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之城
四十二

「他跟我發誓,說他已經快要尿在褲子上了,你說,我能不讓他進去嗎?」
「我這個人呢,上廁所不看書就解不出來……」
「我也是這樣哩!我真不懂大家為什麼都說西班牙人不愛唸書。書可以借我嗎?」
「別擔心,你說的很有道理。」
「感激不盡啊!」
「叫他在街上解決就行了嘛!」
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然而,費德里戈先生卻堅定地望著我,微笑也一直定格在臉上。我只好點點頭,跟著他走進那令人驚歎的鐘錶店。一走進店裡,他立刻交給我一個小紙袋。
「喔,裡面的水槽箱上有一本最新的國家評論獎得獎小說。」我說道。「那本真的很好看。」
關於努麗亞.蒙佛特命案,報紙上寫的那些,完全不能採信。一如往常,那些內容全都是胡說八道。我平安無恙,躲在安全的地點。請您不要找我,也不要寫信給我。這張字條,看完就馬上銷毀。不需要把它吞進肚子裡,燒掉或撕掉就行了。我會再想辦法藉由適當的第三者跟您聯繫的。我請求您將這個訊息的重點,以精簡而謹慎的字眼傳達給我心愛的人。其他的,您什麼都不必做。和*圖*書
「有啊,肺炎。來來來,進來,我已經幫你把傘修好啦!」

我在灰濛濛的清晨醒了過來,窗戶上的玻璃依舊沾著水氣。我穿上足以對付寒冬的厚重衣物,雙腳則套上皮靴。我躡手躡腳地穿越走道,幾乎是摸黑走出客廳的。我悄悄溜出了家門。蘭巴拉大道上的報攤燈光已經亮了。我一直走到塔耶街口,然後買了一份剛印好的早報,聞起來還有濃濃的油墨味。我快速地翻到訃聞版。努麗亞.蒙佛特的名字印在小十字架下方,我實在不忍心去讀它。我把報紙摺起來夾在腋下,繼續漫步在黑暗中。葬禮在下午舉行,四點鐘,地點是蒙居克墓園。我在附近繞了一圈才回家。父親還在睡覺,於是我悄悄走回房間。我坐在書桌前,拿出我的萬寶龍鋼筆。我攤開一張白紙,期望筆尖能引導我寫下感想。然而,我手中的鋼筆卻無話可說。我絞盡腦汁想寫一些話送給努麗亞.蒙佛特,可惜,除了她的死帶來的恐懼之外,我一個字也擠不出來。我知道她被殺人滅口,我也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回來找我,也許是幾個月後,或者是幾和*圖*書年後,我會永遠記得她那陌生人般的撫觸,也會記得她那不屬於我的身影。妳就這樣走入陰暗裡,我心想,就像妳活著的時候一樣。
「你最好馬上離開,那個在書店前站崗的傀儡一直往我們這邊看呢!」
「達尼啊,你跟雨傘有什麼仇嗎?」
「我可以用一下洗手間嗎?」門外傳來陌生的聲音。
「您放心,我會記得的,費德里戈先生,謝謝您了!」
快要回到書店時,我從「神殿戲院」前經過,兩位看板畫匠站在臨時搭設的工作檯上,難過地看著才畫好的電影看板,油漆還沒完全乾,就被雨水沖刷成了模糊的水彩畫。我遠遠就看見盯梢的警察站在書店前,宛如一座神情嚴肅的雕像。當我走近費德里戈先生的鐘錶店時,他正好站在門口望著滂沱大雨。他的臉上依然留著在市警局遭受刑求的傷痕。他穿著一身筆挺的灰色羊毛西裝,嘴上叼著一根沒點燃的香菸。我揮手向他打招呼,他則以微笑回應我。
當我正要把字條重讀一遍時,突然有人敲了洗手間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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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朋友,第三者
「欸,達尼啊,關於我先前說的那些……」
「也好。趕快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下來,這樣會得肺炎的。」
親愛的達尼,
我隨意點著頭,然後看著他跑去拿熱水瓶。我利用這個機會,趕快躲進後面的洗手間裡去查看那本彌撒經書。費爾明寫的字條從書裡掉了出來,像一隻蝴蝶似的在空中飛舞著。我伸手抓住了字條。費爾明的訊息寫在一張近乎透明的捲菸紙上,字體又小,我必須把它晾在燈光下才看得清楚。
我神色自若地走出去找我父親,他正在幫我泡熱咖啡。
「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先上樓去了和圖書。」
在小燈泡微弱的燈光下,這個警察看起來就像一隻小雪鼬,好奇地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後,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停留在我手上的彌撒經書上。
「那有什麼問題。」我邊說邊讓路給他。「您儘管用。」
「抱歉,沒想到大雨下了一天都沒停,我突然想小便,所以……」
「記得啊,風大的時候,撐傘要小心,否則傘骨又會斷了,知道嗎?」
「那個警察是怎麼回事啊?」我問他。
我的心跳差點停止。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就把那張捲菸紙字條揉成一團,然後塞進嘴裡。接著,我按下馬桶沖水鈕,趁著嘈雜的水流聲,我趕緊把嘴裡的紙團吞下去。嚐起來有蠟燭和瑞士糖的味道。我一開門就看見那個剛剛還站在書店門口的警察,一臉尷尬地笑著。
「你在發抖啊!」
「費德里戈先生,世上還有什麼比走在雨中更美妙的事情呢?」
我瞄了一下紙袋裡面的內容。袋子裡裝了一本真皮封面的小冊子,那是一本彌撒經書,也是我最後一次看見費爾明的時候,他手上拿的那一本!費德里戈先生急忙把我往門外推,他很嚴肅地點點頭,示意要我千萬別透露風聲。當他把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送出門外時,臉上又恢復了笑容,而且還扯高了嗓子說話:
父親一聽,皺起了眉頭。
我離開的時候,胃部就像打結了似的,每往前走一步,胃部就糾結一下,因為我已經越來越靠近那個在書店前巡邏的警察。從他面前走過時,我舉起握著紙袋的手跟他打招呼。那個警察只是淡淡地瞄了一下那個紙袋而已。我趕緊鑽進書店裡。父親依然站在櫃檯前,彷彿從我出門以後就沒移動過位置似的。他悲傷地望著我。

家裡又冷又靜。我走進房間,看了看窗外。警察依舊在樓下的聖塔安娜教堂門口守著。我脫下濕透了的衣服,換上了厚睡衣,再披上祖父留下來的睡袍。我躺在床上,沒開燈,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中,聽著大雨拍打在窗上的玻璃。我閉上眼睛,想像著碧雅的身影,以及她的愛撫和味道。我前一天晚上整夜未闔眼,所以才躺下不久就累得睡著了。在夢裡,我看見死神像一團白色蒸氣似的飄在巴塞隆納上空,窺探著每一座尖塔和屋頂,它身後拖著一條黑色的繩索,繩子上綁著好幾百個白色的小棺材,棺材後面則是一片黑色花海,還有一個用鮮血寫成的名字:努麗亞.蒙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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