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您不能想得太如意,希望被您逼得自殺的人來迎合您。只要您明白這一點,我就夠了。」
等了半天,陽子仍不到起居室來,夏芝就逕自把飯吃完。
陽子嚇了一跳,看看枕畔的座鐘。
「孩子們呢?」
「要是活著,應該有三十七、八歲了。」靖夫瞇著眼睛,望著遠方。
「協生醫院。」
我不過是沒有發現王瑞琦的感情而已,啟造想著,看看靖夫。
「房子這麼大,一個人忙不過來,妳應該僱個下女來幫忙。」
夏芝站起來,走到走廊上。平常她都是拉開紙門,通知陽子吃飯,但這天夏芝站在走廊中間,就提高聲音叫道:
「王瑞琦死後已經過了十年了。」
黑髮垂在枕頭上面,緊閉著長睫毛的陽子,突然睜眼醒來。
我簡直和下女一樣!
「啊!已經兩點了?對不起媽媽,不過,午飯就不吃算了。」
合抱著胳臂,仰望天花板的靖夫,流露出複雜的表情。
靖夫的手術非常高明,甚至被稱為天才,對待病人的手腕也特別好,因此,靖夫的眼科病人超過院長啟造所主持的內科。
明美的出走是意外,且是莫大的驚異。但驚異消失後,啟造湧起了奇妙的滿足感。記得不知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樣一句話:
「可是,紫藤,妳不知道,陽子這孩子早上起來說一聲早安,就整天不再開口。」
「紫藤,妳這個人太不應該了,根本不替我想一想。」
「妳想和她見面的話,我可以問高木叔叔。」阿徹急急回答。
「啊,阿姨,您在這裡?」阿徹招呼著,在旁邊的沙發坐下來。
紫藤想,可能直接深入陽子內心反而好。阿徹猛然一驚,望著陽子臉上。
我幾時像你這樣,玩弄過她?
「……不是客氣,我真的不願意見面。」
應該擁抱王瑞琦撫慰她?
「啊!怎麼說殺害……」
「情形怎樣?還在發微燒嗎?」紫藤望著陽子的房間問。
這出乎意料之外的名字,不由使啟造忘了剛才的不悅。
直到那天晚上,啟造才明白了王瑞琦的心意。
那是民間一家很大的綜合醫院。
「啊!妳怎麼……如果那樣子死掉,我也不能活啊。」
房子有八、九間之多,光是清掃已夠吃力了,還要服侍病人陽子,夏芝卻仍勤快地操作著。
原來如此,靖夫是想說:明美的離家出走不是我的責任。啟造已發現靖夫的用意,多討厭的人,他想。
「哦,她這樣寫?」啟造腦中浮現經常笑容滿面開朗的明美姿影。
「石土水的女兒?……我也不知道。」
「是不會原諒吧?阿姨。」
「陽子,吃飯了。」
聽了明美離家出走的消息,啟造覺得似乎窺見了人類生活中,可怕的一個斷面。
「是嗎?我以為陽子盼望和生母見面,由於種種顧慮而在煩惱。」
陽子的生命確實救回來了,但她已非從前那活潑的陽子。由於微燒和疲乏,整天躲在房裡不出來,一向喜愛的看書和功課也似乎都遺忘了,整天無所事事地消磨著。
「不論什麼時候來,這裡的走廊都這樣光滑,這都是因為夫人很勤快。」
啟造和靖夫一直格格不入,雖然如此,但啟造有時會擔心靖夫是否要自己開業。
啟造反駁地看看靖夫,猜不出他到底想說些什麼。
早晚不得不為陽子煮飯炒菜,對於這件事,夏芝認為是不合理的,因此她已漸漸開始產生屈辱的感覺。
紫藤內心想:也許因為沒有人觸及問題的核心,陽子想談也無法談。可能從那時以來,陽子對許多問題都深刻地在思考。在某一段時間悄悄放開,對她有好處,現在已經到了陽子啟開心扉的時候了。
「陽子中午還沒吃呢。」
「好亮,這個房間。」紫藤拉開陽子房間的紙門說
https://www•hetubook.com•com。屋外呈現紅色的歐洲紅松樹枝幹,映於朝南的大窗子,活像裝在鏡框裡的圖畫。
陽子筆直地望著紫藤,那是一對銳利的視線。原來陽子不願意和親生母親會晤的原因,不是單純地對啟造家的客氣,而是為了更嚴肅的理由,紫藤和阿徹現在才明白。
「是嗎?王瑞琦失蹤已經十年了?」
在怎樣的家庭,被怎樣的父母撫養,抱著怎樣的思想生活?陽子總覺得石土水的女兒似乎是自己的分身。而且這種心情在陽子心中,日漸長大。
「我吃過了,這是陽子的份。」
「如果是你,怎麼辦?」這句話衝到喉嚨,但勉強嚥下去,不能向欺辱過王瑞琦的靖夫問這種話。
過去紫藤已不知勸過多少次,叫夏芝請個下女,但夏芝總是不肯,她說:
陽子沒有把生下她,就把她交給孤兒院的母親認為是母親。母親的存在,是養育重於生育。換言之,陽子是生下來就被遺棄了。
現在陽子說夏芝是唯一的母親,純粹出自她的真意。當然夏芝罵她的創傷,目前尚未痊癒,然而,打算自殺時,陽子即已不再憎恨夏芝了。
「沒有人同情妳?」
「什麼?嫂夫人逃走了?什麼時候?」
靖夫講了一半,臉上展出淺笑,一隻腳的腳跟咚咚地敲著地板。
把陽子逼到不得不自殺以求解脫的事,夏芝自有夏芝的懺悔方式。認為自己已經充分懺悔過了,她覺得陽子應該了解她的懺悔。
「明美留了一張字條,上面這樣寫著:你和我在同一屋頂下生活,卻根本不了解我寂寞欲死的心情。」
「不,不是想和她見面,我只是希望她過著幸福的日子。」
糟的似乎不是靖夫,而是明美。傍晚的院子發出沙沙的鏟雪聲,抬眼一看,一個五十餘歲的工友,拿著鏟子在鏟著呈現黑色的雪。
「阿徹,你是傻瓜,你必須像個大人,成熟一點……否則不能娶好太太啊。」
她甚至想:說不定生為殺人犯石土水的女兒反而好,被石土水夫婦所歡迎而出生的生命遠較另一種形式出生強得多了。至少不是在背叛行為下出生的,就是幸福。
「妳不必客氣,阿徹和阿姨都不會洩漏。」
「哎呀,妳這個人真是!」夏芝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從早上就開始下的小雨,使呈著黑色的雪潮溼,也使院子的樹幹潮溼。
「害您操心……」
急診科嗎?
「謝謝,那麼,這個了不起的阿姨要對你講幾句話,如果你們母子倆不和睦,從真正的含意來說,陽子無法復原。」
王瑞琦曾在電話中這樣說,啟造認為一個未出嫁的少女竟講這種話,未免太大膽,因此就生氣地掛斷了電話。第二天,王瑞琦就失蹤了。
「不過,她真的死了嗎?」
看到陽子一直低著頭,阿徹溫和地說。陽子順從地躺下去。
「咦?還沒有吃午飯?」紫藤進入起居室,發現擺著午餐的桌子,抬頭看著掛鐘。
「什麼?還沒吃?已經一點半了嘛。」阿徹的聲調含著譴責。
「不,不是這樣,儘管從小就認識,也不會怎樣,阿姨具有使人沒有辦法敵過的東西。您是了不起的。」
夕陽掃射的醫院長廊,載著碗盤飯菜的手推車,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與啟造擦身而過。推車的兩個穿白衣裳的中年炊事婦,恭恭敬敬地向啟造彎腰行禮。
夏芝好像鬆了一口氣,抬起臉看他們兩人。紫藤對夏芝輕輕閉上一隻眼睛。
我和這個男人接觸已將近二十年,啟造想著,忽然湧起彷若感慨的心情,一面把桌上的香煙遞過去。
「那當然,你剪斷臍帶時我就看到了嘛。」
「阿徹,你完全像個社會上的人了,聽說從四月開始和圖書實習?」
夏芝咬著嘴唇。
「對人生的大事來說,對結婚不抱誠意的人,也就是對人生沒有誠意的人。」
——殺人未遂!
「統統帶走了……院長,據這女人說,我家的孩子和人工授精的孩子一樣,她說,在沒有愛情的情況下出生的孩子,與人工授精出生的孩子沒有差別。」
面朝窗外的陽子臉上,蒙著一層淡淡的暗影。
「像這樣的糊塗蛋,那有願意嫁給他的傻女人。」
陽子點點頭,坐起來,紫色花紋的睡衣使陽子顯得弱不禁風的樣子。阿徹調整石油火爐的開關,然後坐在紫藤身後。
「照顧陽子的病,連夫人也會累壞的。」紫藤調解地說。
「陽子完全復原了嗎?」
「總之,應該馬上去接回來。」
「請。」
靖夫略帶惡意地浮著微笑。他的微笑使啟造不高興,陽子的自殺,不能說與靖夫無關,是靖夫在糾纏夏芝之時,小麗才被殺的,事情不是由這裡開始的嗎?
夏芝仍望著下面,搖搖頭。
「事情變得太糟了。」
在陽子面前不能隨便回答。
阿徹粗聲粗氣地說,視線冷冷地投向夏芝。自從陽子自殺未遂以來,阿徹不斷地懷著責備夏芝的心情,他不能原諒引起最嚴重而可怕事態的夏芝。夏芝坐在榻榻米,抬頭窺視沙發上的阿徹,若無其事地微笑著對紫藤說:
「真的死了,因為她只穿身上的衣服,什麼東西都沒帶就離開宿舍,而且一去十年,音訊杳無。總之,凡是與她的死有關的,我想院長和我同樣有罪。」
夏芝驚駭地抬起臉來。
「你的話不錯,但人都是軟弱的,不能一味的責備那邊的母親。」
「是嗎?」
「陽子,還是躺下來比較好。」
多誠實的聲音。太過於誠實了,紫藤想。
不錯,無論怎樣的婚姻,是否圓滿,機率的確僅是一半一半。然而,這是結果。問題是對婚姻採取怎樣的態度,這是個人自己的人生態度。啟造現在深深覺得靖夫這個人是沒有誠意的。
「這是那一個病房的?」
王瑞琦是啟造醫院的事務員。
陽子想這些雙親的數目。書上又說到,不是疾病而仍輕易墮胎的女人的情形。把自己孩子的生命,這樣簡單地予以埋葬的母親,到底是怎樣的人?陽子從這本書中,發現了人類自私的可能性。
「原來如此……那麼,就是說,沒有發現身旁人寂寞得要死的,反倒不必加以責備,是嗎?老實說,院長……」
「你回來了?阿徹。」
一面在光亮照人的走廊舉步走著,紫藤一面回頭對阿徹說。阿徹默默不答,紫藤把嘴巴移近阿徹耳邊,低聲說:
「妳不講,我也猜得很準。我們是從學生時代就一直在一起的嘛,妳的心理算我這湯紫藤最了解。」
紫藤喝了一口茶。畢竟是舞蹈老師,手勢非常優美。
「阿姨,您不知道,我媽是討厭第三者進入家裡,因為不願陽子的事以及其他的事被外人知道。」阿徹再度斜眼瞥了一下夏芝。
「紫藤。」夏芝含怨欲訴地垂下眼睛。
陽子對親生母親所抱的感情,紫藤先表示同意之後說:
湯紫藤笑起來,夏芝也跟著微微一笑。
「三十七、八歲了嗎?」
想不到這個朋友的妹妹明美竟說,我願意做這個「傻女人」,結果,他們兩人便結婚了。
啟造的醫院分為內科、外科、耳鼻喉科、眼科和結核科,共有一百七十個床位,而且幾乎經常客滿。從父親的時代起,結核科就有五十個床位,不過,近年來結核科總住不了半數床位。
「去了恐怕也是徒然。」靖夫的口吻彷彿是談論別人的事。
「可是,以後就什麼話都不講了,很傷腦筋呢。」
「那麼,陽子,妳不願意和任何人見面?」紫藤為陽子和圖書蓋了棉被。陽子稍做考慮後才回答。
「夏芝,妳真傻,人過了四十歲,就不能再說替我著想之類孩子氣的話。」紫藤兩肘擱在桌上,托著腮。
「我希望生院長的孩子。」
「這個我了解,阿姨。不過,我媽有點自私,陽子不高興啦、不講話啦,她都看不順眼。我要是陽子,一定不肯罷休。」
「三天前,逃得乾乾脆脆。」
紫藤說,四月有舞蹈表演會,今年內要邀夏芝一塊兒去旅行等等,但陽子仍只點點頭而已。
「對她沒有幫助嗎?院長。我活到這把年紀才算明白了,沒有發現旁人的感情,同樣也算有殘酷罪。」
「是嗎?」紫藤帶著反駁的表情,注視著夏芝。
啟造腦中憶起以散步樣的步履,慢慢走過醫院走廊,頭髮長長的王瑞琦容貌。
幾天前,陽子在一本書中讀到關於墮胎的事。近數年來,據說日本墮胎的數目,每年平均達到二百五十萬之多,自從戰爭結束以來至這一年,已二千數百萬龐大數目的生命,在胎內被殺死。陽子悚然而驚,二千數百萬的生命,應該都有雙親。
陽子剛喝下安眠藥時,夏芝不住地呵責自己,無臉見陽子。然而,陽子的表情一直悒鬱不樂。既然已知道自己不是殺人犯的女兒,應該轉憂為喜啊,夏芝漸漸討厭起陽子的態度來。
「不過,我有妻子兒女,對有妻兒的我有所求的王瑞琦,才應該予於責備吧?」
「紫藤,吃個蘋果吧?」
「請坐,阿姨。」
「我一直以為這女人是懂事的女人,到底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論歲數多大,照樣重視愛啦、情啦這一套,是不是?院長。」
「院長,看樣子你不滿意和我這種人同罪?」靖夫似乎看穿了啟造內心,笑了。
「阿姨……我的媽媽只有一個,就是生下來就撫養我的這個家的媽媽。」
夏芝點點頭,用一個大托盤把陽子的飯菜端到廚房去。紙門拉開,原來是阿徹,穿著白毛衣,外面隨便地披著淺茶色西裝。
紫藤現在不是以夏芝閨友的立場,而是以作為陽子從小信賴的,且疼愛陽子的人在和她講話。陽子把視線移到窗外,滿臉沉思的表情。石油火爐燃燒的聲音,在房內響著。
夏芝看看已經擺好飯菜的桌子,心中埋怨地說。啟造和高木也應該受到責備,長久以來我把陽子當作殺害小麗兇手的女兒,在這種情形下,怎能對她和善?現在夏芝反覆地這樣想。
「什麼事?」
「媽,我是希望您牢牢記著這事,假使當時來不及搶救,陽子已經死了。也就是說,媽殺害了陽子。」
後門推開,不知誰在講話。過去一看,原來是湯紫藤用手絹擦拭著和服的青色防雨外套。
「回來了。」
「不過,我覺得不能怪我,這種心理是不可避免的。」
明美覺得靖夫的婚姻觀很有趣,因而與他結婚,可是,一旦真正結婚,才明白一點也不有趣。對靖夫而言,太太只要是女人,任何人都可以。於是,明美終於對靖夫完全絕望了。從她指與靖夫所生的孩子為人工授精兒這句話,似乎已包含了明美的千怨萬恨。
「什麼?原來在睡覺?」
「辛苦啦。」
「不是什麼好聽的消息,我的太太逃走了。」
「就是說嘛。」紫藤望著夏芝,淘氣地笑了。「夏芝,妳是因為陽子的情緒低落而煩躁不安吧?『我已經這樣內疚了,這孩子一點也不了解我,整天悶聲不響的,一句話也不講,我到底要看那孩子的臉色多久呢?不,吃不消了。』妳時常這樣想,對不對?」
阿徹抓抓頭,奇怪的是不管紫藤講什麼,都老老實實接受。阿徹忽然想,我對陽子的一片心意,也許已被她發現了。hetubook.com.com
「我想說的是……總之,如果我是陽子,我不會像陽子那樣單純,早晚請安問好。第一,我根本不情願開口,逼我自殺的人,我不能對她寬大。」
「謝謝,我剛才和朋友在街上吃過,但……」阿徹把紫藤送來的蘋果接下來,問夏芝:「媽媽,陽子中午吃得多不多?」
像他那種婚姻也有幸福的話,還得了?
陽子輕輕搖一下頭,紫藤發現那張臉變成了落寞的表情。阿徹走出房間。陽子拿起旁邊的黑色毛衣來穿。
「那倒不至於,有話問她,就回答。」
啟造又不高興了。
「是的,不過,沒有薪水,所以不能擺出社會人士的面孔。」
「陽子,如果妳願意,我可以幫妳尋找。」阿徹說。
「換句話說,殺死了她,然後為她造墓。」靖夫自嘲地說。
夏芝用托盤捧著削好的蘋果和栗餡饅頭,返回房間。
「泥濘的雪道真要命,車子到那邊的轉角被卡住了,沒有辦法,只好下來走。我想,淋一下春雨也滿有情調的,可惜形單影隻,只不過徒然淋濕外套而已,一點也沒有情調。」
「嗨,會回答不是很好的現象嗎?妳何必嘮嘮叨叨地埋怨?」
「什麼事嘛,看妳那副哭喪的表情。美女真佔優勢,哭喪著臉,看起來還是漂亮。」紫藤含著情意的眼睛看了看夏芝,立刻把潮濕的布襪換下來。
「是的。寂寞得要死的人在你身邊,你卻沒有發現,就等於殺死了她。」
「可是,叫也叫不來嘛。」夏芝微微蹙著眉。
我和靖夫不同,啟造想,把煙斗點燃。
「夏芝,陽子沒有救活比較好嗎?」
「唔,多半不會原諒吧。」
「不對嗎?媽這個人就是這樣,如果不徹底講清楚就不會徹底瞭解。幸虧陽子已沒有生命的危險,所以總算只是殺人未遂而已。」
「……」
阿徹交替地看著紫藤和陽子。
「啊!造墓?」
「陽子,也許妳是想和小樽的母親見面吧?」
即使生下來就把我遺棄,我也非感謝生下我不可嗎?
「院長,說起來與我的個性也許不太配,然而這傢伙的事居然常使我夢寐不安,所以三、四年前我為王瑞琦造了墳墓。」
「自己做比較輕鬆愉快。」
「阿徹,你變了,講話不可以帶刺,你這個樣子陽子會感到難過。」紫藤的語氣嚴厲。阿徹抓抓頭。
夏芝已經把午飯準備好了,卻不情願去叫喚陽子。自從那件事發生以來,陽子連續發著微燒,第三學期終於在曠課中結束。
「阿姨,這是自作自受。」
「問她話,也不回答嗎?」
不過,我沒有發現王瑞琦的感情和靖夫忽略太太的寂寞,本質上就有差別,那有人連這一點都不懂?
紫藤不禁望著阿徹的臉,但不在意地向夏芝建議:
「阿姨……假使您是男人……」
「那麼,我去替妳轉告吧。不過,陽子,喝點牛奶怎樣?」
「為什麼要這樣……」
這時靖夫開口說:
「耳鼻科的。」面孔圓圓的,和和氣氣的炊事婦回答。
「一直發微燒怎麼辦?」
是嗎?陽子把毛布料的圍巾邊端折起來,又翻開。她對於自己是在不貞的行為中出生的事,感到辛酸。我出生時,父親和母親所感到的,只是狼狽和苦惱而已吧?要是可能,一定希望暗中將我掩埋掉。陽子覺得似乎明白自己在胎內時,母親所想的問題。不受父母歡迎而生下的孩子就是我,生下來馬上被拋棄的孩子就是我,陽子就是不住地反覆這樣想。
這並非是我一個人的錯啊!
「不,不是……在我來說,確實不了解她的心情。我是在想,僅這樣是否也算有罪,因為縱令我發現她的感情,對她也沒有幫助。」
「妳這樣講,我很高興www.hetubook.com.com。不過,陽子,妳應該有許多話要問那邊的人,也有很多話希望這邊的人講吧?」
紫藤似乎有意改變房內的空氣,站起來。光是站立時的和服姿態,就流露著舞蹈動作的優美。阿徹隨著她站起身來。
高木在朋友家裡談著靖夫的婚姻觀,感嘆地說:
「也許我是孩子氣吧。不過,紫藤,不管啟造或阿徹,都只同情陽子,沒有人對我……」
「好嚴厲唷,阿徹。不過,現在去看看陽子怎樣?」
靖夫為什麼不老老實實說:明美出走了,請幫幫忙?
「自己到戰地的期間,太太和別人要好,然後偷偷生下孩子……您會怎樣?」
「那倒不要緊,妳要快點好起來,到阿姨家來玩嘛。」
「啊!阿徹,你這……」夏芝抬起僵硬的面孔。
總務課長今天向啟造建議增設急診科,因為現在是車禍頻繁的時代。把病人已減少的結核科病房加以改造,做為急診病房也可以,啟造想。這時有人敲門,眼科主任林靖夫走進來。任何時候看他,都很年輕,啟造心中想著比自己小二、三歲的靖夫的年齡,應該有四十六、七歲了。
固然是勉強接受的,啟造夫婦畢竟是靖夫他們的介紹人。啟造還記得那天在婚宴席上,靖夫手上拿著一朵花,不住地轉動著,一面不勝無聊地聽著致詞。靖夫婚前沒有看過明美,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年齡,就接受了遠親高木的撮合,娶明美為妻。這正是靖夫的婚姻觀,他說,知道容貌和年齡有什麼用?即使交往又能了解多少?換言之,婚姻的幸與不幸,其確定率僅是百分之五十。
啟造停下腳,有的飯沒有吃完,剩下大半碗;有的魚只夾了幾口的樣子。
「不知道。」
「午飯不吃就睡覺?去端來給妳怎樣?」
紫藤已發現了他們兩人的微妙表情,但她把叉子遞出去說:
約五坪大小的院長室鋪著地毯,桃花心木的大桌子上面,打字機、顯微鏡、火爐、電話機等,十年如一日地擺在相同的位置。啟造喜歡朝倉力男的「石狩川雪景」畫,因此,幾年來都掛在院長室壁上。
殘酷罪?
王瑞琦失蹤後,新婚未幾的靖夫,有一次醉醺醺地到啟造家來。這天晚上,靖夫說出了許多話:王瑞琦單戀著啟造,為了啟造的幸福,強迫靖夫不要接近夏芝,於是靖夫搶奪了王瑞琦的純潔,其後仍隨意玩弄她等等。
「辛苦,辛苦。」
陽子靜靜地點頭。阿徹端著茶進來。
啟造走進院長室。
夏芝依舊低垂著眼睛,乖戾地以中指摩擦著飯桌。紫藤看到夏芝的動作,就開朗地說:
「阿徹,你也來一個怎樣?」
大概是,因此,靖夫才提出王瑞琦的事吧?
明美的性格爽直、開朗,已經生了兩個女兒,在旁人眼中看來,明美是個幸福的太太。奇怪的是靖夫也安安分分地守著家庭。看到這種情形,啟造不能不想到戀愛而後結婚的婚姻,不一定都是幸福,像靖夫這樣孤注一擲的婚姻,卻也相當和諧。他覺得男人和女人實在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啟造轉動旋轉椅,朝著窗子,眺望已經減低的積雪。三月末的雪,被煤煙染成烏黑的顏色。
紫藤微笑著,把視線轉到外面若有若無的雨絲。
「我也去看看吧。」
「看樣子你有你的理由,好吧,你想說的話都說說看。」
「在哪兒?札幌哪一家……」
陽子清亮的眼睛筆直地注視著紫藤,搖搖頭。
「我敵不過您,阿姨。」
「嗯……阿姨,石土水這個人的女兒還活著嗎?」
要是內科的病人吃剩的,身為內科醫生的啟造,有必要知道缺乏食慾的病人是誰。
然後就背轉身,返回起居室。
「假使我是男人?」
「早上起來說一聲早安,不是很好嗎?近來的孩子連早安都不說哩。」
同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