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埃金瑪的魂包看起來很像是真的。那是一顆光滑的圓石子,包在一塊很髒的破布裡。把它掘出來的人就是那個對於這類事情懂得很多、在整個氏族中很出名的奧卡格布。起初,埃金瑪不願意聽他的話。這原是可以預料的。沒有一個琵琶鬼肯輕易交出自己的祕密,他們絕大多數從沒有把祕密交出來,因為他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人們還來不及問他們。
奧卡格布又跳進坑裡,人們都圍在坑邊。他又挖了幾鍬土,就碰到了魂包。他小心翼翼地用鍬把它掀起,扔到地面上。魂包扔上來的時候,有幾個膽小的婦女嚇跑了。但是她們很快又轉回來,大家都站在相當遠的地方,瞧著那塊破布。奧卡格布爬出坑來,沒有說一句話,甚至也沒有朝人們看一眼,就走到他的羊皮袋那裡,拿出兩片葉子,放到嘴裡嚼碎,嚥了下去,然後用左手提起那塊破布,把它解開。一顆光滑的圓石子掉出來。他撿起了。
「他是在哪個集市日生的?」他問。
九歲那年,埃金瑪害了一場大病,病好以後奧貢喀沃曾經問她:
埃金瑪來到一棵大烏達拉樹旁邊,鑽進了左面的矮叢林裡,人群仍舊跟著她。由於她的身材小,她在矮樹叢和藤蔓中走得比跟在她後面的人要快。敗葉枯枝在人們腳下嗶剝作響,樹枝被人推開,叢林裡顯得十分熱鬧。埃金瑪愈走愈深,大家仍舊跟在她後面。這時她突然向後一轉,回頭向大路走去。大家站定了,讓她先走過去,然後又列隊跟上。
「對。」埃喀維菲說。
「這是你的嗎?」他問埃金瑪。
「就在這裡。」埃金瑪用手指摸著地面說。奧貢喀沃站在旁邊,又叫又嚷,好像雨季中的雷聲一樣。
「在他們埋孩子的地方。」她回答說。沉默的旁觀者紛紛議論起來。
他把鍋子從火上取下,放在凳子前面。然後把埃金瑪叫醒,讓她坐在凳子上,兩腿跨著那個熱氣騰騰的鍋子。他把那張厚席子連人帶鍋捂住,埃金瑪受不了那悶得人透不過氣的蒸汽,拼命地掙扎,可是她被使勁按住。她哭了起來。
「拿一隻矮凳子給埃金瑪,」他說,「再拿一張厚席子來。」
在埃喀維菲的第二個孩子死亡後,奧貢喀沃曾到一個巫醫——他又是阿發神的預言者——那裡去問這究竟是為什麼。那人回答說,這孩子是個奧格班幾(琵琶鬼),是那種壞孩子,每次死了以後,總是又來投胎到母親的子宮裡重新出世。
「白菜太多了。」她說。
埃喀維菲按照吩咐行事。等剛一懷孕,就到另一個村子去,和她的老母親同住。她在那裡生下她的第三個孩子,在第八天舉行了割禮,直到舉行命名儀式的前三天才回到奧貢喀沃家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孩子被命名叫奧溫比科。
「埃金瑪要死了。」門外傳來了她的聲音,在這一句話中,包含了她一生的悲劇和苦惱。
「給我拿把鍬來。」奧卡格布說。
奧溫比科死後,沒有得到正式的埋葬。奧貢喀沃請來了另一個巫醫,他對琵琶鬼的了解,在氏族中是很出名的。他的名字叫奧卡格布.烏揚瓦。奧卡格布是個很惹人注目的人物,個子很高,滿嘴鬍鬚,有個光光的腦袋。他臉色蒼白,兩眼又紅又凶。他往往一面磨著牙齒,一面傾聽那些前來諮詢他的人。他問了奧貢喀沃一些關於死孩子的問題。前來吊喪的親戚和鄰居都來圍攏在他的周圍。
埃金瑪不像所有的孩子那樣叫她母親做媽媽,而像她父親和別的大人們一樣,喊她的名字埃喀維菲。她們倆人之間的關係不只是母親和女兒的關係。她們有點像是平輩的夥伴,在臥室裡吃雞蛋這類小祕密更助長了這種關係。
「用你的手指點一點那地方。」奧卡格布說。
她回答說,「是。」埃喀維菲的苦難終於結束了,所有的婦女都歡呼起來。
「如果你帶我們白跑一趟,看我不結結實實打你一頓!」奧貢喀沃威脅說。
「再加一點……我說一點。你聾了嗎?」奧貢喀沃對她喊道。
「在那棵橘子樹旁邊。」埃金瑪說。
「你好好看著這口鍋,」他一面走一面說,「不要讓它沸出來。一沸出來,藥力就沒有了。」奧貢喀沃回到他的茅屋去以後,埃喀維菲就小心翼翼地看守著這口藥鍋,彷彿這口鍋也就是個生病的孩子。她的目光一會兒從埃金瑪身上移到熱氣騰騰的鍋子上,一會兒又從鍋子移到埃金瑪身上。
「那還不是這個故事的結尾。」
「立刻回答這個問題!」站在她身邊的奧貢喀沃喝道。家裡所有的人都在場,還有一些鄰人。
埃喀維菲去取鍋,奧貢喀沃從那一大捆藥材中,選擇最好的部分,按照適當的比例,一樣一樣地切碎放在鍋裡;埃喀維菲倒了些水。
「這是發燒,」奧貢喀沃一面說,一面拿起砍刀,去叢林裡採集野草、葉子和樹皮,用來配製醫治發燒用的藥。
「好,快把我們帶到那裡去。」巫醫說。
奧貢喀沃等到藥煮的時間夠長了才回來。他看了看藥鍋,說道,藥已煮好了。
「我跟你說過,不要去管她。我知道怎樣對付她。」奧卡格布說。
後來,埃金瑪出世了,雖然也是體弱多病,她卻好像打定了主意要活下去。起初,埃喀維菲也像對其他幾個孩子一樣——用一種漠然的聽天由命的態度迎接她。但是當埃金瑪活到了四歲、五歲以至六歲的時候,母愛又一次來到她心裡,而隨和-圖-書著母愛也產生了焦慮。她決心使埃金瑪成為一個健康的孩子,不惜花費了她全副的精力。好像是為了報答她,埃金瑪偶然也會有一段健康的時期。在這段時期裡,她活力充沛,像新鮮的棕櫚酒似的。在這樣的時候,完全看不出她會遭到什麼危險。可是突然之間,她就又不行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個琵琶鬼。這種突然發病的狀況,正是她這類孩子的特點。但是她已經活得這樣久,也許她終於決定留在世上了。的確也有些這樣的孩子逐漸厭惡了這邪惡的生死循環,或者憐憫他們的母親,而留了下來。埃喀維菲內心裡深深地相信埃金瑪一定會留下來。她所以這樣相信,是因為唯有有了這種信心,她自己的生活才有意義。一年多以前,一個巫醫把埃金瑪的魂包掘出來以後,她的信心就更強了。所有的人這時也都相信她會活下去,因為她和琵琶鬼世界的關係已經被切斷了。這話使埃喀維菲感到寬慰。但是埃喀維菲為自己的孩子有過這樣多的焦慮,現在她到底不能徹底放心。雖然她相信被掘出來的是真的魂包,她可不能無視這個事實:有些狡猾透頂的孩子往往引導人去掘出一個假的魂包來。
「是今天早晨死的嗎?」
埃金瑪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世界的中心。常常是埃金瑪決定她媽媽應該準備什麼食物。埃喀維菲甚至還給她吃雞蛋之類的好東西,而這類食品是很少給孩子們吃的,因為怕引起他們偷竊的念頭。有一天,埃金瑪正在吃雞蛋,奧貢喀沃出其不意地從外面進來。他看見埃金瑪在吃雞蛋,大吃一驚,咒罵著說,如果埃喀維菲下次再敢給孩子吃雞蛋,他一定要揍她。但是,要不讓埃金瑪得到什麼東西,是辦不到的。她受了父親的斥責以後,反而比以前更愛吃雞蛋了。對於偷偷摸摸地吃雞蛋,她尤其感到莫大的樂趣。她的媽媽現在總是把她帶到她們的臥室裡,把房門關得緊緊的。
巫醫接著禁止人們再為這死孩子表示哀悼。他從左肩上掛的羊皮袋裡取出一把鋒利的剃刀,在孩子身上割了幾刀,然後握著它的腳跟,順著地面一直拖到凶森林裡埋葬了。受到這種對待以後,它下次投胎之前,就要仔細考慮了。如果它是個倔強的孩子,還要回來,身上一定會帶著被割的痕跡——或者少一個手指頭,或者在巫醫割過的地方有一道黑線。
「不,」埃金瑪說,她輕快的步伐顯示出她內心感到的驕傲。她忽而快跑,忽而突然停住。大家不聲不響地跟著她。頭上頂著水罐從河邊回來的婦女和孩子遇到這群人,都很驚訝,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後來他們看見了奧卡格布,就猜出這一定又與琵琶鬼有關。因為他們很hetubook.com.com熟悉埃喀維菲和她女兒的一切。
埃金瑪看看她的媽媽。她媽媽用憂愁的懇求的目光盯著她。
突然間,奧卡格布像豹子一樣靈活地從坑裡跳上來。
茅屋外面,奧卡格布和奧貢喀沃還在挖坑,要想找出埃金瑪把她的魂包埋在哪裡。鄰人們坐在周圍,看著。現在坑已經挖得很深,他們看不見坑裡的人,只看見扔出來的紅土越堆越高。奧貢喀沃的兒子恩沃依埃站在坑邊上,他要把全部經過都看清楚。
「你沒有看見鍋裡裝滿了木薯嗎?」埃喀維菲問,「而且你知道,煮了以後,葉子是要縮小的。」
「你同你妻子在哪裡睡覺,是在你房子裡還是在她的房子裡?」巫醫問。
「瓦也。」奧貢喀沃回答說。
她把鍋子坐在火上,奧貢喀沃拿起刀,預備回他的茅屋去。
「叫你的妻子和孩子來。」他對奧貢喀沃說。埃喀維菲和埃金瑪已經聽到了喧鬧的聲音,從屋裡跑出來看個究竟了。
埃金瑪躺在一張席子上發抖,她身旁有個大火堆,是她媽媽通宵為她燒著的。
當埃喀維菲拿了一把鍬回來的時候,奧卡格布已經把他的羊皮袋和大披巾扔在一邊,只穿著裡面的衣服,那是一條薄薄的長布條,像一根帶子似的繞在腰上,然後從兩腿當中穿過,繫在後面的帶子上。他立刻動手在埃金瑪所指的地方挖起來。鄰人們都在周圍坐下,看著他挖的坑愈來愈深。不久,表面的黑色土壤挖完了,下面是紅色泥土,婦女們就用這種土來塗抹房屋的地面和牆壁。奧卡格布一言不發、不知疲倦地挖著,背上流滿了汗水,閃閃發亮。奧貢喀沃站在坑旁邊。他要奧卡格布上來休息,讓他來挖。但是奧卡格布說他還不累。
奧卡格布又接替奧貢喀沃繼續挖掘。他像上次一樣,一聲不響地挖著。鄰人和奧貢喀沃的妻子們說著話。孩子們已經感到厭倦,各自遊玩去了。
大家立刻激動起來,原來坐著的人們都站了起來。
「是,」埃金瑪說,「所以蜥蜴才殺死牠的媽媽。」
「剛才你不是說,魂包在他們埋孩子的地方嗎?」巫醫問。
「把她交給我。」巫醫用很自信的口氣冷冷地對奧貢喀沃說。然後轉向埃金瑪:「你把你的魂包埋在哪裡?」
他們來到那棵樹前,埃金瑪說,「就在這裡。」
「給我拿口鍋來,」他說,「別去管孩子。」
「是誰在那兒?」他惱怒地問。他知道這一定是埃喀維菲。在他的三個妻子中,只有埃喀維菲敢來敲他的門。
「在她的房子裡。」
奧貢喀沃從床上跳下來,拔開門閂和_圖_書,跑到埃喀維菲的茅屋裡。
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從此以後,埃金瑪再沒有病過。可是突然間,她在夜間又打起寒顫來。埃喀維菲把她搬到爐子旁邊,把她的席子鋪在地上,生起了一堆火。可是她的病越來越重。埃喀維菲跪在她身旁,用手心摸她潮潤發燙的額頭,禱告了千萬遍。雖然她丈夫其他的妻子都說這不過是發燒,她可不聽她們的話。
「差不多了,」他說,「我已經摸到了。」
人群出發了,埃金瑪帶路,奧卡格布緊跟在她後面,其次是奧貢喀沃,再其次是埃喀維菲。埃金瑪走到大路上,轉向左邊,好像要到河邊去。
三夜以來,奧貢喀沃第一次睡著了。他在半夜裡醒了一次,把過去三天的事想了一遍,卻並沒有感到不安。他不明白以前為什麼他竟會感到不安。就好像一個人在白天就不明白夜裡的夢為什麼會那樣可怕一樣。他睡著的時候,有隻蚊子在他大腿上叮了一下,他伸了個懶腰,搔了搔大腿。右耳朵邊有隻蚊子在嗡嗡地叫。他拍了一下耳朵,希望能把這隻蚊子打死。為什麼蚊子常常飛到人的耳朵邊來呢?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聽他媽媽講過一個故事。這故事同女人所講的一切故事一樣愚昧可笑。據說,蚊子有一次向耳朵求婚,耳朵一聽這話,就撲倒在地上哈哈大笑。耳朵問,「你以為你還能活多久?你已經是個骷髏了。」蚊子感到受了侮辱,走開了,所以後來蚊子每次經過耳朵旁邊,總要來對耳朵說,它還活著呢。
他說:「你的妻子再懷孕的時候,不要讓她在自己房子裡睡覺。讓她去和她娘家的人住在一起。那樣,她就能躲避那惡毒的磨難星,打破它邪惡的生死循環。」
奧溫比科的死,使埃喀維菲的性情變得很抑鬱。她丈夫的第一個妻子已經有了三個兒子,都很健壯。在她接連生下第三個兒子以後,奧貢喀沃按照習俗,為她宰了一隻山羊。埃喀維菲對她只有好的祝願,沒有絲毫的反感。但是她對自己守護神的怨恨,使她打不起精神來和旁人一起慶賀她們的幸運。在恩沃依埃的媽媽以酒宴歌舞來慶祝她一連生了三個兒子的那一天,大家都高高興興,只有埃喀維菲一個人愁眉不展。她丈夫的第一個妻子認為這是不友好的表現。這本是一般做妻子的女人很容易有的想法,她哪裡知道,埃喀維菲並不願意把自己的痛苦向別人流露,只想把它隱藏在內心的深處。她哪裡知道,埃喀維菲並不因為她們的幸運而責怪她們,她只怨恨自己的守護神不賜給她幸福。
埃喀維菲跪在生病的孩子身旁,不時用手心去摸她那潮潤發燙的額頭。
「牠給了牠媽媽七籃白菜去煮,煮完以後只剩了三籃。所以它殺死了它和圖書媽媽。」埃金瑪說。
「魂包是什麼?」她反問道。
奧貢喀沃翻了個身,又睡著了。第二天早晨,有人咚咚地敲門,把他吵醒了。
最後把那張席子拿掉的時候,她全身汗水淋漓。埃喀維菲用一塊布給她擦了擦,讓她躺到另一張乾席子上。她馬上就睡著了。
埃喀維菲回到她的茅屋去煮木薯。因為要請巫醫吃飯,奧貢喀沃拿出來的木薯比平時多。埃金瑪同她一道走了,去幫忙做白菜。
埃喀維菲一生受了很多苦。她生過十個孩子,其中九個在很小的時候,大都在三歲以前,就夭折了。她把一個又一個孩子埋進地裡,哀痛的心情變成了失望,失望變成了無可奈何的聽天由命。生育子女本來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光榮,而對於埃喀維菲,卻成了一場沒有希望的生理上的痛楚。在誕生以後七個市集周舉行的命名儀式,也變成了一種徒勞的典禮。她的失望一次比一次深,這在她給孩子起的名字上也可以看出來。有一個名字簡直像是一聲悲號——「奧溫比科」,意思是:「死亡,我哀求你。」可是死亡並沒有理會她。奧溫比科在十五個月時死了。下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奧佐埃麥娜——意思是:「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可是她活到十一個月又死了,在她以後,又有兩個孩子相繼夭亡。埃喀維菲一橫心,給下一個孩子取名翁烏瑪——意思是:「死亡,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死亡果然就這樣辦了。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呢,你這奧卡洛戈里的狡猾的女兒。」奧貢喀沃怒氣沖沖地罵道。巫醫沒有理會他。
「你把你的魂包埋在哪裡了?」
「啊,」埃金瑪說,「現在我記起了。牠又拿了七籃菜,自己來煮。煮完以後,也只剩了三籃。於是牠就自殺了。」
奧貢喀沃回說「是」,這時,他第一次意識到孩子的死日和生日是在同一個集市日。親戚們也看到了這種巧合,都互相議論說,這是很值得注意的。
「夠了嗎?」鍋裡差不多有一半水的時候,她問。
「你當然知道魂包是什麼。你把它埋在地底下什麼地方,所以能夠死而復生,來折磨你的母親。」
奧貢喀沃左肩上扛了一大捆野草和從各種喬木灌木上弄來做藥用的樹葉、樹根和樹皮,從叢林裡回來。他走進埃喀維菲的茅屋,把肩上扛的東西放下,然後坐下來。
「以後叫她到你的房裡去。」
埃金瑪帶著大家回到大路上,向左右看了一下,然後向右轉。這樣,他們又回到了家裡。
「好吧,來把確切的地點指給我看。」他平心靜氣地對埃金瑪說。
最後,埃金瑪在她父親的茅屋前停住腳步。奧卡格布問道:「你到底把你的魂包埋在哪裡?」奧卡格布的聲調沒有變化,還是安詳和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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