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往昔

一九四五~一九四九

「根據資料顯示,這本小說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在巴塞隆納印行了二千五百本,這本就是其中之一,出版商是『卡貝斯塔尼出版社』。」
巴塞羅笑著看了我一眼,滿臉嘲弄的表情。
「不是我愛說,」巴塞羅說道,「在這個國家,別說老人,連死人都不肯退休,哪裡有什麼工作好找啊?我說啊,我們真的是沒救了!」
「好,我會的。」
「我們打個商量吧!」他對我說道,「明天是禮拜天,下午你到藝文協會的圖書館來,隨便找個人問就能找到我。你把書帶著,因為我們需要查資料,到時候,我會盡可能把胡立安.卡拉斯的相關訊息都告訴你。Quid pro quo。」
「換言之,你今年十歲。傻瓜!沒事別替自己增加年齡,生命自然會替你加上去的。」
巴塞羅這下眉頭鎖得更緊了,接著,他把目光轉向我父親。
我看了父親一眼。他點點頭。我很乾脆,直接就把書遞給巴塞羅。這個書店老闆,伸出他專業的手,把書接了過去。他那鋼琴家般的修長手指,快速地探索著書本的觸感、厚度和狀況。然後,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仔細地檢視著出版資訊,足足長達一分鐘,簡直就像福爾摩斯在辦案呢!大夥兒不發一語地盯著他看,彷彿都在等待奇蹟出現似的。
在場的人聽了覺得好玩,大夥兒都開懷大笑了起來。巴塞羅神色愉悅地盯著我看,同時還掏出了皮夾。他數了數,拿出了四十枚杜羅,以當時來說,這的確是一筆大數目。他把錢遞給我,但我只是默默搖頭。巴塞羅的眉頭又揪起來了。
巴塞羅看著我,臉上露出豺狼般的笑容。
https://www•hetubook.com.com西班牙文作品,初版卻在巴黎發行?」
「我說,森貝雷老友啊!因為是您,也因為我們長久以來深厚的友誼,我把您當兄弟啊!這樣吧,我出價四十枚杜羅,別再囉唆了!」
「您別看我啊!」父親說道,「我只是陪他來的,決定權還是在他囉!」
「這是祕密!」我知道,父親在後面聽了一定在心裡暗笑吧!
「你在哪裡找到這本書的,小鬼?」
「記得啊,明天,我們在協會見。」巴塞羅再次交代著。「但是要帶著書,否則一切免談。」
「這個孩子幾歲啦?」巴塞羅問道,眼角餘光偷偷瞄著我。
「欸,Quid什麼東西啊?」
巴塞羅靜靜地彎下腰來看看我,突然間,我在他的眼神中瞥見在此之前不曾出現過的尊重。
我再度伸出手,把書拿了回來。巴塞羅皺起眉頭,但我只是頑皮地對他笑了笑。
「書上並沒有提到這一點,依我看來,這本書原文就是西班牙文。」
「四隻貓咖啡館」就在我家附近,走遍整個巴塞隆納,這是我最鍾愛的地方。一九三二年,我的父母在此相遇,因為這家老咖啡館的魅力,我才有機會獲得一張來到這個世界的單程票。牆上的龍形石雕,在陰影和瓦斯燈光交錯之下,見證了多少光陰的流逝以及美好的回憶。咖啡館內,人聲嘈雜,融合著舊時代的回音。會計、hetubook.com.com夢想家和天才學徒,在這裡同桌分享畢卡索、阿爾貝尼士(Isaac Albéniz)、羅卡(Federico Garcia Lorca)或達利的靈魂。只要到這裡點一杯濃縮黑咖啡,任何一個窮光蛋都會立刻覺得自己也成了歷史人物。
巴塞羅舔了舔他那熄掉的煙斗,鷹眼似的銳利眼神盯著我手上的書。他這個人雖然神情誇張,話又多,卻是出奇敏銳,就像大野狼輕易就能嗅出鮮血的味道一樣。
「我說,貪心真是個醜陋的罪過啊,欸!」他說道,「好吧,七十枚杜羅!你去銀行開個戶頭,把錢存起來,到了你這個年紀,也該有儲蓄的觀念了。」
「這都要歸功於我兒子達尼,古斯塔佛先生,他最近有個重大發現呢!」
「唉呀,他是個學者型的呢,森貝雷,請問,您究竟是給這孩子吃什麼長大的?」他故意開我父親玩笑。
服務生點了點頭就走了,腳步和靈魂都在地上拖行著。
巴塞羅低聲笑了一下,一邊收著皮夾,一邊思索著該用什麼詞兒接話。
那群朋友讓出了兩個位子,至於喜歡在眾人面前出風頭的巴塞羅,則是堅持要請我們。
「我想知道胡立安.卡拉斯是誰,還有,在哪裡可以找到他的作品。」
「你知道這家出版社嗎?」
「巴塞羅說話語氣比較誇張一點。」我父親壓低了聲音回答我。「你什麼話都別說啊,不然他會沒完沒了的!」
我再搖搖頭。這一回,巴塞羅憤怒的眼神透過單片眼鏡瞪著我父親。
我們的對話逐漸淹沒在其他人的談笑聲中,他們正在聊著剛從艾斯科里亞(El Escorial)王宮地窖挖出來的史料,據說,「塞萬提斯」可能是個和_圖_書來自托雷多的女作家使用的筆名,還說這女子毛髮濃密,身材魁梧。巴塞羅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他並沒有加入那個無聊的話題,卻一直面帶微笑地盯著我看。或許,他眼裡看到的只是我手上的那本書吧。
「這樣說來,這本書是翻譯小說囉?」我驚訝地問道。
「好吧,孩子,你到底想要什麼?」
「大事情?」我向父親低聲說道。
巴塞羅倒吸了一口氣,仔細地端詳著我。
「那是拉丁文,小子,世界上沒有所謂死掉的語言,只有昏庸的腦袋!那句拉丁文的意思是,杜羅就沒你的份了,一毛錢都不給你啦!我呢,因為挺喜歡你的,所以才幫你這個忙的。」
「我說,」巴塞羅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兩位帶什麼東西來了嗎?」
「唉呀!森貝雷!」巴塞羅一看到我父親走進咖啡館,不禁大聲驚呼。「浪子回頭啦!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快滿十一歲了。」我答道。
在場那幾個聊天的朋友頻頻點頭稱是。巴塞羅向服務生使了個眼色,那副高傲的表情,好像他是個歷史人物一樣。
「給我的朋友森貝雷來杯白蘭地,要最好的啊!至於這個孩子,給他一杯肉桂牛奶,他正在成長期呢!噢!再來一些生火腿吧,可是不要跟以前那些一樣啊,知道嗎?如果要嚼橡膠,我們去買畢雷伊輪胎就行了!」
古斯塔佛.巴塞羅是我父親的老朋友,他在費南多街上擁有一家洞穴般的老書店,是整個城市二手書店的龍頭。他這個人嘴上永遠叼著熄掉的煙斗,散發著波斯市集獨有的濃郁氣味。他總是喜歡把自己形容成世上最後一位浪漫派,而且,他還堅信自己一定是拜倫的遠親,雖然他明明就是出身卡達斯蒙布依(Ca和-圖-書ldas de Montbuy)的本地人。為了強化自己的貴族形象,巴塞羅每天都是一副十九世紀的紳士打扮,脖子上圍著絲綢方巾,腳上穿著白色漆皮皮鞋,這一成不變的裝束惹來閒言閒語,有些謠言很惡毒,甚至說他連上廁所都不會去動到那身行頭。事實上,他的祖上確實有點來頭,十九世紀末靠工業起家,以不怎麼正當的手段累積了驚人的財富。根據我父親的說法,巴塞羅經營書店是硬撐,對他來說,那不是生意,而是熱情。他喜歡各式各樣的絕版書,雖然他總是矢口否認。假如有人進了他的書店,愛上了某一本書,卻又負擔不起,這時候,巴塞羅會將價錢降到他付得起的額度,有時候,他甚至免費贈送,因為他覺得買書的人不是附庸風雅,而是個真正有深度的愛書人。除了這些獨特的作風之外,巴塞羅還擁有異於常人的記憶力,以及和他愛出風頭的高調個性不太符合的書生氣息,不過,要問各種奇奇怪怪的書,找他就對了。那天下午,書店關門之後,父親提議乾脆去一趟蒙奇歐街上的「四隻貓咖啡館」(Els Quatre Gats),巴塞羅和他的朋友們一向都在那裡談文說藝,聊的話題多是懷才不遇的詩人、已經消失的語言,或是被書蠹啃食到體無完膚的經典巨著。
「這家出版社很多年前就倒閉了。不過,這並不是初版呢,最早的版本是同年十一月在巴黎出版的……出版商是『葛力安諾與諾華出版社』。」
「卡拉斯,嗯……有意思!」他低聲咕噥著。
「這種情形倒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過去時有所聞。」我父親向我解釋。「或許,巴塞羅可以幫我們解答疑難……」
一個祕密的價值何在,就看我們和*圖*書是要對誰鎖緊口風了。一早醒來,我第一個衝動,就是想和我最要好的朋友分享「遺忘書之墓」的經驗。湯瑪斯.雅吉拉爾是我的同班同學,他把課餘閒暇和所有精力全都用在發明機械這個嗜好上了,只是,他發明的東西都不怎麼實用,例如以空氣靜力學原理做成的標槍,或是陀螺發電機等等。沒有人比湯瑪斯更適合分享這個祕密了。我張大了眼睛想像著,湯瑪斯和我提著燈籠、帶著羅盤,潛入那個地下墓穴般的圖書館,打算挖掘更多祕密……接著,我想起了自己許下的承諾。所以,我決定見機行事,就像偵探小說裡常提到的,採取不一樣的作案型態。到了中午,我跑去找父親,問了他許多關於這本書和胡立安.卡拉斯的事情,我熱切地想像著,這本書和這個作者一定都是舉世聞名的。我的計畫是讀遍他所有的作品,而且卯起來一口氣在一個禮拜內完成。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像我父親這種世代相傳的書店業者,一個對各類書籍瞭若指掌的行家,居然對《風之影》這本書和胡立安.卡拉斯這個作家毫無所悉。父親一時好奇,馬上檢視了書裡的出版資料。
這位先生雄辯滔滔,連半空中飛的蒼蠅恐怕都會被他犀利的言詞殲滅吧!不過,如果要調查胡立安.卡拉斯的相關資料,我看是非找他不可了,既然這樣,我還是安分一點,千萬不能招惹他。於是,我一臉燦笑地看著他,對他那句蹩腳的拉丁文展現了崇拜之意。
「喔!那就跟我們一起坐下來聊聊吧,既然是大事情,那就要慶祝一下了。」巴塞羅宣布。
「怎麼樣啊?小子,四十枚杜羅不是小數目啊,第一筆生意就拿到這種好價錢,很不錯啦……森貝雷啊,我看這孩子以後是做生意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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