。
我們忙不迭地向她們保證會帶麵包過去。我們擠眉弄眼、比手劃腳地想向她們解釋,還會帶其他好吃的。李爾在試著解釋香腸時,差點給淹死了。如果有必要,我們也會把糧秣官的整座倉庫搬給她們。她們走了,還頻頻回眸。我們游上我們這一側的岸上眺望,以確定她們是否走進那房子,因為她們很可能在耍我們。確定後我們才游回去。
我們家人很少將感情外露;窮苦人家辛勤度日,心事重重,不善於表達感情。他們對已心知肚明的事,不會再掛在嘴上重複強調。媽跟我說「親愛的孩子」時,其意義比別的家庭說同一句話還要深遠。我知道那罐蜜餞是她們珍藏了好幾個月捨不得吃,特意要留給我的;她塞了些已稍有黴味的餅乾給我,那也是刻意留的。她一定是在特價時買的,留了許久要讓我嘗。
我向他解釋,我回來度假,才剛到一、兩個小時。心想這總該可以將他打發掉了,不料卻沒那麼容易。他一聽更為光火了:「你以為你可以將前線那種吊兒郎當的態度帶回來還是怎樣?我們可不會縱容這種事。謝天謝地,我們這裡可還講求紀律!」
這些也會繼續保留原貌。要是我吉人天相,戰爭結束後我可以回來待上一輩子。屆時我也會像目前這樣坐著,望著我的房間,等著。
故而我們暫時擁有了可讓士兵心滿意足的兩樣事:上等菜餚及充分的休息。仔細想想,https://m•hetubook.com.com這兩樣實在不足為奇。要是幾年前,我們或許會對此不屑一顧。然而如今我們幾乎可稱得上是稱心快意了。那只是習慣問題——即使在前線亦是如此。
我緊緊握著她的臂膀,將雙唇埋進她掌心中。她的手指撫著我的臉。她那令人意亂神迷的眼睛、軟玉溫香的肌膚及一雙紅唇,都離我近在咫尺。她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我也猜不透她的眼神;她的眉目間所要傳達的情意,似乎遠超過我們原先的預料。
我愣愣地站著。彷彿站在法官面前。
牆上釘著我以前由報紙上剪下的無數圖片。其中有些圖畫和卡片曾令我開懷不已。牆角有座鐵製爐子。擺著我的書的那座書架靠在對面牆壁上。
窗戶上有百葉窗。我們繞著屋子走,試圖由縫隙中窺視。我們漸漸不耐煩了。柯勞普忽然想打退堂鼓:
入夜後我們再到運河對岸去。我遲疑再三才敢開口向褐髮小姑娘透露我要離開,以及等我回來後,我們又要調離此地的事;我們再也無法相聚了。然而她只是點點頭,沒有特別的表示。起初我還懵懂矇然,不知所以,然後才恍然大悟。李爾說的沒錯:如果我是要上前線,她就會稱呼我為「可憐的男孩」:然而若只是休假——她不想聽這個,那聽來索然無味。讓她跟她喋喋不休的長舌一起下地獄吧。一個男人夢想著會有奇蹟出現,結果春殘夢醒後,發現擁有的只是麵包。
「他們已經出過幾次這種公差了,」密特史達特笑著說道:「鎮民已開始將他們的出現視成理所當然了。」
她們嘰哩呱啦地說個不停——我們沒聽懂幾句,但我們還是傾聽著,她們的語氣聽來滿友善的。我們的模樣顯然都還很年輕。那褐髮小姑娘撫著我的頭髮,說出了全法國女人的心聲:「戰爭——好悲慘喔——可憐的男孩——」
他們走了,還回頭揮手了一、兩次。他們的身影漸行漸小。我對他們的舉手投足都瞭若指掌,再遠也認得出來。然後他們不見人影了。我坐在背包上等著。
我還知道一點:這些在戰時像石塊般沉澱在我們心湖的,在戰後必會甦醒,屆時必會開始解開生與死的糾葛。
我心焦力瘁地起身,眺望窗外。然後我隨手抽出一本書,將書本翻開準備閱讀。然而我又將書收起來,另拿了一本。書上有些字句都標上眉批。我看著,隨手翻著,再拿出另外的書。身旁已堆了一疊的書。報紙、雜誌、信件也陸續地翻閱了一大疊。
她從碗櫃中取了條手帕給我,我將臉擦乾。我上頭的牆壁上掛著我以前蒐集的五顏六色蝴蝶標本。
我靠著牆,緊握住鋼盔與步槍。我用盡力氣握住,但雙腳則動彈不得,樓梯在我眼前,我卻視若無睹,我以槍托支撐著身體,咬緊牙關,卻說不出話來,大姊的呼喚使我全身癱軟,動彈不得,我設法使自己笑出聲、說出聲,但卻說不出話來,因此就這麼可憐兮兮、無能為力地癱立在台階上,而眼淚也不爭氣地流得滿臉縱橫了。
然後氣氛有點尷尬。李爾做了個吃東西的手勢,她們才又活潑起來,拿了餐盤刀叉開始大快朵頤,她們在吃每片肝香腸前,都會先拿起來讚賞一番才送入口中,我們在一旁得意洋洋地坐著。
「呃?」他問道,有點愣住了。
他的軍帽和軍服簡直滑稽到極點了。當年他還盛氣凌人地坐在書桌後,我們則苦不堪言地站著,我們的法文不規則動詞一背錯,他就拿鉛筆戳我們,也因而使我們後來法文一直沒有長進。那才不過是兩年前的事——如今站在眼前的是國民兵康德里,他的魔力被破解了,膝蓋挺不直,手臂像個掛鉤,釦子擦不乾淨,服裝儀容滑稽之至——真是個天兵。我無法將眼前這號人物,與校長桌後兇巴巴的人物聯想在一塊。如果這個可憐蟲敢再跟我說:「波摩,法文『去』字的過去進行式怎麼說?」我這個老兵不曉得會怎麼對付他。
她柔聲懇求我:「告訴我,你一定要告訴我。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是你難道不懂嗎,要是不說實話,你會使我受更大的折磨?我無法忍受半信半疑。告訴我實際情況,就算真的很慘,也總比你不說而由我自己想像來得好。」
我告辭時,她親親我,並拿了一張他的照片給我。他穿著新兵制服,靠著一張原木造的圓桌,桌腳是樺木做的。他身後是塊畫著樹木的簾幕,桌上有杯啤酒。
「我每天都會為你祈禱,保羅。」
康德里居然沒有動怒,令我頗為訝異,尤其在體能訓練時,密特史達特唯妙唯肖地模仿康德里當年的作風,在他做單槓的引體向上時,拉住他的褲襠,使他只能勉強將下巴伸過橫槓,然後開始對他訓話。康德里當年在學校時,就是這麼整密特史達特的。
媽很高興看到我穿上了便服;那使她覺得我看來不那麼陌生。但爸則寧可要我仍穿著軍服,以便讓他帶著去拜會親朋好友。
「我們或許可以順道弄件乾淨的襯衫——」
他再度將我叫回去,和藹可親地讓我瞭解,他很滿意,願意法外施恩,不予追究。我裝得像在謝皇上隆恩一般。「好,下去!」他說。我敏捷俐落地向後轉,跨步走開。
「那就去做吧,若有人說閒話——」
換了好幾趙車,吃了好幾頓飯,等了許久;——然後眼前景象終於變得神祕又熟悉,令人心情浮動。村子由車窗一閃而過,茅屋的屋頂像帽子,車子駛過漆著白石灰的木屋,玉米田在夕陽餘暉中,像真珠母般地燦爛奪目,車子再駛過田園、穀倉及老菩提樹。
密特史達特繼續斥責他:「你看看波德丘,要好好跟他看齊哪。」
「坐在我身旁。」媽說。
「不會的,媽,那只是道聽塗說,」我回答:「布雷狄梅爾的話信不得。您自己看看,我不就生龍活虎的——」
「他是有試過,我們指揮官聽了之後笑翻了。他才沒閒暇去和那些校長磨菇呢。更何況,我和指揮官的女兒正在卿卿我我呢。」
「那你為什麼會活著,他是什麼時候死的?」——她的淚水淹沒了我,她叫道:「你在那邊是在幹什麼的,孩子,當你——」——她頹然坐在椅子上嚎啕哭道:「你有看到他嗎?那時候你有看到他嗎?他是怎麼死的?」
我忽然迫不及待地想離開此地。
她身旁站了個穿白長褲、藍夾克,戴水手帽的男人;但我們對他就沒什麼興趣了。
腦海中浮現著各種影像,但它們都無法牢牢吸引住我,那只是模糊的陰影與回憶。
我覺得很不自在。衣服太緊也太短了,我從軍後又長大不少。衣領及領帶都讓我頭大不已。後來姊姊替我打了個蝴蝶結。不過這套衣服好輕,覺得好像只穿了襯衫及內褲似的。
「你是不是受傷了?」我可以感受到她搜查似的目光。
穿越過街道。我站在車窗旁,不忍離開。其他人已在提行李準備下車了。我暗地裡不住地唸著剛經過的街名——布雷默街——布雷默街——
「剛好碰上星期六。」我補上一句。
「你想想看,」他說著,掏出幾支上等雪茄:「我由醫院回到這邊,剛好碰上他。他展開雙臂向我迎過來,嘰哩呱啦地說道:『哈囉,密特史達特,你好嗎?』——我望著他說道:『國民兵康德里,公歸公,私歸私,這道理你應該很清楚。跟長官說話時要立正站好。』你應該看看他的臉色!脹紅得像豬肝,尷尬得要命。他再度試著跟我套交情。所以我就更不留情面地當面斥責他。這時他搬出了壓箱的法寶,悄然說道:『你要不要我運用影響力,讓你接受緊急測試?』他試圖提醒我這些事。這時我火大了,也提醒他一些事情。『國民兵康德里,兩年前你遊說我們入伍從軍;我們班上有一位同學,班約瑟,他不想當兵。他在按正規年次入伍前三個月就陣亡了。要不是你,他也可以活久一點。好了:下去。我會再找你。』要設法調去帶他那一連很簡單。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帶他到儲藏室,替他找了套合適的裝備。你待會就可以看到。」
樓梯被我的靴子踩得吱吱響。樓上一扇門喀啦一響,有人在欄杆邊探頭望著。是廚房的門開了,他們在做馬鈴薯蛋糕,滿屋子馬鈴薯味,今天當然是星期六了;倚在欄杆邊探視的應該是我姊姊。我腼腆地低著頭好一會兒,才將鋼盔取下往上望。沒錯,是我大姊。
「不過你看看那麼細的鞋跟,她穿這種鞋子行軍,別想走多遠。」www.hetubook.com.com我說著,一出口便暗罵自己蠢,因為站在這麼一幅海報面前,卻還滿腦子行軍,真是太沒情趣。
我接受了那支雪茄,真是失策,這下子不好脫身了。而他們都一番好意,實在難以拒絕。不過我還是覺得很煩,也像根煙囪般猛抽菸。為了表示感謝他們的盛情,我將那杯啤酒仰頭飲盡。第二杯馬上就端上來了;老百姓還真能體會到他們虧欠阿兵哥有多深了。他們在爭辯我們應併吞哪些領土。那個戴著鋼質錶鍊的校長表示,至少要將比利時全部佔領,還有法國的產煤區,以及俄國一小塊土地。他列舉諸多必須佔領這些領土的理由,說得義正辭嚴的,其他人都俯首稱是。然後他進一步闡論,應該在法國的何處突破防線,他轉頭告訴我:「好了,你們要把僵持不前的壕溝戰再往前推進一些——把那些英國佬打得潰不成軍,就會有和平了。」
我在月台上左顧右盼,來去匆匆的過往行人,沒一個是熟人。一位紅十字會的姊妹遞了杯飲料給我。我掉頭沒搭理她。她笑得太傻裡傻氣,太自命不凡了,像在說:「你們看,我在向一個阿兵哥敬咖啡!」——她稱我為「同志」,然而我可不吃她那一套。
我坐在她床邊,由窗戶可望見對街露天酒店的栗樹,在夕陽下璀璨耀眼。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已經到家了,已經到家了。」然而有一股陌生感仍盤桓不去,我感受不出已到家的感覺。我母親在此,我姊姊在此,我的蝴蝶標本在此,桃花心木鋼琴也在此——但在此的不是原來的我。兩個我之間有段距離,隔著層罩紗。
我忽然想到,我必須去拜訪坎默里區的母親;——我或許也可以去找密特史達特,他應該在軍營中。我望向窗外;——在夕陽餘暉的街道之外,是峰巒疊翠的丘嶺,悠遠縹渺;眼前突然浮現一個景色怡人的秋天,我與阿卡及艾柏圍著火堆坐著,烤馬鈴薯吃。
「反正,我們可以先去除蝨一番。」柯勞普隨後建議。
然而這時陽光普照,萬物都溶入萬丈霞光中,火車左彎右轉蜿蜒而行;櫛比鱗次的白楊樹在遠處排成一長列,如幻似真,迎風搖曳,蒼鬱深邃,在陰影、光芒及渴念中逐漸成形。
噢,媽,媽!我為何不能將您攬入懷中,與您一起終老。我們為何這麼不幸!
我們小心翼翼地上了對岸,將禮物掏出,再穿上靴子。我們將禮物挾在腋下,就這麼渾身濕漉漉、一|絲|不|掛,只穿著靴子,開始快馬加鞭地趕路。我們馬上找到了那棟房子,在樹林間。李爾被一截樹根絆倒,手肘擦破皮了。
「我只能躺在這裡,」她說:「本應高興才對,卻哭哭啼啼的。」
我差點沒氣瘋掉,但卻無法與他爭辯;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將我關起來。故而我往後跑,然後再走向他。我在距他六步遠處便直挺挺地舉臂朝他敬禮,直到超過他六步遠了,才將手放下。
我覺得他們太饒舌了。他們的煩心事、目標及期望,都是我無法理解的。我常與他們坐在那露天小酒店,試著向他們解釋:唯一該做的就是靜靜地坐著,像這樣。他們當然懂得,也很贊同,甚至頗有同感,然而還是會用言語表達,說個沒完,就這麼回事——他們有同感,但並不是全心全意,他們心不在焉地另有所思,每個人都心有旁騖,沒有人肯全神貫注地去感受;我自己也講得詞不達意的。
火車繞過原野,樹與樹的間隙逐漸減短,樹林便成一叢叢,有一瞬間我看到的好像只有一棵,隨後它們便逐漸朝天際遠去,直至被第一棟出現的房子遮住。
「您真的該去睡了,媽。」
要操練基本教練,班長必須與他那一班隨時保持二十步的距離;當下達「向後轉走」的口令時,隊伍只要向後轉就行了,但班長這時忽然變成在隊伍後方二十步,他便得快步跑到隊伍前方二十步的位置。等於一次得跑四十步。而他才剛跑到定位,「向後轉走」的命令又下達了,他又得死命衝四十步到另一頭去。就這樣,隊伍不過向後轉,再走個幾步,而班長則像隻沒頭蒼蠅般,來回疲於奔命。這是當年希梅史鐸的老把戲。
心灰意冷。
李爾朝她們呼喚。她們笑著,駐足看著我們。我們以蹩腳的法文與她們搭訕,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常是嘰哩呱啦脫口而出,只想設法留住她們。其實她們也不是什麼國色天香,然而在戰地,要上哪裡找姑娘?
「是的,媽,或許我可以到伙房去,這很容易安排。」
我們趁四下無人,各自溜回床鋪。
我告訴他詳盡的部隊番號。即使如此,他還不善罷干休。「你的駐地在哪裡?」
然而我們並沒遺忘。報上刊載戰地新聞時說,部隊情緒高昂,就要上前線了還在安排舞會,那都是癡人說廢話。我們不喜歡那一套,因為我們情緒是很高昂;然而那也是因為若不如此,我們早就崩潰了。即使如此,我們也撐不了多久,我們的情緒逐月地每下愈況。
「那就拍拍屁股走人啊,」李爾笑著說:「他可以由我們這地方讀出我們的兵籍號碼。」他說著拍拍屁股。
我默默走出房間。
我絕對不會鬆口的,就算她把我打成肉醬我也不會說。我很同情她,但還是覺得她很笨。她為何不乾脆就死了這條心?不管她知不知道,橫豎坎默里區都是死了。對死亡已見怪不怪之後,對有人這麼痛苦的哀悼死者,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我很不耐煩的說:「他當場就死了,他什麼也沒感覺到。他的表情很平靜。」
他擤了下鼻涕,再擦擦鬍子。「一定要全面併吞,由上到下。然後佔領巴黎。」
她嘆了口氣。她的臉在黑暗中像白色的微光。
她雖然滿心淒楚,仍坐到深夜。我終於按捺不住,假裝剛醒來。
我們邊喝著酒,我邊逐一注視著這些袍澤。艾柏坐在我身旁吞雲吐霧,他興致高昂,我們經常一道出生入死;——阿卡蹲在我對面,雙肩佝僂,拇指寬大,聲音平靜;——穆勒有著一口虎牙,及震耳欲聾的笑聲;賈登長著一副老鼠眼;——李爾蓄著一把大鬍子,看來至少四十歲了。
「上了戰場要特別小心,保羅。」
我們不去想它,前線的恐怖便銷聲匿跡了;我們拿它開些鄙俗的玩笑,有人陣亡時,我們說被閻王挑中當女婿了,我們口不擇言;那使我們不至於瘋狂;只要我們能以這種方式加以排遣,便可以維持自己的抵抗力。
我還是沒有就此絕望。我的確沒再到房間去,不過我自我安慰,認為才幾天尚不足以下定論。以後——來日方長——會有足夠時間做評估。
「或許你可以找份比較沒有危險性的工作。」
我不以為然,因為那對改善衣服外貌並無任何好處,而且過不了兩個小時,便又是滿身蝨子。然而我們再想想那張海報,我便欣然同意了。我還有進一步的想法。
那使我整晚心情窩囊透了。我回家將制服摔到牆角;我早就想把軍服換下了。我將衣櫥裡的便服拿出來穿上。
天色變得像蘋果綠。我們共有四人,然而只有三個人能前往;我們必須把賈登剔除,故而不斷向他勸酒,使他爛醉如泥。天色暗下來後,我們回到營舍,賈登在中間。我們滿臉通紅,充滿了冒險的慾望。
噢,媽,媽!我們起身走出去,走回往日時光,不再馱負著這悲慘的重擔,回到只有您與我的時光中吧,媽!
「那她豈不比我們還大!我告訴你吧,她還不到十七歲呢!」
我們以前常在這冰果店裡吃冰,也在那家店裡學會了抽菸。我沿著街道走過去,每家商店都還依稀可辨:雜貨店、藥房、麵包店。我終於走到了那扇門栓已磨損的茶色大門前,我的手頓覺沉重。我推門而入,迎面而來的是一股奇特的涼意,我已淚眼模糊了。
我告訴她,他被一槍穿心,當場斃命。她看著我,她懷疑我:「你說謊。我心裡有數。我感覺得出來,他死得很慘。我半夜裡會聽到他的聲音,我可以感覺得到他的痛苦——告訴我實話,我要知道,我一定要知道。」
但那於事無補。我在街上被電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嚇得魂飛魄散,那種聲音聽來真像是砲彈正迎面呼嘯而來。我被嚇了幾次之後,有人拍了拍我肩頭。是我的德文老師,他以一貫的緊迫盯人方式問我:「怎麼樣,前線情況如何?很慘,嗯?沒錯,是很慘,但我們必須奮戰不懈。而且不管怎麼說,你們那邊的伙食總還不錯,聽說如此。你氣色很好,保羅,也很結實。這裡情況當然就差多了。那是理所和-圖-書當然的。最好的都留給阿兵哥,這是天經地義的。」
她在昏暗的光線中靜靜地躺著。然後她焦急的問道:
另兩個也出來了,門整個打開,光線籠罩著我們。她們認出是我們,看到我們這副模樣,三個人開始吱吱咯咯笑個不停。她們在門口笑得花枝亂抖,樂不可支。她們的一顰一笑,看來真令人心曠神怡。
我咬著枕頭。我緊緊抓著床頭的鐵欄杆。真不該回來的。在戰場上,我常將生死置之度外,常是不抱任何期望——我再也無法如此了。我原本是個戰士,如今卻為我自己、為我母親、為一切無止境的苦悶而痛苦不已。
然而我們的弟兄陣亡了,我們愛莫能助,他們安息了——天曉得我們的前途又復如何?我們只有設法使自己盡興,蒙頭大睡,大快朵頤,盡情暢飲,吞雲吐霧,以免浪費時間。人生苦短。
我走過那座橋,左顧右盼;水中仍是雜草叢生,放水的那一側也仍是有一道弧形的晶瑩水柱噴湧而出;樓房內的洗衣婦仍如往昔般光著臂膀在洗衣服,熨斗的熱氣由敞開的窗戶中傾瀉出來。狗兒在狹窄的街道奔跑,人們站在門前,注視著我滿身污垢,馱著沉重的行囊走過。
他們將我們送到比平常更遠的後方,在一個野戰營部處重新編隊。我們這一連需要再補上百名兵員。
「找襪子或許還好一點。」艾柏說的也不無道理。
我們之所以會那麼健忘,說穿了也是習慣問題。昨天我們還在槍林彈雨中,今天我們卻到處鬼混,四處覓食,而明天又要投身於戰壕中了。其實我們什麼都沒忘。然而只要我們得待在戰場,則一旦離開砲火,戰場上的日子便會如石塊沉入心湖;若我們立刻就去回想這些事,恐怕會度日如年。我們要是天天想那些事,恐怕早就崩潰了。我不久就有了這點小小心得:——只要能夠佯裝不知,便可以忍受恐懼;——而若是朝思暮想,則其殺傷力足以致命。
她默然無語。然後她溫柔地問道:「你很怕嗎?」
「如果不是,你自己也永遠無法回來?」
就算再多放八天假,我也不想離開;我們會在這裡停留許久,而且這裡日子滿好過的。我理所當然的請眾弟兄們上福利社喝一杯。我們都有點半醺微醉了。我心頭悒悒:我要離開此地六星期——那當然是我吉人天相,然而在我歸建前會發生什麼事?我能再見到這些弟兄嗎?海伊與坎默里區已經去了——接著會是誰?
隔天早上,我在除蝨後,到火車站去。艾柏與阿卡替我送行。我們到車站時才得悉,火車要再過一、兩個小時才會啟程。他們還得回去值勤,我們便互道珍重。
他圓滾滾的紅臉充滿怒氣。「哪一團的?」
她們笑了——當然,那是她們家。
我緩緩將書本放回架上。
這樣很好,我喜歡。然而我卻和人處不來。媽是唯一不會問東問西的人。爸就不然了。他要我告訴他前線的情況;他追問個不停,令我覺得驢得可以,也一肚子火;我不再與他正面接觸。他只想聽戰場上的事。我體認到,他不曉得阿兵哥沒辦法去談論這些事;我願意談,只是要將這些事訴諸言詞,對我而言太危險了。我怕談起這些事會無法掌控,一發不可收拾。如果在戰場上發生的事我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們會有何下場?
我入伍前就住在這房間。那些書是我當家教賺的錢日積月累買下的。很多都是風漬書,例如那些經典名著便是,而一本藍色布面裝訂的精裝本,便得花上一點二馬克。我買全集,因為可以避免遺珠之憾,我不信任那些只選代表作的編輯,故而只買全集。我埋頭苦讀的熱情值得嘉許,但這些經典都無法令我愛不釋手。我真正欣賞的是現代文學,那些書就貴多了。有些書是我借了之後,捨不得歸還而據為己有的。
他傲然否決了我的說法,說我是少不更事。「就枝微細節而言,你說得沒錯,」他說:「然而我們要宏觀大局。這就不是你所能判斷的了。你只能瞭解自己周遭的小格局,無法做通盤考量。你盡忠職守,出生入死,這都很令人敬佩——你們每一位都應獲頒鐵十字勳章——然而一定得由法蘭德斯突破防線,再由上往下全面併吞。」
「不會,媽。」
我被叫到連部去。連長給我一張准假單及通行證,並祝我旅途愉快。我拿起准假單看看可放幾天假。十七天——十四天的假期及三天的旅程假。那還是不夠,我問能否有五天的旅程假。博汀克指著我的通行證。我發現上頭註明我不用立刻回到前線。放完假後,我必須到一個野地訓練營報到受訓。
故而我自己設限,只告訴他一些趣聞糗事。然而他卻想知道我是否經歷過肉搏戰。我回答「沒有」,便起身出門了。
沒有——什麼都沒有——
「噓!噓!同志——」我們說著,並以抗議的表情將見面禮獻上。
腳步聲越來越近,就在我們身旁。我們看到一個一|絲|不|掛的士兵,只穿著靴子,跟我們一樣;他腋下挾著份包裹,快馬加鞭地往前疾走。是賈登在兼程趕路,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了。我們笑歪了。他明天早上準會罵得我們狗血淋頭。
噢!媽!我知道這兩條內褲一定害您大排長龍,百般哀求才買來的!噢!媽,媽!我為何非得離開您不可?有誰比您更有資格使喚我?我坐在這裡,您躺在那裡;我們有說不完的話,也永遠沒得說出口。
火車停了,到達喧嚷吵雜、招牌林立的車站了。我拎起包裹,繫緊帶子,將步槍握在手中走下台階。
「祝你好運了,阿卡;祝你好運,艾柏。」
她們高舉起手,並將雙手合攏,以手覆臉,閉上眼睛。她們懂了。那個苗條褐髮女孩跳著兩步舞曲。一個金髮女孩興奮地說道:「麵包——好——」
「那就把眼睛放亮點,」他悶哼了聲:「你叫什麼名字?」我報上名。
我笑著朝我帶回來的食物比了比。「當然,不是都那麼豐盛,但伙食還算不錯。」
我房內的桌子後有一套茶色的皮革沙發。我坐在沙發上。
「我們這邊會缺糧嗎?」我問道。
「您病了嗎,媽?」我問道。
「我才不在乎呢,」密特史達特平靜地說著:「更何況,他的抱怨都會不了了之,因為我可以反駁,說他所受的待遇只不過是輕鬆的公差。」
我們運氣不好。等了三小時後,人群漸漸散去。骨頭早已搶購一空。
「不是,我放假了。」
她聲聲肩:「她臥病在床已經幾個月了,我們不想寫信告訴你。她已經去看過幾個醫生。其中一個說,可能又是癌症。」
「去睡吧,媽,您這麼坐著會著涼的。」
不再看了。
老天,對我而言還有什麼事是神聖的?——這種事很快就面目全非了。
「您一定要康復,媽,在我回來前好起來。」
她靜默了。然後才緩緩說道:「你願意發誓嗎?」
然而後來希梅史鐸告訴我們,有個伙房班長請假,他要去接那個缺,這下子連賈登也被收服了。他為了證明所言不虛,當場給我們兩磅糖,還特別替賈登留了半磅的奶油。他還安排我們在往後兩、三天到伙房出公差,讓我們削馬鈴薯及蘿蔔。他替我們準備的伙食,則是不折不扣的長官桌料理。
密特史達特俯身以教訓的口吻說道:「在日常細節中,也別忘了要成大功立大業,國民兵康德里!」
已是留在家裡的最後一夜了。大家都沉默不語。我很早就上床,抱著枕頭,將頭緊緊埋在枕頭內。天曉得我是否還能再度躺在羽毛床上?
密特史達特在他面前停下來:「國民兵康德里,你說這樣的鈕釦已經擦過了嗎?你好像永遠學不會。真不中用,康德里,真不中用——」
這時我聽到母親的聲音了。是從臥室傳來的。
她們點點頭。
這地區以前還有座軍中劇院。五彩繽紛的演出海報至今仍貼得到處都是。柯勞普和我站在海報前,看得目瞪口呆。我們真不敢相信有這種事。一個女孩子穿著輕便的夏裝,臀部還紮了條黑亮的漆皮帶!她一手扶欄杆站著,另一手拎著頂草帽。她穿著白襪、白鞋,那種有精緻環釦的高跟鞋。她身後是蔚藍的海洋與白淨的浪濤,另一側則是潔亮的海灣。她長得很甜,尖挺的鼻子,櫻紅的唇,勻長的腿,看來細皮嫩肉,顯然是嬌生慣養的,她一定是每天洗兩次澡,指甲絕不會藏污納垢的。頂多只有在海灘上沾了幾粒沙。
「太好了,艾柏,你意下如何?」
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波德丘居然也入伍了,波德丘,我們學校的工友。居然要校長以他為榜hetubook.com.com樣!康德里瞪了我一眼,好像恨不得把我給生吞活剝了。但我若無其事地朝他笑了笑,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他似的。
麵包店在鎮裡的另一頭,他們兩個必須來回經過鎮裡的大街小巷。
「對不起,少校,」我尷尬的說:「我沒注意到你。」
我寧可獨處,不受干擾。因為他們談的都是千篇一律,諸如情況多慘啦、情況多好啦之類的;有些人認為是這樣,有些人認為是那樣;每個人都自以為是。以前我自己也是這副德性,然而如今我覺得與故鄉已了無瓜葛。
「對,或許連襪子也一起找。我們去探探看吧。」
康德里汗流浹背,吐出口中的一片髒木屑。
「是啊,糧食老是短缺。你們那邊夠吃嗎?」
我到媽房間,將手遞給她,盡可能平靜地說道:「我回來了,媽。」
日子逐漸迫近,媽的眼神也日漸哀愁。只剩四天了。我必須去拜會坎默里區的母親。
那使我們渾身酥|癢。
綠油油的草地、原野、農場;它們映著天際,沿路往後直奔向地平線——在一座平交道上,農夫們站著等火車經過,女孩們揮著手,兒童在通往鄉下的路基上嬉戲,平坦的道路,未經砲火洗禮。
我覺得有點激動;但我不想激動,因為那不適合斯情斯景。我想還繼續享受那種恬靜的喜悅。我想再感受昔日展卷捧讀時,那種強烈的、難以名狀的衝動。當年飽覽群書所萌生的求知慾,必可再度充塞著我心田,將沉澱在我內心深處的那些重甸甸的鬱結化解,使我再度對未來充滿期盼,重溫徜徉於浩瀚的典籍時的喜悅,那可使我重拾早已失落的年少癡狂。我坐著,等著。
這就像我們一上前線便會獸|性大發,因為唯有如此方足以保命,也因而我們在休息時便嬉笑怒罵,四處遊晃。我們別無良策,非這麼做不可。我們要不計代價的求生存;因而我們不能讓情緒成為負擔,雖然在承平時期,那些情緒或許可使生活多彩多姿,卻不適合在此出現。坎默里區已經死了,海伊.威薩斯也已瀕臨死亡,他們在「末日審判」時會有得忙,他們得將被炸得粉身碎骨的漢斯.克拉馬的屍體縫好;馬登斯腿斷了,梅爾死了,麥克斯死了,拜爾死了,漢默林也死了,有一百二十個傷兵不知置身何處;真是混賬,不過,那與我們何干——我們還活著。如果情況許可,能讓我們去救他們,那就可以看得出我們有多關心他們——不過若我們親自去救他們,自己也會挨上一槍;我們若想充英雄也可以;我們對恐懼所知有限——怕死是必然的,但那又另當別論了,那是肉體上的。
她躺在床上,多麼孤苦無依,她愛我勝過世間的一切。我正要離去時,她匆匆說道:「我替你留了兩條內褲,都是呢絨織的,穿起來會很暖和。別忘了放進背包裡。」
其中有一個體形嬌小,有著深色褐髮,笑時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她的動作很快,裙襬在腿間飄揚。儘管河水冷冽,我們還是興致勃勃,費盡心機討她們歡心,想把她們留下來。我們試著說笑話,她們也回了些話,但我們聽不懂;我們笑著和她們招手。賈登真有一套,他跑進營舍,抓了條麵包高舉在手中。
我們大聲朝她們喊,表示願意等衛兵看不到我們時就過去。晚上。今晚。
「您不要再寄東西給我了,媽。我們有得是吃的。家裡更需要用這些東西。」
賈登回到床位,一倒頭就鼾聲大作。他一度醒過來,不懷好意地笑著,我們提心吊膽,以為他是裝醉,灌了他老半天的酒卻徒勞無功。然而他又倒頭呼呼大睡。
這時我們聽到腳步聲,趕忙閃入樹叢中。
這時心中突然湧現一股強烈的陌生感。我已無法回歸故我,雖然我盡全力的懇求,仍被摒除在外。
接下來是派公差。「康德里與波德丘,麵包公差!帶手推車過去。」
「我今天要起床動一動,」她說著,望向我姊姊。姊姊不時地跑進廚房探視,以免菜燒焦了。媽交代大姊:「把那罐越橘蜜餞拿出來——你喜歡吃,對吧?」她問我。
「不對,」我說:「我就在他身旁。他當場就死了。」
「是啊,媽,好久沒吃了。」
故而我到營區去探訪密特史達特,我們坐在他房內;周遭的氣氛我很不喜歡,但也很熟悉。
「晚安,我的孩子。」
我點點頭,背包靠在欄杆上;步槍好沉重。
「花一份配給麵包真值得。」李爾說。
其他人羨慕得要死。阿卡給我忠告,告訴我應設法在基地弄份差事做。「如果你聰明,就會緊守著那份差事。」
我們以前常坐在這裡——多久以前了——;我們經過這座橋,呼吸著污濁的溪水飄來涼涼的、帶著酸味的氣息;我們曾在水閘的這一側俯視著滯留不動的溪水,橋樁上有蔓生的爬藤植物及雜草;——我們在大熱天時會到水閘的另一側,玩噴湧而出的泡沫取樂,並胡扯些老師的瑣聞軼事。
康德里依照規定,帶著槍以雙手及雙膝撐著他那怪裡怪氣的模樣爬過我們面前的沙地。他氣喘如牛,他的喘息聲聽來還真是悅耳。
「頂多大約二十二吧。」我胡亂猜測。
庭院的門開著。我們的靴子發出好大的聲響。房門也打開了,一束光線照過來,一個女人嚇得尖叫出聲。
她注視著我。與我的手相較之下,她的手顯得蒼白、病弱。我們話不多,我很慶幸她沒東問西問。我該說些什麼?我所能期望的都已實現。我安然無恙地離開戰場,坐在她身旁。
「親愛的孩子。」媽柔聲說著。
「以你最神聖的事發誓?」
其實我們對此並不引以為忤。哪個阿兵哥不是色瞇瞇的?只是這種氣氛不適合我們目前的心境,故而我們藉故離開,到除蝨站去,那種心情,宛如是光顧高級男裝店般。
這一招效果非凡。她們點點頭,招手要我們過去。但我們不敢貿然前往。軍中有禁令,不准渡河。所有的橋上都滿布崗哨。沒有通行證寸步難行。故而我們讓她們知道,應該是她們過來我們這邊;但她們搖頭,朝橋樑比了比。她們也不准過河。她們轉身,沿運河緩緩前行,一直都靠著河岸走。我們游泳跟著她們。跟了幾百碼後,她們轉身指著不遠處的樹林及灌木叢間的一棟房子。
「你看她多大了?」柯勞普問道。
在前線的每一天、每一週、每一年,都會時光倒流,陣亡的弟兄會再度復生,與我們齊步前進,我們的頭腦清明,我們會有既定目標,我們就這麼前進,陣亡弟兄並肩而行,在前線的時光皆已離我們遠去——要對抗誰?要對抗誰?
「你就不能使他表現得好一點嗎?」我問。
我的不安逐漸增強。
噢,媽,媽!您還當我是三歲小孩——我為何不能將頭趴在您頭上痛哭一場?我為何必須一直堅強、自制?我也想哭泣,接受撫慰,我比小孩也大不了多少;衣櫥內還掛著小男孩穿的褲子——也不過是轉瞬間的事,為何就此一去不復返?
書背並排立著。我仍可一目瞭然,我還記得當時將它們依序排列。我帶著哀求的眼神望著它們:和我說話吧——帶我走——帶我回到無憂無慮的年少美好時光——再度接納我——
這時康德里還像無頭蒼蠅般疲於奔命。過了一陣子,密特史達特結束基本教練,開始操練非常重要的匍匐前進。
「我會的,媽。」
媽,您要我怎麼說!您不會懂的,您永遠也無法理解。您也永遠都不該去理解。您問道,是不是很糟糕。——您喔,媽,——我搖搖頭說道:「不會,媽,不會很糟糕。我們人多勢眾,所以不會太糟糕。」
我們這一岸的屋舍都已無人居住了。對岸則偶爾還有人跡。傍晚我們去游泳。有三個女人在岸邊漫步。她們悠閒地徜徉著,眼睛也沒挪開,雖然我們都沒穿泳衣。
我在家鄉看到他們,在他們自己的房內、在辦公室,忙著自己的事,我也想參與其間,將戰爭拋諸腦後;然而我否決了這念頭,那種生活太狹隘了,怎麼能使人活得充實?這種生活應予以摒棄;戰場上還是槍林彈雨、死傷枕藉,戰士們蜷縮在戰壕中,他們怎麼還能過這種生活?——鄉親們像截然不同的人類,我無法理解他們,我對他們既羨慕又鄙夷。我不由得想起了阿卡、艾柏、穆勒及賈登,他們如今會在做些什麼?一定是坐在福利社中,或許是在游泳——他們不久又要上戰場了。
「是的,他當場死亡。」
「我們好像知道你要回來似的,」姊姊笑著:「有你最愛吃的馬鈴hetubook.com.com薯蛋糕,還有罐越橘蜜餞可配著吃呢。」
我到團管區報到。我在街上閒逛,偶爾有人會與我交談,我都沒有駐足太久,因為我不想聊天。
要我怎麼發誓都行。不過她似乎相信我了。她不停地嗚咽啜泣。我必須告訴她事情經過,所以便編了個故事,連我自己都幾乎要深信不疑了。
我照著鏡子打量自己。看起來真是怪裡怪氣。鏡中那個皮膚黝黑、手長腳長的人正滿臉訝異地看著我。
「白長褲,」我說著:「可是,像這種女孩——」
她傾靠在我臂膀中,她很痛苦。故而我扶她回房,在她房內陪了她一陣子。
「我才不在乎呢,媽——」
但我不願想起這幅景象,故而將之逐出腦海。這個房間將會挺身發言,它會使我沉醉其中,使我不忍離去,我要去感受自己終究還是屬於故鄉的,我要傾聽,要在回到前線時知道,戰火終會沉寂,終會被沛然莫乎能禦的歸鄉浪潮淹沒,知道戰爭終會成過眼煙雲,不會繼續啃嚙我們,知道戰爭只能折磨我們的軀殼,無法摧殘我們的心靈。
容顏真是變化莫測;才一小時前還是陌生的,如今卻柔情萬千,那份柔情不是來自臉蛋,而是萌生於夜色中,由天地間及血液間孕育出,這一切似乎全在柔情中綻放光彩。房間的物體被這股柔情所感染而蛻變了,它們變得超然物外,我在燈光下看到自己的肌膚被那雙玉手撫過時,也不禁油生一股肅穆之感。
我們每人拿了條麵包,以報紙裹住。我們也將香菸包進去,另外還有三份今晚才發的上等肝香腸。這可算是份厚禮了。我們小心翼翼地將這些食物塞進靴子裡;我們必須帶著靴子,以免到對岸時踩到鐵絲網或破玻璃。由於我們要游過去,便不能帶其他衣物。不過反正距離不遠,而且夜黑風高。
我們趁閒來無事,到處閒晃。幾天後,希梅史鐸來找我們。自從經過戰壕那事件後,他就不再那麼跋扈囂張了,而且還想和我們套交情。我倒是樂觀其成,因為當初海伊.威薩斯背部受創時,就是他揹海伊回來的。而且他也滿夠意思,我們囊空如洗時,他都會請我們上福利社。唯獨賈登仍有所保留,提防著他。
「我想這些妳們應該用得著——」
我解釋道,若能回家,沒有人會覺得遺憾。
「我們的防區內沒有女人,媽。」我設法使語氣平靜。
「保羅,」她叫道:「保羅——」
我將背包提到床邊,將我帶回來的東西翻揀出來——一整塊的乳酪,那是阿卡替我弄來的,兩條軍用麵包、將近一磅的奶油、兩罐肝香腸、一磅肉汁及一小袋的米。
他點點頭。「我家裡也有幾條白長褲。」
「你連該怎麼回答都不懂嗎?」他囂張地叫嚷著。
「等一下——」她們進門去,隨後丟了些衣物出來讓我們遮羞,我們也欣然裹住身體。然後我們才獲准進門。她們的房內有盞油燈燃著,燈火帶來暖意,燃的油也飄著股淡淡清香。我們將包裹打開,把禮物獻給她們。她們眼睛一亮,顯然也是飢腸轆轆了。
密特史達特引述康德里校長的話,來鼓勵國民兵康德里:「國民兵康德里,我們有幸生在一個偉大的時代,我們必須發憤圖強,克服萬難。」
文字,文字,文字——它們無法探觸到我的內心。
「他太笨了,我懶得管。」密特史達特不屑地回答。
各個車站的名稱逐漸耳熟,我也近鄉情怯。火車一路向前行。我站在車窗旁,扳著窗框。那些站名,標示著我青春年少的里程碑。
還有其他房間緊緊相鄰著。我走過隔壁房間時,看見了李爾,他與那個金髮俏妞已打得火熱。他可是個獵豔高手。而我——我迷失在茫然中,在軟弱中,在我無怨無悔的激|情中。我的慾望怪異地結合了渴望與痛苦。我覺得頭暈目眩,這裡沒有什麼可以讓人依靠的。我們將靴子留在門口,她們拿拖鞋給我們穿,如今全身上下沒有什麼可以讓我想起身為軍人的篤定與自信:沒有步槍,沒有皮帶,沒有軍服,沒有軍帽。我任自己墜入不可知中,不在乎會發生什麼事——然而,儘管如此,我還是有點怕。
我們走到閱兵場。全連都已集合,密特史達特下達稍息的命令,開始檢查。
我們鄙夷地打量著對方。實在是不提也罷——兩套襤褸、滿身污垢的軍服。想不下去了。我們乾脆將海報中那個穿白長褲的男的撕掉,小心翼翼唯恐會把女孩給撕壞了。這樣看來還差不多。
我們借宿的營舍在運河旁邊。運河對岸有幾座白楊樹環繞的池塘;——運河對岸也有女人。
他暢笑不已。「那我相信!不過你們得先痛宰那些法國佬一番。你抽菸嗎?來,試一支。伙計,也替我們這位年輕的戰士端杯啤酒來。」
我們喝著調味酒,各自瞎掰著自己的獵豔經驗。每個人都樂於相信別人的故事,但也都迫不及待想插嘴,自己也掰個更令人豔羨的故事。我們坐立不安,不斷的吞雲吐霧,直到柯勞普說道:「我們不妨也送她們幾根菸。」大夥兒這才將菸收進帽子裡。
我這才打起精神,步履蹣跚地拾階而上。我將步槍靠在牆角,背包倚在牆上,鋼盔擺在背包上,再卸下全身的裝備和行李。然後我才沒好氣地說道:「拿條手帕給我。」
「她病了——」她回答。
「如果他不是當場死亡,就讓我永遠無法回來。」
媽在半夜到我房裡來。她以為我睡著了,我也裝做已酣睡。若須竟夜促膝長談,情何以堪。
「我待會有得是時間可以睡。」她說。
這時密特史達特要他們做基本教練,他像是格外施恩般地指派康德里當班長。
青山翠嶺的柔和剪影隱然在遠處浮現。我認出了都班堡別具風格的輪廓,像參差不齊的梳子,由森林邊參天聳立。再過去就是小鎮了。
幸好我領到配給品了。我拿回去給媽,總算還有點像樣的可以裹腹。
我想回憶當時的我。昔年的我還在這房間內。我馬上可以感覺到,那被保存在這房間內。我將手靠在沙發扶手上;這時我覺得很自在,將腳縮起來,舒服地坐在沙發的角落裡。小窗敞開著,我望向窗外,看見熟悉的街景,街道盡頭的教堂塔尖參天聳立著。桌上擺著幾朵花。筆架、當紙鎮用的貝殼墨水瓶——這一切都保留原貌。
我被這一幕逗得樂不可支。康德里在學校時,就常用這句話訓密特史達特——「不中用啊,密特史達特,你真是不中用。」
密特史達特告訴我一些消息,令我大感震驚。他告訴我,康德里已被徵調去當國民兵了。
我真想當面揍他一拳,但還是忍了下來,以免假期泡湯了。我靴跟靠攏,咯嗒一聲,然後說:「報告少校,我沒有看到您。」
那個苗條的褐髮小妞是我的,我們都已經敲定了。
車站前有道小溪沿著街道潺潺流過,那是由磨坊橋的水閘奔流而來的。古意盎然的方形守望塔矗立著,前方是那棵斑駁的大菩提樹,其後則是暮靄蒼茫。
放假是什麼?——就是短暫的歇息,使收假後的日子感覺起來更不好過。依依離情已開始侵襲了。媽默默地望著我;我知道她在數日子;她每天早上都愁眉苦臉的。又少一天了。她將我的背包收起來,她不想受到提醒。
我們頭上煙霧氤氳。沒有香菸,士兵要如何是好?福利社就是個避難所,啤酒不只是一種飲料,那也是一種象徵,代表一個人舉手投足都可以安全無虞。我們上福利社就像在舉行儀式,我們往前蹺起二郎腿,隨地吐痰,這是我們的作風。明晨就要離開了,怎麼一下子思緒如潮湧?
這種氣氛和在軍中樂園相較,簡直是天淵之別,我們可以去狎妓,但必須大排長龍。我真希望自己不會想起那地方,然而慾望總令我不由自主,而且恐怕永遠無法擺脫。
「正點,」我說:「不過他有沒有向上頭檢舉你?」
街道上有腳踏車、卡車、行人;那是條灰色的街道,及灰色的地下道;——它對我的影響,有如親生母親一般。
我實在是受夠了,因此說:「在藍吉馬克和畢斯丘特之間。」
「往後退二十步,跑步走!」他下令了。
這時李爾與賈登晃了過來;他們看著海報,我們的談話內容也開始不登大雅之堂了。李爾是我們班上第一個有性經驗的,他事後還加油添醋地將細節向我們描繪了一番。他以他一貫的作風,藉這張海報取樂,賈登則與他一唱一和的。
我心情悒悶,不敢開口以免破壞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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