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六月十三日

在我的印象裡,安娜克萊拉總是問我能不能進房間看書。我向來總是點頭,她就進我的臥室,我的床邊桌總是堆滿書跟舊報紙。當我們繼續喝茶吃三明治,或是喝酒用晚餐,她以令我欽佩的勤奮和專注坐下來看書。我不會跟她說她閱讀讓我刮目相看,因為我覺得這是瞧不起她,但她知道我說「好」的時候語氣帶著讚許。這就是我喜歡安娜克萊拉的緣故。她就是她,不需要字句的肯定。
我們家的裝潢是鄉村風,這幾年又重新流行,看起來很現代。彩色地毯裝飾淡色木頭地板,家具都重新漆過,或剝去油漆,看起來低調簡約,沙發床上柔軟的毯子和枕頭,是拿來用而不是擺好看的。
現在他睡了,滿足於自己的苦心。我們請了一堆家人和朋友到家裡來,慶祝過,我也盡了我的責任。現在我坐在寫字檯前寫作。時間是凌晨兩點,我把禮物推開,移走許多花束,終於有足夠空間放日記本和我未經整理的思緒。外頭六月夜晚的風在低鳴,夏天還沒到,不過屋外已不像前些日子那樣漆黑,只是微黑。我的生日是六月十三日,多年來都一樣,我生日當天從來沒有好天氣。今年也下雨了。
我常喝也愛喝幾杯葡萄酒,這不是什麼祕密,即便有些時候我該做的是進食而非喝酒。我照自己的方式活到了五十六歲,已經比那些狂熱崇尚健康生活又愛說教的人活得更久了。如果我因為選擇喝酒而不是吃些讓我想吐的東西,而減少一兩年壽命,這也是我自己的事,與他人無關。
安娜克萊拉送我這本日記本當生日禮物。她是我最年幼的孫女,也是最難相處的一個。別人覺得她難相處,但我卻喜歡她這和_圖_書點。她的兄姊佩爾和瑪麗都是活潑外向的小孩,天真的靈魂,眼神善良,但是安娜克萊拉沉默寡言、陰沉又像個刺蝟。她很少說話,一開口就是要東西。我可以吃麵包嗎?我可以喝果汁嗎?我可以進房間看書嗎?
毫無疑問,愛琳.索倫森的到來是派對的高潮。佛瑞德瑞克森夫婦讓她搭便車。她看起來比她將近八旬的年齡還年輕許多,每次有人辦派對,而她又不必花錢就可以出席,她都是這個模樣。今天她穿了一件合身的閃亮藍綠色毛衣,配上深藍色裙子、金項鍊和耳環,讓藍綠色的毛衣很亮眼。她比在場許多年輕女客還優雅,大家吃蛋糕的時候,她忽然講起一個故事,關於她第二任丈夫總是在端咖啡給她的時候襲她的胸。
我特別喜歡我們精心維持的寫字檯,金棕色的木頭,上面有幾排小抽屜和一個活動桌面,必要時可以打開。斯凡把所有禮物和鮮花放在上面,大部分的花是匆忙到後院花園摘的,用一條藍黃相間緞帶綁起來,看起來較有節慶氣味。我也注意到幾瓶葡萄酒,希望至少會有一瓶喝起來還算像樣。
大部分客人被她的猥褻故事逗得大笑,雖然某些女人的竊笑聽起來不懷好意。一個女人私下但大聲說,有些人就是愛講一些別人寧願不講出來的事,她強調,有些東西別人認為是「隱私」……隱私的說法讓愛琳.索倫森意味深長地笑,她作結:「剛才真好玩啊。至少今天大家都笑到了。」
同時間,我最小的孩子艾瑞克正小心翼翼穿越過桌子,在一張棕色的老舊皮扶手椅坐下,從那裡他可以觀察所有人與事。他的表情高深莫測,近乎優越,就連當他注意到而我也看見他的女友伊莎溜進廚房吃東西,他也還是同樣表情。換句話說,一切如昔,但我也沒有期待什麼。到了五十六歲和*圖*書,要讓我驚訝已經不容易,我已經不記得我上次為了某件事驚訝是什麼時候。隨著一年年過去,大部分的事都變得很容易預料。味覺淡了,視線模糊了。只有嗅覺還沒改變。
我心裡就回想著這唯一的一件事,然後開始寫,好久沒有這麼誠實寫作——事實上,可能是我最誠實的一次。我已經很久沒寫明信片,有更長的時間沒寫過半封像樣的信,而且我從來沒寫過日記。我一直沒辦法。在我腦子裡盤旋的字句,還在裡面時那麼深遠又原創的想法,只要一落到紙上就瞬間死亡。彷彿從腦子裡到腦子外的短短過程就能讓想法枯萎。
我收到的禮物既沒有原創性,也不特別貼心周到,但我也沒有期待什麼。哪有什麼是一個五十六歲的女人真正需要,而又無法自己出門去買的?佩爾和瑪麗畫了幾張圖畫,畫得倒是不錯,瑪麗甚至送我一塊我永遠不可能拿出來用的香皂,頂多偶爾拿出來聞聞香。安娜克萊拉倒是帶了一樣用粉紅色包裝紙包起來的禮物。當我拿出上面有一隻貓坐在玫瑰花叢而且正在聞一朵花的日記本,我的手指在顫抖。她知道。我抬起頭看見她正看著我,她的綠色眼睛跟我的很像。
她講起這件事的語氣充滿憤慨,瑪麗聽見了,畏縮了一下。我立刻問斯凡還要不要酒,企圖把孩子撇在外,這個彷彿永遠辦不完的離婚手續,讓他們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我沒有期待答案,但我還是得到了。
少數幾次我試著把想法寫下來,然而深邃想法落到紙上卻變得如此平庸,兩者之間的差距讓我最終放棄寫作,只記些簡單的流水帳。奶油跟蛋,番茄和菜頭。別忘了打電話給牙醫。到了五十六歲才開始寫日記,或許有點悲哀,但我要收回這個權利。我想我拿到這個禮物是有理由的,而且給我的還是安娜克和*圖*書萊拉。這是我的義務,雖然我也很久沒感受到責任感。早在放棄寫信之前我就放棄了責任感。扯遠了。
「對,這上面有很多老人的尿,」我聽見她開心地告訴斯凡,一邊捏捏布料。我喉嚨裡的奶油馬上變得濃密,但我設法吞了下去,接著喝一口茶以免噁心。我跟古德倫是從小就認識的朋友,她的忠誠友誼幫助我不去看她的衣服還有她的胃口,她的身材比例已經腫脹到不雅觀的程度,像時髦咖啡店裡的英式鬆餅。
蘇珊照例開始說起她的工作量太大,而一如往常,她工作多年的法律事務所哪裡不好派,要把她送到里約熱內盧出差。遺憾的是她沒辦法在城裡或該國多留幾天觀光,因為顏斯,孩子的爹,不肯多帶孩子一天。
斯凡忙進忙出,倒飲料,送餅乾,把髒盤子拿進廚房。蘇珊幫忙他,同時還提醒客人,幾年前媽媽還可以用一天時間做出全部的東西,但她現在已經放棄烘焙了。我忍著不說什麼刺耳的話,只說現在有那麼多好東西可以買,根本沒必要累個整天又把廚房弄得一團亂。上門來賣餅乾的小孩是為了籌錢旅行,這是好事,值得我支持,更何況沒有什麼事情是永遠的。
重讀這幾行字,我發現字裡行間的防衛心很重,表示這是個沉重的話題。我當然知道自己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但到了我這把年紀,我可以比年輕人更任性一點。而且有些時候,道理本來就充滿爭議。
經過大約兩個小時,客人逐漸散去,很多人臉色泛紅,因為斯凡不停慷慨供應白蘭地和波特酒給任何想喝一杯的人。最後終於只剩下家裡人,撿些剩飯剩菜,安靜地再喝一杯咖啡,再吃一塊蛋糕,現在似乎比剛才還好吃。我把艾瑞克和伊莎從廚房引誘出來,他們終於晃到外頭,狼吞虎嚥解決剩菜裡最好吃的部分,然後窩到和*圖*書沙發去卿卿我我,完全不理我們。佩爾和瑪麗已經拿出家裡的大富翁玩了起來,很快就沉迷在買賣地產的世界。沒玩多久,佩爾以幾間飯店領先,誇口他會以破紀錄的時間讓他妹妹破產。
斯凡買了餅乾和肉桂捲,還有一個覆蓋著杏仁糖的傳統蛋糕,我不是特別喜歡,但如果新鮮的話,還算可以入口。這個蛋糕的確新鮮,我的客人彷彿沒有節制地一塊接著一塊。古德倫和西斯登肯定又是沒吃中飯就過來,想在派對上飽餐一頓。我注意到古德倫拿了至少三塊,一面跟所有人說她身上的洋裝是自己縫製的,布料是她打工的老人院用過的毯子。
我七歲時決定殺了我的母親,直到十七歲才實現。
我沒說奶油讓我手指黏在一起,蛋白沿著我的手腕往下流,已經讓我開始作嘔,我經常得深呼吸才能進廚房。彷彿多年來我自己烹煮並吃下去的食物,貯存在我的體內,填滿所有空間。「妳要多吃點,媽媽,」蘇珊一直這麼說,當她注意到我一年比一年瘦,總是搖頭。「管好妳自己,」我只給她這個回答。只要我健康,我認為該吃多少就吃多少。
我點點頭,她便離開,留下我翻著日記本,它唯一特別之處就是裡頭空白的紙頁。紙頁在召喚證詞和受害者,我當下就明白這點。我聽見蘇珊在房間另一頭大喊這完全是安娜克萊拉的主意,他們找好久才找到一本上頭有玫瑰的,我想把它拿來做什麼用就做什麼用,拿來當剪貼簿或什麼都好。我讓他們繼續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把日記本跟其他禮物放在一起。這是一份誠實的禮物,需要誠實以待。
「因為你想要很久了。我可以進房間看書嗎?」
蘇珊花了十五分鐘說服安娜克萊拉放下手中的報紙之後,他們終於離開,這個衝突場面還是我告訴安娜克萊拉她可以把報紙帶回去才解決。她和_圖_書完全沉迷於閱讀,是最後一個消失在傍晚冷風裡的家人,之後斯凡才關上門,說那句必然的話:「真是個不錯的派對,不是嗎?」
就連在我的生日派對上,她也幾乎全程在我的房間裡讀書。她爬上我的床,拿一個枕頭當靠背,用我的黃色毯子蓋著腿,把她的蛋糕和果汁放在我的床邊桌上。然後她開始讀,非常有條不紊,報紙一張張看,從早報的聳動報導看到晚報的謀殺調查和明星糗聞。她現在幾歲?八歲,快九歲?毫無疑問,她卓越的閱讀能力確實令人讚嘆,大家想到她時也先想到這點,因為其他就乏善可陳了。「佩爾上禮拜五在足球比賽踢進三球;瑪麗在學期末的學校集會上用長笛演奏〈Nu grönskar det〉;安娜克萊拉……她閱讀的量真驚人。要不了多久她就會把家裡的書全部讀完,接著只好從圖書館的架上繼續讀。我敢打包票,她真的會這麼做。一個書架接著一個書架,一本接一本,一句接一句,一個字接一個字。那個安娜克萊拉真的很會讀書。」然後便是沉默。
「謝謝你,安娜克萊拉。真好看的日記本。你怎麼會想到送日記本?」
我的五十六歲慶生會在沒有意外之下落幕。下午兩點左右,眾人陸續抵達,親戚、鄰居和不熟的朋友,邊唱生日快樂歌邊急忙進屋裡,背後猛烈的暴風雨一路追著他們到我們家,已經破壞了某些人的鞋子和髮型。斯凡熱烈歡迎他們,沒多久手臂上就掛滿雨衣和雨傘,我想他是趁著別人不注意把東西隨便塞進衣櫥裡。他以專業又恰如其分的待客之道,很快把所有人領到客廳,他已經事先把家裡所有桌椅都排在這裡,營造一些小島,讓客人降落。我的大女兒蘇珊,開始殷勤地分配座位,等她一轉身,客人又自己重新找位子,因為跟興趣或價值觀不同的人閒談可能會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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