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心撲克牌的聲音
♥7 小馬的祕密

對,一切都說得通了;破破爛爛的車子。對金錢的過度節省,惹人厭的小氣。
「這……」他搖頭。「這就是我在凌晨三點時的模樣,艾德。每天早上,我都能看見那個女孩,那個貧困卻美麗耀眼的女孩。有時候,我走去那片田裡,跪倒在地上,聽見自己的心跳,但是我不要,我討厭我的心跳,它在那片田裡聽起來好大聲,我的心掉下來,從我身體裡蹦出來,又會跑上來,回到我身體裡面。」
我記得。
連他天性好辯——借用《咆哮山莊》風格的說法——也可以理解。小馬獨自一人承受痛楚,每一天,他用這些行為掃除心中的內疚。
「怎麼了,小馬?」
「就算急用也不能?」
「噢,得了吧,小馬。」她說:「你自己在回家路上好好想想,如果你拋錨的話,更有時間想。」
我很快地再回憶一次,從艾德格街到瑞奇。
我想像那個畫面。
「艾德,我沒有……」他的聲音漸漸聽不到。
「為什麼不要?」小馬抗議。
他閉上眼。
「瑞奇,對不起。」
我身子探回去車裡,手指著坐在駕駛座上的好友。
他跪著不動,膝蓋被土地撞得瘀青。還有,一顆崩落的心臟。
鍵盤用力敲上去。
他清清嗓子。
他想說話,卻說不出話來。這樣比較好。
「記得這裡?」他問。
他又試了一次,我卻把手伸過去搶下鑰匙。
「我來發牌吧。」奧黛麗說。
他的手好像要一滴滴滲進方向盤,眼淚緊攀著他的臉龐,逗留在臉上,不情願地流至喉嚨。
「我想是不能的。」
瑞奇把難過往心裡頭又塞進去一些,對我們表現出隨意、滿不在乎的樣子。「沒事。」他說。背地裡,我很高興小馬惹到他,至少他會努力繼續讓小馬嘴巴閉起來。同時,找到工作之後,他會想瞧瞧小馬臉上的表情。讓小馬閉嘴確實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小馬上車後,我期待必然發生之事,事情果真發生了。
一家人立刻搬離開這裡。
街道與無言。
「沒錯。」他試著發動車子幾次,才終於往前開走。「但是,能夠解決我問題的不是錢。」他急忙忙地煞車,停在路中央,臉上表情激動。「我想要摸摸那個孩子……」
那一剎那的時間流轉放慢,我聽見兩人的呼吸。
「怎麼會沒有,小馬?」我站前一步,面朝著他。「怎麼會沒有錢?」
她揮手和_圖_書說了再見,走到馬路上。
我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
越來越有趣,簡直讓我覺得好好笑。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在回憶先前的口信吧。
跳動。
他嚴肅地搓搓臉說:「我知道,謝謝你。」
他說:「孩子大概兩歲半了。」
這個故事之中,最精彩的是米菈,對我而言,她才是書中的人物。每當我想到那本書就想起她,想起我朗讀而她傾聽時,她年老昏花的雙眼看著我,我喜歡闔起書本,瞧著她在椅子上休息。她是我最喜愛的差事吧。
低聲地,誠懇地。
「五萬塊,」小馬告訴我,「存到五萬我就停止。一開始目標是一萬,接著兩萬,但是我就是停不來。」
在流逝的每一分秒中,我告誡自己:你不能讓他們失望。
「再見,奧黛麗。」我輕聲說,她已走了。
他的身體繃得更緊。「沒有,我想去,但是沒辦法。」他繼續把故事說下去。「去了碧雪家之後,過了一個星期左右,莎拉到我工作的地方。她給我這張便條,還說:『我答應過不跟任何人說的,尤其不能告訴你。不過,我不認為那樣做是對的。』接著,她還說:『但是你要小心,小馬,蘇珊的老頭說,要是敢再接近她,他會宰了你。』然後她就走了。」他臉上覆著一層漠然。「我記得那天下著雨,一片小雨。」
「你去過那個地址了沒?」
「K?」
「嘿,小馬。」我要下車之前開口說話。
我對著擋風玻璃說話——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跟小馬這樣交談,我們通常是用吵架來表現我們的友情。
他打斷我的話。
一失控,他急忙繞過車子,回到車上,坐在駕駛座上,緊抓著方向盤。
他把我載回去,讓我在住處前下車。夜已經轉涼。
「用到哪去了,小馬?」
「我想啊,」小馬接著說:「她老頭覺得有個十六歲女兒被搞大肚子,是很丟臉的事情,尤其是讓我這種人給搞的。他管教嚴格是對的……」
引擎發動了七、八次還是動不了,我走過草皮,打開前座車門上車。
小馬對自己的幽默感很欣賞,依然不斷轉動鑰匙,這讓我很不耐煩hetubook.com.com
奧黛麗提醒他。「我們最後是把車子一路推回你家,」她忽然心生一計:「你後座應該放輛腳踏車。」
就是小馬的人生。
「彌補過錯。」
小馬心不甘情不願開始回想。
「聽起來很美,小馬……」
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重重落下,然後——
不用多久時間,小馬就開始回應。提到錢,他的脾氣就來了。他鎖緊眉頭,轉頭看著我,想找個句話開口。他看來是不太願意幫忙。
他從皮夾掏出一張老舊的便條紙,我看到上面寫的地址已經被重複描過好幾次,以免字跡消失。
他轉過頭來,他心煩意亂的眼睛吸引了我的目光。
「她有幾個朋友,」小馬坦言:「她家莫名其妙搬走之後,我去找過她的朋友,求他們告訴我她到底去了哪裡。天啊,好慘,我在莎拉.碧雪家前門階上哭著求他們,我的天哪。」他的嘴看似動也不動,麻木無感,說出的話好像在空氣中迴蕩。「天啊,蘇珊小姐,那個甜美的蘇珊。」噗,他挖苦地笑了一聲,「呸——她家老頭那個王八蛋,嚴格得要命。不過每個禮拜她都會有幾次趁著晚上,在天亮前一個小時溜出來,我們常常到那片玉米田裡去。」他簡直是在微笑。「我們有條毯子,一個禮拜總有幾個晚上到那裡辦事……她好迷人啊,艾德。」他兩眼直視著我,因為既然他要跟人說,他希望認真地說出來。「她的滋味好甜美,」他臉上的微笑絕望地不肯消失,「有時候我們碰碰運氣,待到太陽升起……」
最後,小馬又再說了一句話。
白紙黑字。
「我相信。」
「所以說,你從沒見過那孩子?」
我最近常帶著看門狗散步,一邊散步,一邊回想目前為止所有傳達過的口信。我總是覺得我在使詐,或許應當等到所有的口信全部帶到了之後,日後回想起來才會有感覺。現在的差事還沒完成呢,我還要遞送兩封口信給我最要好的兩個朋友。
真的就像是有什麼已經死了的感覺。
「莎拉,」我問,「是那個高高、褐色頭髮、很漂亮的那個?」
「他們離開這裡,」他告訴我,「幾乎一句話也沒說。」他轉過來,我感覺他的眼光投射在我臉上,「而我卻與這件事情一起度過了三年的時間。」
說到這裡,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試到第四次,福特車發動了,小和_圖_書馬載著我穿過小鎮,往南開過了艾德格街。淚水不如剛才的頑強,轉了個方向,他好像醉了酒似的,臉上淌下淚珠。
「小馬,我只是以為——」
遊戲結束時,已經快十一點。瑞奇先走了,小馬在前廊上,自願載奧黛麗一程回家。但她理直氣壯地婉拒了。
星期二,我去米菈家探望她。《咆哮山莊》有點讓我越來越厭煩,我雖然喜歡假扮吉米,問題是,書裡面惡毒的希斯克里夫實在是個窩囊廢啊,凱瑟琳則讓我心神沮喪。然而,我最深的厭惡保留給喬瑟夫——這個僕傭所生的可憐王八蛋,除了他滿口的道德與抱怨之外,他說的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我轉身背靠在車子上。小馬下車,繞到我這邊。
「唔,不是用到哪去了。」他的聲音又回來了,又是他的聲音了。「我把錢投資在一筆基金中,至少幾年不能提出來。我存進去賺利息。」他口氣現在相當正經,憂心忡忡。「我提不出來。」
「但是只有一個可行。」我回應。
「謝謝妳噢。」他生氣起來。
他說:「要多少,艾德?」
他的聲音從別的地方傳來,不是出於他的嘴裡,彷彿來自於他身旁的某處。虛無。
我聽到他的心跳。
我們在一間魚鱗板搭蓋的簡陋房舍前停下來。小馬下車,我跟著出來。
「你?」小馬驚呼,「找工作?」一時間,他情緒激動起來。
我突然情緒爆發。
「小馬,你記得上次你送我回家,發生什麼事情?就是幾個禮拜前?」
「你必須去做。」
他搖頭,「還沒著落。」
「我跟你一道去。」
「上車。」他說。「我讓你看樣東西。」
在這一帶是常見的事情,但是顯然鮑依一家無法寬恕這種事情。
我又提高音量,挑釁的口氣似乎要把街道扒下一層皮來。「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小馬?」
一束街燈打到他的身上,他的話如鮮血般流出。
然而,還有蘇菲、歐瑞利神父、塔土布一家。甚至羅斯兄弟倆。
它不肯停,不願冷卻,總是找到路途回到小馬身體內。但是,總有一天,總有一晚,它一定會屈服。
為自己擔憂。
無言。
說:「我需要你幫個忙,小馬。」
這。
好吧,除此之外,還有四萬塊。
他工作、喝酒、玩牌,整年都在期待雪橇盃球賽的到來。
我等著。
「幫什麼?」他問,又試了一次引擎。「你有什麼需要和圖書修理的嗎?」
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人當真懷念過他們。這裡的人總是來來去去,賺了錢,就搬到更好的地方;在為生活掙扎的,就搬到同樣破爛的地方,到他處試試看機運。
小馬點點頭。
他的腿一屈,跪了下來。
「你不知道是男是女?」
「奧本鎮卡萊麥塔路十七號。」
那個女孩懷孕了。
「我用掉了。」
「要我幫你K看門狗嗎?」
「沒事,你不用對不起。」他說。
這句話讓人聽了驚愕不已。
「小馬,」我雖然聲音很小,但是話裡面的力道強如呼喊:「我需要你幫忙,我需要錢。」
他認真地看著我。
「有很多方法可以辦到。」他說。
我腦中已經有了畫面,小馬卻一個殘忍的呼吸,立刻謀殺了我的想像。
「你懂我的意思啊,幫你揍牠。」
「艾德,我沒有錢。」
好像是難以捉摸的希望,或是走投無路的絕望。
小馬與我平日平凡的情誼死了。
「你要幹嘛,艾德?」
我張開口說。
跳動,跳動。
「一毛都提出不來?」
一分鐘長的沉默流逝。
羅斯兄弟的差事不能算。
「艾德?」
「我想給孩子一點什麼,你懂吧?等小孩年紀大了之後。」
過去的口信鼓舞了我。
「接著,有一天,她家房子空了。我去田裡,卻只有我跟玉米。」
「只是以為你可以——」
就像字打在他的臉上。
「蘇珊.鮑依以前的家。」
我為小馬擔憂,我為奧黛麗擔憂。
「小馬?」
「噢,天哪。」我想說話,話卻匆忙地倒吸進去,找不到出路離開我。
猛然打開車門。
「對不起。」我心想:進行順利。我甩甩頭。
他又發動一次車,手氣還是不佳。
小馬情緒失控了。
「哇,我早該知道!」我抨擊他,「小馬,你是天底下最吝嗇的王八蛋……」我不留顏面指著他,「我真不敢相信!」
「她家搬走的時候,」他說:「這麼匆忙搬走,一句話也沒留,其實是有原因的……」
「橘色的天空,」小馬繼續下去,「潮濕的草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我一直記得溫暖的她,記得進到她體內,緊貼著的皮膚……」
砰一聲關上。
「就是她。」小馬證實我的猜測。「聽了她說的話之後,我開車到城裡好幾趟。我口袋裡本來有一萬塊,想去幫忙解決——那是我唯一的希望,艾德。」
小馬看著我。
我們回到車內,沉默了好久,接著,小馬無法自已地發抖起來。他因為常在室外大太陽底下工作賺錢,皮膚早就曬成棕褐色,但是當我們坐在車子裡,他蒼白得跟鬼似的。
「你是誰啊?大流氓卡彭啊?」
小馬結結巴巴地慢慢說話。他半張臉被黑暗所覆蓋,我還是能辨識出他的輪廓樣貌。
他情緒冷靜了點,卻依然身體僵硬地坐在位子上。一個小時過去了,我等候適當的時機。我問。
好啦,好啦。
我努力了這麼久,不能到頭來卻無法傳達訊息給我認識最久、最關切的人。
「不行。」
「沒有,我甚至沒有那種臉皮拐進那條街,我真可悲。」他開始喃喃複誦這句話,「可悲,可悲。」並且緩緩地用拳頭猛撞方向盤。我以為他會爆炸,但是小馬找不到讓情緒宣洩的力氣,他已經過了那個階段。三年了,自從那個女孩離開後,他擺出一副完美的臭架子,現在他的偽裝從皮膚上剝下,留下真面目在車子的駕駛座上。
我繞過去。
「不是,小馬。」
我心想:不會繼續下去了,但是我不能肯定。
擔憂。擔憂。
「那有什麼奇怪的?」奧黛麗插嘴。瑞奇沒說話,看得出來他有點受傷,連小馬都看出來了,試著把剛才的笑聲吸回去,憋著不再迸出。
一切都變得合理了。
「小馬,」我說,「你可以先不要弄鑰匙,認真一兩分鐘嗎?可以尊重我嗎?」
「為什麼?」
無聲地,小馬哭了。
擔憂。擔憂。
星期天晚上,我們一票人在我這裡聚會。我問瑞奇:「工作找得順利嗎?」
他的長褲擦到泥土。
「走路比較快,小馬。」奧黛麗說。「還有,小馬,說真的,外面蚊子比那裡少。」她手指著路上那輛丟人現眼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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