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疾不徐地走回車子,踏上回得土安的路,巴蓋斯警長授權我的十個小時也快用完了。但這次不只是路程反方向,我們的話題也轉了方向。來時的路上和整個白天都是羅薩琳達掌握著談話的主權,回程的路上我們倆交換角色。
「西班牙管轄區裡的那些德國納粹,主要是蘭根海恩和貝恩哈特。他們認為管轄區總督應該全面親德,對德國完全忠誠,因為德國人幫國民軍贏得很多場戰事,一開始就是德國人提供他們那些戰鬥機和武器。事實上,戰爭剛開始時,胡安.路易士曾經從得土安去德國,直接和希特勒在賓拉赫會面,當時希特勒正在那裡參加一年一度的華格納音樂節。Anyway,希特勒轉向海軍上將卡納里斯打聽消息,卡納里斯建議他接受胡安.路易士的請求,提供國民軍援助。正是因為這樣,希特勒才會下令支援摩洛哥西班牙管轄區所有需要的物資,否則憑非洲這裡的資源,根本不可能讓軍隊穿越海峽去西班牙打仗。所以,德國人的支持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顯然從那時開始,這兩方軍隊關係就已經很密切了。因此那些在得土安的納粹認為我的出現,以及胡安.路易士對我的愛很可能會導致他採取另一種更親近英國的姿態,不再對德國那麼忠心。」
她把目光轉向周圍空了一大半的餐桌。我們講了很久,只剩下兩三桌人還在用餐。海風暫時歇息,遮陽篷一動也不動,幾個穿白色上衣、頭戴塔布什帽的服務生正在一旁安靜地收拾餐桌。羅薩琳達放低聲音,用一種幾乎是竊竊私語的音量對我說話。但即使這麼小聲,我也能從她堅定的語氣裡聽出她的決心。
「我聽不懂。」我困惑地說。
我們在羅馬公園的餐廳點了魚和白酒,大海近在眼前,頭頂上藍白條紋的遮陽篷被海風吹得沙沙作響。隨著鹹鹹的海水味,悲傷的記憶也如潮水般湧來,我不得不努力抵擋,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和羅薩琳達的對話上。她似乎非常想告訴我她和總督之間的事,想把最真實、最完整、最私密的版本和我分享,遠離那些被曲解的謠言,毫不理會那些緋聞已經在丹吉爾和得土安傳得沸沸揚揚。但是,為什麼對我說呢?我們稱不上熟識。雖然我偽裝成一位光鮮亮麗的高級服裝師,但我和她不只出身懸殊,此刻的地位更有天壤之別。她來自有錢有閒的豪門,而我只是一個得靠賺錢才能維生的平凡人,一個單身母親的女兒,一個在馬德里最鄉下的地方長大的女人;她正和軍隊的統帥愛得死去活來,正是那個人掀起這場讓我的國家與世隔絕的戰爭,而我卻仍在廢寢忘食、沒日沒夜地工作,只求能活下去。儘管如此,她還是這麼信任我,也許她覺得這是一種報答的方式,因為我幫她做了那件www.hetubook.com.com德爾菲斯禮服;也許她只是很寂寞,想找人分擔這份壓力。而在這個夏日午後,在這個濱海的城市,這個人恰好是我。
「桑胡霍在那場悲劇的意外中罹難前,一直堅持要我在丹吉爾安定下來後就去得土安找他朋友胡安.路易士.貝格柏德。他不停地提到我們在柏林阿德隆飯店的那次相遇,說貝格柏德如果再見到我一定會很開心。老實說我也是,我很想再見到他,他真的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很有趣、博學,又非常非常地紳士。所以,我在丹吉爾待了幾個月後,就想說差不多該去西班牙管轄區的首都得土安見見他了。但那時情況已經完全不同,obviously,很顯然地,他不再只是一位象徵意義多於實際權力的本地次長,而是管轄區的最高領導人。我開著我從倫敦運來的老爺車奧斯汀7去得土安。My God,我的天啊,那天實在太令人難忘。我一到那裡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英國領事蒙克.馬森,妳認識他吧?我都叫他old monkey,老猴子。他是一個非常非常無趣的人,poorthing,真可憐。」
「I'm sorry,really,我很遺憾,是很重要的事嗎?」
就像氣球被刺破一般,所有虛假動人的過去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也很奇怪,我居然對此不在意。
「我父親……唉,說來話長,總之他們現在不在一起。」
我想起菲力克斯曾跟我說過蘭根海恩太太的先生和他的同胞貝恩哈特,也說過德國早在叛亂初期就開始介入戰事,以及到了後期,不但沒有停止干預,反而在伊比利半島愈演愈烈。我想起羅薩琳達第一次和她的情人手挽著手出現在那些德國人面前的那晚,她多麼希望能給他們留下好印象。我這時才恍然大悟,但我盡量輕描淡寫地安慰她:
「事實上,那對我來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想把我母親從馬德里弄出來,接來摩洛哥。但需要一大筆錢,我現在還湊不夠,因為我得先把所有積蓄拿去支付另一筆欠款。今天早上我試圖去求那筆欠款的對象再寬限我一段時間,可是沒有成功。所以,把我母親弄來這裡恐怕已經不可能了。而最糟的是,據說這種移轉只會越來越難。」
「妳選中白色的。」
的確,很多人都被這對戀人跌破眼鏡,我也是其中之一。真的很難想像眼前這位渾身散發著歷經世事、老練而灑脫的氣質,言談舉止如此年輕、充滿活力的女人,竟然會死心塌地愛上一位嚴肅的大將軍,年紀還比她大上一倍。
「我家裡只有我和我母親。我們兩人都是裁縫師,除了自己的一雙手之外,沒有其他財產。打從我出生起,父親就沒有跟我們聯繫。他屬於另一個階層、另一hetubook.com.com個世界,他有錢、有事業、有人脈、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妻子,還有兩個他自己都無法溝通的兒子。這些是他擁有的東西,或者說是他曾經擁有的,我不知道。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戰爭還沒有開始,但他卻預感自己會被謀殺。而我的未婚夫,那個英俊上進,據說是在阿根廷做生意、處理財務的男朋友根本就不存在。的確有過那麼一個男人,我們曾經瘋狂地熱戀,或許他現在真的在阿根廷做生意,但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他就是一個騙了我、拋棄我,還偷走我全部財產的負心漢,我再也不想提起他。這就是我的生活,羅薩琳達,妳看,跟妳的生活完全不同。」
「第二天,我去總督府赴約,以為等待我的會是一場跟那裡氣氛相符的隆重餐宴,大餐桌、繁雜的用餐禮節、來來往往的服務生……但完全不是,胡安.路易士只請人在面向花園的窗戶旁準備一張雙人桌。那真是一次難忘的午餐,他一直傾訴著摩洛哥的事,『幸福的摩洛哥歲月』,他就是這麼說的。他暢談摩洛哥的魅力、摩洛哥的秘密,還有它令人沉醉的文化藝術。午餐後他決定帶我在得土安轉轉,so beautiful,真美啊!我們坐著他的車出門,你能想像嗎?車子後面跟著一群騎摩托車的隨從,so enbarrassing,多令人尷尬!最後我們抵達海灘,坐在海邊聊天,其他人則留在公路上等待,can you believe it,妳能相信嗎?」
「他拿起兩顆小石子,一顆白的一顆黑的,藏到身後,握在拳頭裡把手伸出來。『妳選吧!』他說。『選什麼?』我問。『選一隻手。如果你選中的那隻手握的是黑色的石頭,那麼從今天起,妳就可以從我的生命裡消失,我再也不會去找妳。但如果妳選中的是白色的石頭,那就是上天注定要妳留在我身邊。』」
「因為他結婚了?」我問。
「我不懂。」
我悲傷地看著她,要如何才能讓她明白那些她從不明白的事?如何才能讓她那個美麗、一頭金髮的腦袋理解我的國家正在發生的悲劇?
「我說,妳是全摩洛哥最好的服裝師,見鬼了,誰在乎妳從哪裡來的!至於妳的母親,好吧,就像妳們西班牙人說的:上帝也許會讓妳喘不過氣,但絕不會讓妳窒息。妳看著吧,一切都會解決的。」
「我很遺憾,希拉,親愛的。她孤身一人在淪陷區,而那裡會發生什麼事誰都不知道,妳一定很難熬。」
「沒錯,我選到白色的。」她一臉燦爛的笑。「兩天後他派兩輛車去丹吉爾接我,一輛皇家克萊斯勒,用來裝我的行李,另一輛道奇敞篷車則是來接我的,就是我今天開的這輛,這是得土安哈桑銀行行長送他的禮物hetubook.com.com,胡安.路易士決定把它轉送給我。從那時起我們就再也沒有分開過,除了他不得不去出差之外。妳知道,現在我跟我兒子強尼一起住在帕爾梅拉斯街,那棟房非常氣派,浴室豪華得像印度王子的宮殿,連廁所都很有皇家風範。但它的牆壁已經開始剝落,也沒有飲用水。胡安.路易士住在總督府,那是他的職責所在。我們沒有打算住在一起,但他也決定不對我們的關係遮遮掩掩,雖然這很可能導致對他不利的局面。」
「不太順利。」我簡單地回答。
「嗯,很糟,非常糟。」
「可是妳覺得他會同意嗎?讓妳介入他的公事?」
「可是……也許不用太操心?他一邊繼續對德國忠誠,一邊跟妳在一起,這兩件事毫不相干,一件公事一件私事。我覺得會那樣想的人實在毫無道理。」
「我和胡安.路易士的關係應該讓很多人都感到很意外,但對我來說,我們之間的緣分就像前世注定了一般。」
「那妳父親呢?」
我舉起酒杯。假裝喝一口酒,配上含糊的表情。我不認識蒙克.馬森,只聽過顧客提起幾次,但我沒有向羅薩琳達坦白。
「不順利?」
「他們的擔心很有道理。因為,親愛的,我正是想用盡一切方法讓胡安.路易士跟我的同胞建立起良好的關係。我真的不希望這場戰爭最後是國民軍獲勝,讓德國順理成章地成為西班牙最堅固的同盟,而把英國變成西班牙潛在的敵人。我有兩個理由這麼做:第一,完全出於愛國心,我希望我心愛的男人他的國家也是我自己國家的朋友,第二個理由,however,更實際也更明確,我們英國人不信任那些納粹,歐洲的局勢越來越亂,現在說什麼將來可能會爆發歐洲大戰或許有點危言聳聽,但天有不測風雲,一旦爆發這樣的戰爭,我希望西班牙能站在英國這邊。」
我可以說不是,畢竟跟她的擔心比起來,我的問題根本不可能引起她的注意,既不涉及高階軍官、領事或者什麼部長,也不涉及政治利益,跟國家大事、什麼未來的歐洲大戰都沒有關係,甚至跟她平時出入的那些社交活動也毫不相關。我那小小的、卑微的憂慮不過是一些屈指可數的私人悲慘遭遇;一個背叛我的戀人、一張未繳的巨額帳單、一個無情的飯店經理、每日辛勞地維持生意、一個想回也回不去且血流成河的祖國,還有一個杳無音訊的母親。我可以說這些小小的悲傷都不是什麼大事;我可以對自己的事閉口不談,把它們全部深藏起來,回到空蕩蕩的家裡跟黑暗、跟孤獨一起分享。我可以那麼做,但我沒有。
「不,這不成問題,我也結婚了,但這是我們兩人自己的事,our concern,是我們的私人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更公眾的事上,或者說是政治上www.hetubook.com.com的事。有些人認為,像我這樣一個英國女人會對他產生一些他們不想看到的影響,也已經公開表示這份擔憂。」
「有關係,當然有關係。」
我說完了。作為回應,她說了一長串英語,我只聽得懂「摩洛哥」這個單字。
「我那死老公終於給我生活費了,讓我請妳吧!」
我差點就要忍不住跟她說我可憐的西班牙早就沒有力氣再打任何一場仗,我們遭受的事情已經夠不幸了。然而,西班牙內戰對她來說根本無足輕重,就算她的情人正是這場戰爭中一方的重要人物。不過最後我還是選擇聆聽,把談話的焦點集中在一場也許永遠都不會發生的歐洲戰爭上,而沒有轉移到正在進行的西班牙內戰。生活已經充滿太多苦澀,我不想再為自己增加痛苦。
「對,一個人。除了我之外她沒有別的親人了。」
我沒有讓她說完。她那麼誠懇,毫無保留地把她的故事全部告訴我,現在該是我坦誠相對的時候了。也許她不會喜歡我將要告訴她的這個真實版本,也許和她習慣的那個傳奇故事相比,她會認為我不再具有光彩,也許她會從此跟我一刀兩斷,再也不和我一起喝粉紅琴酒,也不會用她的敞篷道奇載我去丹吉爾。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經歷原原本本地告訴她,畢竟那也是我唯一的經歷。
四周的桌子慢慢坐滿前來用餐的客人,羅薩琳達一樣以簡單的表情或者微微一笑和認識的人打招呼,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繼續說著她跟貝格柏德頭幾次見面的場景。我認出幾張熟面孔,以前透過拉米羅認識的,所以也不想理會他們。我們倆聚精會神地把注意力放在對方身上,她講,我聽,一邊吃魚,一邊喝酒,毫不理會周圍的一切事物。
「那些人都是她的同胞,羅薩琳達。我母親跟她的同胞在一起,在她家裡,在她的社區裡,和她的鄰居待在一塊兒。她屬於那個世界,屬於馬德里那個小村子。我想把她接來得土安不是怕她在那裡發生什麼事,而是她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後一位親人。日復一日沒有她的消息,我越來越焦急。從一年前開始我就沒有再收過她的來信,完全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不知道她如何維持生計、不知道她靠什麼生活,也不知道她怎麼在戰爭中存活。」
她笑了,我也跟著微笑。她描述的情景的確很難想像,西班牙管轄區的最高長官,和一個年齡幾乎可以當他女兒的外國女人,在得土安的海邊、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卿卿我我,而那些騎摩托車的隨從則在遠處毫無顧忌地看著他們。
「誰會這麼想?」幾段話下來,她一直都充滿信任地告訴我所有事以至當我不明白她的話時,我想都沒想很自然地就脫口發問,要她解釋清楚。
「可是……我聽說妳家裡是……」
「妳肯定覺得我很無聊,一直說自和_圖_書己那一點兒事。現在說說妳吧,tell me now,今天早上的事辦得還順利嗎?」
我們起身離開時,四周的桌子都已經收拾好準備迎接晚餐的客人,天色漸漸暗下來,羅薩琳達堅持她要買單。
「那妳打算怎麼做?」我接著問。
「她一個人在馬德里?」她問,看起來很憂心。
「我告訴他我想去拜訪貝格柏德,他非常震驚,你知道,他背後偉大的政府——我們英國政府——跟德國和義大利不同,他們和西班牙國民軍當局沒有任何聯繫,甚至還繼續承認共和政府的合法地位،所以蒙克.馬森認為如果我去拜訪胡安.路易士,或許會對英國有幫助。So,一早我就開著車,帶著我的獵犬小丑前往總督府。我在入口處出示桑胡霍去世前幫我寫的介紹信,他們便帶我進去胡安.路易士的私人秘書室。一路上都是軍人,走廊上到處都是痰漬,how disgusting,真噁心!他的秘書希梅尼斯帶我進去辦公室。那時正值戰爭時期,他又位高權重,我原以為這位新任總督會穿著威嚴的軍裝,身上掛滿獎牌和勳章。但我完全錯了,恰好相反,和那個柏林之夜一樣,胡安.路易士穿著一套很隨意的深色西裝,一點都不像軍隊的統帥。我的出現讓他又驚又喜,而他依然魅力四射。我們聊了一會兒後他就邀請我去吃午餐,但我已經先答應蒙克.馬森的邀請,只好和他改約第二天再見面。」
「wel1,妳不要以為我跟白廳有什麼私交,真的沒有。」她淺笑著說。我在腦子裡自動記下『白廳』這個詞,之後再問問菲力克斯這是哪個機構。我專注的表情沒讓她看出我的無知,她繼續說:「她也知道這些事都是怎麼運作的,熟悉的人脈、一環扣著一環的關係:剛開始我也想過要透過一些在丹吉爾的朋友來操作,比如霍爾.杜蘭上校、諾曼.貝儂將軍和他的太太瑪麗,他們跟英國外交部的關係都很好,現在在倫敦,但我之後應該會跟他們碰面,到時再把他們介紹給胡安.路易士,我得努力讓他們聊得投機才行。」
她毫不在乎地噘噘嘴,用手挪開臉上一綹頭髮。
她重新用西班牙語說一遍:
「of course,親愛的,當然。」她毫不猶豫地說,一邊優雅地甩甩頭髮,把遮住左眼的一綹秀髮甩到腦後。「胡安.路易士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很瞭解德國人,也在德國待過很多年。他擔心西班牙現在接受他們的幫助,以後可能得付上更多倍的代價償還。此外,他也很信任英國人,因為英國從沒打輸任何一場仗,afterall,別忘了,他是個軍人,這些事對他來說很重要。尤其是,我親愛的希拉,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愛我。就像他每天說的一樣,為了他的羅薩琳達他可以做任何事,要他下地獄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