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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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便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假裝不經意地提起幾個名字,看似漫不經心,一點也不覺得這些事有什麼重要。但就在我用淡然的語氣講述的過程中,我注意到達席瓦一直聚精會神地聽,彷彿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完全不理會其他人的招呼和問候,從未拿起酒杯,手上的菸也越燒越短,上面的菸灰越來越長,就像一條絲質毛蟲。直到我決定稍微暫停一下。
「妳想去喝一杯嗎?雖然現在可能不是什麼好時機,但聽說妳去過我辦公室幾次,我今天特地來找妳。不好意思,妳去的那幾次我都不在,最近出差比較多,其實我很不喜歡這麼常出門。」
箭已離弦,我必須馬上挑起他的回應,這是最後一個讓他邀請我去參加聚會的機會。如果做不到這點的話,我的任務就到此結束了。
來吧,來吧,來吧。只要再輕推一下。
「差不多該吃晚餐了。」他邊說邊看錶,「妳願不願意……」
「親愛的艾瑞希,我也很難過。」
「真是太可惜了,那會是我們最後一個夜晚。」我的沮喪很真實,因為我真的很想從他嘴裡和_圖_書聽到那句等了這麼久的話。「星期五我就要回去馬德里了,下週還有一堆工作要做。佩里諾侯爵夫人,就是雷沙的妻子,下週四要舉辦招待會,我有好幾位德國顧客都要穿新衣服去……」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絕不是那麼單純,他才不是好奇想瞭解鄰國的社會環境,而是想知道我有哪些熟人、跟他們關係如何。距離我的目標越來越近了,我知道該說什麼、該用怎樣的字眼,一些關鍵的名字、有分量的職務,加上再自然不過的口吻。
「去喝點東西也不錯,謝謝,我今天也很忙,我是去過你辦公室幾次,不過只是想跟你打聲招呼,告訴你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我硬著頭皮,用盡全身力氣才得以在說完這句話後擠出一個微笑。
他揚起眉毛,帶著疑問的表情。
我們走向第一次見面的露台,同樣的情景再度重演,很像的情景,表演的道具都一樣:微風中輕擺動的棕櫚樹、視野盡頭一片大海、皎潔的銀色月光,以及溫度剛剛好的香檳。但我們之間卻有一些不一樣的氛圍,不在我,也和圖書不在周圍的環境。馬努爾一樣忙碌地和別人打招呼,我從身後仔細地觀察發現這種不和諧感源自於他。他看起來很不自然,和人應對時十分熱情,像往常一樣施展出渾身的魅力,說著動聽的話,帶著親密的表情。但一等到他說話的對象轉身離去,他馬上就換上一絲嚴肅的苦笑,而當他轉身面對我時,這種神色又自動消失了。
「還有絲線、配件、裝飾,一堆小東西。」
「明天恐怕不行。」我看出他猶豫了幾秒,我屏住呼吸,他繼續說:「明天晚上我有別的安排了。」
「謝謝。」我低聲說,「我父親不是天主教徒,但我很樂意用宗教的方式來懷念他。」
我舉起酒杯送到嘴邊,強忍住沒有一口喝完。來吧,馬努爾,來吧,想想我說的話,邀請我,我很有幫助的。在你們為「狼的口水」討價還價、商量該怎麼擺脫那些英國人的時候,我可以幫你招待來賓的太太,哄她們開心。
「這麼說,妳買了很多布料?」
「馬德里也有很多德國人嗎?」他問。
「尤其是那些德國女人。」
我們又聊了半個https://m•hetubook•com.com多小時,這之間誰也沒有再提起德國人,但這個話題就像氣味一樣飄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妳的顧客一定會非常驚喜。」
每天下午這個時候飯店的大廳都很熱鬧,充滿了人,今天也不例外。準確地說是充滿外國人,穿金戴銀的女士和穿西裝或軍裝的男士。到處都能聽到熱烈的交談聲,聞到高級香菸的氣味,還有忙忙碌祿、穿梭不停的服務生。當然,這之中應該也有不少惡棍,其中一位還正在等我。雖然我用非常愉快的神情迎接他,但看到他我還是有點害怕。表面上看來,他仍是前幾天那個馬努爾.達席瓦,自信滿滿,穿著一身完美的西裝,鬢角幾絲白髮顯得成熟穩重,行為彬彬有禮、溫文爾雅。沒錯,和前幾天沒什麼不同,但現在光是看他一眼,滿滿的抗拒感立刻爬上我心頭,我必須非常努力才能克制想轉身逃走的衝動,逃到街上,逃到海邊,逃到世界的盡頭,逃到任何一個遠離他的地方。之前一切還只是懷疑,我仍抱著一絲希望,以為他迷人的外表下或許也有一副和外表相應、堂堂www•hetubook.com•com正正的靈魂。但我已經知道不是那樣,很不幸的,那些最壞的猜測都成了現實。我在教堂裡應驗希爾加斯對他的懷疑,這種戰亂的時代,做生意不再以誠信和忠實為本,達席瓦已經把靈魂賣給德國人。這還不夠,他還為這筆交易添上最惡劣、最陰險的一筆:如果那些老朋友妨礙他的好事,就要毫不留情地消滅他們。而馬柯士正是其中之一,我感到一陣針刺般的心痛。
「真不好意思,馬努爾,這些對你來說一定很無聊,宴會、漂亮衣服、一群無所事事的女人的瑣事。還是你來說吧,出差順利嗎?」
「很多。」我假裝沒什麼興趣地說,靠到椅背上,慵懶地垂下手、翹起腳,喝一口酒。「凡.史特雷侯爵夫人,就是德國大使的太太,上次來我店裡時還說馬德里已經變成德國人最理想的殖民家園。老實說,她們之中一些人確實給了我不少生意,比如艾爾莎.布魯克曼,據說是希特勒的情婦,每週都會去我那裡兩三次。而漢斯.雷沙家裡最近舉行的一場宴會上,喔,他是德國大使館新聞部部長……」
「也許妳願意加入我和_圖_書們?」
我愣了兩秒,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喔,他大概是把我的沉默理解成悼念父親的一股憂傷。
這剎那我的心臟彷彿停止跳動。
「只是幾個朋友的私人聚會。幾個德國人和葡萄牙人,在我家。」
「我有點累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明天晚上再一起用餐?」
「德國女人最挑剔,也最注重衣服的品質。」我解釋道,「西班牙女人比較在意衣服整體的效果,但德國女人對每個細節都很要求,非常苛刻。不過,幸好我跟她們很合得來,互相理解,完全沒有衝突。有時甚至連我都覺得自己可能有什麼特殊能力,這麼討她們歡心。」說著我狡黠地朝他眨眨眼。
我的身體要我快點逃離達席瓦,但理智告訴我不能。不是因為這時剛好有一輛裝滿衣服和行李車堵住飯店大門,而是因為其他更重要的原因。我剛得知二十四小時後達席瓦將在家裡招待他那群朋友,這毫無疑問就是希爾加斯太太提到的聚會,而他們很有可能會在聚會上披露那些英國人最渴知的訊息。我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想盡辦法讓達席瓦邀請我參加聚會,時間所剩不多,我得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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