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女的面龐

(他就是使紀美子付出生命相愛的男人?)
「抱歉,借一下火怎樣?」
「聽著,榮介,我們還不知道他們有什麼企圖,要有禮貌地接見人家。」洋吉一面下樓一面低聲說。
「可能是弘子。」
「西井治」
最初,榮介是接近紀美子那一群女孩子之中,最輕佻的木久川亞紗。亞紗倚著滑雪杖,站在山頂,熟練地抽著香煙。榮介對她說:
「是的,榮介是我大哥。」
「是的,」勝江先蹙著眉,點頭回答。
播音員的臉重新出現說:
「大哥太過分了,爸爸為什麼不去教訓他?」
「哦,這麼快……」
雪道微微成為弧形,向右邊彎曲,路的一邊是胡桃樹,樹幹沾著雪,被街燈照得清清楚楚。
雪飄落著,從藻岩看到的札幌街衢一片矇矓。亞紗從紅色防寒衣口袋掏出黑色標籤、式樣新穎的打火機,親密地說:
「妳想吃哪一種?」
「要死就死好了……」
「紅色的花開成紅色。」洋吉常常這樣想,他覺得教育和環境到底改變不了本性。
「閉門羹?喂,你不必使用這個字眼吧?」榮介生氣地合抱著胳臂。
西井市次郎終於提到了來訪的目的,據他說:有人提議收集紀美子的書簡和日記,加上親戚朋友對她的回憶,編印成書,做個紀念。做父親的人這樣說,也許可笑,不過,有很多人寫了稱讚小女的文章,而且我本人也感謝這個提議,準備接受。因此,必需請求照顧過小女的人協助,請榮介先生也賜一文。
「紀美子竟被這種傢伙……」治兩手插在大衣口袋,微俯著身,壓制不了新的憤怒。
「給你。」
「我不結婚。」
「我的麵包為什麼一定要給你?這是我用錢買來的,如果你付錢,我倒可以賣給你。」
「不能隨便亂說,有留下遺書的。」
「榮介,你的威士忌味道好嗎?」洋吉本來是想問:給我一點威士忌如何?
回家後,榮介對不二夫說:
「以為在家,但並不在——也有這種情形吧?這一點小事都不會應付,怎麼能在電視公司做事?」榮介一隻手依然插在懷中,把酒杯送到嘴前。
「客人?是誰?這個時候才來?」
「是誰呢?紀美子的朋友嗎?」治說。
對面那片草原和竹叢昨天還呈出綠色,今天已經被白雪掩覆了。竹叢右邊寬闊的空地上,稀稀疏疏長著的胡桃樹或槐樹等樹枝也掛著雪花,美如圖畫。
穿著白色高領毛衣和茶褐色西裝的今野瞇著眼睛仰望天空說:
「真的?大概只是可以爽快地說喜歡的程度吧。」今野苦笑了一下,開始吃麵。一會兒,突然緊張地抬起臉。「真木小姐?」
「不二夫?」
「幹嘛廢話連篇?快點把酒喝完,吃飯吧。」勝江收拾了自己的盤子,站起來。
洋吉和勝江是相親結婚的,勝江的體格比洋吉好。那是洋吉從師範學校畢業,擔任小學教員那年秋天的事,洋吉二十六歲,勝江二十三歲。勝江的頭髮往裡捲,面孔略長,皮膚白晳。和那時候大半的人一樣,他們也是相親一次就決定了終身大事。
「這傢伙可能這樣做。」治又回頭看看真本家。
「啊,我想沒關係吧,是嗎?榮介。」洋吉雖然這樣回答,心裡卻很不安。不知道他們要問什麼,而且榮介的回答將引起怎樣的問題,更是無法預料。
「二十五圓?榮介,你買一個麵包才十五圓吧?」剛才那孩子不高興地說。
現在才十一月,這場雪大概兩三天就會融化吧。弘子心裡想著,眼睛忽然停在門前的路上。越過窗下七灶樹梢,看到一個穿茶色和白色相間的四方格花紋大衣和灰色長褲的年輕女性,怯怯地向真木家走來。這個手中只拿著小型皮包的女性,不知怎麼,吸引了弘子的注意。那女性走近門前,舉起戴著黑手套的手,擦擦門牌上面的雪。真木家的玄關比通路凹入八公尺左右,那女性向玄關張望了一下,然後怯怯不安地走進院子的通路。但她又突然站住,抬起臉,剛好與樓上俯視著她的弘子打了照面。剎時,不知怎麼,那女人趕緊轉開了臉,接著一轉身,匆匆走出大門,從隔壁的通路彎走了。
大哥榮介冷酷的話,浮現在弘子腦海。弘子偶爾曾看到榮介和年輕女性走在一起,也有女人寄厚厚的信給榮介。
西井巿次郎嘆了一口氣說:
「是的,不過,好像比剛才小一點了。」紀美子的表哥志村芳之記者掠著沒有抹油的頭髮回答。與嚴肅的父親,及陰沉的長兄相比,洋吉對志村的印象最好。
榮介把紙袋合攏,那些孩子們不得不答應付他二十五圓。
洋吉本身也是健康的,不過,兩年左右就會來一次腹瀉或感冒。
洋吉又揉揉鼻子,只有不二夫一個人發現這是父親洋吉焦急或不滿時的習慣,其他的人都認為洋吉總是情緒非常好。
榮介滑雪的技術高明,午後他挑選急斜坡滑落。能跟他一起滑斜坡的,只有亞紗與紀美子而已。當亞紗先向電纜走去時,榮介低聲向紀美子說:
「我不想跟這個女人見面,糾纏不休。總之,我討厭女人。」
「呸!沒有辦法。」榮介無可奈何地離開椅子。
洋吉不安地在房內來回走了兩三次,大大地嘆了一口氣,然後上樓。上了梯子,右邊是弘子的房間,左邊是不二夫的房間,對著樓梯的房間是榮介的。只有弘子的房間沒有燈光。到了樓上,風聲似乎更大了。在嵌在走廊天花板小小的四角形電燈下面,洋吉再度嘆了一口氣。
(都是爸爸不好,何必討好大哥?)
「那裡,那裡,我們很同情。」洋吉又含糊地低聲回答。
「不行,我已經說你在家。」
「北海新聞文藝部,志村芳之。」
洋吉的眼睛匆匆掃了一下吃著菜的不二夫,然後才注視著榮介說:
「想到今天是幾十年前結婚的日子,或是第一次見面的日子,也得不到一個錢。我認為沒有比紀念日更無聊的了,儘管回憶,也不能退回年輕時候的日子。為紀念日而高興,感情也不見得更融洽……」
「唔,並不常見面,所以說不上最深的印象是什麼……」
「不過,爸爸,錢買不到的東西能得到嗎?恐怕不容易。像爸爸這樣交際應酬,對人和藹可親,可是,真正要好的朋友,恐怕三個都不到吧?以為要好的朋友,誰知道他在背後怎樣說你?」
榮介和不二夫早已到樓上去了。
「傻瓜,弘子,讓女人懷孕,並不是喜歡女人。我只是生理上的需要,和女人睡覺,一次也沒有喜歡過女人。」榮介泰然地拿起他的威士忌上樓去了。
「弘子不會按門鈴。」
「那就是說,和我最親近?」
「啊,忘了生一顆心實在幸運,免得被無聊的女人迷住。」
「休息一下吧。」
「妳稍等一下,我馬上去喊大哥。」
「什麼?三個月身孕?真的嗎?榮介。」猛然回轉頭的洋吉臉上出現了狼狽神色。
勝江說話的時候,手也不停地編織著。她的生活一分鐘都不浪費,經常在做事。打電話的時候,不是彎曲脖子,就是移動手指,做運動。婚後三十年間,除了生產的時候,從沒因病躺在床上。
「放心好了,國道經常有除雪機在除雪。」
「新年再到這裡來怎樣?」
「洋吉,這些人來找你。」勝江拿出三張hetubook•com•com名片。
「日本料理。你呢?」
今天是禮拜天,早上已經幫忙母親預備了雜燴用的材料。十二蓆的起居室內,一套茶色沙發擺在綠色的地毯上面,父親洋吉眼睛看著彩色電視的摔角節目,以情緒良好的聲音說:
「好,馬上去,可以等我一會兒嗎?」
「唔,沒什麼吧……對了,我常聽她說,母親死得早,很寂寞,自己也想死。不過,我們並不常見面……」
「真討厭,一小時前就開始刮風了。」坐在地毯上編織披肩的勝江,斜眼看洋吉的臉。
「啟北大學文學部教授,西井市次郎。」
「是嗎?謝謝你回答這麼多問題。那麼,最後請教你,紀美子近來好像有什麼煩惱吧?」志村芳之一半一半地望著榮介與洋吉。洋吉不安地把眼光轉向榮介。
大家都說要買,但沒有人帶錢。
「不願意讓人知道的事嗎?」
「啊,是嗎?」勝江面無表情地回答。
「她說假使不跟她結婚就要死,所以我告訴她,要死就死好了。」榮介不勝無聊地撫摸著下巴。
「媽,那些傢伙是怎樣的人?」
「我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不過,你媽已經說在家,現在不能突然變成不在。」
「那不好,今天大概非接見不可。」
「哦,是怎樣的人?」
望著今野有幾分哀傷的樣子,弘子一面想像自己和今野終生一起吃飯情景。
榮介一字形的眉毛突然一動。
「是嗎?不過,以後不要再跟女人胡鬧了。」
「怎麼會?女人都說要死要死,才不會死哩。去年也有一個這樣的女人,嚷著要尋死,我說隨便,結果也沒有死,很快就和別的男人結婚了。女人都是這個樣子。」
「……也許是新年的時候吧?」榮介喃聲說。
「是這樣……今天是紀美子的三七日……」
「噁心!」弘子說,榮介卻頭也不回。
「也可能發生車禍。妳這個人,誰回來晚,妳從不擔憂。」
與弘子錯身後,走了百來公尺,三人來到札樽國道。可能颳了風雪的關係,還不到十點,車輛已稀少。雪早已停止,但風很冷。三人終於攔到了計程車。
「總之,把她帶到裡面來好嗎?榮介。」洋吉避免傷害榮介地柔聲說。
志村芳之和榮介的談話,想不到進行順利。然而,洋吉卻不能壓制他的不安。不,他的不安愈來愈增加。西井巿次郎從剛才一直靜靜傾聽著,他的表情和態度絲毫沒有譴責,靜靜地,一動不動地傾聽的樣子,只發散著悲哀而已。可是,太沉靜了,在這一份沉靜中,洋吉覺得似乎隱藏著什麼。
「這樣我就安心了,想到妳也許已經有了情人,我就睡不著。」
「雖然如此,我不願意和不想來往的人來往。」
「朋友?不錯。」今野拿起煙灰缸上面的火柴來看。
榮介不住地用手摩擦下巴,有點不高興地說:
「那是不同的問題。反正對我來說,生孩子,花錢的女人,只有一句形容詞,就是不經濟的動物。」
「那當然,爸爸,除了錢以外,什麼東西靠得住?只要拿得出錢,任何東西都可以得到。」
「麵快冷了嗎?哦,不錯。」今野說著,夾起了麵條。
洋吉不住地揉著鼻子。榮介一手插在胸前,喝了一口威士忌。
「什麼事?」
榮介笑嘻嘻地走進來。
「是的,所以才會改變態度說——與你無關。」
「那辦不到,爸爸。」
從短期大學畢業,到電視公司任職已經三年。詢問處的工作想不到相當複雜,需要用腦用心。不過,弘子覺得這是一份有意義的工作,由於她的接待,可以給予來訪的人們小小的喜悅。甚至有些帶著疲倦來臨的人,因為弘子的態度親切,立刻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因此,她不認為詢問處是不重要的工作。對某些訪客而言,他們對詢問處弘子的印象,很可能就是對HKS電視臺的印象。
「哦,榮介雖然是男人,對做菜倒滿內行的。不過,榮介,你媽做的雜燴,加入了感情。」
「什麼?沒有人帶錢?那麼,回家後,一定要還我二十五圓。」
「今野先生,你的大衣呢?」
「哦,真的嗎?」
現在我家的恥辱暴露於這三個客人面前,事情不可能簡單地結束。因為一個少女懷孕後,被男人遺棄而自殺。這個男人毫無疑問的是我的兒子榮介。紀美子父兄的憎恨如何深刻,可想而知。可是,西井巿次郎連一句怨恨的話都沒有說。洋吉感到心情沉重,幾乎要窒息。
今野結實的臉點了點。他時常邀約弘子吃午飯,看起來似乎有些魯莽,但為人誠實,是男性同事當中,和她最親近的人。
弘子不打算再出去,但榮介也不站起來。勝江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開始洗碗盤。
「我不擔憂,因為擔憂也沒有用。」
西井治的語調執拗。
「是嗎?從春天嗎?」一直默默不語的紀美子的哥哥懷疑地問。
西井治看都不看一下洋吉。
「知道?……還是出去聽一下才好。」洋吉溫和地說著,要往出口走。
「與你無關。」
「不,那是森兄的工作,我今天剛好有空。」
「………」今野再度注視著弘子,片刻後才說:「圓臉,大眼睛,蠻可愛的,有點像妳。但我不在乎這些,昨天看了照片之後,我突然想起妳,想到我和妳到底是什麼?」
從剛才一直安安靜靜的榮介,想不到乖乖地謝絕:
對帶著小孩子的母親,她從不忘記告訴她們廁所的位置。孩子們對她揮揮手,讓母親牽著,從右邊拐彎走去。
「什麼問題?」榮介又浮現薄笑。
「舅舅。」坐在司機旁邊的志村芳之突然回頭叫喚。
那女人又說了什麼,只聽到榮介壓低的聲音。大家都靜坐在燈下傾聽時,背著身在擦拭碗盤的勝江卻望著窗外飄舞的雪,好像什麼事也沒有似的說:
「錢就是用這種方法賺,你在學校學到需要與供給的原理了吧?」
「那當然啊,討厭。」
弘子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爸爸,你和西井紀美子見面,打算怎樣?」
寒暄後,陳述了對紀美子的惋惜,互相介紹之後,出現了尷尬的沉默。一陣風吹得玻璃門卡噠卡噠響。紀美子的父親和長兄以及表兄都看著桌子,默默不響。
「西井紀美子?」霎時,榮介嚇了一跳。
「你怎麼跟她說的?」洋吉嘴裡銜了支煙,不二夫立刻拿起桌上的打火機送上去。
洋吉嘴裡說不了解,卻有趣地看著妻子的臉。
「今天吃雜燴,不需要做什麼。」母親勝江伸伸脊背,搥搥自己的肩頭,一面對走進廚房的弘子說。
弘子以輕蔑的語氣說的話,並不會使榮介改變臉色。
「榮介,你……」洋吉囁嚅著,喝下杯中的酒才說:「也該結婚了,二十八歲了吧?」
「剛才在路上遇見的少女,我覺得有點面熟,現在想起來了,好像是紀美子出殯的時候來過。」
「她的年齡已經不會迷路了。」
到不二夫旁邊來剝柿子皮的弘子突然抬起臉,父親的話使她產生受騙的感覺。她以為父親會對那位小姐表示同情,想不到父親毫無痛癢,只說他沒有臉見人,卻不說對不起那位女性。只有自己的立場和面子問題是父親所重視的嗎?把剝好的柿子放在父親的盤裡,弘子又看看父親的臉。
(這傢伙很強壯)
「要看電視嗎?」
「妳這個和*圖*書人……不擔憂,也不歡喜,真是個不動感情的女人。」
弘子多說了一個鐘頭,是為了替西井紀美子爭取榮介的同情。
「像你這樣的人。」勝江回答,不笑一下。
「二哥,油豆腐的味道也不錯呢。」
雪連續下了兩三天,以為已經不會融化了,想不到昨天轉為暖和,今天已經差不多溶光了。弘子從HKS電視公司乾淨透明的詢問處窗子,眺望對面北海道廳政府的院子。
「真木小姐,妳有沒有比我更親近的男朋友?……哦,不,男朋友的說法……反正是比我要好的男性朋友,有沒有?」
「這個蘿蔔很好吃。」不二夫誠實地稱讚。
榮介得意洋洋,但不二夫覺得他可憐兮兮,僅僅為了五、六十圓的交易,哥哥喪失了友誼。從此,每次抬頭看到手稻山,不二夫就憶起這件事。
再過十分鐘就是十二點,中午休息時間由守衛松木代替。看到穿著紅紅綠綠各種顏色大衣從窗外經過的年輕小姐,弘子不由得憶起下雪那天,西井紀美子蒼白的臉龐。
「我不知道,不過,三個人一起來,而且在這樣的時間,可見是很重要的事。」
「不必讓她到裡面來。算了,沒辦法,我出去跟她說吧。」榮介把杯中剩餘的威士忌喝乾,站起來,一隻手依舊插在懷中。
勝江沒有表情地說著,舔舔吃過柿子的嘴唇。不二夫悲哀地望著她,她也佯裝沒有看到。洋吉按熄香煙,又不安地揉揉鼻子。弘子揮一下手,好像要拂開煙霧一般,然後走到靠近陽臺的地方,把沉重的金黃色窗帘拉開一些。院子裡,有水銀燈照到的地方,可看到降落的雪宛如白色羽蟲飄舞著。
「雪下個不停,也許不會融化了。」
弘子怎麼還不回家?勝江一會兒送茶,一會兒拿橘子來,進進出出。她對榮介和客人之間交談的話,並不特別關心,家裡不論發生什麼事,勝江既不慌張也不驚恐,此刻洋吉以怨恨和倚賴參半的眼光,看著妻子平靜的側臉。
「西井紀美子?告訴她,我不在。」
「紀美子小姐自殺的原因,從她的遺書知道是失戀。」
「這事我也感到奇怪,禮拜一晚上應該見過面才對。而且從那天晚上起,紀美子就失蹤了。和那個男人見面以前,我根本沒想到這事,但現在我忽然想,說不定是被他推入河裡的。」
榮介在洋吉對面慢慢坐下,翹起二郎腿,和服下襬分開,露出了毛茸茸的腿。
治平常沉默寡言,從不和別人衝突,可是,一旦發脾氣就不可收拾。表哥芳之便提議,以索取追悼集文稿的形式去拜訪,而市次郎不放心年輕人的行動,與他們一起來訪。
「昨天我母親讓我看了相親照片。」
榮介曾接到西井家的通知,告訴他紀美子死亡的消息,也聽弘子說過,並看到報紙上的訃聞。但不管洋吉如何苦勸,他堅持不去參加守夜和送葬。洋吉現在懊惱自己沒有代替榮介去參加。
「反正不能不接見,把他們帶到客廳吧,然後叫榮介下來……」
「隨便。」
「不二夫他們要結婚就儘管結吧。對我來說,女人是不經濟的東西。本來一個人花的錢要兩個人花,而且來往的人也多,女方的父母、兄弟、親戚,一大堆,多浪費錢。」
處處有被風颳成堆的雪,不過,路還相當好走。前面不遠就是國道,他們三人並肩走著。
一會兒,晚飯時間已到,弘子的哥哥榮介和不二夫,被弘子從樓上叫下來。榮介在飯桌前面坐下來,馬上從和服袖內拿出一瓶威士忌,放在自己面前。父親洋吉瞟了威士忌一眼,輕輕揉一下鼻頭,拿起酒樽,把酒倒入杯子。
「喂,今天幾號?」
「唔。」隔了片刻,西井巿次郎才回答,他的太太因胃癌而病故已有七年,他以治和紀美子為寄託,活到今天。治雖然有些陰鬱,但疼愛妹妹,性格嚴謹。紀美子則是活潑,適合於家庭的少女。市次郎對這一兒一女很滿意。
「哦,你也感到棘手了?」
「為什麼?」
玄關外面發出男人的聲音,勝江馬上返身進來。
首七會來吧?二七會來吧?但一直等到今天三七,榮介仍然不出現。西井治很氣憤,認為榮介沒有誠意。市次郎卻不願意這樣想,即使是拋棄女兒的男人,為了女兒,他仍願意往好處想。
洋吉的胸口砰然一跳。西井治從開頭就一直注意觀察著榮介,不讓榮介任何一個表情逃過他的眼睛。
洋吉的背部雖然已略彎,但頭髮烏黑,臉色也不錯,看起來比五十五歲年輕五、六歲。比他小三歲的勝江,由於鬢髮已斑白,而且身材比丈夫高大一些,所以有時看來似乎老一點。
好像被人按在沙發角落的不二夫,清亮的眼睛悲哀地轉向母親。
「爸爸,爺爺留下那一片蘋果園,使你得到意想不到的鉅款。可是,你不懂得用錢的方法。買下這一百坪地皮,蓋了一幢房子而已,其餘的錢都存放在不二夫的銀行。雖然不二夫的面子好看,但一點用處也沒有。要是我,我要蓋高級大廈,分層出售。」
「爸爸不需要留錢給我們,是不是?二哥。」
「爸爸,紀美子已經有三個月身孕了。不,也許四個月了。她一定是來要求結婚的。」
「弘子,榮介是誠實的,也許所有的男人都和榮介差不多,即使是不喜歡的女人、陌生的女人、或半老徐娘,只要是女人就好,是不是?洋吉。」
「我希望和妳單獨滑雪。」
今野雙手插在褲袋,進入日本料理店。店內已有很多客人,他們兩人相對坐在電視機前面。叫了兩碗麵後,今野習慣性地微瞇著眼睛,注視著弘子。
這是札幌少有的無風的日子,溫暖得不像初冬的季節。
「榮介,給我一個麵包怎樣?」一個小學五年級的孩子忍不住伸手問。
「是這樣的嗎?」
「和紀美子年齡差不多。」市次郎感到心痛。
「啊,我的字體和文章都不好,所以……雖然你們好意,但請原諒。」
弘子叫了一聲,又閉上嘴。如果告訴母親,有個奇怪的小姐走進大門又折回去,母親一定不感興趣。母親勝江在電視新聞或報紙上看到殘虐的殺人事件,或飛機失事的消息,也從不表示驚訝或同情。她熱心於家事,也會做一手好菜,家裡總是插著美麗的鮮花,但弘子常覺得母親似乎缺少了什麼。
「我……我叫做西井紀美子,請問,這裡是真木榮介先生府上嗎?」
「不錯,眼睛很漂亮。」治也回頭,弘子的背影剛好從轉彎的地方消失。
西井家的人和親戚,沒有一個人知道紀美子日記中提到的真木榮介這個人,對他們而言,榮介是個謎樣的人物,紀美子的日記中有榮介的地址,因此,很快就把她的死訊告訴了榮介。所以西井家當然非常期待真木榮介的弔問,但守夜和出殯時,榮介都沒有露面。
「真的?不二夫最懂得品嘗。」向來面無表情的勝江被稱讚她所做的菜時,也終於露出了微笑。
洋吉假裝聽不見,瞪著空間不回答。
「怎麼辦?他們說要找你和榮介。」
「我是在想,我們兩人到底是什麼?」
洋吉回想著這些往事,一面望著正編織駱駝色披肩的勝江。
「別小看人,這裡是生和-圖-書手來的地方,我每年都到大雪山去。」亞紗塗得鮮紅的嘴唇蠕動著說。
(雖然如此,大哥的話儘管真實,卻毫無用處)
雖然以這話安慰生氣的治,不過,今天三七的傍晚,治突然說,他要到真木家去。
「是嗎?哦,現在是十二月,正是最忙的時候,當然不好意思勉強……」
「真木小姐!」
「榮介先生,就是說,舍妹特地來拜訪你,你卻讓她吃閉門羹?」
「真駒內泉町的西井紀美子(二十三歲)」
「什麼事?」
「放心,爸爸,我不會做出讓人們抓到把柄的事。我不打電話,也不寫信,而且從不和女人一起在街上走。」
我也只講這種話而已,弘子自嘲地想,一面把油豆腐夾到不二夫的盤子裡。從這方面的意思說,弘子認為榮介刺傷感情的話,反而是最真實的。
洋吉折著手中的報紙,報紙發出沙沙聲。
「也許是,也許不是。」志村鎖著眉,露出沉思的表情。
「不過,榮介,我在教育界工作,我的兒子玩弄女人的話,我那有臉見人?我以為你和不二夫都是品行端正的青年,所以很安心……」
「我們是朋友嘛,難道不對?」弘子好像在問自己。
「今天天氣很好。」
「不要。也不先徵求一下,馬上要求見面,未免自私。」
「什麼事?爸爸。」榮介坐在椅子不動,回頭看著敲敲門走進來的洋吉問。
「不能讓人家等太久,趕快準備吧。」
「今夜可能會颳風雪。」洋吉覺得不能不說點什麼,但無法像平常一樣圓滑。
「喏,坐下吧,反正她要說的話,我已經知道了。」
「這算什麼?」
從小榮介的性格就任性而傲慢,客人來了也從不打招呼,經常把腳朝著客人。因此,被洋吉打過幾次。
這張名片沒有頭銜,服務機關是人壽保險公司,看到最後一張名片時,洋吉的眼睛更加閃亮,那是:
正不知該開口問來意時,紀美子的父親西井市次郎抬起臉,慢慢地說。
「討厭,我不想見他們,爸爸。」
「不,沒什麼……十一月到今天結束了,我有個同事是十一月三十日生的,腦筋非常好。」今野的視線仍停在弘子臉上。
「是嗎?難道我記錯了?那時候紀美子是什麼樣子?有沒有和平時不同的地方?」
「榮介,有客人來找你。」
「好,我買。」
洋吉連忙說:「因為從來沒有女朋友來找榮介,所以沒有請到裡面來,非常沒有禮貌……」
「無論如何……」
「沒有。」弘子坦白回答後,抬起眼睛,烏黑的睫毛像戴了假睫毛一樣長。她把眼光移到今野後面的電視,螢光幕上出現拉麵廣告,一個男孩子張大兩手,滿臉訝異。
這時,門鈴響,弘子出去開門,在門燈下面,一個蒼白的女子怯怯不安地睜大眼睛望著弘子。
「我確實可以我自我陶醉地相信妳並不討厭我吧?」
如果打電話約時間,榮介一定會溜走。不錯,紀美子的家長不先打電話也是個辦法,洋吉想。
她那怯怯不安的樣子,使人想到不懂世故的膽小的性格。
從雪下面出現像是用水彩塗過一樣翠綠的草坪,像撒了白粉一樣,還剩下少許的雪。草坪和水松樹那一邊,可以看到道廳紅色磚牆的一角。
「也許我是傻父親,小女雖然這樣,我仍覺得她是最好的女兒,一直不覺得她已經真的死了。不過……」
「什麼?站在門口談話?這是真的嗎?」瞬間,西井治臉上出現凶橫的神色,然後消失。
「你不結婚,後面的人不方便。」
「哼!不過,誰知道是不是我的孩子?或者妳有證據可以證明是我的孩子?」
「不要嘛,怎麼這樣瞪著人家看。」
突然聽到叫聲,抬起臉,看到導播今野微彎著背,站在窗口。
「妳來幹什麼!」
弘子屏著氣,豎著耳朵,留意門口的聲音。那女人不知在說什麼,聲音斷斷續續。
「可是,哥哥,她好像在這附近徘徊了三個多小時,不能決定是不是要進來呢。」
「不過,大哥,我們也是被生出來,被撫養長大的。」不二夫鬆開外套的釦子,與平常一樣,以溫和的口氣說。
相親後兩個月,他們就結婚了。相親時,勝江並沒有嬌羞地低著頭。洋吉認為這是開朗的性格,因而結婚了,事實上她的性格並不開朗。
「算什麼?不過是雜燴而已,傻瓜都會做。」榮介把冰塊放入杯內,用鼻音笑笑。大家對他的話,早已不感到驚奇。「只要把湯汁熬好,然後就是用小火慢慢煮一兩天就行了。」
志村芳之的意思是說,如果你不能寫追悼文,起碼也要談談你的記憶。看來這是很自然的談話過程,但榮介微微一笑。他笑起來嘴巴附近顯出冷酷的神情。
八蓆的日式房內鋪著黃色地毯,上面擺著洋式桌子和黑色立體電唱機。沒有一本像樣的書,桌上的書架只有幾本雜誌而已。不過,靠牆卻有個大酒櫃,滿滿陳列著大大小小的洋酒。
這是真木弘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西井紀美子。距黃昏還有一段時間,弘子要把樓上自己的房間窗帘拉攏時,看看正在降落的雪,恰似羽毛輕輕飄落,連續不斷地落到地上。弘子抬起長長睫毛,仰望天空,雪到底是從灰暗低垂的天空哪一個角落下來的?看上去好像是從屋簷附近湧現的。
在一處水澤旁邊,榮介提議說,並打開他的紙袋,這時大家都期待著榮介的麵包,但榮介沒有給任何人麵包,獨自吃著。沒有一個人帶吃的東西來,因為本來沒有預定爬手稻山,玩到一時半,不知誰提議到附近爬山而來的。
他們兩人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交往的。
「不願意就拉倒,十五圓買的,十五圓賣的話,能賺什麼?」
「哼,才不是棘手。」榮介意外地說,「好吧,沒辦法,去見他們吧。」
「中午了,不去吃飯嗎?」
「第一次見面就這樣不客氣,實在是因為小女在日記中,好幾次提到榮介先生。如果她到府上來過,那麼,請將那時候的記憶也一併寫進去,我會感激不盡的。」
「哇,真了不得。」
弘子把門開大一點,讓對方進來。從剛才到現在已經有兩個小時以上,她一定都在雪中徘徊。弘子忍不住看看對方寒冷的臉蛋。
榮介侮辱人的話使弘子忍受不了。
「總之,不要開玩笑,下樓吧。」洋吉不理他,打開了門。
這時,幾乎沒有開口的西井治用一對陰暗的眼睛轉向榮介說:
「是什麼嗎?……不是朋友嗎?」
突然把卡車踢翻。不二夫驚訝地看著哥哥,沒有說什麼,乖乖地到沙場那邊挖沙坑。可是,榮介又過來,把不二夫做的沙山踢倒。不二夫毫不反抗,站在蘋果樹下看著哥哥踢沙山。
榮介以威嚇的粗暴動作打開門,走出玄關。接著,榮介粗氣的聲音就從沒有關緊的門縫傳過來。
「肚子餓了嘛。」在炎熱的陽光下,這孩子哭喪著臉。
弘子焦急地蹙眉望著父親的表情。
「幹嘛這樣大驚小怪?才不過是讓女人生孩子而已,我也會啊。」
「可是,舅舅,雖然三天前有寫遺書,但那天晚上紀美子是不是想死,我覺得可疑。」
「你也這樣想?我也覺得是這樣,第一,他說紀美子最後見面是禮拜天,可是,日記不是說這樣,是約好第二天晚上見面的。」
(好奇怪的人)
「這孩子講這種話嗎?我還m•hetubook•com•com以為沒有母親,她也很活潑呢……」
「榮介,難道沒有你中意的女人嗎?」洋吉改變話題。
「大概是良心受到譴責,所以不敢來。」
「休息室左邊就是廁所。」
稍等一下,這種說法是否含著平時在HKS電視公司詢問處上班時,職業性的語氣?弘子同情的眼光,再度看著這個自稱為西井紀美子的女性。大概與我同年,二十二、三歲吧?
市次郎說了一半,住了口。前面出現了一個穿黑色大衣,苗條的年輕女郎,一隻手提著小小的圓形提包,以稍快的腳步走著。戴著黑色頭巾的面龐紅紅的,在微暗中睜著一對眸子。
「嗯,回去了。」榮介站著俯視父親。
「我也想請教一個問題……」
「我也買。」
「星期天?是嗎?不是星期一晚上有約會嗎?」
「是這樣。」
「那麼,只留給我一個人,謝謝。」榮介露出蔑視的臉色。
又來了,洋吉想。榮介不但傲慢,而且卑鄙,一點不負責任。那是做事任性的人特有的想法。
「反正誰也不認識他,讓他們以為不二夫就是我也沒關係。」
「重要的事嗎?」榮介一隻腳擱在椅上,露出不情願的表情。
「那麼,按照順序,請你先告訴我們,什麼時候和紀美子認識?」風雪又吹響了窗子,志村芳之稍微提高聲音問。
「不,星期天到這裡來的時候是最後一次見面。」
「爸爸,讓不二夫代替我怎樣?」
「十二月十號。」勝江冷淡地答著,看看日曆。
「舅舅,這個男人也許有什麼不願意讓我們知道的事。」志村芳之不知想到什麼,這樣說。
這時是播報地方新聞的時間,HKS的播音員以口齒清晰的聲音在報新聞,播音員的臉消失,立刻出現這樣的文字:
「給你?為什麼?」
到守衛室對松木說了一聲之後,弘子穿上淺藍色大衣,向外面走去。
勝江輕輕打著哈欠著,這時門鈴響起來。
「哦,對了。」
「算了,你既然不見她,我去好了。」洋吉放下酒杯,靜靜起身。
洋吉注視著名片,不安地看看時間,已經過了八點。以拜訪的時間來說,似乎晚了一點,但它暗示了這次訪問的重要性。
弘子一驚,看看洋吉。坐在不二夫旁邊的洋吉不住地揉著鼻子。
將交錯而過時,那少女看看他們三人,接著,突然吃了一驚的樣子,低下頭站住。他們三人以為她是站著讓路,說聲「對不起」而走過去。少女也靜靜彎彎頭。當然他們三人都不知道她是榮介的妹妹真木弘子。
然而,想不到紀美子突然自殺,而且懷著身孕的事實比死亡更打擊市次郎,以為純潔的女兒原來已經認識異性,市次郎感到非常悲哀。
西井紀美子自殺的事,忽然鑽入洋吉心中。勝江沒有回答。洋吉看看她,苦笑一下,自言自語地說:
洋吉時常在心中這樣說。他不曾看過妻子病弱的樣子。妻子健康使他感謝,但一面又覺得有些可恨。
「現在不是說傻話的時候。」
「你們也知道,小女那種死法,使很多人受到麻煩,我身為父親,感到很抱歉。府上也受到牽累,非常對不起……」
不二夫從小就了解哥哥的性格。比方就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一年夏天,附近五六個朋友結伴到手稻山玩。那是不二夫中學一年級,榮介中學三年級,放暑假的時候。到登山口前,榮介在山麓的小店買了幾個豆餡麵包。爬到半山時,大家都覺得飢腸轆轆。
洋吉的不安還不止於此,這位私立大學的教授西井市次郎,及他的兒子人壽保險公司職員,和這個看似開朗的志村芳之,到底是何等人物,事先完全不知道,這使洋吉愈加不安。而且那天晚上榮介冷酷的行為,一直沉重地壓在洋吉胸口。
其實是去年聖誕節,到藻岩山滑雪時,和西井紀美子認識的。她和幾個朋友去滑雪,穿著藍色防寒衣,在一群女孩子當中,顯得特別可愛,烏溜溜的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唔。」市次郎憶起紀美子的遺容,人們都說她溺死的屍體很美麗。臉型略長的紀美子死後變圓了。市次郎對這事非常傷心。
談到錢,榮介的眼光總是有些殘忍,弘子想。
洋吉時常想,榮介和不二夫的性格為什麼恰恰相反。不二夫六歲的時候,發生過這樣的事:不二夫用玩具卡車載著石子在院子裡玩,比他大兩歲的榮介走過來說:
弘子臉色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呆呆地注視著螢光幕,鏡頭已經變成冬天登別溫泉旅館的廣告了。
還不到四十歲就做了中學校長的洋吉,是個和平主義者,只要家裡沒有人爭吵,他就認為是平安無事。弘子內心時常不滿意地覺得父親是平庸的教育者。在這個家裡,似乎沒有深刻的談話,也沒有溫暖的談話。
榮介仍拿著威士忌,目光銳利地望了站著的父親一眼,咧嘴笑起來。一邊的臉頰出現雕刻般清楚的縱皺紋,使他的臉看起來陰森可怕。
「大哥,一個叫做西井紀美子的年輕小姐找你。」
「大概是西井紀美子的父親。」
到了樓下,勝江正在泡茶,看到他們下來也不說話。
「不是有種痘的節目嗎?」
洋吉和弘子的視線迅速地相遇,又分開。
「管你討厭不討厭,不像男子漢,你自己去拒絕好了。」
他們不由得回頭看看院子被水銀燈照成青色的真木家,樹木在院子的雪地投下淺綠的影子,在外人看來,這幢房子裡面有個幸福美滿的家。然而,現在看上去是多麼寒冷,多麼可憐的家庭啊。志村芳之心中想。
洋吉知道長子榮介從小就有缺陷,現在才對他說點什麼也沒有用處。
「怎麼這樣不懂事?傷腦筋。那天晚上就應該知道了,何況是紀美子的父親,為什麼要跟他見面?」
榮介大學畢業後,在商社做事已經六年了,從來不懂得送東西給別人,可是,卻會向別人要東西。
「女人是玩的對象,不是中意的對象。我中意的,只有錢而已。」榮介笑著說。
洋吉聽著西井市次郎的話,一面很快地感到一直害怕發生的事終於臨頭了。如果只是這一點事,不必三個人一起來,寄張明信片就夠了。雖然如此,洋吉仍做出極當然的樣子,不住地點頭聽著。
凜凜寒風呼嘯著,吹得房屋似乎搖動起來,雪珠敲打著玻璃門,發出劈劈拍拍的聲音。才七點半,這一帶因房子稀疏,已經像深夜一樣,連車輛都沒有。
「總之,必需到客廳去一下。」
「有啊,因為這個人說不定會跟你結婚。」
弘子的眼睛望著廣告中的男孩,點點頭。穿著豆沙色沒有花紋和服的少女,端著麵來了。
「他們到底來做什麼?」
擦拭著飯桌的弘子停下了手,注視著長兄榮介。不二夫坐在沙發,臉色蒼白,不想正眼看榮介。
「妳有興趣嗎?真木小姐。」
「榮介也實在教人傷腦筋。」
那女人似乎哭了,聽到間斷的哭聲。榮介突然笑起來,他說了兩三句什麼。接著,玄關的門拉開,然後又關上。
「這個我不管,我不是有耐性的人。」
顯然這個人是要到真木家來的,可是,為什麼看到我就慌忙走掉?也許她是新的推銷員,推銷化粧品什麼的。不,不可能是推銷員,因為她仔細查看了門牌才進來的。到底有什麼事?到我家來找誰hetubook.com.com?弘子斜著頭,拿起豆點花紋的圍裙繫上,走下樓去。
就這樣,榮介立刻和亞紗接近,而與亞紗及紀美子她們在山腰的小店一起吃中飯。
今野雖然不英俊,但膚色淺黑而男性化的面孔頗具吸引力。還有他的誠實,也是弘子所喜歡的。
「大哥也真可笑,那你和沒有親人的孤女結婚好了。」
弘子不禁低垂了眼瞼,她一向把今野當做比較親近的男性朋友而已,現在今野似乎要說什麼。
「不錯,洋吉,人都是這樣。」送茶來的勝江,先端一杯放在洋吉面前說。
發現是剛才從樓上窗子看到的女子,弘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什麼?要死?榮介,那……不是很糟嗎?」
「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關係,有一個新聞記者一起來。」「哦。」榮介以蓄得長長的小指甲挖著耳朵。
「妳這個人我實在不了解。」
「唔,她到家裡來那天是下雪的禮拜天,所以……是十一月下旬。」
榮介對催促他的洋吉說:
不論榮介說什麼,志村都露出親切的微笑,以自然的口氣連續問,有沒有和紀美子去看電影?紀美子對服裝的美感評價如何之類不重要的小事。
「真抱歉,提出這麼多問題,我將把你所說的整理一下,收在追悼集裡面。這麼晚來打擾,實在失禮得很。」
「刮風了。」洋吉喃喃自語。
紀美子微微紅著臉。
今夜,市次郎是在這樣的想法中,旁聽治和芳之與榮介的對答。
不過,第一個到家裡來找榮介的人,是西井紀美子。
當然大家都想為已故的紀美子說點什麼,不過,出門前已約好要控制著自己,只是看看對方是怎樣的人就好。
「唔,不太清楚,因為只站在門口談了一下而已。」
父親洋吉的語氣使弘子煩躁。
真木弘子的家是在札幌巿手稻宮澤,從弘子家附近到遠遠的石狩原野之間,是一片坡度不大的斜面,其間是無數的住家。要是往常,一眼可以看到遠方的房屋,但今天由於雪花霏霏飄落,兩百公尺前面就已矇矓不清了。
弘子站在榮介面前,在「年輕小姐」的地方故意加重語氣。
「哇,今晚吃雜燴?」
「是嗎?錢可以買到一切東西嗎?我倒想要錢買不到的東西。」
真木家是在距離國道約三百公尺的地方。
「爸爸,因為蓋房子熱潮而得到的錢,不會少於五千萬吧?如果不動地放著,錢的價值只有減少而已。要是爸爸好好運用這筆錢,那麼,留給我們的時候會增加三倍,或五倍。」
可是,榮介的任性不但沒改善,反而變本加厲。唸高中以後,洋吉就不再打他、罵他了,因為榮介動不動就大聲反駁。教育者的家庭不能老是吵吵鬧鬧,洋吉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家裡平安無事。榮介就捉住父親的這個弱點,做他想做的事,說他想說的話。
「糟了。」
「咦,大哥,你剛才不是說,你不會喜歡女人?可是,怎麼讓人家懷孕……」
「回去了?」洋吉放下心似地抬眼看榮介。
「雖然不是職業上的關係,不過,編輯方面的工作由我擔任。」志村芳之接下去說,「如何,請你也寫一篇怎樣?」
第一次見面的榮介,體格魁偉,眉目俊秀,頗具男性氣概,難怪紀美子會被他吸引。不過,在談話之中,那不負責而傲慢的態度,使市次郎感到說不出的悲哀。
「討厭的是女人。生了孩子,就得給他吃,給他穿,而且還要讓他上學。」
「治君,沒有關係,讓這位先生按照他的記憶說吧。」志村勸解地說,「再來,請你說一說對紀美子印象最深的事。」
榮介聽而不聞地繼續說:
「咦?勝江,今天不是結婚紀念日嗎?」
「可是,變成風雪的話,車子就不能開了。」
「一定是重要的事。」
瞬間,全座鴉雀無聲。風雪不知幾時已停止,也聽不見風聲,志村以開朗的聲音打破寂靜說:
當治問,紀美子到真木家來講什麼話時,榮介毫不客氣地回答說:
「咦,不是剛才……」
「請問,可以見到他嗎?」
市次郎不住地這樣想。他覺得就像紀美子在人行道上走的時候,卡車突然衝過來,把她撞死一樣,與榮介有理講不清。毫無疑問的,紀美子是被這個男人殘忍地害死的。
「你的麵快冷了,今野先生。」
「哦,就是說,你是錢比一切來得重要?」
「認識的人嗎?」
「是啊,我並不討厭你,我喜歡你啊。」
「歡迎,參加種痘節目的吧?辛苦了。」弘子笑容可掬地對這些路不熟的母親彎彎頭,仔細地指示導播今野告訴她的休息室。
「啊?」
榮介舔舔比別人略紅的嘴唇,露出諷刺的笑。「弘子,女人都會生孩子。」
「媽……」
「如何?」志村的視線從微笑的榮介臉上移到洋吉。
看到第一張名片,洋吉就改變了臉色,經常含著微笑的小眼睛閃了閃。
「唔,什麼時候嗎?記得好像是今年春天吧。」榮介說謊。
他們在熱鬧的街上走了兩百多公尺,進入一家飯店地下室的餐廳,這裡分為中華餐館和日本料理兩種。
「你和舍妹最後一次見面那天是什麼時候?」
「不過,這種計劃,時間久了,感情就淡薄。你不能寫,實在遺憾。那麼,這樣吧!請你把對她的記憶告訴我們好嗎?如果不妨礙,我就將它整理出來……」
「不錯,是她,那時她哭著,和今夜的感覺不同。但確實是她。」
「謝謝。妳常常到這裡滑雪?」
「榮介這個人使我非常失望。」走出大門後,志村說。
「可憐,大哥生下來的時候忘了生一顆心。」
三人堅持拒絕洋吉叫車,走到外面,雪已停了。
「沒怎樣,只是聽聽她要說的話。」
「這個小姐給人的印象很好。」稍微走了一段路後,志村回頭說。
柔和的,經常含著微笑一般細小的眼睛,端正的鼻梁,男人少有的小巧而高尚的嘴巴,是張看上去似乎擁有高尚人格的臉型。社會上的人都說父親是有人格的人,但這句話現在卻使弘子覺得是謊言。
弘子雙手夾著面龐。今野終於把視線移到桌上,但很快又正面注視著弘子。
洋吉從走廊看到他們這種情形,打過榮介,嚴厲地訓斥他,但往後類似的情形又發生過許多次。由相同的父母所生,在同一個家庭撫養長大,為什麼性格相差這樣大?洋吉不能不對教育問題產生深深的疑問。
「不錯,煮或炒都不能吃的傢伙。」西井治厭惡地說。
「弘子怎麼這樣晚還不回來?」
「兄弟嘛,有什麼關係?不二夫不會反駁,一定能好好應付。」
「你自己去叫榮介吧。」勝江說著,又向玄關走去。
榮介雖然這樣說,卻遲遲不站起來。
「啊,很好。」
弘子越過今野的頭看著電視,臉上閃過驚訝,今野也轉頭看背後的電視。
國道的雪已除得乾乾淨淨,柏油路面似有若無的雪粉被前面的車輛煽動,宛如白煙流動著。
「對不起。」
「不過,人不能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
哥哥對待那些女性,也許和對待紀美子一樣,冷酷地傷害她們吧。弘子又難過地想起紀美子來訪時,怯怯不安的神情。
自動門開了,三個攜帶三、四歲小孩的母親,打量著四周,一面走進來,弘子一眼看出是來參加下午播出的種痘後遺症問題的人。
勝江又打一次哈欠,指頭插入頭髮,抓了兩三下頭,向玄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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