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我睡著了,」我說,「這裡好暖和好舒服。」我坐直起來,用指節揉著臉。「妳要用凳子了。」
我背靠著牆,坐在那裡看著燈光下的她,她把提燈掛在牛棚旁的一個掛鉤上;頭巾束著她的頭髮,金色的燈光照著她的臉,她專注的視線,她微微的笑意,她裸著的臂膀,她跨坐在桶子兩邊,裙子底下隱約發光的膝蓋頭,不能自已的,我褲子裡面忽然緊繃起來,力道之猛令我幾乎停止呼吸,我真的不記得之前對她有過這種想法。我用兩隻手把住凳子,對自己真正想念的人忽然有一種不忠的感覺,我知道現在只要稍微移動一公分,只要一丁點的摩擦,一切就毀了;她立刻會看見,也許還會聽見我緊繃到快爆破的胸口發出那無可奈何的哼聲,她就會知道我是多麼的可悲可厭,我無法承受這些。所以我必須想一些別的事緩和這份壓力。首先我想到馬,我看過牠們在村子裡一路奔馳,好多的馬好多的顏色,重重的馬蹄聲在乾燥的路上揚起一片塵土,在屋子和教堂之間迴旋又垂落,就像層層黃色的簾幕,可惜這些對我幫助不大,因為那些馬匹在奔跑時的熱力、牠們頸部的曲線、有節奏的呼吸,所有跟馬相關的這一切很難解釋,可是你就是知道那感覺還在。所以我改成想白尼峽灣(Bunnefjord),在家鄉的白尼峽灣,就在五月一日那天,不管風有多大不管天氣如何,就是要跳進灰綠色的海水中開始一年中第一次的泅泳。當時那水有多冷,在開登海灘(Katten beach)陡峭的岩石縱身一跳,在撞擊到光滑水面時又是如何的喘不過氣來,而且一次只能一個人跳,因為另一個人必須站在水邊拿著繩子當救生員,以防萬一在水裡游著的那一個腳抽筋。我們決定一年來游一次的時候我才七歲,我和我姊姊兩個人,不是因為快樂好玩,而是因為我們覺得應該做一些需要加倍努力的事情,一些讓自己痛苦的事,在當時這件事的痛苦程度最符合我們要的。而在這之前的三個星期,德國大軍壓境奧斯陸,軍隊沒完沒了的走過卡爾約翰(Karl Johan),那天很冷街上也很靜,只有整齊劃一的踏步聲,像揮鞭子的聲音,抽打在大學樓前面行進的隊伍中間。從外海從德國到峽灣,麥瑟虛密茲(Messerschmitts)忽然響起的轟隆聲震撼了這座城市裡的屋頂,大家靜靜的站著看,我父親不吭聲,我不吭聲,群眾裡沒有一個人吭聲。我hetubook.com.com抬頭看父親,他垂眼看著我慢慢的搖了搖頭,我也搖了搖頭。他牽著我的手帶我離開人行道上的群眾,上街走過議會廳到達歐斯本車站,或許是要看看在忽然間除了德國人的軍隊無所不在之外,往摩塞維恩(Mosseveien)的巴士開不開,南行的火車有沒有誤點,或是還有其他什麼會在那天統統停頓的。我不太記得我們是怎麼回小鎮的,是坐火車或巴士或是搭誰的便車——最有可能是走路——反正我們回家了。
「好啊,一定很棒。」雖然我拒絕鮮奶已經好長一段時間,只要看到它裝在杯子裡想著那種濃稠的樣子我就反胃,可是我睡在她的牛棚,還對她起了她不知道也絕不會喜歡的非分之想,我實在看不出還能有什麼拒絕的理由。於是,我接過她遞給我的滿滿一勺大口吞了下去,然後用力擦擦嘴。等我確定它全部「下去」之後,我才說:
「是嗎?真早。」她平靜的看著我彷彿把我看穿了,知道真正的我是怎樣的,知道我心裡在想些什麼,那些事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有點用力過度的點了點頭,腳跟一轉從牛棚中間走出了門外,還來不及走上大路我就把奶水全部吐了出來。我扯下幾束石南再用青苔把地上的白色嘔吐物遮住,在她擠完奶帶牛群出來經過時才不會立刻發現,以至於感到難堪。
我可以說服自己看錯了,事實上我不太可能看見河那一邊發生了什麼,因為河流太寬,我想我頂多隱約的看見有個男的在安慰一個女的,那女的剛剛失去了一個孩子,她的丈夫又被送到離家好幾公里外的醫院去了,那女的感到寂寞又孤單。如果真是這樣,這個時間點未免也太奇怪了,我坐在這裡望著的肯定不是密西西比河,不是多瑙河,不是萊茵河,甚至也不是我們挪威的格羅門河,而是這一條半圓形走向,不算太寬的河流,經由瑞典邊境流入這個山谷這個村莊再回到瑞典偏南方幾公里的地方,所以它到底算是誰的,是不是瑞典的成分大過挪威,很有爭議,如果可能你不妨吞一口試試,說不定還會有瑞典的味道呢。河面在這一段的寬度並不大,我就坐在我這邊的小碼頭,他們坐在他們那邊的碼頭。
小船不在位置上。我涉水走了幾步,朝河流上上下下的張望,只有河水不斷在沖刷我的腿,我什麼也沒有看見。當然,木材堆還在,它們的香氣在潮溼的空氣https://m.hetubook•com•com裡更加濃烈;那樹幹上釘著十字架的松樹也還在;而河對岸通上碎石路的那一片野地依然存在。只有天空的雲在動,忽隱忽現的光在動。在夜裡這樣單獨站著的感覺很詭異,那光或是那聲音的感覺幾乎穿透我的全身;一輪明月或是一響鐘聲,水激盪著我的靴子,環繞我的一切是那麼的大那麼的安靜,但是我沒有被遺棄的感覺,我的感覺是萬中挑選出來的唯一。我非常平靜,我是世界的錨。是河水給了我這樣的感覺,我可以讓水浸到我的下巴坐在那裡不動,任由水流來回撞擊推挪我的身體,我仍舊還是原來的我,仍舊是錨。我回頭看小屋。窗戶暗暗的。我不想再進屋去,那裡一點光都沒有了;兩個房間都空空的沒有人,鴨絨被很溼,爐子也早已熄滅,當然要比我在這裡更冷。現在我在那間小屋裡已經毫無作為。因此,我上岸開始走路。
我醒來時覺得有人在摸我的臉頰。我以為是母親,我以為我是小男孩,是我忘記了,我告訴自己,我當然有一個母親。她的五官一點一點的在我腦子裡浮現,到最後幾近完整的組合成我熟悉的樣子,可是,我現在仰看著的這張臉並不是她的臉,一時間我徘徊在兩個世界裡,我半夢半醒的眼睛各自看著一邊。站在那裡的是這個農場擠牛奶的女工,這表示現在是早晨五點鐘。我見過她很多次,也跟她說過話,我很喜歡她。每當她走上小徑唱著歌叫牛群回家的時候,那歌聲就像銀笛的聲音,這是我父親說的,他還把兩隻手舉到嘴巴邊上,噘著嘴配合手指頭不斷拍啊點的示範給我看。我不知道銀笛的聲音像什麼,那時我從來沒聽過有誰吹奏過,現在她笑笑的看著我說:
我清楚記得小屋裡的那個夜晚,父親沒有像他說的上床睡覺。我走出臥室走進客廳,在爐子前面飛快的穿好衣服。我湊近爐子,發現還有些餘溫,我仔細聽著周遭的夜,沒有一點聲音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它顯得特別急促又古怪的粗重,在這個似乎變得出奇大的房間裡,雖然我非常清楚從這堵牆到那堵牆只有多少步的距離。我強迫自己把呼吸放慢,用力的吸足了一口氣再仔細小心的把它呼出來,在這一呼一吸的時間裡我想著:到今天晚上為止,我的人生一直不錯,我從來不孤單,沒有真正孤單過,即使我父親離開了那麼長的時間。然而,我在這方面的自信,就在七月的那一天整個吹散了。
所以我不會看錯。他們吻著,彷https://www.hetubook•com•com彿這就是他們這一生最後件非做不可的大事了。我不忍看他們,可還是看著,我努力想著我的母親,就像一個做兒子的忽然碰上這樣的事情時該會有的反應,可是我沒有辦法想她。她不見了消失了,她跟這一切完全搭不上邊,這時候空空的感覺又上來了,我坐在那裡一直看著直到我坐不住為止。我慢慢的站起來,藏在蘆葦後面,儘量不出聲的走上木板,回到小徑走了幾步又回頭,我看見他們兩個也站起來手牽手的朝農舍走去。
「哈囉,有!快給我進來吧!」屋子裡傳出了回答。
這之後不久,父親第一次出了遠門,我和姊姊準備在冷冽的峽灣游泳,我們的心在狂跳著,繩子就在那裡待命。
這真的能讓我冷靜下來,想著一九四〇年的春天,想著那些寒冷的日子裡我父親和白尼峽灣冰凍的海水,從凱登到英吉爾斯特蘭,那一片我們常去的海灘,很快的我可以把緊巴著凳子的手鬆開了,我站了起來,一切正常沒有出糗。擠牛奶的女工已經移向下一個牛棚,坐在那裡哼哼唱唱的把額頭貼著母牛的肚子,依我看,她腦子裡想的只有這頭乳牛。我把凳子端正的靠牆擺好,準備偷偷開溜的時候,她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順著大路一直走,直到路面越形狹窄而成了一條小徑,然後我轉個彎往河流的方向走,穿過沾著露水的草叢,野草一路長到小碼頭,這裡靠東邊有一道回流的積水,蘆葦幾乎把小碼頭都遮住了。我走上去坐在盡頭,兩條腿垂在邊緣晃著,腳上的靴子幾乎就在水裡,現在天已經大亮,太陽升起到了後山,穿過蘆葦叢我看得見河流的另外一邊,那是約拿住的農舍,或者該說是他曾經住的地方,我再也無從得知。他們也有一個小碼頭,碼頭上拴著三艘小船;一艘都是約拿在用,另一艘我看見他母親來伐木場的時候會用。第一艘漆的是藍色,第二艘紅色,第三艘是綠色,這第三艘通常都停靠在我們的小屋旁,除非有哪個白痴停錯了岸,而這個白痴一般都是我。現在它就停在那裡。那個小碼頭還有一張長凳,凳子上此刻坐著約拿的母親,在她身邊是我父親。他們緊緊的靠在一起。他刮過鬍子,而她穿著去印百答時候穿的藍底黃花洋裝,肩上披著我父親的夾克。我父親的手臂正環著她的肩膀,就像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前我做過的那樣,只是他做了一件我當時沒做的事:他吻著她。我看見她在哭,這倒不是因為他吻了她她才哭,反正他就是吻她,和-圖-書反正她就是在哭。
我先從砍剩的殘幹中間走向我們那塊地後面的窄碎石子路,不照我們平常的往北,而是改往林子南邊走,走到橋和小店的方向。目前看路找路都不難,因為沒有雲,夜又明亮了起來,到處都像白色的麵粉,就像我看得很清楚的一個濾光鏡,觸手可及,只要我願意——但事實上,當然不能。不過,我還是試了。我走在黑暗的樹幹中間,就像一條有著好多柱子的通道,我張開手指穿入空氣,在粉白的光線裡慢慢且重複的忽上忽下,我什麼也摸索不到,所有的東西還是原來的樣子,跟其他任何一個夜晚完全一樣。可是人生的重量已經從一個點轉換到了另外一個點,從這一條腿移到了另外一條腿,就像山麓上大片陰影中一個默默無語的巨人,我覺得自己不再是這一天開始時候的同一個人了,我甚至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件悲傷的事。
她搖搖頭。「不用,你只管坐著,我還有一張,沒關係。」她一手提著一個擦得發亮的桶子走向通道,找到另一張凳子在第一頭牛旁邊坐了下來,開始清洗母牛粉紅色的乳|房,她熟練的雙手動作好輕柔。她已經把牛棚打掃過了,地板上鋪滿了木屑,看起來乾淨又清爽。現在牛群全都站著,排成兩排:每一邊有四頭花斑乳牛,奶水充沛的等候著。她把桶子拉近,溫柔的握住母牛的乳|頭,白色的牛奶噴到金屬桶子裡發出鏗鏘的聲音,看起來很簡單,可是我試過好幾次結果卻一滴也擠不出來。
「哈囉!這裡有早餐吃嗎?」
「要不要喝一口?」我臉一紅,不知道為什麼,我轉過身說:
我不知道;我太年輕還不懂得回顧,於是我繼續往碎石子路走去。我聽見遠在樹林那一邊的河流,過不久,我還聽見了鄰近我們小屋南邊牛乳場裡的聲音。牛群在木柵欄後面的棚子裡反芻咀嚼或是躺在稻草堆上,牠們在黑暗中這邊那邊的活動著,有時忽然很安靜有時又忙個不休。走在路上還聽得見模糊的牛鈴聲,我不知道時間到底有多晚,是不是就快要早晨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輕手輕腳的爬進牛棚坐一會取個暖再走。這件事我倒是真的做了。我順著牛群常走的小徑,經過安靜無聲的小屋,沒有任何人往窗戶外面看。我打開牛棚的門走進去,裡面有一股很強烈的味道挺好聞的,這裡一如我想像中的暖和。我在幾條水溝之間的通道上找到一張擠牛奶的凳子,我把它靠在剛剛帶上的門邊坐下,閉起眼睛聽著牛群在每個牛欄後面均勻平和的呼吸聲,牠們磨https://www.hetubook.com.com牙的聲音也很平和。牛鈴叮噹的響著,木頭在吱嘎,屋頂上不斷的有著嗖嗖聲——那不是風,而是混合著所有屬於夜晚的聲音。然後我睡著了。
炙熱的白天已不復在,我打開門穿著長統靴走入院子。那裡一個人也沒有,似乎有些涼意,天還不太黑,是一個標準的夏夜,我頭頂上的雲層開的開,裂的裂,正以飛快的速度掠過天際,忽隱忽現的白光使我很容易辨識通往河邊的小徑。經過一場滂沱大雨河水順暢多了,急流已經高過岸邊的鵝卵石,高漲的水面浮動著淡淡的銀光,我隔了這段距離也還能看得到,奔騰的河水是我唯一聽到的聲音。
我不再回顧,只管走過野地穿過高高的草叢,轉個彎,小徑變成了大路,這路經過那座牛乳場,它的牛棚我睡過。不過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光線不一樣,空氣也變了,陽光普照著山脊,溫暖而和煦。我的喉嚨裡痛痛癢癢的,很奇怪的感覺,好像老是有什麼東西要跑上來的樣子,好在我用力吞嚥還鎮得住。我聽見牛群往山坡上走,慢慢登上福祿山,其實它不算是真正的山,只是頂上有森林的丘陵地;還有一些別的牲畜也在往這片最好的牧草地前進,鈴聲從左到右的響個不停。
我走到了堆木頭的地方,從這條小路可以直通我們的小木屋。我停下來聽。樹砍光了之後河流的景觀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一定聽得見有小船搖過來,然而從那個方向一點聲音也沒有。小木屋在這樣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親切,我很容易就可以走上去,走進客廳,從罐子裡取出一片麵包抹上奶油,我是真的餓了,但我卻繼續沿著大路走向橋走向小店。這麼走著,花了我二十分鐘的時間。法蘭慈的屋子矗立在橋這邊靠河的一塊高地上。從大路上我看得見他的門開著,太陽一路照進了玄關,可以聽見收音機的聲音從那屋子傳出來。我走下了碎石路直接走過去,當踏上三個台階時,我在門口叫喚:
「謝謝,我真的要走了。我父親已經做好早餐了。」
也許在那個時候我缺乏某種想像力,也許到今天還是這樣,但是看到河那一邊所發生的情景實在令我感到太突然,我坐在那裡瞪著眼、張著嘴,不是冷也不是熱,甚至也不是溫,我的腦袋空到快要爆了,如果當時有人看到我,一定以為我是一個剛從遲緩兒之家逃出來的孩子。
「早啊,羊寶寶。」這話聽起來真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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