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往昔

洛克夫先生閱書無數,而且,他還經常寫信指正出版品的文句,那一大疊巴黎各出版社主編親筆簽名的回函,是他最自豪的收藏品之一。他確認出版這本小說的是一家二流出版社,有那麼一點名氣,以出版食譜、工藝等書籍著稱。舊書攤的老闆告訴他,這本小說出版後,曾有兩家當地報紙做了相關評論,只是出現的版面和訃聞一樣小。在那短短幾行的文字當中,書評家毫不留情地建議新生代小說家卡拉斯,千萬別辭掉酒店鋼琴手的工作,因為他恐怕是無法靠文學創作來餓口了。洛克夫先生這個人心很軟,皮夾子更軟,碰到讓他感動的事,掏錢比誰都爽快。於是,他當下決定花費半法郎,買下沒名氣的作家卡拉斯的小說,同時還帶走了福婁拜的一本經典巨著,因為他始終自認是這位文壇大師的傳人。
就在那個星期一,為了詢問更多關於胡立安.卡拉斯的資料,洛克夫先生打電話到巴黎的出版社。因為他一再堅持,那個說話有氣無力、語氣倒是很尖酸刻薄的女接線生,終於耐著性子答覆他:卡拉斯先生並沒有留下地址,他和出版社也已經沒有合約關係了,因為他的小說《紅屋》出版以來,總共只賣掉七十七本!而且買書的不是頭腦簡單的年輕女孩,就是他在酒店的老主顧捧場。剩下那些賣不掉的書呢,一捆一捆地都回收到廢紙場去了,那些再生紙就用來印刷彌撒經本、罰單或樂透彩券。不過,這位神祕作者的悲慘命運,卻完全征服了洛克夫先生的惻隱之心。接下來的十年,他每次造訪巴黎時,一定會去舊書攤尋找胡立安.卡拉斯其他的作品。他找了十年,卻一本都沒找到。幾乎沒有人聽過這位作者,即使聽過這個名字的人,也對他幾乎一無所知。曾經有人很肯定地提到,卡拉斯www•hetubook.com•com另外還出版了幾本書,不過都是些不知名的小出版社所出,印行的數量也都很怪異。這些作品即使真的曾經存在過,恐怕也不可能找得到了。有個書店老闆說,他曾經有過一本胡立安.卡拉斯的小說,書名是《教堂神偷》,不過,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他對書名並不是很確定。一九三五年年底,有消息傳出,胡立安.卡拉斯出版了新作《風之影》,由巴黎的一家小出版社印行。他寫信到出版社要求買書,但始終未獲回音。隔年,一九三六年春天,他有位在塞納河畔經營舊書攤的老朋友,問他是否依然對卡拉斯有興趣。洛克夫先生以堅定的語氣告訴這位老友,他可是從來沒放棄過的。他就是固執;即使全世界都要把卡拉斯推進遺忘之墓,他也不會屈服的。這位老友向他解釋,幾個禮拜前,曾經有個關於卡拉斯的謠傳。這位潦倒的作家似乎總算否極泰來了:他即將和一位家世顯赫的小姐結婚,而且沉寂多年後所推出的新作,首度獲得「世界報」好評。然而,就在厄運轉為幸運的時候,有人看到卡拉斯在皮爾拉卻斯公墓和人打鬥,至於原因為何,至今成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打鬥就發生在卡拉斯大喜之日的黎明,那天,新郎始終未曾在教堂現身。
洛克夫先生一心希望事實剛好相反,而且,他後來一直沒忘記卡拉斯這個人。買下《紅屋》十一年之後,他決定把這本小說借給這兩個女學生,期盼這本特別的小說能喚起她們對閱讀的興趣。當時,克萊拉和克勞黛都是才十五、六歲,亭亭玉立的懷春少女,對所有的新鮮事都感到好奇。雖然家庭教師努力督促她們多讀書,但兩位小姑娘對古典文學還是興趣缺缺,伊索寓言和但丁的《神曲》,她們避之唯恐不及。這兩個小姑娘根本不讀書,滿腦子盡是胡思和-圖-書亂想,洛克夫先生就怕萬一克萊拉的母親知道了,會氣得開除他。他決定讓兩個小女生看卡拉斯的小說,因為這是一本能讓她們感動落淚的小說,真實人生的愛情故事,差不多也就是這樣了吧。
《紅屋》敘述的是個神祕人物充滿磨難的一生,為了偷竊洋娃娃和木偶,他到處去搶劫玩具店和博物館,得手後,他會先把洋娃娃和木偶的眼珠子都挖掉,然後再帶回他位於塞納河畔的神祕住處。有一天晚上,他潛入弗伊大道上的一棟豪宅,打算搜括豪宅主人珍藏的洋娃娃。這個大富豪在工業革命時以非法手段致富,他的女兒則是典型的巴黎上流社會的小姐,不但知書達禮,而且氣質優雅,沒想到,她居然愛上了這個神偷。這段充滿波折的羅曼史,高潮迭起,伏筆不斷,作者藉由女主人翁逐漸揭開神偷挖空洋娃娃眼珠子的真相,卻始終未曾提及他的名字,她還發現,她父親和他收集的那些陶瓷人偶背後藏著可怕的祕密。最後,小說的結局就像希臘悲劇一樣令人感傷。
「我父親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不幸的事情發生。」克萊拉說道,「他堅持留在朋友們身邊,因為,他自認這是義務所在。但是,這份忠誠卻置他於死地;時機一到,那些人毫不留情地背叛了他。誰都不能相信啊,達尼,尤其是你欽佩的人。這些人往往傷你最深!」
事情的發展,眾說紛紜:有些人說他在那場打鬥中丟了性命,屍體被埋在一處無名塚;另外一些人看法比較樂觀,他們寧可相信,卡拉斯惹了大麻煩,不得不拋棄在神壇前等著他的新娘子,祕密逃出了巴黎,回到了巴塞隆納。而且,根本沒有人看過那個無名塚。不久後,新版本的謠言開始流傳開來:一生落魄的胡立安.卡拉斯,最後死在故鄉巴塞隆納,下場相當悽慘。他彈鋼琴維生的那個酒店裡的小姐們,大夥兒湊了和-圖-書一點錢,幫他辦了個簡單的葬禮。他的遺體下葬在一處公共墓穴裡,和他合葬在一起的,不是街頭乞丐就是港口的無名浮屍,要不就是凍死在地鐵裡的遊民。
克萊拉吃力地說出最後那幾個字,彷彿那個充滿機密和陰影的年代又出現了。我沉迷在她那陶瓷般的眼神中,望著她那雙沒有淚水、沒有矯情的眼睛,聽她訴說著我當時還懵懵懂懂的事情。克萊拉鉅細靡遺地形容著她自己從未親眼見過的人物、事件和場景,精確的語氣宛如佛蘭德斯(Flandes)棋術大師。她的話語既像質地細緻的紡織品,又如時代的回音,她的語調似是五彩紛陳,呈現著不同時空的不同節奏。她告訴我,流亡法國那幾年,她和表妹克勞黛有個家庭教師,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酒鬼,滿懷自負的文人心態,經常自誇他可以字正腔圓地用拉丁文朗誦古羅馬詩人維吉歐(virgilio)的作品,他那迂腐守舊的個性,即使經過古羅馬文化薰陶之後也洗刷不掉,因此,她們私下幫他取了個「洛克夫先生」(Monsieur Roquefort)的綽號。洛克夫先生雖然怪裡怪氣的(他堅信豬肉香腸是對付血液循環不佳和痛風的利器,尤其是克萊拉的西班牙親戚們寄來的豬血腸更好),但他其實是個品味優雅的人。打從年輕的時候開始,他為了吸收文化新知,每個月必定去一趟巴黎,據說,他除了參觀博物館之外,晚上都是躺在一個美女的懷裡廝磨著,他把這個女人暱稱為「包法利夫人」,但她本名其實叫做侯登絲,而且是個沒什麼大腦的笨女人。洛克夫先生每一次的巴黎和*圖*書文化之旅,總是喜歡去逛聖母院前面的一家舊書攤,就在這個攤子上,一九二九年的一個午後,他偶然發現了當時還籍籍無名的胡立安.卡拉斯的小說。洛克夫先生向來樂於接受新知,他買下了這本書,主要是被書名所吸引,而且,他在回程的火車上也習慣閱讀比較輕鬆的小說。這本小說的書名是《紅屋》,封底有張模糊不清的作者相片,或許是照片,或許是炭筆素描。根據封底的作者資料:胡立安.卡拉斯是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和二十世紀同年生,故鄉是巴塞隆納,但目前定居巴黎;他以法文寫作,職業是酒店的鋼琴手。封面上則是誇大而老套的讚美詞,用的是當時流行的優美文句,宣稱這雖然是作者的處女作,但表現耀眼,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未來將是歐洲文壇無可比擬的巨擘。接著是內容提要,語意模糊地提到這是個關於險惡、災難的故事,平緩的敘述節奏就像連載小說一樣,對洛克夫先生而言,這一點絕對有加分的效果,除了古典文學之外,他最喜歡的就是敘述犯罪情節的偵探小說了。
那個下雨飄霧的午後,克萊拉.巴塞羅偷走了我的心、我的呼吸和我的夢。在藝文協會詭譎的光影襯托下,她的雙手在我的皮膚上寫下了魔咒,此後多年,我一直擺脫不掉這可怕的詛咒。我癡迷地盯著克萊拉看,她則是滔滔不絕地敘述自己的身世,以及她偶然接觸到胡立安.卡拉斯作品的經過。事情發生在普羅旺斯的小鎮上。她的父親當年是個名律師,與龔帕尼斯(Companys)總統的內閣關係密切,內戰初期,他很有遠見,早早就將妻女送到庇里牛斯山另一邊的法國。許多人認為他緊張過度了,大家總覺得,巴塞隆納不會有事的,還說西班牙是基督教文化的搖藍和頂尖代表,那些粗野殘暴的行為,只是無政府主義者搞出來的小花樣,就像騎著和圖書破腳踏車、穿的襪子還補丁的窮光蛋吧,能跑得了多遠呢!克萊拉的父親常說,老百姓從來沒有認真看過鏡子裡的自己,已到了燃眉之急的戰事就更不用說了。這位傑出律師平日喜歡研讀歷史,他知道,預知未來的情況,街頭巷尾、商家和海報透露的訊息,比每天早上刊登在報紙上的新聞更準確。把妻女送到法國後的前幾月,他每週寫一封家書。起初,他都在議會街上的律師樓裡寫信,後來,他刻意不寫寄件人,最後,他偷偷地從蒙居克城堡的牢房裡寫信。就像其他被囚禁的人一樣,沒有人看到他是何時被抓進去的,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出來過了。
開往里昂的那班火車已經客滿,洛克夫先生不得已,只好和幾個修女同坐在一個二等車廂裡。火車才開離巴黎車站,這群修女就開始交頭接耳,偶爾還會不客氣地瞪他一眼。洛克夫先生見她們這樣探頭探腦的,決定從皮箱裡拿出小說,用書本把自己的臉遮起來。讓他驚訝的是,火車跑了幾百公里之後,他已經完全忘了那群修女的存在,對於火車的晃動毫無感覺,也不再覺得車窗外的夜景像是盧米埃兄弟拍攝的恐怖電影。他一整夜都在專注地讀著那本小說,根本沒注意到修女們如雷的鼾聲,或是火車在清晨薄霧中短暫停留的車站。天亮了,洛克夫先生正好也翻到了小說的最後一頁,他發現自己的眼眶裡含著淚,內心充滿著羨慕和感動呢!
克萊拉的母親大聲唸著她父親的家書,卻掩飾不了哽咽聲,她刻意跳過一些段落,覺得女兒並不需要知道那些。到了半夜,克萊拉央求表妹克勞黛再把父親的信從頭到尾唸一遍給她聽。就這樣,克萊拉靠著借來的眼睛讀信。從來沒有人看過她流淚,即使在她父親斷了音訊之後,或是戰況越來越吃緊的時候,她一滴淚都沒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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