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騎士

「妳爸爸剛辭掉一個長工,我想來你們家找工作。」他說。
秋去冬來,在十一月底,堤長家裡有了喜事;結婚九年之後,終於誕生愛的結晶。那是一個紅冬冬、皺巴巴、七磅重的女嬰,跟其他新生兒沒有什麼兩樣,唯一令嬡兒珂憂心的是她的哭聲總像是被什麼東西悶住了一樣。更糟的是,分娩的第三天,嬡兒珂得了產褥熱,高燒熱得她連自己的丈夫和老奶媽都不認得。浩克從城裡請來最好的醫生,但是他把把脈之後,只是無助地坐在她床邊。浩克見到自己骨肉的無比歡欣馬上被無盡的憂恐取代了。
「堤長、守望員、地主作夥來了!他們在討論滿潮的問題,」酒保回答。
「它不打我,」她顫抖地說,「告訴它不要打我們,你會那個,那它就不會打我們!」
浩克稍稍放慢了步伐,心想道:「她現在樣子看起來還不賴嘛!」然後他到了丘頂。
「泰德,你知道,」堤長說,「主沒有賜給我一個兒子!」
老醫師每日探看,有時整夜守護,然後伊凡.約翰斯拿了處方,快馬加鞭去抓藥。終於,不知道是醫生醫術精湛,還是神應允了浩克的祈禱,老醫師臉上露出了笑容:「她挺得過來了。神保祐,她挺得過來了!」
「他看起來還算滿通人情的。」
「走罷,」男人說,「回家去,這裡看去明明有,那裡什麼都沒有,這不是你和我查得出來的。不要跟人家講,這種事不能隨便說的。」
「對,」他說,「嬡兒珂,妳說得對,我可以等——可是要來得及!」
事情過後,某日當堤長獨自策馬步上新堤,君臨這片依公主而命名為「卡洛琳地」的圩田,他心中又得到更大的喜悅。
但是浩克滿頭大汗地說:「還是量我小指比較好。」一面伸出小指。
這時她幾乎是沉下臉在端詳他,但浩克坦坦蕩蕩地就讓她看。
她搖頭,不說話。她的緘默竟讓他沒來由地心裡吃醋。他手在桌布底下,悄悄地捉住了她。她手沒縮回,柔順而信賴地蜷在他掌中。她寂寞嗎?她擔憂她父親嗎?浩克嘴上不問,卻屏住了呼吸,暗暗掏出那枚戒指。
她在他懷裡用亮晶晶的黑眸子凝視了他許久。
「浩克.海恩堤長,」他說,「你是勞師動眾了,但是我希望在我蒙主寵召以前,你都要堅持下去,因為你是對的,只有不明事理的人才會說這不對。我們應該感謝神,雖然我們這麼怠惰,祂還是每一天抵擋潮水和風暴,替我們保留珍貴的圩田。現在,我想,是我們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和知識,試著去保護自己的最後時刻了,我們不能再這樣忽視神的包容。鄉親們,我是老人了,我看著偃壩起,看著堰壩破;但是浩克.海恩提議的壩,有神賜的遠見,有官府的審核——這個新壩,你們現在在世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會看到它破。就算今天你們自己不想感謝他,總有一天,你們的子子孫孫會感激萬分。」
最後,當聖神降臨週的鐘聲響遍原野,新堤破土了。工程監督員走來走去,遇上風雨,必須扯直嗓子在風雨裡傳達命令。堤長騎著白馬四處穿梭,現在白馬成為他專屬座騎。白馬來去如風的時候,騎士就簡潔有力地下達指示,或稱讚做得好的工人,有時碰上偷懶或無能的工人,他則毫不留情地請他們走路。到了後來,只要一聽見他遠遠地從圩田上來,有白馬噴鼻息的聲音,全部工人都會加緊做工。「來喔,趕快做工!白馬騎士來了!」工人們都彼此耳語著。
禮拜天的時候,浩克進城找老金匠安德森訂製一只金戒指。
從此他每天親自照拂白馬,不讓牠離開自己的視線。他要向大家證明,他做了筆第一流的買賣。幾星期之後,白馬的狀況大有改善;粗糲的皮毛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潔、略帶藍點的外觀。有一天他讓馬在廄場裡小跑步,牠撒開四蹄,步履平穩又矯健。浩克想起那一臉賊相的馬販。
「妳說浩克害死了妳的寵物,我想妳一定不會騙我。我這裡有一個克里斯欽四世時代的銀元,妳拿去買一張羔羊皮來蓋腿罷!等我們家母貓生小貓,妳來選一隻最大的回去;我想,兩樣加起來,應該抵得過一隻老眼昏花的安哥拉貓!中意的話,拿妳的貓到鎮上給人家剝皮,但是可別漏了口風,說牠在我清白的桌子上躺過。」
牌攤在桌上。「堤長,我告訴你,」奧勒.彼得斯支起肘來,「你的新地在我們看來像個無底洞,永遠填不飽,每個人一天到晚忙你的堤就忙不完。舊堤說舊還好也沒多舊,用都用那麼久了,以後當然也可以用,有洞補補就行。明天騎你那匹白馬,眼睛睜大一點,再去看一遍!」
「喔,大人,看得完,看得完!」老爺陪著笑臉說,「吃了那隻烤鵝會讓我們有力氣!您說得對,謝謝神,我一直是身體健康、活跳跳!」
「只有裂一個地方,在楊森田,浩克.海恩地開始的地方。」
長工噗噗地抽他的短煙斗,小廝猶豫了半晌。
浩克擁抱他的妻子:「天亮我會回來。」
兒子深為感傷,坐在牆角一隅黑暗的床邊:「爹,告訴我,你有什麼話要交代?」
每個人都可以依自己田產和村中合法收入的比例分到新的田,海岬是屬於全村的公共財產。要做的事情、要應付的麻煩,太多了!儘管如此,當他穿過田野走回家門,他覺得自己像帶了一大宗寶貝回來似的。
浩克結結巴巴地說:「我記得,是四隻!」
「唔,」老婆婆停了半晌,說道:「現在也算夠本了。妳可以坐在這隻公貓上面。」一面抱起薇恩珂兩脅,粗魯地往凳子上放。小妹妹只是動也不動地坐著望她。她開始搖頭。「報應!主啊,這果然是報應!」不過她對這孩子似乎又動了憐憫心,用她枯瘦的手撫撫孩子稀疏的頭髮。從小孩的眼神看來,她好像覺得還滿舒服的。
不久,馬只要一聽見他的腳步聲,便仰首嘶叫歡迎他。現在浩克又發現牠符合阿拉伯人評鑑良驥的條件:瘦長的臉部,棕色的眼睛散出如火的熱情光芒。他牽牠到廄裡,放了一副輕鞍到牠背上;他一上馬,牠便高嘶一聲,彷彿有無限的歡暢。白馬馱著他風馳電掣般下了丘陵,跑過道路,奔上堤壩,浩克坐在鞍上只覺十分平穩。等他們來到壩頂,白馬略微平靜下來,然後才一瞬眼,馬兒像跳舞似地,把頭轉向海面。他拍拍牠,撫摸幾下光滑的馬脖子;但是其實不必等到他這樣寵牠,人馬已經渾然一體了。浩克在堤上向北走了一段距離,很輕鬆地便掉轉馬頭,向農莊回來。
伊凡只顧忙著揉他的屁股:「沒有,大爺,我還好;啊,這白馬鬼靈精,魔鬼才騎得了!」
於是他熱切地握住她的手,而她沒有把手抽回來。一對儷人佇立薄暮中,久久才慢慢各自鬆開手。一陣風起,舞起漫天白楊樹葉。夜幕低垂,漸漸掩蓋了遼闊的平野。
「那麼,你來罷,」她接下去說,「父親在房裡,我們進去。」
「走,回家罷。堤長在等。」長工轉身推他上路。
「牠又來了,」長工說,「我下午來過,牠不在,可是白馬骨頭明明躺在那裡!」
「萊芙珂太太,妳為什麼那麼奇怪地看我?」
「大爺,你們女傭安.格蕾特出去了,她要去拿暖壺來。」
「堤長,小心點,」他向他低語,「這群人沒你的朋友,狗的事情不要管了罷。」
他扶她躺回枕頭上,激動得幾乎痙攣似地緊合雙掌:「主啊,我的神,」他叫道,「不要帶走她!祢知道,沒有她我不能活下去!」然後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又低聲說道:「我很清楚,祢並不一定總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即使祢也不能。祢是最有智慧的,祢必須按照祢的智慧來做。噢,主啊,對我說句話罷!」
「好。」
「隨便坐,」主人殷勤地說,一面往剛露火光的爐子裡加煤,爐上擱著一把錫壺。「等下火就旺了,我再給你燙杯酒——你才不會睡著了!」
「妳那時還沒出世罷?」浩克說。
「今年建不好,明年會好,主要要看我們自己。」浩克說。
忽然間,大貓後腿軟綿綿地癱下來,浩克走了幾步,把牠往楊斯老太太茅屋一扔。看牠動也不動,於是轉身繼續走他的路回家。
事情發生在五月的某個早晨,那天天氣卻像十一月似的;人坐在屋裡,都還聽得見浪潮在防波堤外吼。
「大爺,小心!」有人叫道,將鏟子打在彷彿瘋狂的白馬身上,但白馬驍悍一踢,蹬得他鏟子飛出手去,另一人也跌倒在地上,其餘眾人當下一聲慘叫,好像在做什麼殊死拚鬥,連堤長和白馬都愣了一愣。此時一人像路標似地往西北角上新舊堤交接處平舉手臂一指。眾人無聲,只剩下風雨和海水的喧嘯。浩克在鞍上回身,瞪大眼睛:「我的主啊!裂了!舊堤裂了!」
「為什麼呢?嬡兒珂?」
嬡兒珂迎上前來:「水門怎麼樣了?」
一家之主兀自凝視窗外險惡的雨夜。
「那又沒什麼要緊,」老婆婆說,「浩克.海恩,你不相信我,還罵我舅公說謊!」轉身去撥灶口的炭火。
「真是可惜,」他們都說,「這個年輕人腳底沒踩幾塊地,不然我們又有一個像從前那樣的堤長了——可惜他老爸才那幾分田,這輩子沒指望!」
老爹聽了,不再說什麼。他又開始踱步了好一會兒,然後在他兒子面前站定,幾乎是心神恍惚地看著他。
她嘆口氣起身,「我要去做我的事了,」輕撫他的頰,「浩克,你也去做你的罷。」
然後麻煩事來了。某天做完禮拜,一群高地、低地大大小小的年輕地主,吵吵鬧鬧相約在酒館喝酒。四、五杯黃湯下肚,起鬨的不是皇帝或官府的事——反正是天高皇帝遠——而是徵稅的切身問題。愈談火氣愈大,尤其新堤防稅更看不順眼。水閘水門年年修,年年修出新問題;天底下哪有堤防問題那麼多呢?一定是魔鬼作亂!
「大人,」嬡兒珂嚴肅地望著這位親切的長官,「大丈夫應該有賢內助!」然後她走進正廳,將手輕輕放在浩克.海恩手上。
「真的?」他用犀利的目光看著我在扶手椅舒服坐好,一面點點頭。
他們又沉默了半晌,看著夕陽消失在堤外海面。
牧師把手往正廳一指,浩克正凝重地跟兩個較年長的人不知道在解釋什麼。「就是他,」他說,「那個高高的,灰色眼睛,鼻梁挺、額頭凸的弗里西亞人。他以前是老堤長的長工,現在有自己的一點地,沒有疑問,他還很年輕。」
「然後要淹一起淹?哪個魔鬼下的命令?」
新的一年又來臨了。堤長染上沼地熱病,一腳已經踏進棺材裡了,多虧嬡兒珂悉心照料,他才痊癒,可是看起來孱弱得幾乎不像同一個人。然而到了三月,他堅持再度跨上座騎去巡視長堤。
堤長站起身來。
她站住了朝他點頭:「哎呀,浩克——你要是在場就好了!」
「唔,我說,兒子,神保佑你,」等父子倆一離開堤長家,作爸爸的說,「希望那人有辦法從此讓你有個出頭天!」
大夥兒浩浩蕩蕩回酒館慶功的時候,嬡兒珂和浩克被人群衝散了。於是兩人不約而同地避開了群眾。嬡兒珂回她房裡,浩克則站在坡首廄門口,遠望眾人像一字長蛇蜿蜒向酒店去跳舞。
沒多久,這席話傳遍了村莊上上下下。
「費那麼大力氣做什麼?新堤又沒比舊的大多少,」又有一個人說,「而且我敢說舊堤三十幾年了都沒出什麼問題。」
嬡兒珂正在家中正廳忙著佈置喪筵,上好的陳年醇酒得記得擺在堤防總長的餐盤旁邊。收拾妥當,她走到戶外,望著最後一輛馬車匆匆奔赴教堂。春風吹縐了她的孝服。她含著淚水,雙手合十。遠處傳來一陣嘈嚷,她的手隨即落到腿上。
「是,爹,」浩克答,「這類事情我有想過。」
男人向暗夜裡大力地吐著煙圈。過了一會兒,「卡斯滕,你腦袋不太正常,」他說,「我們的白馬,牠是有血有肉的,你這清清醒醒的年輕人,怎麼老是想那些三姑六婆的話?」
「現在這裡太空冷,」他說,「到我房裡去罷?我就住在這裡。別怕,這裡什麼堤防天氣我都見識過,今天,不算什麼。」
「浩克,不要誤會,我並不難過,」小姐思索了一下,說:「那真的是男人的工作。」
「妳會讓它留在那裡罷?」當他輕輕將戒指套上她纖細的無名指,他顫抖地問。
「對,對,堤長,他會算帳,你這樣安排,完全沒有錯誤,」海恩老爹說,然後開始要求一些昨天晚上他兒子還沒想到的簽約特權。譬如,除了發給他兒子亞麻布襯衫之外,工錢還要外帶八雙羊毛襪子;春季可以幫忙自己家裡做活八天——凡此種種,堤長有求必應,因為浩克.海恩在他看來,正是他想要的人手。
「那你們為什麼還選他?」那人不解,「弄到現在得繳那麼多錢?」
「伊凡,不要說笑!我知道,我知道牠現在在哪裡。」
葬禮次日,嬡兒珂來到浩克家。「多謝妳來看我。」他招呼她。
「好,」男孩應道,「就這麼辦!我會帶我鞭子去。」
「是嗎?」浩克說,低聲吹了個呼哨,「怪不得她去坡地挖泥巴和石頭。但是以後她需要向內地的路,她有補助金嗎?」
狂風怒號,豪雨如注。工人們把鏟子插在地上,有的乾脆扔了。浩克俯身向那老人說:「哈克.彥斯,幫我牽一下馬好不好?」
「噢,恐怖!」嬡兒珂說,「希望那白馬不要從牠舊主人那裡帶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罷!浩克,希望牠長得肥壯,給你好運!」
我鞠個躬,問問可不可以跟他們坐在一起,他們一聽,立刻滿口答應。
「不過看你的縱剖圖,」又一個人挑起新問題,「堤防不但很長,向海面也很寬,我們哪裡來那麼多建材?要建到那一年才會好?」
耶威.曼訥斯坐下,掏出一條藍格子手帕拭去前額汗珠。曼訥斯老爹在村裡德高望重,眾人雖不心服,但也不敢說話。然後浩克發言了,大家都看到他臉色變白。
總長向小姐伸出手來:「嬡兒珂.福克茲小姐,妳說的不止是真言,也是嘉言。我感謝妳明確的解釋,同時希望不久之後再來當妳的客人,比今天這一次喜慶得多。這麼一位年輕女士造就了一名堤長——這可真是傳奇中的傳奇!」
浩克搖頭:「我愛她,在她小手環著我的脖子,偎在我懷裡的時候,全世界金銀財寶送給我我也不換!」
「那不成問題,曼訥斯,這麼說來,你是駕輕就熟。」
「浩克.海恩,你來有什麼事?」她問。
「是呀,奇怪!」
「真是……失禮,」我結結巴巴說,「這個白馬騎士,是怎麼回事?」
「什麼也沒有!」他搖頭說,「魔鬼曉得那畜牲躲到哪裡去了!月光夠亮,可是除了六、七隻羊的骨頭以外,什麼也沒有,而且再過去一點,馬骨頭也在,白白長長的,月亮照進它的眼窩窟窿裡,裡面空空的。」
「大爺,不是魔鬼,是守望員奧勒.彼得斯說的。」
女孩坐在父親懷裡動也不動。「薇恩珂,怎麼樣?」他低頭問她。
「好罷,再見,」散工走了,長工還不死心。這時暗地裡從村子那邊又冒出一個矮矮壯壯的人影,那是堤長的小廝。
他在教堂邊站住了腳。人群在酒店前聊天、喧嘩,廳內是小提琴高亢的歌聲與豎笛在對話,撩撥得他心旌動蕩。他悄悄走上前廳,但廳裡空間不大人又多,已經客滿。於是他靜靜倚著門柱,看著跳舞談笑的人們。在他看來,他們像是一窩蜂的呆子;他根本不用擔心還有誰會在意一小時前是誰贏了球;現在每個人只想著自己的女人,圍著她團團轉。他眼裡只有一個人,好不容易——啊,在那裡!她正跟她表哥在跳舞。但她馬上又不見了,湧來一群姑娘,她們誰也不關他的事。小提琴和豎笛聲戛然終止;一曲方舞罷,另一曲又開始。有個念頭打進了浩克心坎;她會不會信守下午比賽時對他許下的諾言,不跟奧勒跳舞?才這麼心念一動,嘴裡也差點跟著喊出來——果真如此,那他該採取什麼行動?但他並未加入舞群。最後曲子結束了。一曲繼起,是時下流行的二拍子圓舞曲。音樂瘋狂奏起,年輕小伙子紛紛衝向他們的女朋友,牆上燈光一明一滅。浩克伸長脖子辨認。那裡,第三對,是奧勒.彼得斯——誰是他舞伴?偏偏有個大個子低地人擋住了她的臉!舞蹈熱烈進行,奧勒和他舞伴轉出了人群。
「有。我站在那裡,一隻鳥仔本來縮在馬頭後面過夜,嘰嘰叫飛起來,害我嚇一跳,所以我用鞭子打了牠幾下。」
「或許只因為那裡正衝海口,水太強罷。」她想想,突然閃過一絲調皮的微笑,又說:「我還聽從前的人說,建壩一定要活埋一樣東西。一百年前建堰壩的時候,據說花了很多錢才買到一個吉普賽小孩去埋。可是現在我想花再多錢也不會有人要賣自己的孩子。」
女孩深吸了一口氣。但不待抵達家門,她便把頭從父親胸前抬起。嬡兒珂在房裡幫她摘下帽子、圍巾,孩子像一根木樁似地楞楞站在那裡。
「嬡兒珂,不一定哦。看仔細點,這牲口才四歲大,牠只是餓壞了,又被虐待才變這樣。我們的燕麥會讓牠好起來。我要親自照顧牠,才不會讓那些人把牠餵得太撐。」
走了大段距離後,長工又說:「卡斯滕,我想,你一定有辦法把它查個水落石出。」
「好啊,進來罷!」老爹說。他才不稀罕笨女人的眼睛在那裡裝神弄鬼呢!
那人悄悄遙指島上。「那裡有一匹馬——一匹白馬在跑——一定是魔鬼騎來的——不然普通馬怎麼上得了耶弗斯嶼?」小廝一看,失聲道。
浩克騎馬進城,傍晚回來時牽了一匹白馬。馬毛粗又亂,瘦得每根肋骨都數得出來,眼睛沒精打采,深陷在眼窩裡。嬡兒珂在門口迎接丈夫,一看嚇一跳。
男孩伸長脖子:「伊凡,現在骨頭不見了,」他壓低聲音說。
曼訥斯搖搖頭:「不,不,大人,讓我留在原位,我才可以多活幾年歲壽。」
三年過去了,新堤果然證明是座超水準的建築,維修費微乎其微,堤內處處綻放白色的苜蓿花,夏季裡一陣風過,滿田濃蔽的綠地上盡是襲人的甜香。當初分攤工程的人有了收益。浩克不會忘了自己的一份,而奧勒嫌恨地躲開了,因為他一份也沒有。分配過程自然又是吵吵鬧鬧,不過還是過去了。
嬡兒珂霎時面如死灰。「你還要出去?」
她鬆手放掉鐵環,鐵環叮咚一聲打在牆上。
「對,對,伊凡,你看牠在吃草!我們村裡根本沒人有這麼大的船可以載馬——或許是羊,哦,不,你看,牠在跳了,果然是馬!」
堤長和其餘眾人轉頭看門外。「誰來了?」堤長問。
但嬡兒珂喊了:「這種風也去?她會被颳跑了!」
「喂喂,浩克,」他叫起來,「你是怎麼知道嬡兒珂.福克茲的?」
門外響起槖槖的蹄聲。「你們在這裡很https://m.hetubook.com.com安全,」浩克說,「還沒有洪水淹到過這裡來。為我禱告,請求神和我同在!」
於是嬡兒珂急急忙忙到畜廄裡向工頭下達命令,而他正忙著整理白天用過的繮繩。
「聲音怎麼怪怪的?」長工說。
奧勒.彼得斯把手上正在收拾的馬鞍往身旁柱子上一摔,巴不得把它砸成碎片似的:「魔鬼捉了這該死的白面書生去!」
那人吼回來:「大爺,我們要鑿穿新堤,舊堤才不會破。」
老爹開始踱步,一面輕敲煙斗,把煙灰叩出來。「我們堤長活脫脫是個呆頭鵝!他當堤長只不過因為他祖父和父親都當過,和家裡有二十九甲田。聖馬丁節那一陣子,堰壩、水閘工錢還等著付清時,就搬烤鵝、麥酒、甜麵包什麼的請校長。校長拿枝筆每一欄數字用比的比過去,他坐在旁邊就直點頭說;『對,對,校長,神獎勵你!你算得真好!』可是一等校長算不出來,他得自己算的時候,只會坐在那裡塗塗改改,一個豬腦袋掙得又熱又紅,眼珠像彈珠要滾出來一樣,好像這樣可以把他那一點點腦汁擠出來。」
「浩克,」她說,「有時候我好悲觀。」
「你們別怕。」他環視全桌的人說。
肥碩而略微患有中風症的屋主,正坐在光可鑑人的桌子另一端,一張有鮮豔靠枕的太師椅上。他攏起手來放在肚子上,用圓圓的眼睛心滿意足地盯著一具肥鴨的骨頭;刀叉擱在他面前的餐盤上。
薇恩珂默默看著白色的皮毛,然後跪下來,像摸活的小貓小狗似地摸摸它:「可憐的貓。」
「佛莉娜!佛莉娜.哈德斯!」浩克差點脫口而出,然後鬆了口氣。但是嬡兒珂在哪裡?難道她沒有舞伴或是只為了拒絕奧勒就乾脆不跳?音樂又止,再起,她依然渺無芳蹤。奧勒又上場了,臂彎裡仍摟著胖子佛莉娜。
一樣的月亮掛在東天上,耶弗斯渚隱身在水與霧之間。
「我笑他。
可是浩克不懂得順水推舟。「謝謝,嬡兒珂,」他說:「我不太會跳舞,人家會笑妳,而且——」他頓了一下,用他灰色的眼睛全心全意地望著她,好像剩下什麼話都統統交給它們去辦了。
堤長老爺被嬡兒珂說服,同意浩克離職。數月之後,泰德.海恩去世了。臨終前他把兒子叫到床前:「兒子,過來坐我旁邊,」老爹用微弱的聲音說,「近一點!你別怕,現在我旁邊只有主派來召喚我的天使。」
「卡斯滕,你來做什麼?」長工向他叫道。
於是他悄悄四處去尋覓新工作,終於在萬聖節投效奧勒.彼得斯。他在那裡找到了忠實聽眾。佛莉娜胖太太和她昏聵的老爸爸,擔任過守望員的耶斯.哈德斯,又怕又愛聽;聽完了不過癮,又轉述給對堤長懷恨在心,或對這類事情有興趣的人聽。
「行,」他苦笑,「不過得全靠我一個去推才動得了;但是,他們沒有倒推回來,我已經可以偷笑了。」
她撥開前額淡金色的頭髮,放大膽子再看了一下海面。
浩克半帶著笑看她。「還有妳,嬡兒珂!」他說。
「活的東西?你從哪個教理問答學來的?」
「你們最好提防點,」我向那人說,「外頭天氣很壞,防波堤恐怕撐不下去!」
孩子嚇得往爸爸懷裡一鑽,用他的手遮住自己的臉。「水鬼!」她在爸爸指縫間抖抖索索地說,「水鬼!」
九月來了,半夜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暴。次日陰沉沉的午後,當浩克策馬走在堤上,渠道上那個陰魂不散的裂口赫然出現,而且更深了。這回不論浩克怎麼揉眼睛,它依舊在那裡。等他回家嬡兒珂見他臉色又不對,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臂:「不會是又吵架了罷?我們現在跟他們都很好了,不是嗎?」
「唔,人不找到好工作,鬱積在心裡會發瘋!」
一個年輕人把她女伴拉走了。
「啊,嬡兒珂!」他說。
「等你經過海邊,」他在家門口對我背影喊道,「你就會折回來啦!房間我們還是給你留著!」
老爹點點頭,問了:「你幹嘛捏死牠?」
明白了他的計畫之後,她說:「浩克,不要太性急,那是性命交關的事,到時候大家都會反對你,你現在做的事已經夠多了,就算累死,他們也不會感激你。」
次年秋天,巡查官和堤防總長來秋巡。堤防總長把泰德.福克茲老爺從頭到腳詳細看了一遍,福克茲拚命地請他坐下吃午飯。
「堤長,日安!」海恩說,於是這位鄉紳慢慢把頭和目光轉向他。
這種天氣已經持續三天。我在這個北邊靠海的地區有位非常要好的親戚,他留我多住幾天,我原本答應了他,可是待到今天實在不行了,因為我在城裡還有事,況且往南回去,總共也才幾個鐘頭的工夫,所以儘管我堂兄和堂嫂小兩口好心好意,百般勸我留下,我還是毅然決然上馬走了。
大家都不曉得。有一個人說:「牠在村裡乞食好幾天了,沒人的。」
我躊躇了一會兒,才跟了上去。等我到了他消失的地方,原來是一塊「圩田」,也就是住在沿海低地的人填海造陸,辛辛苦苦掙來的土地;又見到一處面積不小,當地人叫做「汧」,即暴雨氾濫所造成的溝塘,水面泛著亮光。圩田的外圍,散布著成千點點燈火,看來是散居在丘陵各處的弗里西亞人家。就在我前面,往長堤內側的半路上,便有一幢這樣的大房子。房子南廂,正門的右邊,每扇窗戶都是燈火通明。再仔細看,裡面有很多人,儘管風雨聲充塞著我的耳朵,但在想像中,我似乎已經聽見他們在說話了。我的馬不待吩咐,自己便懂得沿堤防這條路走下去,載我到了那房屋門前。我一下子就辨識出這是一家酒店,因為我瞄見窗戶前面有個所謂「不醉不歸」的店招,招牌亮光映在兩根有粗鐵環的柱子上,那是給客人拴牛馬用的。
嚴肅的小老頭話說完,起身聆聽。「外頭有點不一樣了。」他說,揭開窗上的毛毯。月明星稀。
「是啊,嬡兒珂,我自己也問過主,因為只有祂才知道;可是妳也曉得,全能的神是從來不給人答案的——或許有答案,我們卻抓不到。」
「嗨,伊凡,」浩克下馬叫道,「你騎牠到田裡去跟別的馬放在一起,牠會載你晃啊晃的好舒服。」
金匠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不過他還真能體貼這個年輕的農夫。
「她喜歡鳥啊?」浩克問,「我還以為只有貓能陪她作伴。」
奧勒.彼得斯冷笑一聲。「哎,馬田.費德斯,這你就不懂啦。我們這裡,老堤長靠他老爸出頭,小堤長靠他老婆出頭!」全桌哄堂大笑。
「你是堤長的孩子?」圖英.楊斯坐在板凳上問道,見那孩子低了頭好像在說「是」,又繼續說道:「那麼來坐這裡。這是一隻安哥拉貓的皮,有這麼大隻!可是妳老爸把牠捏死了。如果牠還活著,妳可以騎著牠玩。」
雖然奧勒沒話說了,事情還是沒完全塵埃落定。直到浩克答應把下個月分攤的三支勞工隊增為四支,事情才算了結。
「放心,我會把她抱緊。今天不算冷,水又好,她可以看到海水跳舞!」
「就是嘛,又狡猾又愛拍總長馬屁,我們早就把他看穿了!」
「都是你害的,堤長!」人群中一個聲音高叫道,「都是你害的!到神面前懺悔罷!」
「誇獎老爺?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於是他們寧靜地走回家去。
姑娘黑眸子一轉,似乎想確定四周沒有閒雜人等,這才開口。「大人,」呼吸略顯急促,胸部起伏,「我的教父,耶威.曼訥斯說浩克.海恩田不夠是不正確的。浩克馬上要擁有我父親,現在是我的田地,再加上他自己的;當堤長,他足足有餘。」
「而且——」浩克繼續說。
「啊,不用,」我說,「聽您講浩克.海恩的生平事跡,我就不會想睡!」
「這裡有聚會?」我問他,因為我聽見門後掀起一陣陣清楚的笑語及觥籌交錯的聲音。
冬季氾濫了幾次,但都不嚴重。他從新堤東南角看起,一切保持良好,但到了東北角新舊堤交接處,渠道通往舊堤的地方裂了一個大口子,草都長出來了。浩克下馬就近查看,顯然又是田鼠搗的蛋。堤長憂心忡忡,看來不止舊堤得改造成新堤的樣式,這渠道也不能再湊合著用了,必須淘汰,另築新壩或擋水牆。假使像一六五五年的大水再來——那次洪水奪走了無數的財物和人命,而像這樣的暴風雨自古以來已經有好多次了——該怎麼辦?浩克心中浮現了一個答案,而且只有一個。一陣暈眩,浩克覺得自己好像心臟已經停了。他在鞍上穩坐著,並沒出聲,可是心裡明明白白告訴自己:鑿穿新堤,保全舊堤內財產性命。你的地,浩克海恩地要犧牲。
「我早就知道了,」浩克說,不讓嬡兒珂掙脫他的手。
可是這頭安哥拉貓是牠女主人唯一的寶貝;不止是她的伴,也是她討海養家,冒著風雨捕魚,不幸在附近海域罹難的兒子,身後唯一留下給她的東西。浩克走了一百步不到,低頭看見血從衣服上滲出來,同時從茅屋裡傳來一陣呼天搶地的哀嚎。他折回去,看見老太婆跌坐在地上,灰白的頭髮在風裡散開,落在她紅色的頭巾上。
死亡吞噬塵世一切,
於是浩克把手向她伸出去。「嬡兒珂,我們握個手,這樣我才能心安。」
她只是睜大因高燒而灼亮的眼睛,倉皇四顧,嗒然若有所失。
次日早晨,金色的陽光照上大片的廢墟,我沿著浩克海恩堤騎馬回家。
「妳說得對,」他抑鬱地答道,「可是——算了,嬡兒珂,我得去看看東牆水門關了沒有。」
果然,不消多久,一大團烏雲掩上天際,周遭頓時一片漆黑,這時恰巧颳起了疾風,差點把我連人帶馬捲下防波堤。於是這個念頭閃電一樣穿過我腦海:「別傻了!快快回頭和堂哥他們待在溫暖的小窩裡。」但是念頭一轉我又想到,現在折回去比繼續走下去更遠,於是我拉起衣領蓋住耳朵,策馬馳行。
等她回房裡,她爸爸問:「怎樣?」
牧師張嘴好像要反駁什麼似的,這時靜候一旁的嬡兒珂.福克茲忽然搶了話頭:「大人,能不能容我講句話?」她向總長說,「我只想指出一個錯誤。」
「伊凡.約翰斯,堤長在找你,」那男孩說。
「我們把這件事交給主安排。」他說,「現在和十年後也一樣,我們都還年輕,可以享受我們自己辛勞的成果。」
但浩克答道:「你們都是自己有一套的人,應該說說你們的意見才對。我提名雅各.梅嚴,如果你們想到更好的人選,我提名的就不算。」
浩克.海恩自小一直獨來獨往,只和泥巴海水投緣;此外,他還鍾情於《歐基里得幾何原理》一書,百讀不厭。就在浩克領受堅信禮的後一年,他的生命起了大轉變。那時,他已經成為一個瘦瘦高高的青年,事情的開始跟一隻安哥拉種的大白貓有關。這貓是楊斯老太太的兒子去西班牙回來時送給她的。老太太住在堤防上的一間茅屋裡,她唱聖歌,這頭白毛老怪就坐在門口對著夏夜裡飛過屋前的黑頭鷗眨眼睛。浩克經過的時候,這貓對他喵嗚喵嗚叫,浩克向牠點個頭,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心裡感受。
「為什麼不跳?」她稍稍揚起聲調又問:「要不要跟我跳?我把奧勒.彼得斯轟了一頓,他不會再來了。」
「學會哪個?」姑娘問回來。
「噢,爹,那當然,一定沒問題,」兒子答道,激動得嘴角都抽搐起來。
「諸位,」總長說,「我們隆重安葬了老堤長,現在當務之急,是必須選出新堤長。曼訥斯,我想,你就下定決心,接受這份榮銜罷!」
面色蒼白,又瘦又高的浩克爬上這段兩旁植滿甜菜和甘藍的山坡地,正好看見地主的女兒站在低矮的家門旁邊。她略嫌瘦小的手臂一隻無力地下垂,另一隻好像在背後,握住門另一邊牆上的鐵環。鐵環是讓訪客拴馬用的。姑娘站在那裡,彷彿正在凝視堤防那邊的海面。在這恬靜的傍晚,夕陽正沒入海面,將它最後一道金輝映落在這位俏黑的小姐身上。
「奧勒說『好』,」女兒說,咬咬嘴唇,在浩克對面一張粗雕的椅子坐下來。這種粗雕椅子,在那個年頭,還是家家戶戶利用冬天晚上自己做的。她從抽屜裡拿出一隻織有紅鳥圖案的白襪子繼續織,鳥腿長長的,看樣子織的不是鷺就是鸛。浩克在對面埋頭苦算;堤長自己躺在太師椅上,睡眼朦朧地看著他的筆。依照堤長家的慣例,桌上燃著一對牛油燭,窗上有鉛框從裡面把窗外的護板拴住;風正肆意呼嘯,無情地吹打著窗板。浩克不時抬起頭來瞄瞄紅鳥襪子,或是小姐嫻靜的鵝蛋臉。
「好,」男人把男孩轉個圈,指向沙洲給他看。「卡斯滕,你有沒有看見上面有什麼?」
嬡兒珂的預感沒錯,復活節隔天早晨,泰德.福克茲堤長再也沒從他的好眠醒轉過來。他面容非常平靜。在這最末幾個月裡,他顯得很厭世,連他一向心愛的烤鴨也讓他高興不起來。
這時那牲口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裡,長長的鬣毛亂蓬蓬地披在頸子上。嬡兒珂在她丈夫去叫長工的時候,好奇地圍著牠踱了一圈,不過還是搖頭:「我們畜廄裡,從來沒養過這副德性的馬。」
「『少爺,三十塊,』那傢伙說,『三十塊就給你牽走。』
「校長,快說故事罷!」在座幾個比較年輕的嚷著。
這段話還沒說完,那婆子已經把銀幣搶在手裡,塞進她藏在裙子底下的小口袋,然後把貓擠回包袱裡,用圍裙揩乾桌上的血漬,昂首闊步地出門。「別忘了你的小貓!」她丟下這麼一句話。
嬡兒珂後腳跟還沒出門呢,便聽見他這樣罵。
浩克的老爸正巧站在門口張望天色。「嗨,圖英姊!」老爹見她在面前站定又拋下拐杖,便開口招呼,「妳給我們帶這包是什麼東西?」
「老爺,」浩克答,「我得先去餵了小牛再來。」
「不會,薇恩珂,爸爸會守住它,爸爸是堤長。」
那冰雪聰明的女人應道:「你知道,便宜沒有好東西。」
「噢嗬!」十幾個人不約而同喉中發出驚呼。堤長看到周圍的人臉都臭臭的,手握著拳頭。他真的沒有朋友。他想著他的新堤,心裡突然升起了恐慌。假使大家都扔下鏟子不幹,那怎麼辦?轉頭只見曼訥斯的老友正在人群裡走進走出,說說談談,拍拍這個的肩,跟那個笑一笑,然後工人又一個一個地拿起了鏟子。幾秒鐘後,一切正常運作。
這時是九月天。等一切就緒,她牽起他的手,黑眼珠瞧著他:「走,跟我回家吃晚飯,我答應爹帶你回去的,而且等你回來,你現在也有舒服地方可以住了。」
大家靜默了一會兒。堤長發脾氣,眾人還是懼怕的,雖然他們心裡是三分敬畏七分迷信。一個肌肉發達的漢子站出來。
「前一陣子發生的,但是,教父,我已經成年,」她說,「爸爸身體不好,所以我想不要驚動他比較好,現在他已經和神在一起了,我想他會很安慰看到自己的孩子有這個人可以託付終身。這件事本來在守喪一年內都不該提的,但是為了浩克,為了堤防的事,我不得不說。」轉向總長,「希望大人諒解。」
人群猶豫著,浩克策馬衝進人叢中。「回你們自己崗位,不然就去見魔鬼的老祖婆!」
「你來啦,泰德?」他應道,剛剛吞進肚裡的肥鴨氣味不避嫌地隨他聲音冒出來。「坐,從你家到我家,還真有的走!」
等老貓鬼鬼祟祟地走開,浩克站住了腳看牠;鳥從他手上垂下來,而貓還蹲在那裡,舉著爪子。不過顯然這個年輕人不怎麼了解他的貓朋友,因為他才一轉身上路,說時遲那時快,貓爪子已經殺進他肉裡去了。這年輕小伙子登時怒不可抑,像一頭發覺自己被出賣了的困獸,惡狠狠地奮力一搏,揪住那盜賊的脖子。他攥緊拳頭把這勇猛有力的畜牲提得高高的,扼住牠咽喉,扼到牠眼珠子都從僨張的毛髮中鼓了出來,也不管牠後腿是多麼使勁地在撕刨他的肉。「哼!」他咆哮著說,一面把貓掐得更緊,「看誰撐得久!」
「哈,」那人答道,「你有自信沒看錯嗎?」
我現在說的,校長停頓了一下,是一七五六年的事,這一年,我們這一帶的人永遠也不會忘記。
在一場暴風雨中,我騎馬走過北弗里西亞群島的堤岸。走了一個多鐘頭,只見在我左手邊是一片讓牛群啃禿了的陰沉沼澤地,在我右手邊,更顯深鷙的是波濤逼人的北海。但是往海面一望,滿眼除了不斷拍擊堤壁的灰黃浪花,什麼也看不到。海水來勢洶洶地呼嘯著,不時濺得我和我的馬一身髒兮兮的泡沫;波浪後方是一片混沌,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水,連這時候的半月也被流雲遮蔽得幾乎認不出來。天寒地凍的,我的手又溼又僵,簡直握不牢馬繮繩,這才明白為什麼那些咯咯嘎嘎的烏鴉和海鷗,會被暴風雨掃進內陸來。夜像潑墨似地灑了下來,我已經連自己的馬蹄落在哪裡也拿不準了。四周杳無人煙,只有一些海鳥在風中狂叫,飄搖著長長的羽翼,幾乎擦著我和我忠心耿耿的母馬,怒風挾著駭浪,不斷喧囂。我得承認,這時我有點後悔當初不躲在安全的地方,卻在這種天裡跑了出來。
「那麼我要!」堤長說。「別忘了明天四點!」然後騎著白馬像一陣飆風似地去了。
「就這樣?」老爹說,「所以你就捏死那隻安哥拉貓?不信你看看,事情會愈搞愈糟!」
村裡舉行隆重的葬禮。教堂西首高坡上,有一座鑄鐵圍牆的墓園。哭柳俯視著一方青色古塚,石上鐫著死神的骷髏頭像,下面幾排大寫的字:
浩克如今守著堤防和農莊的職務,只和近親在一起,過著寂寥的生活,因為舊朋友一個個老成凋謝,而他又不善於結交新朋友。但他家裡很安詳;薇恩珂幾乎都不講話,可愛的小臉蛋上卻總掛著滿足的神情。她有了兩個小同伴,一個是那小黃狗,取名叫珀兒,另一個是隻黑頭鷗,叫做克勞斯。克勞斯是被一個老邁的婦人留住的,就是年過八十的圖英.楊斯。她到現在已經無法一個人在堤外的小茅屋活下去,嬡兒珂認為自己祖父的老僕晚年應當享享清福,於是半強迫地,和浩克把她安置在自家西北角上一間新穀倉的小房間裡,旁邊幾間分派給幾個女傭住,夜裡好有個照應。她並不領情:「堤長,你們把我關在這裡,好像是犯人。」直吵著要去看耶弗斯渚,「我兒子當初就在那裡被神接走的!」
一進門,我見到約莫六、七個人圍坐在靠窗的一張長桌旁,桌上一大罐酒,有個相貌特別有威儀的人似乎在作東請客。
嬡兒珂清醒第一句話便是:「浩克,浩克,你在哪裡?」
這下換成小姐濃眉底下飛起了兩朵紅雲。「幹什麼?我又沒騙你!」她嚷。
「好哇,」灰色眼珠滿是信賴,「整理屋子!我也這麼想。」
「欸,伊凡,」浩克叫,「有沒有踢到你?」趕緊和圖書過去把他扶起來。
小廝從屋子轉角走過來,一見馬,嚇得兩眼發直,木挺挺地站在那裡動彈不了。
孩子瞧了他一會兒:「爸爸,」她問,「你會那個,那你是不是什麼都會?」
於是嬡兒珂返家取來一條圍巾和一頂小帽子。「陣雨要來了,」她說,「快去快回。」
「圖英.楊斯!」廚房門口突然響起了一個沉厚的聲音,老婆婆嚇一跳。堤長浩克.海恩靠在門框上。「妳在跟妹妹說什麼?我不是告訴過妳,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留給妳自己說給妳的鵝和母雞聽?」
然後再靠回太師椅,把笨重的身軀挪動了幾下,很快地又是一睡解千愁了。
「你要知道,」她說,「我今天早上才去看過你爸爸。他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製圖筆和畫了一半的板子都掉在桌子上。他醒來,很費力地跟我說了一刻鐘的話。我要走,他還拉著我,好像怕這是最後一次了;可是——」
另一個笑了起來,不過笑得很勉強:「亂講,有活的東西咧,好大一隻!是什麼魔鬼把牠趕到那裡去的?看,牠把脖子伸到我們這邊來了!不對,頭低了,在吃東西。奇怪,那裡有什麼東西可以吃?牠會是什麼東西呀?」
他離開門柱,擠進廳裡,正巧站到她面前,她正和一位較年長的女伴坐在角落。
討論結果決定兩個一齊上。談到訂車子、麥稈以及其他種種細節也有類似爭議,弄到很晚浩克才騎著他的棕馬回家,人都快累垮了。他精疲力竭地坐在那把前任堤長所傳下來的太師椅上,他的妻子隨即來到身邊:「浩克,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一面用她的小手將他覆在額頭的散髮拂開。
嬡兒珂不禁嘆了口氣。「終於?」她有點焦慮地說。
「我不清楚,」嬡兒珂說。不巧他把補助金三個字說得太重,讓堤長從夢鄉一下嚇醒過來。「什麼補助金?」他邊問邊緊張兮兮地看著這個又看著那個。「補助什麼?」
她呆望著他,沒作聲。他輕撫她的臉頰:「再看一次!」他說,「牠們只是一些可憐的、肚子餓得咕咕叫的鳥!妳看,現在那隻大的張開翅膀了,然後從那些冒煙的破洞抓魚出來吃!」
「多謝你答應讓我兒子來接長工的位子,」泰德.海恩說。
年輕人一聽,不由得臉色赧紅。「怎麼,楊斯老太太帶她的貓來過?」
「我想我們可以找一只女孩子的戒指來比一比。」他說。
他很快便將酒餚一掃而空,然後起身和妻子在房裡走動。夕陽餘暉在磁磚壁畫上嬉逐。
「那樣很好。」拉住了孩子的手臂。
「他們怎麼肯聽!」嬡兒珂憂懼地說。
嬡兒珂把手放上他的肩:「我們永遠互相扶持。」
老婦答道:「比你房子田地還值錢的東西,」一面氣呼呼地趕她的路,直奔浩克的家。
「嬡兒珂小姐請說,」他答道,「美人總是吐嘉言。」
火爐後面有個小老頭自顧自地坐在那裡。他穿著一件破破的小黑外套,佝僂著背,一邊肩膀看來有點變形。其他人講話,他一個字也不插嘴。儘管他頭頂上稀稀疏疏的頭髮是灰白的,卻有兩圈又黑又密的睫毛,而且一看他眼睛就知道,他可不是坐在那裡打瞌睡。
浩克不回答。在那個時代,脫離教會另組聚會所的風氣方興未艾,連弗里西亞一帶也很盛行。聚會所是以一些潦倒的工匠和酒癮太深被學校辭退的文人為首,村姑、少婦、老嫗、遊手好閒、孤單的人都熱烈參與,在這種秘密聚會裡,隨便哪個阿狗阿貓都可以擔任神父。堤長家裡的安.格蕾特和她的情人一有空便到那裡去消磨。嬡兒珂對此事抱持保留的態度,當然,她也把這想法告訴浩克,但浩克說,談到信仰,最好是誰都不要去干涉誰,才不會去傷到任何人,況且上聚會所總比上酒館灌威士忌好得多。
「貓的事情我已經擺平了,」他說,「可是,浩克,你看看,這個地方太小,住不下兩個人——該是你找工作的時候了!」
十月,萬聖節來了。白天西南風大作,夜晚一弧淒慘的半月懸在天空。堤長家裡的晚餐桌子剛剛收拾過。堤長囫圇吞下了他的晚飯,正和妻子站在窗邊;一刻鐘前,他才從外面溼漉漉地回來。早在下午,他已經徒步前往各處指揮防禦措施,部署崗哨,讓大部分的人集中在新舊堤交接處。狂風震得他們家的窗戶在鉛框裡格格響。掛鐘剛敲過八下。女孩站在母親身旁,頭埋在母親衣服裡。
「我從小就聽說,海岬那邊水道不可以堵起來,所以到現在誰也不敢動它。」
「白馬騎士!」其中一人脫口喊道,其餘的人聽了這句話,不約而同悚動起來。
「是嗎?」小老頭說,「這點恕我不能苟同。」同時,一抹自豪的微笑掠過他細緻的五官。
「他好像三十歲還不到,」總長打量著他。
在這當中奧勒.彼得斯一臉獰酷地大聲疾呼:「先想清楚!堤長自己算得精,他分到的地最多,還來動我的腦筋,買了我的地不夠,才決定築堤圈新地。你們想想這是什麼堤長!」
「只看到一次,像影子一樣,可是這並不一定是他出現的第一次。」
「妳舅公?圖英,妳剛才說,是妳自己看到的。」
故事發生在本世紀的三十年代,某個十月的下午——我看到的那篇故事上,那個人是這麼起頭的……
「想到什麼?」老爹問。
幾年過去了,夫妻倆膝下猶虛。浩克雖然一直在幫老堤長做事,可是有些他當時還不用管的事,現在都落到他肩上,此外家產一下增加那麼多,事情更雜,一時間還真是千頭萬緒,忙得浩克早出晚歸,只有晚餐兩人才能碰面,而且匆匆忙忙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的生活很忙碌,卻是滿足又恩愛。
「『可以,』他說,『這是一匹好馬而且便宜賣,一百塊就給你牽走。』
「那麼,我要回家,」他說,「而且不會再來了。」
「是呀。我跟妳說,我聽了這好消息就很高興,騎馬從總長家跑回來,在港口後面,碰見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傢伙站在壩上。我不曉得他是流氓,補鍋的,還是什麼的,他就牽這匹白馬,馬抬頭用牠鈍鈍的眼睛看我,好像在求我什麼,而且那時候我正好口袋有錢。『嗨,先生,』我叫那個人,『你牽你的老馬要去哪裡呀?』
「所以我跳下馬來檢查白馬的牙齒,發覺牠還是小馬。『你要賣多少?』我又問,因為白馬又可憐兮兮地在看我。
口氣不強硬,意思卻很強硬。浩克這時突然覺得——雖然心裡不太願意承認——他好像失去了昔日和障礙周旋到底的銳氣。「奧勒,我會照你勸我的話去做,」他說,「只恐怕看到的會跟今天一樣。」
「對,老爺,還有,」副手繼續說,「您知道胖子佛莉娜,就是守望員哈德斯的女兒,她老是牽她爸爸田地的馬,欸,然後,兩隻肥腳爬上那匹老黃母馬一坐——跑了!嘿,每一次她都從對角線直直跑上堤坡!」
「我說,停!」浩克再吼,「把狗給我!我不要我們的工事犯任何罪過。」
「你自己最明白,奧勒.彼得斯,」他說,「你在誣賴我。你栽贓別人,可是把柄總有一天會落在別人手裡。事情的真相是,你想躲新堤的養護費,故意賣地,而我那時候正好缺地來養羊。如果你想知道得更詳細,那麼我告訴你,你在酒店裡說的下流話,也就是說我靠老婆才當堤長,刺|激我要讓你們看一看,我當堤長可以靠自己。奧勒.彼得斯,前任堤長該做的,我都替他做了。如果你不甘心——因為你的地賣給我了,那麼你聽著,這裡多得是看到稅太多才把地賣那麼賤的人,不差你一個!」
「對啦,對啦,不過人不能只用看的。你看,我說堤會破,果然另外一邊破了。」
老爺說完這一長串的話,把心事和盤托出後,便躺回椅背,眼巴巴地望著房門。不久,嬡兒珂端著烤肉進來。浩克站在堤長身旁微笑。
「喔,是啊,你有老婆,回家被窩是熱呼呼的;我回家,只有一屋子三月的冷風!」
浩克捲起衣袖,露出血跡斑斑的胳臂。「就是為這個。」他說,「那頭母老虎要搶我的鳥!」
好不容易,新堤的企畫案要報上去。
接下來的日子,浩克除了監工,還必須設法集合地主,勸服他們依照分沾的利益,分攤工程的人力和資金,在估價和會計的繁瑣事務之餘,又有可想而知的重重反對勢力。嬡兒珂現在不用再假裝睡著等他回來了,她自己分擔了很沉重的擔子;當浩克勞瘁欲死地爬上床時,她也倦得像跌入了暗無天日的深井,熟睡不醒。
「嬡兒珂,我來告訴妳,」他說,「馬我怎麼買到的。我在總長那裡待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有好消息——還要跑幾趟公文,這裡那裡的,不過最主要的是,上級批准了,所以再過幾天,命令一下來,我們就可以開工了。」
「或許是罷!」小廝說。
「剛才有人問說,」他開始講解,「土去哪裡找,你們看,海岬一直延伸到氾濫區,堤防線外有一長條很大的空地,我們土就從這裡挖,還有沿新的圩田外面,北邊和南邊的海岬也可以挖。如果我們向海面的土層夠厚,向陸面和中層用沙就可以了。現在我們必須先找測量員畫出新堤在海岬的路線,幫我畫藍圖的這位先生我想最適合。接著我們必須找車匠訂做一些單馬拉的倒土車,用來載運泥沙和別的材料。至於造向陸面和渠道,我們可以用沙,或許我們還需要——我不曉得到時候築堤會用掉幾車麥稈,不過多出來的沼地會有。現在我們討論看看,所有這一切要怎麼準備,怎麼安排。還有這裡,西邊這個水門到時候也要找一個能幹的木匠來修理。」
「總長剛才誇獎了老爺!」
「說來說去,你信的還是邪門歪道,」浩克對他咆哮,「這個破洞,如果把你丟進去,會塞得更好!」
她一臉迷惘地抬眼看他。「對你忠實?不然我要對誰忠實?」然而才幾秒鐘,這聰慧的女子馬上了解他的話。「是的,浩克,我們彼此忠實,並不只是因為我們彼此需要。」而後兩人各自走開去做自己的事。
嗯,他說了。在前一個世紀中葉前後之間的時期裡,本地出了一位堤長,對於築堤、治水的事情,懂的要比一般農民、地主都多得多。不過據我推測,他懂的還是不夠多,因為他幾乎沒接觸過任何學者在這方面所寫的專書;他雖然從小就開始留意,但他的知識全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不夠紮實……
但是浩克什麼都聽不到,他滿耳滿眼只有璦兒珂;至於孩子,對他而言,也等於不存在了。
「那麼圈出來的地大概有一千甲,」他笑笑,「可能沒這麼多,不過——」
浩克笑了:「雨追不上我們的!」說著,便抱孩子上鞍。嬡兒珂站在丘陵上目送父女馳向防波堤。圖英.楊斯坐在石頭上口中唸唸有詞,不曉得在嘀咕什麼。
我下樓,在大廳碰見了堤長,他來拿他忘了帶走的地圖。「沒事了!」他說,「我猜校長一定說了個精采的故事給你聽——他哦,是啟蒙派的,什麼都不信!」
白馬在風雨瀟瀟中長撕,宛如吹響了號角。老白楊樹猛厲地咿呀作響,似乎隨時將崩倒裂為碎片。「大爺,上馬罷!」長工叫道,「馬好像要瘋了,繮繩快要扯斷了!」
「我猜是碎了。」伊凡依舊平靜地抽他的煙。
今天浩克把夾克披在肩上走回家的時候只帶了一隻鳥,不過這隻很特別,有銀灰色的翅膀。老貓照舊喵嗚喵嗚地歡迎他,但這次浩克不想把鳥給牠。雖然他不知道這是什麼鳥,可是他猜是一隻寒帶鳥,所以決定不去理會那個饞嘴的畜牲。「等下次罷,」他對貓兒說,「今天輪我,明天輪你;這可不是貓該吃的鳥!」
「沒錯。」他氣哼哼地答道。
「薇恩珂也要去!」推開膝上的海鷗,抓住了爸爸的手。
「魚!」薇恩珂重複道。
「先生,我必須請你注意一項事實,」校長打斷話題注視著我說:「我所講的,都是我窮四十年之精力,走訪這地帶的耆宿、智者,以及他們的孫兒、曾孫,蒐羅整理得來的。這則典故和故事結局,一直是低地人每逢萬聖節,家家戶戶琅琅上口的鄉土奇譚。
孩子大大睜開眼睛。「它說,」她答,「薇恩珂怕怕。」
於是在前任堤長墓碑旁邊,崛起一座新墳,給他的兒子泰德.福克茲。觀禮人群從低地各教區浩浩蕩蕩地開拔上來。隊伍前頭是厚重的棺木,用兩匹從堤長畜廄裡精挑出來,烏黑油亮的駿馬拖曳,馬鬃和尾毛在料峭春風裡飄動。教堂墓地區已經滿滿是人,一直擠到石扶牆邊,就連門垣上也有小男孩抱著小小孩滴溜著眼珠子在瞧,大家都想來看堤長下葬。
工人吃早餐的時候,浩克會巡視昨天工程的結果,並向工人解釋該怎麼做會比較好,他們總是嚼著食物恭恭敬敬地聽;堤長讚美的時候,他們也很害羞不敢說什麼。白馬像隻小綿羊乖乖站在一旁,美麗的眼睛和他們視線偶然接觸,他們更嚇得像看到牠的主人。
剛說前幾句她還很幸福地倚在丈夫肩頭,但到了最後一句,她卻愁眉深鎖地抬起頭來。
次日同一時間,長工坐在廄門口的一塊大石頭上,小廝甩著鞭子來了。
話又很快傳開了。小村子裡,什麼話傳不開?等傳進浩克耳朵裡,他什麼也沒說,甚至對嬡兒珂也隻字不提。只是有幾回,他會突然猛烈地抱她入懷中:「嬡兒珂,要對我忠實!保持忠實!」
「你在看什麼?」小廝問道。
他將他的手按上了她的,彷彿夫妻間早已不需要任何言語。然後她低沉地開了口:「不,浩克,讓我說;我為你生的這個孩子,以後永遠都是孩子。噢,神啊,她是個智障兒!我必須親口告訴你這件事。」
那哀痛的女子陰鬱地凝視前方:「可是,為什麼?」她問,「我這個可憐的媽媽,到底做錯了什麼事?」
眾人不以為然地蔑笑起來。
「我想還沒有,不過她常來我們家。」
「可是月亮出來的時候我也去看,耶弗斯渚上在跑的那個東西也不見了!」
他環顧屋內確定浩克不在之後,挺胸突肚地又說了一句:「我也希望,神多賜幾年歲壽,好讓我鞠躬盡瘁!」
侵奪吾人智識才學;
浩克坐在老堤長的太師椅上大搖其頭:「我絕對不准有這種事情發生!」
「不過,老爺,」浩克又開口,「有些人是該催一催,如果您不想親自去,為什麼不催催守望員?他們應該注意堤上的任務才對。」
月亮又出來了。舊圩田區一片汪洋。但是浩克.海恩山丘上的農莊依然挺立在水潦之上。莊裡的光逐漸黯淡了,只剩下教堂尖塔上的孤燈熒熒然照耀洶湧的亂流。
又做了一個鐘頭,已經六點了。浩克召集所有監督員到他身邊。
「沒什麼,」他答道,「只是一些修補堤防閘門的事,妳知道,我總是在夜裡想這些。」只說了這幾句話。妻子的靈敏在他脆弱的這一刻,竟不知不覺變成了某種包袱,讓他不由自主地躲開。
一場激烈的拉鋸戰展開來,兩隊一直不分上下。最後關頭,浩克握著球往後擺動數次,而後全力一擲,雙方人馬俱是一片死寂地靜觀結果。球在眾目睽睽下嗖嗖地劃破空際,忽然被一群從堤防尖叫飛起的銀色翅翼掩蓋了。就在這時,大家聽到有個東西碰的一聲,打在終點的水桶裡。低地人爆出一陣歡呼,「贏了吔!!」浩克是英雄。
但是每個人都袖手旁觀。於是浩克一踢馬刺,白馬高嘶一聲,奔騰而下,眾人紛紛讓路。
泰德.海恩看著他們。「浩克捏死妳的母貓,」他說,「是真的嗎?」
我聳聳肩。「那晚上你可傷腦筋了。堤長,晚安。」
「都是你們那個聰明堤長害的啦,」一個高地人叫,「什麼事他都要插一手!」
同樣的戲碼往後在不同的夜晚上演了好幾次。浩克眼尖,每逢他們坐在一起,他都不忘提醒老爺堤防事務的這個違規或者那個失職,而老爺也沒辦法再睜一眼閉一眼下去,於是整個管理作風在眾人不察間驟然雷厲風行起來。那些習慣於陽奉陰違的人,現在忽然在混水摸魚的時候,被好好在指節上敲了一記,既羞又惱之餘,免不了要驚惶地四下張望,這些棍子是從那裡打下來的。工頭奧勒趁機到處點火搧風,惹得那些人都對浩克,連帶他父親在內,心懷怨恨,因為兒子做壞事,作父親的想當然耳脫不了干係。然而也有些人樂於見到這年輕人終究讓堤長老爺動了一動。
小薇恩珂盯著地上,好像嚇呆了,但或許也不是。她的父親彎下腰來端詳了她的小臉好一會兒,但上面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讓人揣度她的心靈。他抱起她,將她冰冷的小手插|進他一隻厚厚的羊毛手套裡。
「你們在哪裡看到的?」
「這樣下去不行,嬡兒珂!」他說,「叫傭人來,暴風雨會把窗玻璃掃破——護板要上鎖!」
這時是春天,浩克跟往常一樣,躺在離水愈來愈近的堤防上,嗅著濱海野花的清香,讓炎熱的陽光曬在身上。他口袋裝滿了前天從高地拾來的石子,等退潮露出沙磧地帶,小小的海鷸高興地在上面飛來飛去亂叫,他立刻掏出石子來射鳥。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拿石頭打鳥玩,而且多半有所斬獲,只不過鳥掉的地方離他太遠,撿不到。浩克有幾次想把那隻老貓帶來,訓練牠把獵物啣回來。可是那地方路很難走,又是沙地,他還是親自去撿。回家途中,假使那隻大白貓坐在門口,牠一定涎皮賴臉,叫得像什麼似的,不到浩克把打來的鳥丟一隻給牠,牠是不住嘴的。
「堤長,你真是說笑了,」校長從爐子後面揚起略帶衰弱的聲音,「竟拿我跟那又蠢又兇的婆娘相比!」
「好,馬上來。」他說。
「你說罷!」一個守望員說。浩克便將新堤藍圖在桌上展開。
但她搖搖頭:「不對。以前只有我在幫忙的時候,我們並沒有得到好評。而且我只能算算術,你卻照顧到了外面所有的事,那些事是堤長應當親自去看的。浩克,我輸給你了。」
「喔,我想我可以勝任,」雅各.梅嚴說。
一名頭戴護頸防水帽的壯漢走了進來。
浩克一雙彷彿可以洞悉人心的眸子緊盯著她:「妳是不是也跟安.格蕾特一樣,到荷蘭裁縫楊特葉的聚會所去了?」
腳下一陣轟隆驚醒了他的幻夢,白馬往後一跳,不走了。舊堤廢然潰決,他本能地控住馬繮再往後退。最後一抹殘雲掩上了月亮,在這恐怖的黑暗中,肆無忌憚的洪水伴著漩渦汩汩澌澌地灌進了舊圩田。浩克瞪視著這一切,剎那間他也六神無主。然後他又望見了丘陵上那細細的光,接著,在那土崩石裂的溷濁淹流之後,是那條回內陸的小徑。他還看到:一輛馬車,不,一輛二輪貨車發狂和-圖-書似地往這邊衝來了,上面有一個女人——對,還有一個小孩。咦,那不是小狗的汪汪叫聲嗎?一陣撕碎肝膽的尖叫從騎士胸膛爆發出來:「嬡兒珂!」他絕望地喊到聲嘶力竭,「嬡兒珂!退後!退後!」
「妳有完沒完?」浩克對她叫道。「我跟妳講啦,以後我會賠妳一隻只咬老鼠不貪吃的貓!」
但小廝可沒那麼容易打發;假如魔鬼躲在白馬身體裡面,要牠有血有肉,那還不簡單?如果魔鬼不是在裡面,那更可怕!他嚇得哆哆嗦嗦,每逢經過馬廄都戰戰兢兢,白馬也老實不客氣地扎猛子探出頭來瞪他。
「德特勒夫.維恩斯,你說得對,」又一個人說:「春天事情還一大堆未做,還要建造那麼長的堤壩——到時候事情全部堆在一起。」
「再說,」她繼續道,「奧勒.彼得斯自己不也是靠著一門好親事才出頭的嗎?」
宴畢,堤防總長、牧師和白髮蒼蒼的守望員耶威.曼訥斯站在一起講話,旁邊那張桌子正是今天剛剛入土為安的那個人用的。
次年冬天奧勒辭職,娶了佛莉娜.哈德斯。哈德斯老爹退休後,取代他的胖女兒騎馬從田裡直直跑上堤岸的是他的乘龍快婿。雖然浩克一直在幫忙各項行政工作,堤長起初還不願升浩克的官,是女兒告訴他:「爹,不然他也要跑了。」老爺被她一嚇,升他作工頭。
男孩瞪大眼睛看他,向來淘氣的臉上霎時盡是驚駭。這些全部看在男人眼裡。
這小伙子臉一下變得通紅:「哦,哦,」他說,「我聽懂了。」
當他們踏進堤長寬敞的房間,堤長想從他的太師椅站起來,但沉重的身軀又倒了下去。窗門緊閉,桌上依舊燃著一雙蠟燭。他開口喚他的舊部屬:「好極了,浩克,你來看你的老朋友了,走近點,再近點。」浩克一步步走到他椅子旁邊,老爺用雙手拉起浩克手掌。「欸,孩子,」他說,「你現在要寬心,因為我們都是要死的,你爸爸的情況,不算壞。嬡兒珂,去把烤肉端來,我們吃了才有力氣。浩克,我們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秋巡就要到了,堰壩和水閘的帳單已經堆到屋頂了,堰壩西邊護牆改天要修理——我不知道怎麼搞的,腦袋空空,可是你,啊,感謝神,你比我年輕太多。浩克,你是個好孩子。」
「又在跑?」男人說,「我一直都在這裡看,牠一直都在那裡;卡斯滕,你碰見妖怪了。」
牧師也附和他:「為什麼不把位子,交給最後幾年真正在管事的人呢?」
「事情今年全部做得完,」浩克說,「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緊迫。」
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浩克,你太瘦了!」她說,「不過,我們家欠的是好眼力不是好臂力。」
「還有我!」浩克呵呵大笑。「那麼用牽的牽過去罷。」
浩克想回答,可是她已經一溜煙地跑出了畜廄,留下他手裡拿著那把叉子站在原地,只聽得門外雞鴨咯咯呱呱爭食的聲音。
新年到了,村裡有人辦喜事,新娘是海恩家親戚,浩克和嬡兒珂都收到請帖。兩人並肩坐在喜筵上,嬡兒珂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是啊,我們兩個都是很虔誠的信徒!」
「對,妹妹,牠們都是活的,就跟我們一樣,別的什麼都沒有,但是神到處都在!」
他放漫步伐,目不轉睛。「浩克海恩地,」他心中默想,又輕輕唸了兩次。放馬飛奔:「浩克海恩地!浩克海恩地!」在他心目中,新堤不僅是弗里西亞的驕傲,甚至也躋身世界八大奇蹟了。
他對她神秘一笑:「水門、水閘、堤壩馬上都要換新的了。」
「坐罷,」老堤長說,「不要浪費時間,菜涼了不好吃。」
浩克清臞的臉先是怒紅,然後轉成死白;手頹喪下垂,渾然不覺自己還握著繮繩。但這只是一剎那。他又立刻沉重地悲嘆一聲,挺起胸膛來。默默掉轉馬頭朝堤壩東方去。
夏天漸漸過了,候鳥飛走了,雲雀的歌聲也聽不到了;大地萬物開始冰凍。圖英這時生命卻好像又遇到了春天,因為最近她養成一個習慣:每天下午坐在廚房灶邊木梯最底一層,看嬡兒珂做家事。她沒料到自己的老腿居然能走這麼遠,是薇恩珂揪著她圍裙,把她揪來的。閒來無事,她開始講故事給孩子聽:「我是妳曾祖父的傭人,那時候我要餵豬。他比其他所有的人都聰明,可是有一天晚上——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一天晚上,他們把水閘鎖起來,所以她就不能回到海裡了。喔!她嘰嘰叫得好大聲,我還看到她用魚鰭在抓她刺茸茸的頭髮!她就從這個水溝游到那個水溝,手舉起來像在祈禱,可是,妹妹,那種東西是不能祈禱的。我就坐在門口,那天有月亮,我看到那個美人魚還在溝裡游來游去,水珠閃得像白銀鑽石一樣,然後她就不見了。」
「真的?那好,」男人緊握了一下他的手,「明天傍晚你划船過去看看,我在堤防等你。」
「沒錯,」浩克說,「舊堤破是三十年以前的事,再上一次破是再三十五年以前的事,再上一次是四十五年;可是雖然堤還在,潮水年年高,如果真的滿漲,我們就完了。新堤要擋這樣的潮水,幾百年都沒問題,新堤不會破,因為向海坡度緩,浪頭沒東西好打,這樣你們的田可以一直傳到子子孫孫都很安全,這就是為什麼官府和總長要贊成的原因——還有,別忘了你們自己也會得到好處。」
浩克這才發覺嬡兒珂慧黠的眼睛正盯著他,並且輕輕地搖頭。
「哦,」男人還是不動聲色,「骨頭都碎了,自然就沒辦法活起來嘍。」
「嬡兒珂,」青年堤長說,「祝福新堤罷。」
然而,又過了一年,浩克告訴嬡兒珂他擔心他父親的健康。老爹身體情況大不如前,堤長准許他回家幫忙的時數實在不夠,老爹日子過得很辛苦,他不能再坐視。這時是夏天傍晚,兩人站在屋前的白楊樹下。女郎默默望著枝椏好一會兒,才答道:「我不想說。但是,浩克,我想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那也是該聽的話,嬡兒珂小姐。」
「堤長,我告訴你,」他說了,「我在想——你起碼年輕了十歲。你提的案子之多,讓我血壓上升;但願這些案子今天全看得完!」
年輕人聽了這話,站在他爸爸面前傻了眼。他從來沒聽過他爸爸這樣說話。「是啊,神知道,」他說,「他真的很笨沒錯,可是他女兒嬡兒珂很會算!」
隔天泰德.海恩帶著兒子進了堤長寬敞的房間。房間牆上鋪滿了光滑的瓷磚,訪客可以欣賞到這裡有艘船揚帆待發或那裡有個老翁垂釣,不然就是牛隻悠然臥在農舍前反芻。這整牆的瓷磚畫被一個壁凹打了岔;凹裡擺了玻璃窗門緊閉的碗櫃,陳列著各式的瓷碟、銀盤。通往上房的門邊,有座荷蘭式的鐘隔著玻璃板篏在牆上。
「誰知道,卡斯滕,好像真的是馬!」
「堤長當了七年,我不能再讓人家說,只因為靠了老婆。」此刻他心中構築的是一道新的堤防。
「嬡兒珂,」堤長叫,「嬡兒珂,妳在哪裡?去叫奧勒餵,我要浩克來給我算!」
「現在比較亮了,」長工打破沉寂,「我看到羊骨頭在發光。」
(全書完)
聰明如浩克,他還是得停下來想了幾秒鐘。「為什麼?」問了一句傻話。
姑娘離開了房間。
禱告結束,她仍在風中佇立良久——現在,她是這麼一大片低地農莊當家作主的人了。生與死的力量,在她此刻內心交戰。
「扒手!」老爺叫道,氣喘吁吁,「我就知道胖子佛莉娜專會吃裡扒外!對,四隻才對,浩克——你剛才說的其他那些——去年春天,堤防總長和我,在我家吃過早飯以後,坐車經過你說的草和搖籃洞,可是都沒有看見。」他意味深長地向浩克和他女兒點了好幾次頭,「真感謝神沒有讓你們當堤長!一個人只有兩隻眼睛,可是堤長一個人,人家要他有一百隻。浩克,把麥稭護板的帳拿去,再查一遍;那群混蛋,帳都亂算!」
長工忽然轉過身來:「嗄?在哪裡?」
老爹耳朵聽著兒子感恩的話語,無憂無慮地睡著了。
他要向神懺悔什麼呢?如果不是他阻止,新堤就會鑿穿了,可是——一個意念在思緒底層騷動著,終於乍然破繭而出——只有他,明瞭一切。要是當初奧勒的讒言沒有令他退卻就好了。啊,是的,這才是最真實的。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舊堤的弱點,他應該無懼洞悉一切橫逆,找到救治之道才是。「我的主啊,是的,我懺悔,」他蒼涼地向漫天風暴叫道,「我把我的工作做壞了!」
堤長點點頭,數落原先的長工如何失職,而且「壞了我的好眠」,然後拿起面前的刀子,幾乎是濃情蜜意地拍拍那可憐鴨子的一把骨頭。「這是我的乖鳥,」沾沾自喜地笑著又說了一句:「還是我親手餵大的咧!」
卡斯滕想了一想,然後舉鞭往空中一抽:「伊凡,走,去解開纜繩。」
然後房裡突然安靜下來,他只聽到低緩的呼吸聲。他轉向床頭,看見妻子睡得很安穩,護士驚疑地望著他。他聽見開門聲。
「堤長,」他說,「漢斯.尼可斯和我兩個人都有看到,白馬騎士衝去堵裂縫。」
「你看,」他又說,「守望員回來了,不過他們散開了,要回家去。另一邊堤岸一定是破了,水位看起來比較低。」
但是同意的人沒有幾個。
「大爺,不必學!」那傢伙嗤笑一聲:「我們很早以前的祖先都知道。他們跟你是一樣好基督徒!埋個孩子會更好,如果弄不到,狗也行!」
三人面面相覷。牧師笑開了,老守望員「嗯,嗯」沉吟著,總長揉揉前額,好像在作什麼重大決定。
我稱謝這項邀請,因為我開始覺得寒慄起來。於是他提了一盞燈領我登上頂樓房間。房間窗口向西,用毛毯遮住。他有一櫥子的書,書櫥旁有兩張老教授的畫像,桌前立著一張大的扶手椅。
「克勞斯!」她忽然哭喊起來,「克勞斯在哪裡?」
「噢,沒事,只是人太多,吵得我頭暈。」
浩克要做的事真多。現在每個禮拜天下午他都和一名優秀的測量員計算、製圖,一直忙到晚上,有時往往獨自忙到半夜。當他悄悄溜進被窩,嬡兒珂會假裝睡著,其實她一直忐忑不安地在等他。然後他會輕吻她前額,低聲輕訴愛意,接著躺下休息,但實際幾乎總是快到雞啼才能入眠。冬天暴雨中,他手拿鉛筆只顧繪圖、記筆記;只要冰雪不封住去路,他都帶人去測量他還不是百分之百肯定的潮差深度。嬡兒珂常提心吊膽,他安慰她:「整個大局我自己必須弄清楚。」他頻繁連絡堤防總長,莊裡莊外的事務只好都堆到晚上去做。他幾乎完全不和外界打交道,連給嬡兒珂的時間也越來越少。「艱苦的日子,還很長久呢!」嬡兒珂對自己說道,走去做她的事。
「是的,我們永遠互相扶持。」
那一夜,嬡兒珂沒有再跳舞。他們倆手挽著手回家。天上繁星俯視沉靜的大地,東風帶來刺骨寒意。他們兩個沒穿戴多少外套圍巾卻不知道冷,好像世界忽然間變成春天。
伊凡.約翰斯將哭泣的小孩拉回她母親身邊。「夫人,進去罷!」嬡兒珂雙膝發抖,倚在白楊樹下。「哦,薇恩珂,我竟把妳忘了!神原諒我罷!」抱起孩子,緊偎著她,好像這是唯一抓得住的愛。「主耶穌,不要讓我們變成寡婦孤女!保護他,噢,神啊,只有祢和我,只有我們了解他!」但風雨絲毫不假以顏色,片刻不息,如同世界即將整個毀滅。
小姐臉上浮現了恐懼。「我想到我爸爸,」她說,「相信我,他沒有你真的會很辛苦。」然後好像鼓起全部力量才有辦法又說了這句:「我常常覺得,他也快死了。」
浩克.海恩堤長騎著白馬走向堰壩。暴雨像千軍萬馬橫掃而下,小路像永遠走不到盡頭;但白馬每一蹄都落得穩穩的,猶如踩在夏天的地面上。「加油,馬兒!」浩克叫道,「這一趟會最辛苦。」突然蹄下響起一陣垂死的掙扎慘叫。他急扯繮繩。一群白鷗想飛進內陸避雨,半飛半爬地在路上滾成一團。其中一隻——浮雲稍稍移開,透出一線月光——被踏扁了,浩克驚呼,因為他想他看見了鳥脖子上縛著一條紅絲帶。
老堤長眼睛越瞪越大。
然後他聽見船划回來的聲音,接著小廝爬上了堤岸。
我現在要講給你們聽的故事,是差不多在五十年以前,去我曾祖母家裡看來的。那時我曾祖父已經不在了。因為他當過參議員,所以大家都尊稱我曾祖母一聲費德生老夫人。故事就是我坐在曾祖母的太師椅旁邊,隨手抓著一本藍皮雜誌,胡翻亂翻,翻出來的。到現在我已經記不得那是一本《萊比錫地方誌》,還是叫《漢堡文萃》什麼來著,但是在我看書的當時,一個年過八十的老嫗把她輕飄飄的手放在曾孫頭上,繡花似地摩來摩去,那種感覺我可沒忘記,而且想起來就起雞皮疙瘩。曾祖母的那個年代和她本人都已經被歲月埋葬掉了。我一直想法子要把那本雜誌找出來,可就是找不到,所以假如你們有誰問我說的故事是不是真的,這我不能夠擔保;不過自從我知道了這故事以來,我記得的事情統統跟它八竿子打不著,到現在我還是忘不掉,這件事我可以打包票。
「不能得救!」小孩重複道,然後從她小小的胸腔裡深深嘆了一口氣,彷彿她明白了那是什麼。
這當中牧師太太不斷瞄著嬡兒珂的眼睛。那小姐的眼睛在小巧的金色織錦帽蕾絲下緣熊熊地冒著焰光。牧師太太聽不懂,但也沒再說什麼,因為她已經很有經驗,知道不要去打擾了人家的好姻緣,更重要的是,這關係到她丈夫的飯碗。
「哦,我們在天上的父啊!」她懇切地祈禱著。
「我說,老爺,」浩克又說,「您春巡已經巡過了,可是彼得.楊森照樣到今天還不除他的草,這樣到夏天金翅雀會跟以前一樣在紅薊叢玩得很歡喜。而且附近——我不知道那是歸誰管的——堰壩外壁破了一個像搖籃的大洞,天氣好的時候,總是有一堆小孩爬到那裡面玩,可是——神保佑我們別遇上滿潮!」
這就是堤長和他妻子得到的酬謝。直到某天,薇恩珂在她半掩的門口探頭。
「浩克,你害什麼臊,總長誇的人是你!」
海恩老爹在窄小的屋裡踱來踱去;沒多久,浩克踏進門來,把他亮麗的鳥兒擲到桌上。一見潔白的桌面有汙血的痕跡,他假裝漫不經心地問:「怎麼搞的?」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表面滿不在乎,其實腦筋多少已經被這隻死貓攪亂了。他往村裡走,一直走過自己家門,又過了許多戶人家,最後走到靠南邊城鎮的堤防上。
她不說話,好像也搞不清自己在問什麼。漲潮。陽光反射在海面,刺上她的眼睛。一波又一波的浪濤拍洗著灘岸。她怕了,小手去揪爸爸執著繮繩的大手,扯得白馬往旁邊一跳。「水!爸爸,水!」淡藍的眼睛仰看著浩克,畏懼中帶著迷惘。
他有時抱起她,有時牽著她走。暮色愈來愈濃,遠處景物都消失在蒸騰的霧氣中,只有近處視線範圍內猶見沙磧伏流滌盪著碎冰,一切正如浩克.海恩幼時所遇的情境。接著有三個蠢笨的魑魅一跳一跳地過來了。
「啊!是呀,校長,不過這沒什麼要緊罷,」堤長答道,「況且要記那種故事,也只有兇婆娘最保險。」
她轉頭看他,似乎不太明瞭,然後把小小的頭往爸爸大衣裡鑽。遠處一聲雷。「喔嗬!」浩克叫道,「它來了!」掉轉馬頭,「我們回媽媽那裡!」
「你們只看到一次?」
「那傢伙一定是個飯桶,不然就是偷人家的。」他喃喃自語。
同時,在三月底,築新堤的命令發布下來了。浩克召集各守望員在酒館開了說明會,把來龍去脈解釋一遍。結果大家聽了,個個面無喜悅的表情。
「放下麥稭!」浩克命令道。眾人機械式地聽命從事。
浩克想的沒錯。他在堤長家待得愈久,這個世界,或者說他的內心世界,便愈加海闊天空。他漸漸少去倚賴前輩的指點,而靠著本身自幼便有的直覺去摸索。不過這裡還是有他不能適應的人,那就是奧勒.彼得斯。他是工頭,是個好工人,但也是個大嘴巴。前一任長工身材五短,又懶又蠢,但是粗壯有力,較合彼得斯胃口,因為他可以一聲不吭地輕鬆背起整斛的燕麥,而且心裡有些什麼彼得斯一摸就透。浩克跟那長工一比,雖然更安靜,可是腦袋比彼得斯靈光得多,讓他不能用同樣的方法來對付;再說,浩克看他的時候,樣子也怪怪的。於是他故意挑些對這骨架還沒發育完全的年輕人身體可能有害的工作讓他做,還要說:「你該看看胖子尼克,這種事他做得好輕鬆。」浩克就咬緊牙根,硬是把事情做完了。幸虧他有嬡兒珂護著他,有時透過她爸爸,有時她親自出面。你們或許要問,是什麼緣故把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連在一起的呢?這樣說罷,那是因為他們倆都是天生的算術家,那姑娘自然不能坐視她的同伴給折磨得不成人形囉!
「哪裡?」男孩故意重複他的話,「就站在我們廄裡!牠一不在島上,就到我們廄裡了。我們頭家總是自己餵牠,不是沒有原因的。伊凡,這件事情我知道。」
騎士眼裡怒火翻騰。「你們還認不認得我?」他叱道,「有我在,奧勒.彼得斯不准下命令!你們統統給我回去!回到我派給你們的地方!」
「嬡兒珂,妳的教父耶威.曼訥斯是個大好人,我真恨不得他年輕三十歲。」
女僕應聲出去,只見她裙裾飄得好狼狽,才鬆了窗鉤子,一陣風來打得她護板脫手而出,砸在窗子上,玻璃碎濺了好幾塊進屋子裡來,桌上雙燭熄了一根,冒出一縷白煙。浩克親自出去幫她關上。但他沒有再進來。
她陰惻惻地點了點頭。「千真萬確。神知道,這是他幹的。」舉起手來抹掉淚水,腳因為得了風溼而危危顫顫。「我真是歹命。無子無女,現在連一個活的東西也沒有了!」她怨道。「你自己也知道,過了萬聖節,我們老人晚上腳底都冷冰冰,躺在床上睡不著,專聽西北風掀得屋頂喀喇響。這種日子,我不要活!泰德.海恩,這隻貓是我死在流沙裡的兒子留給我的!」
「可是什麼?」浩克追問。
某個夏日的早晨,當小孩和老嫗以及那兩個小動物坐在穀倉前的大石頭上,正好她的雙親手挽著手,牽著白馬過來了。日頭曬得暖洋洋的,間歇的狂風從南南東的方向吹來。
「喂,馬爾滕,」浩克叫住其中一人,「你為什麼站在那裡,像被雷打到一樣?」
一些人站在山腳等他們的主子回來。
對面坐著牧師太太。她突然放下刀叉轉頭跟鄰座說:「我的天呀!你們看看這姑娘,」她叫道,「她臉煞白得嚇死人哪!」
戒指就這樣帶了一年,卻苦無機會呈獻。幾次他也曾想鼓起勇氣問他老闆,因為好歹他爸爸是個m.hetubook.com.com地主。等到冷靜下來,他卻心知肚明,老堤長一定會笑他這個傻副手。於是兩人朝夕相處,卻是咫尺天涯。但在相對無言中,兩人卻感到有如攜手同行。
浩克得了遺產,他老爸在世一個人胼手胝足為他換來的。但這只是個踏腳石,他要辛苦的日子還長久得很。不過老爹的遺言,全村最聰明的人親口肯定他是堤長的適合人選,一直在他心中縈繞不去,成為他最珍貴的產業。然而即使他順利上任,以往他在老堤長手下做事的剛猛作風,已經把朋友都得罪光了。死對頭奧勒.彼得斯得了他老丈人的田,一下子變得很闊。浩克眼前浮現的,竟是一個個橫眉豎眼的仇家。他氣憤填膺地向空中伸出手來,好像巴不得將這群處心積慮要把他從命中注定只適合他的位子上拱下來的人統統抓起來。在這年輕人胸中,愛與恨,榮耀與野心交織的心結,連嬡兒珂也解不開。
「織這個鳥。」浩克說。
「事情行嗎?」
他用力抓住她雙手,急得手都抖起來。「嬡兒珂,我必須去。」
浩克平靜地答道:「爹,別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從此薇恩珂每天都到圖英.楊斯房裡,自動坐在那張鋪著貓皮的凳子上。楊斯老太太總是塞些肉渣或麵包屑到孩子手中,教她再把渣屑丟到地板上,然後黑頭鷗便呱呱亂叫,撲著翅膀從角落裡衝出來啄。起先薇恩珂被嚇得也尖叫起來,久而久之,變成了一種遊戲。只要薇恩珂在門口一探,黑頭鷗便會飛來停在她的頭或肩膀上。老嫗原本容不下任何人碰她的克勞斯,哪怕只是伸伸手,如今卻很耐心地看著小孩漸漸和大鳥玩在一起。薇恩珂用圍裙兜著鳥到處跑,小黃狗便吃醋地跟在後面又吠又跳。
「爹,你講的沒錯,可是我們堤長剛剛辭掉他的長工,換作是我事情會做得更好!」
「我也是,」男孩伸長頸子說,驀然又收回去,拉住長工衣袖。「伊凡,」他牙齒打顫著說:「島……島……島上的,馬……馬骷髏,怎麼,不……不……不見了?」
孩子望著空中:「它有腳嗎?」她問,「它會跑過堤防來嗎?」
我旋即發現這個和藹可親的人是堤長,就和他聊了起來。於是我把堤岸上的奇異遭遇告訴他。他愈聽愈專注,我又發覺,四周的人也突然鴉雀無聲。
「那人停住,馬也停住。『要去賣。』他說,神祕兮兮地對我點頭。
我把馬拴在這裡,交給從大廳迎上前來的酒保去照料。
「嬡兒珂,我們今天修新堤花的人力物力日後會大大賺回來,子孫都受益,就連修理舊堤的錢也會少得多。至少,妳要讓我給他們看看,我堤長不是靠妳在白當的!」
話一說完,便驚天動地哭起來啦。她撫摸著毛皮,把牠爪子兩個兩個對齊,俯下身來用她的長鼻子去碰貓的頭,呢喃了許多大概只有她自己才聽得懂的耳邊細語。
淚水湧上了她的雙眼,他摟緊了她。
「嗯,欸,」一名老守望員首先發難,「我們現在事情已經夠多了,可是反對也沒有用,因為總長偏心堤長。」
對堤長拚命式的辛勤產生敬畏的人,以及暗自斟酌發覺堤長要求很低的人都來開會。其他一些地主推三阻四:有的找各種手段脫售新堤區土地,辯稱自己與新堤無關,而不想想舊堤區養護費也因新堤而銳減;有的賤價買了地,吵著勞役不該轉嫁到他們身上。
堤長起身。「失陪,」他向我說:「我們得出去看看災情變得怎麼樣。」他與通報的人離開房間,其餘眾人也隨之離去。窗外雲殘風厲。
那年的九月底,圖英.楊斯以九十高齡去世。彌留時她喊了一聲:「神可憐可憐其他的人罷!」聽得在場的人惴惴不安,有如親聆某種垂死者的預言。圖英下葬之後,北弗里西亞突然開始竄出各式各樣的流言,到了封齋期中旬的禮拜六,謠言簡直滿天飛。大家都說即將有一場大災難降臨。
「好哇!」他說。
「薇恩珂,」她輕輕搖撼她,「妳喜不喜歡大水呀?」
「那干你什麼事!」散工答道,「晚安,伊凡,你不走的話,我可要先回家了!」
「克勞斯在穀倉裡,」她父親沒聽見,由母親作答,「那裡很暖和。」
「對,」孩子兩手一拍,露出癡騃的笑容。「爸爸會那個,爸爸什麼都會!」一轉身,掙開了母親,「薇恩珂要找圖英.楊斯,她有紅蘋果!」
但嬡兒珂臉上很快便恢復血色。「你能不能再等一等?」她低聲地問。
他捉住她另一隻手,輕柔地擁她入懷。「只要繼續愛她就好了,這個沒問題,她是懂得的。」
她緩緩抬起她的黑眸子迎向他的,四目交接的幾秒鐘彷彿天長地久。「是,浩克,」他的妻子說,「我知道——你必須去。」
三天後,在荷蘭裁縫那裡又有人講話了,他是做拖鞋的,曾經被堤長辭退。「他否定神是萬能的,他說:『我曉得祢不是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我們大家都很清楚,這個人是村裡的負擔。他墮落不信神,所以去找神的敵人,罪惡的朋友,來幫助他。人嘛,總是要有靠山。你們要小心,會禱告這種話的人,他的禱告是毒咒!」
泰德.海恩點頭。老嫗又撫著死貓。「可是這隻母貓,」她接下去,「我紡紗,牠就坐在旁邊陪我紡紗,還用牠綠色的眼睛看著我!我上床,感覺冷冰冰,牠就隨我跳上來,睡在我腿上,我們兩個在一起,又暖和又好睡,就跟我和我心肝寶貝兒子在一起一樣!」
長工照他吩咐去做,很沒面子的樣子。這回白馬乖乖地讓他牽著走。
「到頭來,我們還是孤伶伶。」她又說。
工頭和副手之間的暗中較量,過了聖馬丁節,再一度堤防帳目審核的時候,變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在看,」她答道,「這裡每天晚上都有,可是不一定每天晚上都看得到的東西。」
浩克沒說什麼。他突然覺得那戒指彷彿在口袋裡動。但他才剛對自己這股衝動感到嫌惡,嬡兒珂又說:「浩克,不要生氣。我只是相信,你不會拋下我們不管。」
「什麼——既然是我抱著妳行洗禮,我想我有資格問問——嬡兒珂,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我探向窗外,一切正如他所說。我舉杯一飲而盡:「今晚真謝謝您。我想我們可以安心睡一覺了。」
然後她跳起來環抱住他的脖子:「浩克,你說得對,以後不管是什麼事情,都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事情。」突然又紅了臉鬆開他,「你說你要跟我說白馬的事情的。」她低聲嗔道。
老婦瞪他一眼,把女孩推開。「這不是妖魔鬼怪的故事,」她嘟囔著說,「是我舅公告訴我的!」
「年輕人,而且還有什麼?」堤長問,「你還沒說完嗎?」一副已經聽得快昏倒的樣子。
「啊,真的,牠又在跑了。」
「看看我的小母貓!」她叫道,「你家浩克把牠捏死了!」
「懶人找的藉口!」浩克說,「誰說不可以堵?」
他心亂如麻地奔回家告訴嬡兒珂他要去酒館,不待她回答又出了門。
「我沒跳。」他答。
老嫗停下來,小孩抓住了一句片段:「不能祈禱?」她問,「那是什麼?」
日子表面平靜無波地過去了,浩克儘管忙得起勁,人卻愈來愈孤僻。除了對他妻子一如往昔,和每日清晨跪在搖籃前,彷彿在此能夠找到他永恆的救贖之外,他對外人愈顯執拗,甚至怒斥而不再是溫和責備粗心的下人,弄得嬡兒珂有時得暗中替他收拾善後。等到春季再來,督導新堤的事務更加不易,因為奧勒.彼得斯遞補了耶威.曼訥斯的守望員職位。浩克再也聽不到老爹親切的話語,得不到他拍拍肩膀作為鼓勵。
一夜無眠。浩克輾轉反側。「怎麼了?」嬡兒珂問,「如果有什麼心事,就說出來,我們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對不對?」
「是啊,堤長,可是你也不要煩惱,」老爹回答,「因為古人講過,才運旺不到三代;你祖父我們大家都記得,真是個保衛鄉土的人才!」
「撐一下!兄弟,撐一下!」他叫道,「再一呎就好,再一呎洪水就不會進來!」一面調度絡繹不絕的車輛,免得麥稭傾卸太快,壓到堤岸下忙著鏟泥的工人。
「一定會肥的,至少這點我會辦到。」於是堤長進了畜廄。
「就這樣?」
我就在這滿腹狐疑中繼續前進,可是我也沒時間多想了,因為那人正從我後面又跑回來了,近得好像他飛舞的大氅都打在我身上,而且就跟第一次跑來一樣,這個陰魂悄沒聲息地衝過我身旁。然後我見他逐漸越去越遠,最後彷彿變成一道幽影,沒入堤壩內側,倏然而止。
曼訥斯笑笑,把他黑絲絨小帽在他白頭髮上舉了舉。「總長大人,」他說,「恐怕我日子不多。老堤長就任的時候,我作了守望員,到現在已經四十年了。」
「我?我被你的祈禱嚇到了;這樣禱告,病人會活不了的!」
但她答道:「我不是來看你,我是來幫你整理屋子,讓你住得像樣點。你爸爸東西多,你又剛辦喪事,屋子亂七八糟。」
浩克一聽,臉紅到耳根上。等到小金戒指服服貼貼地套上他的小指,他迫不及待地拿了戒指,心甘情願地為它付出白花花的銀子,趕緊把戒指收進背心口袋,一顆心還噗通噗通跳得好大聲,好像才剛剛辦完一件終身大事。從此之後,他每天緊張又驕傲地帶著那戒指,好像背心口袋不為別的,是專門裝戒指用的。
「該死!」他叫了起來,浩克差點被這聲突如其來,熊吼似的怒罵嚇了一跳。「浩克!去田裡!把田裡那隻母豬給我記下來!她去年偷了我三隻小鴨!對,對,把它記下來,」他重複說道。
浩克來當長工的第三年正月,遇上當地人所謂「冰節」的冬季慶典。這時海風平靜,持續的霜降把田間溝渠都鋪上了一層堅實、平滑、水晶似的冰面,恰好提供了大片條條筆直的天然球道,可以讓人們用灌了鉛的小木球來進行擲準比賽,根據球在冰上落點的痕跡,一判高下。輕柔的東北風日復一日地吹送著,天時、地利、人和,全都有了。高地人,也就是住在低地東邊丘陵村落的人,上回贏了;低地人捲土重來,向他們下戰書,高地人接受了。
老先生帶著嘉許的微笑望著我。
「伊凡,」他心事重重地開了口,「你知道耶弗斯渚的馬骷髏。」
「我把它釘上釘子了,」男孩答,「我們得小心一點。」
嬡兒珂開了門讓女兒出去。等她閤上門,回首睇望她的丈夫,那一雙浩克引為慰藉和勇氣源頭活水的眸子裡,有著深不見底的哀痛。
「妹妹,這個爸爸不會,」浩克嚴正地答道,「可是堤防,現在我們在走的這個,可以保護我們。這個,是爸爸想出來而且做出來的。」
堤長瞄瞄窗外,天色開始暗了。「薇恩珂,來!」他把智障的女兒拉過來,「跟我走,我帶妳去看堤防外面的東西。但是我們要用走的,因為白馬在鐵匠那裡換馬蹄鐵。」然後帶她進了房裡,嬡兒珂為她裹上羊毛圍巾。父女倆沿著舊堤朝西北走,經過耶弗斯渚。
「大人,不是什麼嘉言,只是實在話。」
「死了!」她又哭又叫,「死了!」然後舉起瘦骨嶙峋的胳臂威脅著他:「我咒你不得好死!你害死了我的小咪|咪,你是廢物,是垃圾,你這沒出息的人給牠刷尾巴毛都不夠格!」她用圍裙輕柔地把牠在鼻子和口腔淌個不停的血擦掉,然後又開始哀嚎。
「克勞斯!可憐的克勞斯!」這是他女兒的鳥嗎?牠是不是認出白馬來,想躲到他們這裡?騎士不得而知。堤外海水的悶吼襲捲了一切聲音。「加油!」他一踢馬腹,白馬再度前行。浩克回顧村莊,月光下一群群人在家門口急急整裝驅車前往丘陵地。「感謝神!他們在救自己的家人和牲口!」內心這時爆出一聲尖叫,「我的太太!我的孩子!不,不,水不可能淹到我們山上!」
「說的也是,」老先生說著便轉向我,「我很樂意把這段故事告訴你,但是裡面有相當多迷信的成分在,要把故事說出來,而又不涉及迷信,需要本事。」
「對,我有話要交代。」老爹把手伸過被單。「你半大不小的時候去堤長家做工,就有志願以後要當堤長。我後來想想,越來越覺得你是適合人選,但是你繼承到的田產還不夠。你做工這幾年,我省吃儉用,就是想多掙一點,」浩克激動地抓住他老爸的雙手,老人掙扎地坐起來,好面對他。「對,對,所有權狀在五斗櫃頭一個抽屜裡。雖然地不大,才五甲半,但是等我走了,你有的地會比你跟我同住的時候多得多。希望它們能好好陪你過一輩子!」
「你不如說:他根本不夠格。」她將丈夫轉向一面鏡子,如此兩人身影都落在鏡中。「堤長在這裡,看看他!只有他才能夠處理堤長的事。」
「泰德.海恩!先讓我進去,再給你看!」她用怪裡怪氣的眼神盯著他。
「那麼,走罷。」伊凡說。
他老爸站著沒動。「你搞的!」
「能幹!真能幹!」浩克自語,「耶斯.哈德斯有二十五甲田,馬上就要退休了!可是,哎!嬡兒珂在哪裡?」
酒店裡,奧勒正和兩名守望員及一個居民在打牌。浩克告訴他們情況緊急,那兩名守望員叫了起來:「還要砌新牆?堤長,到底還要多少?你真會花錢!」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一點都不是!」浩克囁嚅著說,把一隻好事的牛頭推開。「紅皮,乖,你愛吃多少都有,不要搶我叉子。」
「我們的校長,」他提高了嗓門,「是我們當中最有資格告訴你的人——當然啦,是要按他的方式來說,跟我家裡的老管家佛曼絲說的不太一樣。」
那時是三月底。從泰德.海恩家過來的散工和青年堤長的長工伊凡.約翰斯兩人就站在那地方,在矇昧的月色中望著耶弗斯嶼。散工把手插|進口袋,發抖地說:「伊凡,走罷,沒什麼好看的,回家罷。」
於是浩克坐了下來。看來,浩克幫嬡兒珂她爸爸做事,似乎是天經地義。就這樣,到了秋巡,浩克幾乎接管了全部的事務。
他閉了嘴,但是老爺一拳頭捶在桌上雷鳴似地轟進了他耳膜。
伺候他們用飯的嬡兒珂在他們碰杯的時候離開房間,莞爾一笑。然後到廚房把殘渣端走,穿過畜廄,要倒給門外的家禽吃。浩克.海恩提著一把長柄叉子站在廄裡,正將稻草往牛槽裡叉。因為天氣不好,牛趕回來得早。一見小姐進來,他把叉子往地裡一插。
「真的!卡斯滕,那怎麼辦?」伊凡說,「你還敢划過去嗎?」
曼訥斯虔誠說道:「真是主的恩寵!」
「這又沒什麼,是校長說的呀!」
「海不會說話,它只會隆隆響。」
這時圖英.楊斯老太太也忙著往同一方向走,胳臂彎裡挾著一個褪了色的藍格子包袱,還不時像哄嬰兒似地小心拍拍它,她灰色的頭髮在春天柔風裡飄拂著。
他們猛一見堤長來了,嚇得不敢動。只見其中幾個比手劃腳想解釋什麼,但風都把聲音吹散了。他招手叫一個工人過來。「喂,你給我說,」他吼道,「你們在這裡做啥?」
於是她開始大掃除。蒙塵躺在一旁的畫板擦乾淨,在閣樓上收好;鋼筆、鉛筆、粉筆小心鎖在箱裡;指揮浩克幫忙把家具移到妥當地方;於是房子頓時顯得一亮,而且大多了。嬡兒珂帶著微笑說:「這種事,只有我們女人才行。」浩克雖然還帶著喪父的悲痛,也用快樂的眼神望著她忙來忙去。
「我知道!」他點頭。
我和校長獨坐在偌大的空屋裡。他仍舊以傲岸的神態坐在原處,唇上掛著一抹跡近憐憫的笑容。
浩克把事情解釋給他聽,他拍拍這年輕人的肩,笑道:「喔,向內地的路已經夠寬了;假如堤長連鴨寮也要管,拜託神救救我罷!」
「是嗎?」那人說,「那是三姑六婆說的傻話!」
現在輪到我覺得恐怖起來了。
「虛歲二十四,」曼納斯說道,「不過牧師說得沒錯,最後幾年,事情大大小小都是他,老堤長自己沒辦法做這麼多。」
忽然間,太師椅上響起一聲好大的鼾聲,兩個年輕人你瞟我我瞟你地偷笑起來。然後呼吸聲漸漸均勻,他們可以說上幾句悄悄話了,可是浩克不曉得該說什麼好。
一陣由遠而近的轆轆車聲喚醒了她。觀禮人馬接二連三地回來了。賓客摩肩擦踵地湧進屋來,高談闊論,好像這裡什麼事也沒發生。嬡兒珂靜靜看著他們,只是穿梭席間,指揮女僕上菜。
兩人靜靜站了一會兒,極力想分辨島上模糊的東西。月上中天,四周只有潮水沖刷的聲音。
老爺毫不在意地說道:「泰德.海恩,你不該把那些三姑六婆講的傻話記在心裡。你不知道我女兒,她的算術比我好三倍!我只想說,你家浩克除了田裡做活,還可以當我帳房,這樣對他不會不利。」
「就像你看到的,耶威.曼訥斯向堤長預言的後世感恩,他根本聽不到。不過,先生,人心世道就是這樣:人家逼蘇格拉底喝毒酒,而我們的主耶穌基督被釘了十字架。現在不太可能有這種事發生了,但是,把一個暴君吹捧成聖人,把一個善良的人,只不過見識比我們高一層,就打壓成魔王怪獸,到現在,還是每天都有。」
遠處像白馬的東西正昂首伸頸向陸上這邊移動。小舟從堰壩腳下碇泊處蕩開了,男人在岸上引領而望。他彷彿望見男孩粗壯的黑影躍上了險惡的波島。聽,難道這不是他揮鞭的聲音嗎?不過,這也有可能是漲潮的聲音。北邊幾百呎那裡就是他們看到的白馬——對,你看那孩子直直朝牠過去了。牠頭兒一仰大概是受了驚嚇,而男孩——這回可聽得很清楚了——揮打他的鞭子。可是——他在幹什麼呀?男人像中了邪似地待站在那裡看。
縱身上馬。白馬人立,而後像戰馬奔赴沙場,負著騎士衝進無邊的黑暗和風雨。「爸爸!」一個稚嫩的童音在他身後竭力呼喚,「親愛的爸爸!」
「那你把牠牽進廄裡;不必餵,我要自己餵。」小廝小心翼翼地握住白馬的馬絡頭,接著像預防萬一似地,急急又抓住棕馬的鞍轡。浩克和妻子走進屋內。她已經為他溫好了啤酒,奶油、麵包也都準備好了。
「來,妹妹,」孩子甚至不知道他語氣裡的萬分疼愛,「來,暖暖手,近一點!妳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唯一的孩子。妳愛我們——」男人說到這裡,嗓子嗄啞了,再也說不下去,但是小女孩親暱地用頭兒蹭蹭他虯亂的鬍子。
「是呀,」這位瘦小的紳士答道,「希望你放心有個好眠。」
「不,我意思是說,他誇獎堤長!」
浩克靠著門柱,手插在口袋裡,這時嬡兒珂走進屋來收拾桌子,無意間,黑眸子瞟了他一眼。於是他也看了她一眼。
「哦,大爺,你的馬好靜,好像在想什麼壞主意。」
「『欸,』他和_圖_書說,『不要笑,我再特別算一個價錢給你。馬是真的好,只是我用不到,牠跟著我會餓死,可是跟你會不一樣。』
「就按照你心意去做,」她說,「我們應該彼此都了解對方在想什麼。」
「老天爺啊!」她叫道,「這頭老駑馬,我們能拿牠做什麼?」因為浩克騎馬停在白楊樹下,即使遠遠地她也望得見牠瘦得可怕。
可是這夜又有別的事發生了。
老爹搖搖頭:「哎,中意的話,就去罷;去試試你的運氣!」
次日再上堤壩,景象大不相同。潮水很低,明麗的陽光照在萬頃柔波上,白色的鷗鳥各處盤旋。他不曉得大自然究竟以何等魔術蠱惑了他的雙眼,昨天讓他心驚肉跳的裂縫今天不仔細找還找不到呢。就像奧勒說的,補補就行了。

「魔鬼捉你去死!」他咕噥地說,「我們不會在一起多久了!」
「誰說的,」她說,「你已經贏了。」
「對,嬡兒珂,」他說,「沒有人跟我作對,只是,這是一個責任問題。我有責任保護村莊。」
「是誰?」
「還不壞嘛,」他鬆了口氣,「昨天真是神經病。」
「狗拿來!」他暴喝道,「我要那隻狗!」一隻手在他肩上輕拍,仿若曼訥斯老爹。浩克回頭一望,原來是老爹的故交。
說故事的人就此打住,環顧全場。窗外海鷗銳鳴,聲聲催人。廳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好像有人在踢掉笨拙雨靴上的泥獰。
「要那麼多產業,給誰?」她說,「到時候你大概得再娶一個老婆,我可能沒辦法給你生個一男半女。」
「妳有心事是不是?」浩克問道。
「欸,曼訥斯,」牧師說,「我想你這個作教父的,應該不會反對,我讓年輕堤長和老堤長的女兒結連理罷?」
浩克把護士推開,跪倒在她床前,把妻子擁進懷裡:「嬡兒珂,嬡兒珂,妳不認得我嗎?我在這裡!」
「我一定會小心提防的,」他答,「不過我們東邊這裡應該不會有事才對,另一邊才不安全。那裡的堰堤差不多全是依古早的土法造的,可是我們的主堤是上個世紀才建的。我們剛從外面回來,你,」他又說,「大概也是這樣罷。我們還得在這裡多守幾個鐘頭,不過我們已經有可靠的人留在外頭,一有消息,會馬上回報。」東道主把一杯熱騰騰的酒推到我面前來了。
嬡兒珂按住他的手:「隨他們去罷,他們只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他搖頭:「不對,薇恩珂,牠們不是美人魚也不是水鬼;世界上根本沒有這種東西,是誰告訴妳的?」
「是啊,太太。」浩克答道,「會很辛苦,但是我想,主的旨意讓我們結合在一起。我們農莊已經上了軌道,以後大部分事都可以妳來管了。想想再過十年,我們產業又會大大不一樣。」
等她拿起襪子,看來鳥似乎已經織好的時候,他壓低聲音探向桌子的另一頭說:「嬡兒珂,妳在哪裡學會這個的?」
但是較年長的一群不這麼認為。其中一人有個侄子是測量員,他從沒在低地待過,不過據說比堤長的爸爸,已經逝世的泰德.海恩,還要厲害。
「喔——呃,喜歡,大爺,喜歡!」
「可是妳看起來很不歡喜!」
青年堤長卻是哈哈一笑,從他的棕馬上跳下來:「嬡兒珂,不要緊的,牠很便宜。」
時序推移,進入十一月末尾,傾盆暴雨又落下來了。浩克看見溼透的工人由於風雨太大幾乎都不能呼吸。
「卑鄙小人!」浩克氣得恨不得把他們像打狗似地狠狠用鞭子抽一頓。
說完,眾人一片死寂。堤長站在他攤開在桌子的卷宗面前,抬起頭來望著倚在門柱的彼得斯。
講故事的人停住了。我還握著滿杯的酒。「這就是浩克.海恩的故事。」校長再度開口,「我已經竭盡所能,把事情告訴你了。當然,堤長的管家婆說起來又是另一套。因為大家傳說,洪水過後,耶弗斯嶼上的馬骷髏月夜裡又出現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浩克.海恩和他的妻子、女兒都在這次水災中喪生。我仔細找過,教堂墓地裡,他們甚至連個碑也沒有。他們的遺體想必是被海浪沖走,在海底慢慢又歸為塵土了罷。不過,他們至此總算不再被世人干擾,而浩克.海恩堤到了一百年後的今天都還在那裡。假使你明天回城裡不在意多走半個鐘頭的話,不妨讓你的馬好好用蹄子去感覺感覺那座堤。
「取菁華、去糟粕,這道理我懂得,」我答道。
「嗨,浩克,」老爺說,「進來罷,是你顯顯算術本領的時候了!」
「不見了!白天晚上都不在,我已經跑到堤上看了差不多二十遍了。」
他召來守望員,大家無異議同意修補,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手伸給我量一量,」老人抓著他的左手無名指。「哦,」他說,「你指頭比普通人細得多!」
「不奇怪,有時候,我想,不知道哪個晚上,那些骨頭會活過來!」
然而此刻堤防上有個什麼東西朝我過來了。我沒聽見任何聲響,但是等半月又探出頭來,播散些許寥落的光輝,我愈來愈肯定自己看見了一個人影;接著,更近一點的時候,我發現那人跨坐在一匹長腿而憔悴的白馬上,身上穿著一件黑色大氅,衣袂飛揚。當他飄飄忽忽經過我身旁,一張慘白的臉孔上只見兩隻灼熱的眼睛炯炯地瞪著我。
數星期後,欽差大臣和堤防總長前來驗收。村裡舉行了自泰德.福克茲堤長葬禮以來最大的盛宴。會後各路車馬整裝待發,總長攙扶嬡兒珂上了馬車,車前棕馬正不耐煩地刨著蹄子,浩克跟著一躍而上,總長親任馬夫。一行人喜氣洋洋地奔上新堤,遠瞰新圈的圩田。西北風輕輕帶起浪花濺上了新堤。這時每個人都不得不承認,緩坡果然減弱了水勢。欽差大臣對浩克讚不絕口,於是當初的反對聲浪就此平息。
堤長想了一想,有點困惑的樣子:「泰德.海恩,你在說什麼?」邊說邊在太師椅上坐了起來,「我本人就是第三代呀!」
等他上路不久,水門的事他便忘了。一件隱埋多年的心事排山倒海而來。他站在蒼綠的海岬上沉思,銳眼掃過綿綿的田莊阡陌。
「完完全全適合,」曼納斯答道,「可惜他差就差在我們這裡講的『腳踝萬萬田』。到現在還沒有人田不夠可以當堤長的。」
「你自己很明白,用不著我告訴你。」
「幹啥?」一個粗嗄的聲音在下面吼回來,「一隻不成樣的狗仔管牠幹啥?」
因此他聽其自然,到現在都沒說什麼,但是,別人對他的話可多了。他禱告的那幾句話傳遍了每一戶人家。他居然否定神是無所不能的!有所不能的還能叫做神嗎?他否定神,看來那匹妖馬果然有所蹊蹺!
唔,剛才說到哪裡了?啊,我想起來了。
然後她又突然對他綻開了笑容,衝到楊斯房裡把孩子抱回來在膝上又撫又吻,直到孩子口齒不清地說:「媽媽,親愛的媽媽!」
「是呀,」老嫗哼道,「是呀,堤長,我要是有你那樣年輕的腳,我也會!」
「嬡兒珂,我意思是說,我還是……沒什麼指望。」
她落下眼簾望了地板幾秒鐘,又緩緩抬起,和他四目交接。無語中,他感到她千般情意,像夏夜的微風拂遍了他全身,帶來一陣清爽。
老爹不作答,只是心事重重地把含在嘴裡的煙斗移到另一邊。「那麼你也是在想,」他說,「可以去那邊幫忙算帳囉?」
他是誰?他要幹什麼?隨即我想到自己沒聽見半聲馬蹄響,沒聽見一絲馬喘氣的聲音,可是那人明明騎馬挨著我旁邊跑過去!
「我想,是有一點。」他答道。
「謝啦,爹!」浩克說,爬上他在閣樓的臥舖。他坐在床沿,納悶著為什麼爹一聽他提到嬡兒珂.福克茲會叫起來。但浩克確實認得這芳齡十八,皮膚黝黑的苗條女郎。她有一張鵝蛋臉,倔強的眼睛和俊挺的鼻梁之上,是兩道彎彎的濃眉,只不過浩克幾乎沒跟她說過話。如今,倘若他能在她父親泰德.福克茲手下謀得一份差事,那麼他就有更多的機會碰上她,可以好好把她看一看了。他很想現在就去,免得有人搶在他前面把這空缺占了——而現在才剛剛天黑。於是他穿上禮拜天的衣裳和他最好的靴子,精神抖擻地出發。
眾人間有一隅響起鼓掌聲,曼訥斯老爹站在其中,大聲說道:「讚!浩克.海恩!主會讓你順利成功!」
「妳想看的話,」浩克答道,「來坐在白楊樹下,就整個海都看得到了。」
而不知情的僕婦,抓住她胖嘟嘟的兒子,既惱又憐地搖著他的小手,叫道:「對啊,夫人,小孩實在差真多;這一個這一個,哼,兩歲不到就會偷拿我的蘋果!」嬡兒珂拂開男孩遮住眼睛的鬈髮,然後悄悄地將她沉默的女兒貼抱在胸口。
幾天後的傍晚,伊凡和卡斯滕在廄門口又碰面了。
曼訥斯老爹的白頭往她那裡一伸,好像想看仔細說話的到底是什麼人。「什麼呀?」他說,「乖孩子,妳在說什麼?」
「對,伊凡,就這樣。」
「噢,神啊,只恐怕,會很快了!浩克你別那樣說,你簡直是在咒我爸爸死!」另一手摀住胸前,「你不必操心,戒指一輩子都會在那裡!」
浩克大喊一聲衝進來,撲到她床前。醫生掏出一條絲手帕抹著臉上汗水,點點頭,離開房間。
「堤長,不是我,」一面過來,一面撕了一小捲煙葉放進嘴裡,若無其事地嚼著,「可是做這件事的人是對的,如果你的堤壩要起得牢,一定要埋個什麼活的東西!」
「晚安!」他說著,走向她。「嬡兒珂小姐,妳睜著妳的大眼睛,是在看什麼呀?」
「這個?在堤壩外頭圖英.楊斯那裡學的。這類的事她都會。她在很久以前是我祖父的傭人。」
然後兩人都笑了,手握得好緊好緊。

嬡兒珂把一枚繫了黑緞帶,金光閃閃的戒指從胸衣裡掏出來。「教父,我訂親了,」她說,「戒指在這裡,浩克.海恩是我未婚夫。」
願神恩賜復活。
望向新圩田,大海在堤外澎湃,堤內平野卻是安謐如恆。騎士胸中不禁產生一股勝利感。「浩克海恩堤會好好的,一百年都會好好的!」
堤長指著他說:
「怎麼樣?」
「對,」卡斯滕答道,還是有點發抖。「對,伊凡,我是有這個打算。」
老爹被她弄得也好奇起來了,乖乖照辦。然後她打開包袱,把那隻大貓的屍首倒在桌上。
「妳說我會那個,那個是哪個?」
「妹妹,」老嫗說,「那是美人魚,牠們是妖怪,不能得救。」
他不曉得該拿這個鬼哭神號的女人怎麼辦。
他俯身擁吻她。「妳是我的妻子,而我是妳的丈夫,」溫熱的氣息在她耳畔說,「嬡兒珂,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改變它。」
浩克不懂他們為什麼有這些反應,因為他不知道白馬騎士已經被自己以前的小廝蒙上一層妖異的外衣。如今人們只看到他日漸消瘦的臉龐上目光如炬,大氅在馳騁的白馬背上飄舞。
「嬡兒珂!」他幾乎忘情地踏上前一步。
「現在站在堤岸上,在堤長家北方大約五、六百呎的海面上,也就是當時大約幾千呎的地方,有一小塊沙洲,叫做耶弗斯渚,又叫耶弗斯嶼。因為島上那時候還長草,但漲潮時偶爾會被淹沒,所以我們祖先只到島上放羊,其餘時間人跡罕至。耶弗斯渚平常只有海鷗或鷹隼盤旋,月夜裡從堤岸望去只見一片濃霧。人們都相信,當月亮向西照上沙洲時,除了淹死的羊隻遺骸外,還可以看到一具馬骷髏,沒有誰曉得,它是怎麼跑來的。」
「牽馬來!伊凡,牽我的白馬來!快!」然後頭髮散亂地進來,灰眸子卻閃閃發光。「風轉向了!」他叫道,「轉向西北,又碰上滿潮!我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風!」
嬡兒珂搖頭:「唔,她養鴨子來賣,可是你勒死她的安哥拉貓以後,老鼠跑進屋後鴨寮搗蛋,現在她想在前面另外再建一間。」
他輕輕脫開了手,說:「妹妹,別怕,爸爸在這裡,水不會打到妳!」
「浩克!」她叫道,仰起鵝蛋臉看他,「你在這裡?我沒看到你跳舞。」
兩人進屋一坐定,她就說了:「把桌上那個舊煙草盒子和寫字的東西拿開。你為什麼一天到晚都在寫那些有的沒有的?好了好了,現在把桌子擦乾淨!」
逝者安眠此地——
「咦——這孩子在說什麼?」堤長坐直了,嬡兒珂放下漂亮襪子,也豎起了耳朵。
「浩克,你什麼意思?」她低低地問。
「『那就賣給我罷!』我高興地喊。
「海!海!」嬡兒珂在譫語,「抓住我!」她尖叫,「浩克,抓住我!」然後轉為呻|吟,彷彿在悲泣,「離開大海,大海,噢,神!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暮色四合,周遭逐漸安靜下來,只有他背後廄裡的牛隻還在蠢動,他彷彿聽見從另一坡頭傳來酒店裡豎笛的音樂,接著屋內各處的衣光鬢影,仕女裙角的簌簌聲……然後有人提著裙角,一雙小腳輕輕走向高地。浩克在黑暗中凝目細看,發覺是嬡兒珂。一股熱血湧上心腔。她,也去舞會嗎?他是不是該追上去?可是浩克一遇上女人,就不是英雄啦。他幾番思量,還是站在原地看著她在黑夜裡消失,這才慢慢跟了上去。
「喂,卡斯滕,」堤長喊他,「你是怎麼了?你不喜歡我這匹白馬嗎?」
「真的?」總長問道,「那麼你也認為,他是遞補老堤長的適合人選?」
眾人一時間無言以對。一位白髮蒼蒼的長者舉止艱難地從椅子上起身,他是嬡兒珂的教父,耶威.曼訥斯。他是經過浩克一番懇請,才繼續留任守望員的。
「不是全部的人都贊成?」
耶弗斯渚看不見了,海也看不見了,他眼前只有一座又一座巨山似的浪頭從黑夜裡蜂擁而來。白馬踢跳著,噴著鼻息,發出一聲長嘯。騎士頓時感到所有人為的努力在此刻都到了盡頭,死亡、黑夜、災難就要決堤而入。一轉念他又想道:這是一場真正的洪水,連他自己也沒見過這麼大的水災。他的妻女在家裡很安全,而他的浩克海恩堤——現在大家都這麼叫——現在證實了何以建築的必要。「它會好好的!」胸中一陣自豪,喉嚨裡幾乎發出一聲笑。可是一望西北角,那是什麼?新堤上人頭鑽動。而他一路行來,事前部署的崗哨竟一個人影也沒遇到。他們在幹什麼?浩克衝上新堤。幾十個人正忙碌地挖地,堤上已經橫著一條壕溝。「停!」他大叫,「停!你們在那裡搞什麼鬼?」
「唔,怎樣?」那人問。
總長望著他:「牧師,我不懂你的話。」
「明天四點,」他說,「各就各位。那時候,月光還亮,然後,在神的庇佑下,我們可以完工了。但是還有一件事;這是誰的狗?」把那發抖的小東西從大氅裡拎出來。
「喔,真的!堤長,不要介意,那只是古人在講的而已!」瘦高個子的泰德.海恩說著,卻拿促狹的眼睛望著這位老爺。
「那樣,」薇恩珂問,「好嗎?」
「耶威.曼訥斯,多謝,」他說,「多謝你來和你說的話。你們其餘的各位先生,至少也好意來考慮看看,這個到最後我要負全部責任的新堤,看看該怎麼辦。」
「然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候,太太,我發覺那人的手又黃又乾又癟,看起來像一隻鳥爪。我認為這筆交易划得來,只不過有件事讓我覺得很奇怪。我牽馬走了沒多遠就聽到後面有陣笑聲陰陽怪氣的,回頭一看那個斯洛伐克來的傢伙正兩腿岔開站著,手背在後面,笑得像魔鬼似的。」
在他左手邊,怒海滔天,即將撲上他的馬蹄。大地一片昏暗,舊圩田只剩棄屋和聳立的陵地,和陵上一點光。一陣暖意打開了他心扉。感謝神,她們還好好的。還有更高的教堂尖塔。其他人都逃到了高地,因為上面燈光多了很多。「這些都會沒事!」浩克自語。但是,洪水過後就是荒年,很多人無家可歸,水閘、渠道也要修,更苦的在後頭哩!「主啊!可憐可憐我們渺小的人罷!」
「堤長大人,為了這個,」他的上司答道,「我們理應好好敬你一杯。」
「天哪,」他自忖道,「我敢發誓,她現在看起來也不賴!」
「停!停!」他吼道。
老爹銳利地瞧他一眼。
在如此眾多的紛鬧聲中,傳來一縷時斷時續的哀鳴。一條小黃狗被眾人踢來打去。浩克往下一探,氣得滿面漲紅;滿車溼泥正往小狗身上嘩啦啦倒下。
楊斯老太太好像等著老爹附和她的回憶似地,拿發亮的眼睛盯著站在桌邊的他。但是海恩審慎地說了:「圖英.楊斯,我替妳想到一個辦法,」走到五斗櫃邊,打開抽屜取出一枚銀幣。
等長工把鞍取下,小廝跑著把它收回馬具房的時候,白馬搖著頭,對著陽光普照的低地大聲嘶叫,然後把頭放在主人肩膀上撒嬌地又搓又摩要主人摸牠。當長工過來要把自己的鞍甩上白馬背上時,白馬蹦地一下跳開,然後靜靜站在那裡,轉頭用美麗的眼睛看著牠的主人。
眾人圍攏在桌旁,先是不甚在意地觀看,然後開始交頭接耳,不過那樣子似乎是為了必須有話講,才在找話講。推選測量員的時候,比較年輕的一群當中便有人說了:「堤長,它是你想出來的,你一定最清楚誰最合適。」
堤長的宅邸遠遠便能望見,因為它們坐落在丘陵上,而且有全村最高的樹:一棵巨大的白楊。現任堤長的祖父,也就是這三代堤長的開山祖,年少時在宅邸東門種了一棵白楊;結果連種兩次都死了,只好在他結婚的那天早晨又種了第三棵。這棵一直活到今天,枝葉繁茂,在風中細訴著古老的時光。
「是這樣沒錯,可是,他娶佛莉娜得到的田地,還不夠當堤長。」
路上遇到一個農夫問她:「圖英嬸,妳帶那個是什麼?」
彥斯一接繮繩,浩克便翻身下馬,把小狗從坑裡抱出來。他瞥瞥四下的工人:「是誰把牠丟下去的?」
藍天最明亮的日子再度降臨沼地區,綠野平疇上處處是壯碩的牛群,不時一陣雄渾的哞叫,點綴著鄉居的悠閒。沒有壞天氣來阻撓工程,似乎主也垂憐新堤的建設。嬡兒珂重展歡顏,迎接丈夫乘白馬自堤岸歸來。浩克摸摸白馬的頸子說:「你現在的確變好了,」牠也磨蹭著他的肩。當浩克把小女兒薇恩珂抱在胸前逗弄,白馬睜大了褐色的眼睛望著她。浩克說:「來罷,你有這個榮幸。」說著,便把薇恩珂放在鞍上,牽著白馬,讓牠在山陵上繞著小圈子蹓躂。當然,老白楊樹也有這個榮幸,讓小娃娃坐在它枝幹上晃盪。母親帶著笑靨,站在家門口看。但是這個娃娃不會笑。秀氣的小翹鼻子兩旁,是一雙呆滯的眼睛,她的小手也不會去握爸爸拿給她的小棍子。浩克沒注意到這點,因為他對孩子一竅不通。只有嬡兒珂,在她看見僕婦和她同時懷孕生下的女兒眼睛活亮亮的,會惋惜地說:「緹娜,我女兒和妳女兒差真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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