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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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吧,至少他們是那樣想的。」我不太確定地說,「他們想建立一個地下情報網。英國希望西班牙不要介入現在歐洲正在發生的事,不要跟德國結盟處。」
她的聲音跟我一樣微弱。
「謝謝,妳可以走了,去告訴命令妳的那個人我起來了。」
「他們希望我回去馬德里幫英國人做事,提供他們德國人的訊息。媽,他們要我從德國女人那裡打探消息。」
「如果我是妳,我會答應幫助英國,做他們要我做的事。他們當然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這點毋庸置疑,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國家,不是為了西班牙。但如果他們的利益能讓我們彼此都受益,那就是上帝慈悲。我想這件事應該是妳朋友羅薩琳達跟妳提的。」
「昨晚我們聊了好幾個小時。早上她留給我一封信,我還沒看,但我想應該是要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那妳呢?妳怎麼回答?」
有人在敲門,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就擅自進來。我眼睛半開半闔,透過房裡昏暗的光線,看出是一位穿制服的女服務生,手裡捧著托盤。她把托盤放到某個我的視線看不到的地方,拉開窗簾,房裡一下子灑滿陽光,我立刻用枕頭蓋住頭。雖然她刻意放輕手腳,但我還是可以從聽到的各種聲音知道她正在做什麼:陶瓷杯碰撞盤子的聲音、熱咖啡從壺裡倒出來的聲音、刀叉在吐司上抹奶油的刷刷聲。一切準備完畢,她走到我床前。
「女士,您房間的帳單已經付了,門口有一輛車在等您。」櫃台經理謹慎地對我說。車子和司機我都不認識,但我也沒問這是誰的車、誰派來的司機,只是直接坐進後座,一句hetubook.com.com話也沒說,任由這個陌生的司機和陌生的車子送我回家。
「現在外面都在傳她的貝格柏德在外交部待不了幾天了。他們要把他趕出去,好像就是因為他跟英國人交朋友。我肯定他跟這件事也脫不了關係吧?」
「那妳可以走了。」
我又咬一大口吐司,再次點點頭。她收起散落在椅子上的衣服。
「這是他們兩人的主意。」我承認道。
「早安,小姐,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您得起來了,一個小時後會有車子在門口等您。」
「誰派妳來的?」我的臉仍埋在枕頭裡,聲音像是從洞穴中傳出來一樣。也許是因為隔著那層羽絨被,也或許是因為前一天晚上的宿醉未醒,話一出口我就發現這個問題有多可笑,她怎麼會知道是誰派她來的呢?相反地,我自己卻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一清二楚。
「他們還要我在您吃早餐的時候把您的衣服拿去燙。」
「據說現在西班牙到處都是納粹。」我接著說,「英國政府想找人幫忙,提供他們德國人的消息:跟誰見面、在哪裡、什麼時候、談了些什麼。他們考慮在馬德里幫我開一家服裝店,讓我去為那些納粹太太做衣服,再告訴他們我的所見所聞。」
「跟他們去吧,孩子。幫助他們,跟他們合作。我們可憐的西班牙不能再捲入另一場戰爭了,西班牙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經理叫我來的,我是這層樓的服務生。」
我嘟噥幾聲作為回答。謝謝,知道了,讓我清靜一下吧!但那個女孩好像不明白我還想繼續睡的意思,忽略我的回應。
「小姐,您還需要什麼嗎?」她離開前問。
和*圖*書妳無法想像生活在戰火中是什麼滋味,希拉。妳沒有經歷過每天都在機關槍的掃射和炮彈的爆炸聲中醒來,妳沒有幾個月每天都吃長滿蟲的豆子充飢,妳沒有經歷過一個沒有麵包、沒有煤炭,甚至窗戶都沒有玻璃的冬天。妳沒有跟那些破碎的家庭和飢餓的孩子一起生活過,妳沒有看到那些充滿仇恨或是恐懼、或者同時充滿仇恨和恐懼的眼睛。西班牙已經被夷為平地,誰都沒有力氣再去承受另一場噩夢。現在我們的同胞唯一能做的就是為死去的人哭泣,用僅存的一點資源努力活下去。」
我聳聳肩。
我嘴裡塞滿食物,只好用手指了指太陽穴,沒有發現這像是舉槍自盡的動作。她驚恐地看著我,這時我才發現她年紀還小。
「女兒,妳想聽我的意見嗎?」她問。
我無話可說,沒有繼續拒絕的藉口。我決定上街透透氣,該好好想一想了。
「小姐,您的咖啡要加點牛奶嗎?」我坐下時她問。
她一邊繼續手上的工作,一邊跟我說店裡的事。我搬張椅子坐到她對面我們距離很近,我的膝蓋幾乎就要碰到她的膝蓋。她正說到上星期訂購的一批綢緞交貨的情形,但我沒有讓她說完。
她沒有讓我說下去。
「他們要我在這裡等到您起床為止。」
「小姐,請您起床吧,咖啡跟吐司都要涼了。」
「妳起床我才能走。」
「可是,媽……」
「幫我拿一些治頭痛的藥。」我嚥下食物後說。
「可是……」我還是想繼續堅持。
屋裡一片寂靜。布料、人型模特兒、無數個線軸周圍、整張工作台上全爬滿了沉默。
我點點頭,沒有辦法回答,嘴裡馬上就塞滿m.hetubook.com.com吐司,我餓到不行。這時我才想起自己前一天晚上沒吃晚餐。
她低下頭,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上的布,很久都沒有接話,陷入深長的沉思,一邊默默思索,一邊用姆指輕輕摩挲手裡的布。最後她抬起目光,緩緩地摘下眼鏡。
我邊咀嚼邊點頭,接著就聽見從洗手間裡傳來水龍頭強勁的水流聲。女孩回到房裡。
她的右手停在半空中,手裡的針還插在布與布之間,話剛說到一半,半張著嘴。聽到我的話,她的姿勢和表情全僵住了,她透過縫衣服時才戴的小眼鏡盯著我看,眼神茫然。
洗完澡出來後,剩下的早餐已經被收走,陽台的窗戶敞開,花園裡的棕櫚樹、大海,和海峽上那片湛藍的天空好像都在搶著擠進房間。我沒有心情理會這些美景,還有更急迫的事。衣服已經燙好放在床尾:套裝、內衣、絲|襪,全都整整齊齊地等著我穿上。床頭櫃上還有一個小銀托盤,上面放著一瓶水、一個水杯和止痛藥。我一口吞下兩顆,想了想,再吞一顆。接著回到洗手間,把濕漉漉的頭髮梳成一個髮髻,稍微化點妝,我隨身只有帶一個粉餅盒和一支口紅,最後換上衣服。「一切就緒。」我對著空氣小聲說。不,應該是一切「快要」就緒。還差一個小細節,半個小時前吃早餐時放在桌上的那個東西,那個沒有註明收信人的白色信封。我嘆口氣,用兩隻手指握起它,看都沒看就放進包包裡。
回家後母親沒問我派對怎樣,也沒問我在哪裡過夜。我想一定是昨天傳話的人說得很確切,沒有讓她擔憂。就算她注意到我的臉色不太好,也沒有表現出焦慮的神情。她的視線www.hetubook.com.com從手中正在縫製的衣服上抬起,跟我道聲早安,既不興奮也不憂心,沒有半點情緒。
我走了,留下那件陌生的睡衣,床鋪上還有我身體壓出的形狀。只有恐懼不願被留下,如影隨形地跟著我。
「看來他真的很努力想讓西班牙免於另一場戰爭,雖然製造內戰的正是他們自己,但那已經過去了,沒有辦法挽回,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往前看。妳自己決定吧,孩子。妳問我意見,我也已經把我的想法告訴妳,雖然我的內心很煎熬,但我知道這才是負責任的做法。我也很難受,如果妳走了,我又將孤身一人,又要再次失去妳的音訊,在焦慮中苦苦等待。但我還是覺得妳應該接受,應該去馬德里。我就留在這裡繼續經營這家服裝店,我會找人幫忙,妳不用擔心,等一切結束後,上帝自有安排。」
「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去幫您放洗澡水。」
她再次打斷我的話,沒有提高音量,但是語氣很堅決。
我吃完吐司,喝一杯柳橙汁,再吃兩個牛角麵包和一個瑞士小餐包,然後又倒了第二杯咖啡。正想拿起牛奶時,我的手碰到一個信封,信封靠在小花瓶上,花瓶裡插著幾朵白玫瑰。碰到它時我感覺自己抖了一下,沒有馬上拿起來,上面什麼也沒寫,一個字也沒有,但我知道這是給我的,也知道是誰寫的。喝完咖啡,我走進充滿熱氣的洗手間,關上水龍頭,想照照鏡子,但鏡子被蒙上一層層厚的水霧,我不得不用毛巾把它擦乾。當我終於在鏡子裡看到自己,腦海中唯一浮現的詞彙就是「憔悴」。我脫掉衣服,踏進澡盆。
我沒有馬上接著說下去,而是深深地吸一口氣,又重重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吐出來,用力深呼吸,大口喘氣,好像缺氧一般。
「我說不,我不能去,也不想去。我在這裡很好,跟妳在一起。我根本沒有興趣回去馬德里。但他們還是要我考慮一下。」
「這對避免西班牙再次捲入戰爭有幫助嗎?」她開口問。
「絲帶快用完了。」她說,「阿拉卡瑪女士希望週四或週五就能讓她試穿衣服,蘭根海恩太太則想改一下那件絲綢禮服的下襬。」
她的西班牙語音有西班牙人的口音,現在丹吉爾到處都是戰爭後逃出來的共和黨人,這個女孩很可能也是其中哪個家庭的女兒。我又嘟噥幾句,翻個身。
這個女孩相當固執,堅持遵循上頭的指示。我好不容易才把腦袋露出來,拂開臉上的頭髮,掀開被子,發現自己穿著一套杏色睡衣,不是我的衣服。床邊那個女孩正拿著一件衣服等著讓我換上。我決定不問她這兩件衣服的來歷,她怎麼會知道?一定羅薩琳達透過什麼方法請他們送來這裡的。房裡沒有拖鞋,我赤腳走到放早餐的小圓桌旁,肚子發出一陣咕嚕聲響。
我用力點頭。當然,我當然想聽她的意見,我要知道她也覺得我拒絕這件事是明智的,我多想從她裡聽到她說這個計畫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我希望她變回原本那個母親,責問我以為自己是誰、有什麼耐能參與那些間諜遊戲;我想再次找回以前那個堅定的朵洛莉絲,永遠謹慎、果敢,永遠知道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那個會為我鋪設一條康莊大道卻被我無情辜負的母親。但不只有我的世界變了,母親也不再是從前那個母親。
她用力點頭表示明白,一句話也沒說就跑了出去,似乎想趕快逃離我這個瘋女人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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