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哈囉,」我輕聲說,隔著襯衫輕輕將手放在肚子上,「哈囉,小傢伙。」
過去幾個月,我的新寫作計畫一直被束之高閣,我只做了一件事:重讀已經寫好的東西,共約三十頁。這是個好的開始,我這樣對自己說。但如果你已經不知道故事要如何繼續,特別是你已不再知道自己想藉由故事達成什麼,那就算有好的開始也無法走得長遠。這感覺就像火車離站了,載著我的故事主題和原動力離站了。
不知是因為我動了這念頭,還是因為我看見的影響了我。當我走出醫院大廳,手插|進口袋,朝H電梯走去時,我看見一排電梯門旁邊的凹處,有一名工作人員面對牆壁,正在用手摸弄某個東西。那面牆壁和菩提花的顏色一樣,也跟她身上穿的制服顏色相同。凹處相當陰暗,但沒有暗到讓我看不見她。過了片刻,我看見她站在一扇門https://m•hetubook•com•com前,那是一扇非常狹小而且沒有門把的門,顏色和牆壁一樣,周圍的門框也是相同的綠色。她在門框旁摸弄某個東西,時間不是太長,只花了兩、三秒就完成開門步驟,又花了兩、三秒推開一道小縫,閃身進入,門在她身後快速無聲地關上。
「對,看起來很好,」雅曼達說:「老實說,比預期的還要好。」
「我……我很……很抱歉,朵莉。我以為……我以為妳……明白。我以為……妳明白我們不能鼓勵妳跟……跟……胎兒建立連結。」
幾天後,我去照超音波。雅曼達親自替我操作,她擠出一團透明凝膠,感覺冰涼,而且有點癢,令我咯咯發笑。她對我微笑,拿起一個寬大的偵測器,開始在我肚皮上滑動,有時動作細微,有時大動作地掃來掃去。她專心注視電腦螢幕,www.hetubook.com.com我從我的方向看不見螢幕。
「都沒事吧?」我問道。
倘若有人問我,早期肚子裡這些踢或推的動作,究竟是讓我開心或不開心,我會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感覺到的究竟是渴望還是失去,是融合為一還是孤單寂寞。
「我可以看了嗎?」我說。
雅曼達的臉頰紅了起來,表情有點像佩卓,結結巴巴地說:
一個半小時後,肚子裡再度傳來泡泡般的移動,同時,手掌感覺到極其細微、幾乎察覺不到的壓力,像是有東西壓著我的手。我小心地壓回去。又是一陣移動,幾乎像是個回答。我倒抽一口氣,然後大笑,接著又大哭,然後我爬起來去廁所尿尿,洗了把臉。我回來躺在床上,閉目睡去。
那天我沒再做什麼事,只是打電話下去四號研究室。目前我正在那裡參加一個安全但煩人的心理實驗,是關於居住空間和領域之類的。我在電話上說今天需要休和_圖_書息。實驗組長對這種事十分善解人意,原因之一是他們知道我懷有身孕,經常覺得疲憊,有點想吐。原因之二是他們是心理學家,我猜他們的工作就是要善解人意。打完電話後,我去床上躺下,從左口袋拿出那塊嵌著化石的石頭,躺在床上用一手握著它,轉來轉去,另一手放在襯衫下的肚子上。
我低頭看著肚子,它又動了動,可能是踢或推,甚至是頭部的移動。我完全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動作,但這是我第一次得到具體的象徵,表示我肚子裡不只有個玩意正在成長,它還興高采烈地住在裡頭。
然而在愛麗絲做出最終捐贈後,我做了最後一次嘗試。我想,也許我可以在這個寫作計畫裡找到一些慰藉,也許我可以藉此重新找回我的原動力。因此我在那張可以支撐脊椎、脖子和手臂的高級電腦椅上坐下,打開電腦,開啟檔案,在電腦前坐了一會兒,也許三、四個小時或更久,寫了幾行字又刪除,再https://www.hetubook.com.com寫幾行字又刪除。我拿出筆記本,改成手寫。我刪去寫好的部分,翻過一頁,再度嘗試書寫,然後刪去,又翻過一頁,不斷試了又試,但沒辦法,我只是搞得自己憤怒又疲憊。最後我在電腦螢幕上斷然將小說檔案移到資源回收筒,按下清空,關閉電腦。我靠著椅背,枕著頭,視線正好落在梅根那幅畸形胎兒畫作上,只見那胎兒的表情不是痛苦扭曲,就是蔑視嗤笑。就在此時,我頭一次感覺腹部出現動靜。我肚子裡有個氣泡似的東西動了動,而我確知那不是氣體或腸胃道的消化蠕動。
我經過診所接待區,走向電梯,將手伸進口袋,撫摸那張鑰匙卡,就如過去我在褲子裡藏著要交給波特的小紙團。自從二月胎記護士給了我鑰匙卡後,我換過無數次褲子,此時,我已非常習慣從要拿去洗衣室清洗的髒褲子裡拿出鑰匙卡,放進我從衣櫃裡拿出的乾淨褲子。我會用手掌和拇指夾著鑰匙卡,手背朝上,將鑰匙和圖書卡放進乾淨褲子的右前口袋。在此同時,我會用另一隻手做別的事,盡量分散注意力,像是搔頭、握拳咳嗽、打開洗衣籃蓋放進髒褲子、撫平衣服皺褶、挑起線頭。我的行動安靜、迅速、低調,就如胎記護士囑咐的一樣。
「什麼?」她正在我肚皮那層滑溜凝膠上掃動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我這才知道原來我不能在螢幕上看自己的孩子,不能拿一張模糊的超音波掃描圖去向碰到的每個人炫耀,要是他們腦筋轉得不夠快,來不及想出藉口來躲避,就會被我逮到。
過去幾個月來,那張鑰匙卡一直在我腦海中縈繞,我經常將手伸進口袋撫摸,就像現在一樣。每次我這樣做,就在心中複述那組密碼:九八四四,九八四四,就像現在一樣。但除此之外,我什麼都還沒做。我還沒決定是否要使用這張卡。但現在所有關於鑰匙卡的事,像是可能性、風險、不確定性,似乎全都跑進我腦子裡負責思考的區域。我明白已經到了必須做出決定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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