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是夏季和服料子。這是給你的,這是阿徹的,這是陽子的,什麼!我的怎麼送這樣鮮豔的花紋!」
啊,是媽媽!
「不,好像不完全這樣。根據心理學家的書籍說,人無法意識自己的整個人格,似乎有八成的自我沉在無意識中。」
陽子聽著啟造的話,一面不住地點頭。這位溫和的父親體內也有揮舞武士刀的勇猛,和向群眾命令的權威的一面,這雖然難以置信,但也許這才是真實的。我夢見的那討厭的夢,正確無誤地,是出自我自己體內的想法。我以為起碼我不會懷恨別人呢,陽子想。
「那麼,爸爸,自己做的夢,全部由自己身上出來的吧?……不錯,因為夢是自己夢見的。」
看到陽子沉思的表情,啟造說。陽子搖搖頭,兩人走出樹林,站在溪畔,溪水微濁。陽子吃了安眠藥的溪岸,向上游延伸。啟造望著陽子,陽子眼光嚴肅地注視著溪岸,片刻後說:「爸爸,對不起。」
昏睡中那場痛苦的惡夢,以及把夏芝看成猙獰的面孔,也許是小時候可怕的記憶,根深柢固地潛伏於她內心所致。陽子絕未憎恨夏芝,可是,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夢?陽子忍不住覺得自己非常討厭。
「可是,我不喜歡,這麼大的螺螄花紋我不喜歡。」夏芝不滿意地把她自己的夏季和服料子推到啟造跟前。
「……」
「沒有想像力的人就是沒有愛。」
不過,那四天昏睡所做的夢,卻是無法言喻的可怕惡夢。夢中,陽子覺得自己掉在黑森森的洞裡,或被人按在泥濘中,非常沉悶、難受。正在痛苦地翻滾、掙扎時,忽然感到頭昏目眩。她走到了洞外,但來不及舒一口氣,又漸漸沉入原來的洞中。一會兒目眩,一會兒沉落,反反覆覆不知經過多少次。陽子急欲嘔吐,她看見蚯蚓或青蛙在胸中蠕動,陽子想把牠們掏出來而伸手探入胃中,但什麼也抓不到,只覺心頭抽痛,眼睛沉重。
「啊,我也有?太高興了,媽媽。」
啟造沒有勇氣邀陽子到那足印連續的林中去。
「是的,到示範林去看看,不久前林中開了很多雪白的延齡草,很美。」
「什麼?有八成?」陽子驚訝地抬起長長的睫毛。
「到堤防上面散散步吧。」
正如所料,夏芝蹙著眉。
六月十五日的札幌神社祭典已快到了,從陽子服毒起至今天也已將近五個月。照理說應該恢復原狀了,啟造想。
兩人走到穿過樹林中央的堤防下面,水泥的階梯角落處處長著草。啟造一面想著拾回生命,重新在這條路上走著的陽子心情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面登上階梯。陽子站在堤防上面,回頭望著家的方向。她想:
「不論人家送什麼都感謝,簡直像乞丐。」陽子的腳步聲走遠後,夏芝才說。
「總之,夢是不可思議的。不過,夢究竟是否把無意識的世界全部呈現出來,尚不得而知。譬如人們常常做上廁所的夢,但奇怪的是不會便溺,不是廁所的門壞了,就是裡面太髒。」
「什麼?我並沒有抱怨啊!可是,不合我品味的,我總不能表示喜歡,只要稍微有個性的人,我想都會穿合乎自己個性的衣服。」
「陽子時常出去散步嗎?」
陽子叫了好幾次。
越過停腳回頭的陽子肩膀,啟造望見美瑛溪呈著片片並不強烈的光在流動著。
「很適合,陽子。」啟造舒了一口氣,抬頭看看滿臉喜悅的陽子。
「又送煙灰盤了,沒有地方放也是傷腦筋。」
在微陰的天空下,二、三個少年在溪邊焚火,陽子注視著火燭,她現在又在回憶那朦朧將醒時所做的夢。小學一年級時,有一天陽子放學回家,夏芝坐在鏡前化粧,那是一張毫無表情,有若假面具的面孔,夏芝突然兩手勒住了陽子的頸項。這對於幼小的陽子是件不能了解的可怕的事,不過,這事陽子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且她自己也很少想起這件事。
「希望?」
甚至夏芝罵她是殺人兇手的女兒,致使她留下遺書那天晚上,陽子也沒有懷恨過夏芝。
「啟造,這是沒有辦法的啊!衣服是女人的生命,如果是品味稍微高的人,別人送的東西,不會那麼簡單地滿意啊。」
「真好,陽子。」
「啊!真的嗎?爸爸。」
夏芝的語氣使啟造猛然一驚,抬起臉看陽子。
「什麼地方來的?」
「媽媽,謝謝,我馬上寫信給外公道謝。」陽子走出了房間。
啟造的話使夏芝表情僵硬。
陽子戰戰兢兢地凝視這張猙獰可怕的面孔,這張面孔突然露齒而笑,原來是夏芝。
「喜歡,蟹的花紋大膽,看著很不錯。」
「請便。」夏芝賭氣地說。
「真的?那我很高興。妳是第一次吧?」
「唔,是的,不論什麼東西,我都覺得應該非常感謝地接受,媽媽,謝謝。」
啟造對剛才夏芝所表現的態度,仍耿耿於懷——她嘲笑陽子︰別人的禮物,什麼東西都喜歡。
「啊!在夢中也不會出現的自己……我真怕。」
「嗯,沒什麼。」
夏芝把捲好的繩子纏在自己的手指上,不勝無聊地低著頭。夏芝這種對別人贈送的禮物表示不喜歡的特有性格,啟造從未如此不愉快過。
陽子微微一笑。
和-圖-書夏芝抱著一個不小的包裹回來,她不假借剪刀,開始用手解繩子。夏芝經常花費很多時間,慢慢解開包裝的繩子。
不知什麼地方又發出青鷦低低的啼叫聲,愈接近溪流草愈高,並散發出青草的熱氣。
啟造看看夏芝,再看看陽子,陽子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掛著微笑對夏芝說:
這時紙門打開,陽子進來。
「哦,是哪個夢?……夢是很奇怪的!自己想都沒有想的事,也會進入夢中。」
啟造不覺揶揄地笑著。
玄關發出聲音。
也許是潛伏於我心底的對夏芝的憎恨,使我做了那樣的夢吧!我以為自己絕不憎恨別人,可是,在夢中我才看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陽子垂下了眼睛。
聽了啟造的話,陽子驀地露出了寂寞的微笑。陽子尚未真正感到活著的幸運。
初中畢業時,陽子代表畢業生上台致答詞,然而,在講台上展開講稿時,發現是一張白紙,原來是夏芝做手腳,要使陽子在滿堂來賓和同學面前蒙羞。但陽子並不因此憎恨夏芝,她在心中發誓,不論別人對她如何惡意,也絕不氣餒和消沉。
「唔,好像是屬於常常做的夢,尤其是疲倦時。」啟造發現陽子可能夢見了某些不安的事。
懷著誠實的心情而去服毒的陽子,在臨醒前所做的夢,竟是那樣地醜惡。而且醒來時,第一個看到的夏芝,為什麼竟是一張猙獰可怕的面孔?從此,陽子時常會在夏芝臉上看到那種夢裡的猙獰及可怕。
如果當時死了……
可是,夏芝從不喜歡別人贈送的東西,這是什麼道理?每次人家贈送東西,她都表示不滿意。
不知不覺陽子發現自己似乎在寬闊的原野,夕陽正巧照在她的臉上,眼睛張不開,忽然,不知誰按住她的鼻子使她幾乎窒息,那個人看起來活像幻影。
禮拜天下午,啟造和夏芝相對坐在起居室,抬頭望著窗外微陰的天空,剛才還在廚房收拾午餐碗盤的陽子,似乎已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寬大的家裡顯得空曠寂靜。
「是嗎?蟹啦、螺螄之類的,我頂討厭。陽子妳喜歡這些嗎?」
「我是想邀妳出去散步。」啟造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這已不知想過多少次的事,啟造現在重新想著。一隻烏鴉飛到樹根隆起部分的下面。
陽子說完,離開啟造旁邊,沿著溪流的小路向上游走去。啟造也隨著陽子走。
然而,陽子已經覺得光看那人的外貌無法了解他的內心了。啟造在陽子身後說:
啟造小心翼翼地說明,以使陽子縱然做了不安的夢也能夠放心。
「不,該道歉的是爸爸。」
啟造臨時想去邀陽子一塊兒散步。自從那件事以來
和-圖-書,陽子尚未走進示範林,他覺得現在陽子已可以到樹林去了。看看企圖結束生命的地方,對活著是必要的,啟造想。
畢竟是陽子。
愈想愈覺得夏芝的性格奇怪。夏芝講話溫婉,動作文雅,整齊清潔,做菜精緻細膩,不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是一個溫柔的婦人。
看到陽子一動不動地注視溪岸,啟造感到不安,也許帶陽子到這裡來還嫌太早。
「夢?妳是指人們所抱的夢想嗎?」
近半個月來,啟造不知考慮過多少次,要帶陽子到樹林來。但每次想邀她時,啟造自己就害怕而不敢開口。今天是由於包裹的事對夏芝生氣,趁著餘怒鼓起勇氣邀了陽子。
「是嗎?品味高的人是這樣的嗎?」
「爸爸也做夢嗎?」
「妳真了不起,陽子,通常年輕小姐即使是父母送的東西,也說什麼感受性好啦不好的,立刻抱怨。」
陽子回頭看啟造,啟造深深點頭,無論如何非讓陽子對生活抱著希望不可。啟造轉臉望著嫩黃色的椴松新葉。
對所有的禮物都是這種態度,收到吃的東西時,就說吃不完啦,會吃膩啦,直到東西吃完為止,始終抱怨不休。以前在家裡幫忙的下女阿珠住得很近,而且也可以分送給鄰居,但夏芝從不這樣做。身為大學教授的女兒,又嫁給醫生為妻的夏芝,對餽贈品已習以為常了。
「是的,喜歡。瓶罐的花紋以前流行過,但螺螄比較富詩意。」
啟造毅然走下通往林中的階梯。
「是第一次,爸爸。」
不過,她立刻表示不滿意的原因,並非由於收慣了禮物。夏芝缺少體諒別人的真正溫柔。對那種考慮再考慮,以為送上這份禮物必會受歡迎而贈送的別人心情,夏芝是無法想像的。
陽子又領先走著。一個男人站在溪中,水浸到他的腰部,拿著長長的釣竿在垂釣,看起來是個寧靜的世界。
「嗯,是的。」
「第一次?哦,吃了藥以後嗎?」
德國松樹林中,像黃昏一樣微黯,青鷦啼叫著,聲音寂寞如貓頭鷹。
「有知覺了吧?」這是紫藤緊張的聲音。
陽子走近來,灰色摺裙微微搖擺著。啟造想對她說點什麼,但找不到要說的話。
陽子目不轉睛地正面望著啟造。
「真的,而且還夢見在許多人面前大聲地發號施令,或發表演講等等。爸爸以為自己討厭在別人面前講話呢。可能因為平時懦弱,所以在夢中發洩積憤吧。」
樹林入口的斯多羅布松纏繞著青色的常春藤,高高的樹梢上面,被薄雲蒙住的藍天,像掛著青紗一樣透明。兩人默默走著,今天雖只穿一件夾和服,但啟造仍覺得微熱,不知是什麼地方,有蛙聲www.hetubook.com•com短促地叫著。
「好的,爸爸。」
「這種壁毯怎麼可以掛?」
「不是的,我是說睡眠中所做的夢。」陽子注視著對岸柳樹下吃草的黑馬。
不知過了多久,陽子睜開眼睛,看到眼前模模糊糊的影子。當這些影子漸漸清楚時,陽子不覺倒抽了一口氣,原來是面貌猙獰的面孔。
「爸爸,放心好了,我想進入林中看看。」
陽子站起來,把布料披在肩上。
「我一定是傲慢的,爸爸。我以為自己的事自己最了解,不過,事實上我什麼都不知道。常常認為自己是親切的人,但只要想到也許潛伏著另一個沒有志氣的我,就不寒而慄。」
「怎麼了?陽子。」啟造回頭望著落後的陽子問。
「陽子,不必那樣害怕。自己身上具有未知數,等於同時抱著希望。」
「呀,真漂亮,媽媽。」
看到啟造進入房內,坐在桌前的陽子驚訝地抬起臉來。
「回去吧?陽子。」
「那麼,這螺螄的花紋也喜歡?」
「難得爸爸送來的禮物,不能埋怨。」
啟造以為陽子將要有新的夢想,而不禁發出了興奮的聲音。
「掛號,賴先生。」
「茅崎爸爸寄來的包裹。」
「什麼?你太過分了,那麼,你的意思是說,什麼東西都要喜歡?」
「相當摩登的花紋嘛。」
「爸爸,自己身上沒有的事,也真的會夢見嗎?」
「是嗎?我倒不這樣想,她時常不知在想什麼,使我感到心情沉重。」
「散步?」陽子不解地仰望著啟造。
啟造想起今天早上自己所做的夢。
穿過斯多羅布松林,可以看見賴家的紅色屋頂。那時陽子以為這是最後一眼,因而回頭看望的。那是大地被新雪覆蓋的元月十五日清晨的事。
好難過!媽媽,救我!
他走進院長室時,高木坐在他的椅子上。高木看看啟造,責問他,你是誰?啟造笑著說,不要開玩笑吧,高木卻回答:「我是賴啟造,不是高木。」表情冰冷地望著他。這時夏芝走進來,全身護士的打扮。夏芝的表情顯然也不認識啟造,和高木親熱地笑著。
陽子抬眼望著啟造,似乎是說,否則的話,邀我到這裡就沒有意義了。
啟造腦中浮出,想像著夏芝高興的表情而送禮物的岳父容貌。
夏芝從茶櫥的抽屜拿出圖章,立刻出去。
「可是,感受性不好,一定是嫂嫂挑選的。」
溪岸那邊杜鵑鳥啼叫著。
「不,我想多待會兒。爸爸,夢是什麼?」
「我要出去散步。」
啟造猛然站起來。
「好像已經開朗多了。」
「送這麼多香皂也沒有用。」
啟造想起這句不知誰講過的話,嘆息著,拿起自己所收到的和服料子。
聽到啟造說https://m.hetubook.com.com
在夢中拿著武士刀亂揮,陽子認真地問︰
「從學校回來後,幾乎不再出去。」
「是嗎?那麼,像妳這樣,凡是別人送的,從一到十都抱怨的,又算什麼?」
「因此,以為本身的事只有自己最了解,是非常愚蠢的。就是說,認為自己是很善良的人,但也可能具有非常冷酷的性格。」
「是的,多可怕,我害怕自己。」
「可能是的,因為在夢中時,人失去了清醒時的理性和意志。也就是說,抑制能力減退,無意識的自己則會出現。像爸爸也時常在夢中對別人大嚷大叫,揮動武士刀等等。」
「真的?凡是人家送的東西,妳都喜歡吧?」
好不容易全部解開了,夏芝仔細地把繩子纏好,放在一邊,然後慢慢打開紙盒蓋。盒內墊著報紙,塞在隙縫,夏芝又仔仔細細地把報紙拉開,撫平縐紋,在一旁觀看的啟造焦急起來,同時感到佩服。急於看到裡面的東西,不是人之常情嗎?在啟造的注視下,夏芝忽然抬起臉,展露了微笑。
「陽子,茅崎的外公也送妳夏季和服料子。」夏芝聲音乾澀地說。
「是的,所以自己對本身有意識的部分只有兩成而已。」
啟造板著臉,閉上了嘴。愈想愈覺得能夠對別人所送的禮物,不管多麼微小,都由衷地感謝的,可以稱為聖人。人是多麼不容易滿足啊,像我現在對妻子的性格感到不痛快,也可說是不知感謝的人之一吧。啟造雖然這樣想,仍無法接受夏芝的態度,尤其是夏芝對陽子所說的話,啟造不能不感到耿耿於懷。
啟造躲避著陽子的視線,仍站著看窗外的樹林。陽子凝視著啟造,然後大大地點頭。
陽子站在啟造後面,樹林外面的陽光透過枝椏,微微照進來。啟造回過頭來,注視著樹林某一點的陽子面孔,恰似白色雕像,純潔無比。
「原因是在夢中仍有幾分抑制能力,不能把棉被弄髒。所以,我覺得在夢中也有不會出現的無意識的深層。」
「哼,這個我不懂,不過,我認為與其炫耀所謂有個性的服裝,不如對別人送的禮物,即使稍微不滿意也表示喜歡,這種性格比較美。」
「似乎不該帶妳出來。」
土堤的牧草長到膝蓋的高度,從這裡走下堤防,就進入德國松林。獲悉陽子在溪畔服毒自殺而跑到這裡時,啟造看到了走進林中的陽子足印。
「害怕?陽子。」
陽子發抖了,掙扎著企圖逃出夏芝的手。夏芝的手更加有力地按著陽子的鼻孔。
「像這樣花時間慢慢解開的時候,我感到最愉快。」
那時我也站在這裡回頭望著。
陽子立刻把布料展開來,放在膝上,那是白底上面有藏青色蟹和朱紅色小蝦的大膽花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