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來,走向陽台,雙手插在口袋裡,望著窗外說:
「這是一雙勞動婦女的手,伊格納西奧。我知道你把我想成什麼樣的人,知道你猜測我在做什麼。但我希望你明白,這不是一雙被人包養的手。當年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我從靈魂深處感到最深的內疚,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抱歉,我確實對不起你,但一切都過去了,再也不可能回頭。你現在忽然介入我的生活,想尋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蛛絲馬跡,對你也沒有任何好處。」
「他們知道什麼?」他低聲問。
他沒有回答。
「好吧!」我低聲說。
我突然發現自己不能再多說了,我沉默下來,任由他繼續說下去。
「我的臥室、兩個洗手間、四個房間,其中兩間是客房,另外兩間空著。還有餐廳、廚房和接待區。」我飛快地說。
「我已經查過了,那名字呢?」
「因為他剛得知自己被撤職,不想一個人待著。」
我擦乾身體,換上衣服,從床頭櫃裡拿出護照,回到客廳。
「或許我的確是一個安於現狀的懦夫,是這個復仇政府的走狗,」他邊說邊緊緊盯著我,「但妳一點也沒有資格評論妳喜不喜歡現在妳眼前的這個人!妳沒有資格幫我上道德課,希拉,因為如果連我都是壞人的話,妳只會比我更壞。至少我的靈魂深處還有一絲同情,而妳,我覺得妳連這個都沒有。妳只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獨自住在豪宅裡,咀嚼著寂寞。一個連自己的出身都不肯承認的可憐蟲,除了妳自己,妳根本誰都不在乎!」
我還沒脫掉大衣,水珠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個個小水窪。我沒有動。
「你不瞭解,伊格納西奧,你在內政部上班就必須聽內政部的命令,他們給你的任務就是讓所有來馬德里的外國人都心驚膽戰。但你根本不知道貝格柏德上校是一個怎麼樣的人,還有他為什麼會做那些事。」
「你得走了,伊格納西奧,你得忘了我。」
沒錯,聽起來很不可置信,但我真的記得,不只記得這點,還記得其他很多事:記得我們每天傍晚漫無目的的散步、記得亮著中式燈籠的狂歡舞會上一首又一首的狂舞、記得他的樂觀和柔情,也記得我自己,那時還只是一個卑微的小裁縫師,除了跟一個男人結婚之外,沒有其他更好的前途。但現在,這個男人意外地出現卻讓我感到恐懼和不安。
「閉嘴,伊格納西奧,請你閉嘴,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低聲說,但他還是沒有理會我。
「你以前不喝酒。」我努力保持鎮定。
「等會兒,希拉,等會兒,一個一個問,別一下子提這麼多問題。不過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想我們可以先放鬆一下,我有點累。妳知道妳昨天晚上害我熬夜等到幾點嗎?能幫我倒杯酒嗎?」
「我在薩拉曼卡結婚。戰爭結束後,全家一起回來馬德里,我有一個妻子和兩個還很小的小孩。不管白天工作多麼艱困、現實多麼殘忍,至少每天晚上還有人等著我回家。我們家沒有妳這裡豪華氣派,但壁爐永遠燒著,走廊裡迴盪著孩子的笑聲。我的兩個兒子,一個也叫伊格納西奧,一個叫米蓋爾,我妻子叫阿瑪莉亞。我從沒像愛妳那樣愛她,她出門時也不像妳那樣搖曳生姿,我對她的欲望甚至沒有今天晚上妳握著我的手時,我心中揚起的渴望的四分之一。但她面對困難永遠那麼樂觀,不管日子多苦,她在廚房做飯時都會一邊唱著歌,而每當我夢見自己再次回到前線,即將被人殺死,從噩夢中驚醒時,她都會緊緊地抱住我。」
「到處都不正常,一切都不是它該是的那樣。」
一陣沉默。我的腦海彷彿一下子聚滿瘋飛的海鷗,無數回憶湧上心頭,無數種複雜的情感在我心裡交纏,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坐在我面前的這個男人,曾經差一點成為我孩子的父親,一個好男人,全心全意地寵我、愛我,但我卻狠狠地傷了他。因此,這個男人也很有可能成為我最可怕的噩夢。說不定過去五年他一直都在獨自咀嚼著怨恨,隨時準備找機會報復我,比如告發我、揭露我的真實身分,把我過去欠的那些債袒露在陽光下。
他坐回原本的位置,我坐到他對面。
「喔,當然了。」他低聲說,「這樣一切就都清楚了。」
我孤注一擲,打出最後一張牌,一張和我的身分一樣虛假的牌。
「那是為什麼?」
「我很清楚這一切是誰安排的。」
「再進去是什麼?」他問。
「哪裡不正常?」
「胡安.路易士.貝格柏德是我在得土安時的一個朋友。」
「五年。」我不假思索地說,「麻煩你告訴我,你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為什麼我們沒有一起過夜,還是為什麼我沒有被部長包養?」
「能讓我看一下你的證件嗎?」我低聲問,雖然他應該沒有說謊,但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消m.hetubook.com.com化這個事實。
「薩拉曼卡。戰爭爆發前幾天我去探望我母親,結果就被起義的國民軍堵在那裡了。我只好加入他們,我沒有別的選擇,妳呢?」
「好像報紙上的話真的可以相信似的……」我諷刺地說。
他爆出一陣大笑,笑中充滿苦澀。
「我和拉米羅去丹吉爾,我懷孕了,但他拋棄了我們,我也失去了孩子。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被遺棄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奄奄一息,身無分文,還背負著他用我的名義欠下的大筆債務,連尋死都找不到地方。警察整天找我麻煩,我經歷過世上所有的恐懼,還不得不參與一些非法的事。後來,在一個女性朋友的幫助下,我開了一家服裝店,重新開始工作。我日夜不停地工作,交了一些新朋友,一些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慢慢地我也跟他們越來越相近,進入另一個全新的世界,但我從沒停止工作。我也認識了一個差點相愛的男人,也許跟他一起可以找到幸福,一位外國記者。但我知道他遲早會離開,所以不肯跟他進一步發展,怕再次遭受痛苦,怕再次體驗被拉米羅拋棄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而現在,我又回來馬德里,一個人,繼續工作,你也看到了,就是這裡的一切。至於過去我們之間的事,那些我犯下的罪孽,也算得到報應了,這點你不必懷疑。我不知道這樣你滿不滿意,但是你放心吧,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我已經付出超過百倍的代價。如果上天有眼,我想我對你做的事,和他們對我做的事,兩者應該早已遠遠超過平衡了。」
「我只是一個毫無權力的小公務員,層級最低的。」他打斷我,「除了傾聽他們悲慘的遭遇之外,我沒有辦法替他們做任何事,如果恰好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他們該去哪裡找門路,或者在他們陷入絕境時給他們幾塊錢。我不是長槍黨人,只是戰爭爆發時的一個無奈之舉讓我恰好站到了勝利的這方,才得以重回政府部門,負責他們交辦的事。但我跟誰都不是一夥的,我看過太多恐怖的事,對雙方都失去了尊敬。我只是服從命令,這是我的飯碗,這樣才能填飽肚子。忍辱負重,收起鋒芒,只求養家活口,就是這樣。」
我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我不想聽,伊格納西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努力掩飾內心的恍惚,但他似乎沒有聽到我的抗議,繼續說那些可怕的事。
「威士忌或白蘭地都可以,妳平時招待客人的酒就行了。」
「我們走著瞧。」他咬牙切齒地說,離開我身邊,再次坐下。
他轉身朝我走來,直到離我不到一步的距離,怔怔地看著我。
「一切都還好嗎?」
一陣冷笑像刀刃般鋒利地撕裂客廳裡的空氣。
「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們在這裡辛苦地工作,每天都要工作十個小時以上,一週七天,沒有休息。」
「他們為什麼要找你?」我哽咽著問。
他的手在抽屜的手把上停了幾秒,彷彿在思考該怎麼做。我感覺身體忽冷忽熱,非常焦慮生怕下一秒一切都會崩塌。直到我看見他好像張嘴要說什麼,「我們去別的地方吧!」他簡單地說,關上衣櫃。也許是出於對我僅存的一點尊重,也或許只是因為難為情,又或者這個職業的操守中有一些他不會逾越的界限,我永遠無法知道。但至少我鬆了一口氣,一瞬間好想哭,我努力忍住,重新扮演起被脅迫的導遊的角色。他繼續看一看我的浴室、吃飯的桌子、放食物的儲藏室,還有女孩們洗衣服的水槽。最後我們一言不發地回到客廳,我暗暗感謝上天讓我逃過一劫。
我迅速地編了一個謊,我從沒想過會遇到這種事,連希爾加斯都沒有想到。
「我做不到。」他斬釘截鐵地說。
「帶我看看。」
他的問題彷彿晴天霹靂迴盪在我腦海,就像眼睛被出其不意地撒一把石灰,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說的那些事我確實都不知道,因為我選擇不去瞭解。我遵從著別人的指令,那對我來說就是紀律,他們要我不能離開某個圈子我就不離開,努力不去看另一個馬德里,真實的馬德里。我把自己的活動範圍集中在這個城市最美好、最詩意的地區,強迫自己不去接觸它的另一面:那些滿是炮坑的街道、滿目瘡痍的建築、沒有玻璃的窗戶、乾涸的水渠。我選擇不把目光投向那些在垃圾堆裡翻找馬鈴薯皮的家庭,那些穿著喪服在街上漫無目的遊蕩的女人,乾癟的胸前還抱著孩子,還有那些成群結隊、光著腳、渾身髒兮兮的小孩,滿臉都是乾了的鼻涕,小腦袋上全是結痂的傷痕,拉著路人的袖子苦苦乞求憐憫:「先生行行好吧,給點錢吧!小姐,給點施捨吧,上帝會報答您的。」我只是一位英國情報系統裡嚴格守紀又順從的情報員,盲目到令人作嘔,一字不差地遵從著他們的指示,既不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我原本的社區,也不踏上那片土地,避開所有舊識和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從沒回去當年那個小廣場,沒再踏進那些窄窄的街道也沒有再走過任何一級台階;我沒有去敲鄰居的門,不管他們到底怎麼樣了,他們的家庭在戰爭中和戰爭後究竟經歷了什麼,也從未試圖瞭解他們之中有多少人已經死了、有多少人正在被監禁,還有那些僥倖存活下來的人又是怎麼掙扎著往前走的。我不想聽任何人來告訴我他們的鍋裡煮著什麼爛菜,也不想知道他們的孩子都生著病,營養不良,永遠光著腳。我從沒擔心過他們充滿蝨子和凍瘡的悲慘生活。我已經屬於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充滿國際陰謀、高級飯店、奢侈的美髮沙龍還有開胃酒時間的雞尾酒會。我和那個老鼠色、到處飄著尿騷味和煮萵苣的氣味的悲慘世界已經沒有任何關係,至少我這麼認為。
「他出賣祖國,就是一個叛徒,一個不稱職的部長。全世界都這樣認為,報紙上都是這麼寫的。」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沒有權力干涉我的生活。」
「我要進去看看。」
「妳跟貝格柏德部長是什麼關係?」他問,語調不再那麼尖銳,但也毫不示弱,介於我們剛才那一刻的親密與再之前的無限疏遠之間。看來他想努力恢復自己專業的態度,可惜不大成功。
「養雞場老闆的兩個女兒,奧古汀娜和那緹,加入一個民間護士協會,戰時一直在聖卡洛斯一家醫院工作。但戰爭結束後,某天有人找上門,把她們塞進一輛卡車,後來就一直待在拉斯溫達監獄裡。之後由塞雷薩法庭審判,被判監禁三十年零一天。麵包師傅的女兒翠妮……」
「不只一件事。」他說,「不過我希望你先去換件乾衣服,回來時麻煩把妳的證件也一起拿來。我想以妳現在的身分,在電影院門口找妳查證件可能不太合適。」
「他們認為我最好也一起把名字改了,改得阿拉伯一點。」
我沒有回答,突然有種很想嘔吐的感覺,差點就要控制不住。
糖果盒旁邊還有一杯幾個小時前我幫伊格納西奧倒的酒,一口未動。就像他說的,我們誰也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了。但是,儘管大家的生活都發生巨大的轉變,他還是一樣滴酒不沾。
「不相信報紙還能相信誰?相信妳那些新的外國朋友嗎?」
「對不起,伊格納西奧。」我的聲音細若游絲,泣不成聲。
他終於停下來。
「你覺得這一切只是偽裝,是嗎?」
「我還要知道妳待在馬德里的目的。」他說。
他還是沒有回答,反而轉移了話題,再度掌控起整個談話的節奏。
我站起來,走近他的椅子,坐到其中一側的扶手上,輕輕抓起他的右手。他沒有反抗,也沒有看我,我抓著他的手撫摸過我的手掌、手指,緩緩地,讓他的皮膚感受我手上每一寸肌膚,感受我日夜辛勤的勞動,這些年來剪刀、針、所有縫紉工具在我手上留下的老繭。我能感覺到,跟我肌膚相親讓他渾身顫抖。
「得土安。」我脫口而出後才發現不該說得那麼確切,但話已出口,無法收回。他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嘴角浮現一絲微弱的笑意。
我沒有回答。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就是那個一直跟蹤我的人,也是五年前穿著相似的大衣從我生命中離開的人。當時我愛上別人,就要離他而去,那個拎著打字機在陰霾中逐漸遠去的背影——伊奧.蒙特斯,我的第一任男友,又再次進入我的生活。
「妳喜歡那部電影嗎?」他終於開口問。
「切爾加語。」我騙他,「里夫地區的方言。」我邊說邊回想起貝格柏德如超人般的語言能力。
「閉嘴,伊格納西奧,別說了……」
「貝格柏德已經不在了。但我還有其他資源,你想像不到,我服裝店的每位顧客都有有權有勢的先生或情人,我跟他們很多人的交情都很深。只要我提議,至少有半打的大使館會提供我外交保護,而且第一個就是德國大使館。當然,他們跟你的部門也有很深的淵源,但只要一通電話我就能保證自己毫髮無傷。如果你堅持要插手這些你不該管的事,最後吃不完兜著走的人很可能是你。」
「這一切什麼?」我問。
我帶著他一間一間房間看,反胃的感覺仍持續向我襲來。我外表裝得很冷靜、很鎮定,但內心卻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努力不讓他看到自己打開電燈開關、握住門把時顫抖的手。貝格柏德要給羅薩琳達的信就在我的臥室裡,藏在一堆內衣底下。一想到他有可能突發奇想就打開那個抽屜,發現那堆信,我腿忍不住發抖起來。他走進房間,四處巡視,我的心揪成一團,他看起來很認真地翻一翻床頭櫃上的小說,又把它們放回原位。用手摸一遍床腳,打開梳妝檯一個抽屜,又探身到陽台上看了一會兒。我好希望他hetubook•com.com就此罷休,但他似乎沒有要收手的意思,而是做出一個讓我更害怕的舉動:打開衣櫃。裡面全是大衣和外套,他摸一摸一件大衣的袖子、另一件大衣的腰帶,然後關上衣櫃。接著又打開下一個,我屏住呼吸,一排抽屜出現在我們面前。他打開第一個,裡面裝的是手帕,他拎出一條看了看,另一條,又一條,關上。繼續打開第二個抽屜,我嚥下一口口水,裡面是絲|襪,他又關上。等到他的手指碰到第三個抽屜的時候,我感覺腳下的地板就像快要塌陷一般,正是那裡,那些內衣下面就藏那堆用第一人稱寫的,最詳盡、最真實關於現在整個西班牙都在議論紛紛的更換外交部長這件事的親筆資訊。
「艾瑞希.阿格里,這是阿拉伯語?」
「你想知道當年我離開後發生了什麼事嗎?」我低聲問。
我把那些信推到抽屜最裡面,用好幾件內衣遮住,關上抽屜。其他藏匿之處未必比這裡安全,就聽天由命吧!
「比如?」
「妳什麼都不知道,是嗎?」他緩緩地說,「那妳給我聽好了,我一件一件告訴妳。妳的鄰居諾柏特死在布魯內特戰爭,他的大兒子在國民軍一攻入馬德里時就被槍斃了,不過聽說他也參與過共和政府的鎮壓活動。二兒子現在在庫加摩洛挖石頭,小兒子在圖埃索蹲監獄,因為他加入共產黨,就算不被槍斃,短時間內大概也出不來。他們的母親茵格拉西亞女士——那位在妳小的時候,每當妳母親出去工作時就負責照顧妳,待妳像親生女兒一樣的女人——現在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眼睛幾乎全瞎了,整天瘋瘋癲癲地在街上遊蕩,拿根棍子,見什麼打什麼。妳的社區裡再也沒有鴿子,也沒有貓的蹤跡,全部都被吃掉了。妳還想知道巴哈廣場上那些跟妳從小玩到大的女孩的遭遇嗎?我告訴妳,安德雷塔有天下午從她工作的地方回家,路過弗卡拉大街時被炸死了……」
我把前一天晚上貝格柏德喝剩的那瓶酒全倒出來,沒剩下多少。回到他身邊時,我注意到他穿著件普通的灰色西裝,質地和剪裁都比當年我們在一起時穿得更好,但還是比最近圍繞在我身邊的那些男人遜色。我把酒杯放到他身旁的桌子上,這時我才發現桌上有一個大使茶館的糖果盒,包著銀色包裝紙,用玫瑰色的絲帶繫著一個醒目的蝴蝶結。
「麻煩妳快一點。」伊格納西奧在客廳裡喊。
「我不知道你還有家庭。」我說,他遞給我一條手帕,我擦一擦眼淚。
我苦笑,一樣站起來,走到他背後。
「我可以告訴妳更多這樣的事,幾乎所有事我都聽說了。每天都有我們在一起時認識的人來找我,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伊格納西奧先生,我跟您說過話,那時您是小希拉的未婚夫,就是朵洛莉絲女士的女兒,住在瑞登迪拉街的那裁縫師……」
「我在丹吉爾時護照被偷了,那時沒辦法向馬德里申請新的護照,因為還在打仗。一個朋友幫我想辦法弄到摩洛哥的護照,讓我可以自由行動。這張護照不是假的,你可以去查證。」
「我只知道我必須知道的。」
「戰爭時你在哪兒?」我戰戰兢兢地問。
我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讓他的情緒起了不少震盪,或者更平靜一些,還是反而更困惑。我們沉默了很久,我依然緊緊握著他的手,我們靠得那麼近,幾乎可以感受到對方的體溫。一會兒後我離開他,回到自己的位子。
我的臉上掛滿淚水。
「誰告訴妳我沒有權力?」
「哎呀,希拉,多少年過去了。」
「所有人都為了同樣的那些理由:求我幫他們從監獄裡救出某位家人,看看我有沒有什麼關係能讓某人免於死罪,或者幫他們找個能餬口的工作……妳沒有辦法想像那時總指揮部裡日復一日的場景,大廳、走廊,還有樓梯上,永遠都擠滿了等著被接見並提心吊膽的人群,他們想盡辦法索求哪怕是一丁點的希望,等著有人聽他們說話、接待他們,或者給他們一點失蹤親人的線索,指引他們為了親人的自由該去向誰求助……很多都是女人,非常多。她們沒有生計來源,獨自跟孩子相依為命,完全無法養活他們。」
我走進自己房間,迅速地從衣櫃裡拿出一件白色上衣和一件藍色裙子,打開放內衣的抽屜,準備拿出一件乾淨的內衣。這時,我的手指碰到貝格柏德那些信,藏在一堆疊好的內衣底下。我猶豫了幾秒,不知該如何處理它們,該讓它們維持原樣,還是趕快找一個更安全的地方藏起來?我急著用目光掃視房間,衣櫃上方、床墊底下,還是要塞進被子裡?或者梳妝檯的鏡子後面?還是要藏到某個鞋盒裡?
「你想喝什麼?」我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鎮定,不露出驚慌。
「希拉,對妳來說沒有任何人比妳自己更重要!我、為我、對我、跟我,我努力工作、我hetubook.com•com遭受苦難、我已經得到報應……我、我、我,全部都是『我』,除了自己妳根本不關心其他人。難道妳都懶得問一問妳昔日那些朋友戰後怎麼樣了嗎?妳有沒有想過,哪怕一次也好,穿著妳那些高級服裝去看看他們,看看有沒有誰需要幫忙?妳知不知道原本那些鄰居都怎麼了?還有妳年輕時的那些朋友,他們這些年都是怎麼過的?」
他報以另一陣大笑,更苦澀,但也更真誠。
我從沒這樣蠻橫無理地對人說謊過,但很可能也是因為這個謊太過荒唐以至於我說出來的語氣如此高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相信了,也許是,因為即使這個謊言就跟我的人生歷程一樣令人難以置信,但站在他面前的昔日戀人如今確實已經變成一個摩洛哥公民,這件事正時時刻刻證明著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一天都有可能成真。
「什麼樣的朋友?」
「工作。做衣服,跟以前一樣。」我回答,「這是一家服裝店。」
「艾瑞希.阿格里,」他慢慢地讀著我遞給他的護照,「生於丹吉爾,住在丹吉爾,跟妳的生日同一天,真巧啊!」
我帶他到大廳最裡面,一言不發地指給他看一匹匹的布料、服裝樣式和雜誌。帶他穿過走廊,打開有房間的門,一塵不染的試衣間、客用洗手間,工作室裡到處都是裁開的布料、樣板和穿在人型模特兒身上衣服的半成品,熨燙台上還有幾件衣服在等著燙,最後是倉庫。我們並肩走著,就像從前無數次攜手散步一般,我想起他以前幾乎比我高出一個頭,但現在我們的差距似乎沒有那麼大了。不是因為我的記憶出錯,而是當我還只是一個服裝店學徒,而他還成天夢想著當公務員的時候,我從不|穿有跟的鞋子。五年過去,高跟鞋讓我跟他只差了半個頭。
「我不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伊格納西奧。」我在他背後輕聲說。
我想大喊叫他閉嘴,叫他不要再來煩我,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體彷彿變成一個無止盡的淚泉,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把我的五臟六腑全部硬生生地撕裂一般。我只能不停地哭,手遮著臉,一直哭一直哭。等我終於停止抽泣,回到現實,已經過了半夜,伊格納西奧也不在了。他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就像以前對我的那樣細心而體貼。但他的出現所帶給我的恐懼和不安一直如影隨形,我不知道他這次意外的來訪會有怎樣的後果,不知道從那天晚上開始,這位艾瑞希.阿格里將會如何。也許他會念在我是他多年前深愛過的女人,決定放我一馬,讓我安安靜靜地繼續走自己的路;也或許他會為了完成自己在新西班牙的職責和使命,決定向上司通報我的假身分,也或許就像他說的那樣,我會被逮捕,或者驅逐,或者從此從人間消失。
他沉默了一會兒,目光緊盯著我。我的肚子還是如翻江倒海一般,我努力控制住,怕自己會忍不住跑去洗手間吐。
「什麼事都清楚了?」
「因為我聽說妳現在是位摩洛哥公民。」
桌上還放著那盒外表看似清白無辜,裡面卻蘊含著機密資訊的糖果。我一手打開它,另一手還在擦眼淚。盒子裡只有二十四塊牛奶巧克力,我檢查包裝紙,最後在捆包裹的玫瑰色絲帶上發現一些幾乎看不見的點和線。不到三分鐘我就破解了:「緊急會面,瑞克醫生看診,卡拉卡斯街29號,早上十一點,加倍警惕。」
「也許吧,他們知道的比你多太多。」
「他為什麼來找妳,還到早上八點才離開?」
「我做不到,親愛的。」他重複道,這次的語氣充滿苦澀。「我最想做的就是忘記那個曾經踐踏我的女人,但是我做不到。我現在在內政部安全局工作,負責監視並跟蹤所有入境的外國人,尤其是那些有意在馬德里長期定居的。妳也是其中之一,而且還是最讓人起疑的一個。」
「我不相信。」他酸溜溜地說。
他的聲音冷冷的,充滿自信,很專業,跟以前那個伊格納西奧完全不同。我記憶裡的他永遠都充滿柔情,甚至可以說是充滿孩子氣。
「蘇萊,那個牛奶店的女孩,一個民兵讓她懷上一對雙胞胎,卻連名字都沒有留下。她無法養活兩個孩子,只好把他們送進孤兒院,從此杳無音信。據說她現在常在賽巴達市場出賣肉體給那些搬運工,每次只收一塊錢,而且就在那裡靠著牆辦事。她好像平常都不|穿內褲,每天一早卡車陸續到達市場時,她已經撩好裙子等在那裡。」
「我們誰都不是過去的自己了,希拉。經歷這樣一場戰爭後,沒有人能保持原樣。」
「可是昨天晚上他跟妳一起過夜。」
「你稍等。」我小聲說。
大衣的主人在客廳裡等我,過了很久我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彷彿有永遠那麼長。這位不速之客,一樣沒有開口,只是怔怔地和我對視,淹沒在混亂的回憶和情感裡。
「我來看和_圖_書
妳的。」他回答,「快去擦乾身體,換件衣服,我們得談談。」
「伊格納西奧,你來這裡做什麼?」我小聲問。
他從外套內口袋裡拿出一個皮夾,單手打開,動作很熟練,一看就知道他早就習慣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證明自己的身分。沒錯,證件上有他的照片、姓名、職務和剛提到的政府部門。
他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依然沒有看我。
他笑了,這個笑容就像在說:我來找妳的確不懷好意。這時,我意識到自己離門口大概只有兩公尺的距離,我可以就此逃走,跑下樓梯,跑到大廳,跑到街上開始狂奔。可是我馬上就放棄這個念頭,在弄清楚自己面對的究竟是什麼狀況之前,不能表現得過分激動。於是我也朝他走去,面對他。
我沒有追問他為什麼,怕他要我對他解釋,怕他斥責我背信棄義,怕他把我當年對他造成的傷害全部扔回我身上,或者更可怕的事——怕他說他還愛我,求我回到他身邊。
「很難,基本上不能,所有和戰爭有關的罪犯都歸軍事法庭。來找我的人也都走投無路,我對他們來說就和隨便一個在政府部門工作的人是一樣的。」
「他不是我的情人,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的話。」
「我評論你是因為你對我很重要,我希望你好。」我回答,聲音小得快要聽不到。
我用力地閉上眼睛,又睜開。
「貝格柏德是一個白癡,一個投向英國的叛國賊,一個被英國狐狸精迷住的瘋子。」
「妳以為妳是誰,可以為我下評論?難道妳在非洲逃過這場戰爭,打扮成貴婦人的模樣回來,就高人一等了嗎?難道妳在家裡接待那位離經叛道的部長,就比我尊貴嗎?妳在享受那些馬屁精的鮮花和糖果的時候,我們其他人連麵包和豆子都要憑票領取!」
「為什麼要給你看我的證件?」
「他『在我家』過夜,但不是『跟我一起』。我沒有必要向你交代我的私生活,但我很樂意向你澄清這一點,免得你心存懷疑。我和貝格柏德沒有任何感情上的瓜葛,昨天晚上也沒有一起過夜,而且不只昨天沒有,以前也從沒有過。我沒有被任何部長包養。」
「你想做什麼,伊格納西奧?你怎麼進來的,為什麼來找我,為什麼要監視我?」
我在房間一角的沙發上坐下,離他遠遠地,渾身還是濕透的,因為緊張而顯得僵硬。我假裝沒有理會那些糖果,一邊拂開臉上一綹頭髮,一邊邊默默地打量伊格納西奧。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瘦,但面容完全判若兩人,絲絲縷縷的白髮爬上雙鬢,雖然他還不到三十歲。眼周有明顯的黑眼圈,法令紋很深,面容憔悴,看起來過得不太安穩。
「我沒有義務跟你解釋。」
「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伊格納西奧,我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而且我現在不只跟你沒有關係,跟我們在一起時認識的任何人也都沒有關係。這些年我發生太多事,早就不是過去的我了。」
「你能幫助他們嗎?」我努力驅散心頭的焦慮。
「你沒有必要弄明白我任何事,伊格納西奧。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忘了我,不要再來打擾我。」
「我們都變了很多,小希拉,是嗎?」他起身走向我。
「這個裝模作樣的服裝店。」
「你在找什麼嗎?伊格納西奧,你想找什麼沒有找到的東西嗎?」
「看來是某位仰慕者送妳的禮物。」他邊說邊用指尖撫摸那個盒子。我沒有回答,我無法回答,連吐一口氣都不敢。我認出這份突然出現的禮物,它的包裝紙上的某個地方正藏著來自希爾加斯的密碼,一個除了我之外誰都不能知道的訊息。
我突然靈光一閃。
「伊格納西奧,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太超過了嗎?」我低聲說。
他離我那麼近,近到我可以清楚看到他早上剛刮過的鬍渣,看到他的喉結隨著說話聲上上下下地起伏,觀察到他說話時嘴唇的每一寸動作。就是這張嘴,曾經多少次親吻我,現在卻向我吐出如此粗暴威脅。
「我之前一直想弄明白的事。」
「難道他們知道我可以讓妳明天一早就被流放?他們知不知道我可以叫人逮捕妳,把妳那光鮮亮的摩洛哥護照變成一團廢紙,而妳會被蒙上眼睛,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扔出這個國家!妳的朋友貝格柏德已經被人從政府裡踢出來,妳沒有保護傘了!」
「我可以知道妳為什麼要改變國籍嗎?」
我停止撫摸他的手指,但仍把他的手握在手中。他冰冷的雙手開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有了溫度。
「妳的證件」他要求「護照還有這棟房子裡所有從國外進來的東西的海關證明。不過妳得去換件衣服。」
「但你是政府官員……」
「妳的記性真好——這麼多年,妳經歷那麼多有趣的事,而妳居然還記得這種小事,真讓我驚訝。」
「不。」他斷然否定,「一點也不好,很不正常。」
「你要做什麼?」當我終於能好好地說出話時,我問。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