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考菲的雙手
第一章

她最好的地方在於,她不覺得我有什麼特別的,也不認為我孤僻。伊蓮和我有很多時間是在一起的。如果我不是這個古怪年紀的話,我想自己說不定會把她當作女朋友。畢竟,有個特別的朋友,像她這樣的,沒什麼不好,從某種方面看,甚至很不錯。年輕男女朋友之間的很多棘手和頭疼的問題,在我們之間不會存在。雖然我知道,五十歲以下的人不會相信這個,但有時候星火勝於烈焰。聽上去很怪,但確實如此。
那隻摟著我肩膀的手此刻在撫摸我的背,我漸漸平靜下來。這一片刻,我是愛伊蓮.康乃利的,正像我對她所說,我都能吻遍她的整張臉。
也許我應該這麼做的。孤單很可怕,任何年齡的孤獨都令人恐懼,不過我覺得,人一衰老,這感覺就更糟糕。但我腦子裡想著別的事情,那些沉甸甸的往事,那些依然未完成的事情。
「你以為我說的會是完全相反的話,是吧?」
關於幽靈,我什麼都知道。
「不管怎樣,」我說,「你是對的,我正在寫華頓是怎麼來到區裡,剛到的時候,他差點把迪恩.史丹頓都給弄死了,迪恩是我那時的同事。」
「是的,」我說,「是該這樣。」有那麼一個衝動的片刻,我都想提議兩人一同去睡,可接著我看見她眼神裡流露出隱隱的疼痛,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說不定會同意的,而且她只會對我說同意的。這麼做不太好。
「你覺得自己睡得著嗎?」她問。
「裡面有理查.維德馬克,」我說,「這是他第一個大角色,我想,我從沒和詹恩一起看過這片子,我們一般都有意避開警匪電影,不過我記得在哪裡讀到過,說維德馬克曾演過他媽的小流氓,他肯定演過。他很蒼白……不太走路,常常四處飄蕩……常常把別人稱作『噴水器』……那是在他說起那些尖聲大叫的人的時候……他恨那些尖叫的人了…和圖書…」
「金髮,」我呢喃著,「筆直的金髮,我一直看到他把這個老女人推進輪椅,讓椅子滾下一節樓梯,就趕緊把電視關了。」
我覺得自己又要哆嗦了,就竭力克制著。
「這是你在監獄當看守時就犯下的病吧?」她問,「就是你在日光室裡所寫的那段時間吧?」
威廉.華頓也是那個秋天來的。
「不,」我說,「這不是我見過唯一的幽靈,可是伊蓮,它確實嚇人,因為是他。」
她又吻了我一下,然後站起身,邊往後退,邊用手掌撫摩著臀部,好像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真的會使它皮開肉綻似的。
「我覺得我已經改變了對電視的看法,」她說,「雨天……或是晚上,我一直都要多服一片藥的。我想我得去服藥,然後回去睡覺了。也許你也該這麼做。」
她坐在我身旁,抱住我的肩膀,「我相信會的,」她說,「不過是怎麼回事?看在上帝分上,保羅,你像是見了鬼似的。」
她笑了起來,吻了吻我眉毛上的額頭。以前珍妮絲這麼做的時候,我常常覺得渾身針刺,今天早晨伊蓮這麼做時,我還是渾身刺痛。我想,有些事是永遠無法改變的。「……這會兒放的是四〇年代的黑幫電影,是老的黑白片,叫《死之吻》。」
我想到了典獄長莫斯,還有哈利.特威利格和布魯特斯.霍韋,我想到自己的母親,還有詹恩,我的妻子,她死在阿拉巴馬。我知道幽靈的事,真的。
不過有時候,我無法入睡,就躡手躡腳走下樓梯,打開電視。在喬治亞松林,沒有HBO之類的節目,我想,這類節目對我們的資料中心來說稍微貴了點,不過我們這裡有基本的有線電視服務,這就意味著我們能有「美國電m.hetubook.com.com影」頻道。如果你家裡沒有有線電視,這個頻道還是能收到的,它的大多數電影都是黑白片,也沒有女人脫衣服。這對像我這樣的迂老頭來說是一種撫慰。有很多個夜晚,我剛脫了衣服,要倒在電視機前面那張難看的綠沙發上睡覺時,會說話的驢子法蘭西斯又一次把唐納德.奧康納的長柄鍋從火上拿開,或是約翰.韋恩擦乾淨了道奇,或是吉米.卡格尼管某個人叫骯髒的老鼠,接著就拔出了手槍。有些電影是我和妻子珍妮絲一起看過的,當時她還不是我的女朋友,而是我最好的朋友。它們使我感到安寧。這些人穿的衣服,走路和說話的方式,甚至是電影的配樂,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心靜。我想,它們讓我回想起了我還是個初識世面的男人的時光,而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我,這個破舊的古物,這個在老年人之家不斷衰亡的老頭,和我住一起的許多人都墊著尿布,穿著橡膠褲。
回顧我所寫的一切,我發現自己把喬治亞松林,即我現在居住的地方,稱為療養院。這地方的經營者準會不開心的!根據他們放在大廳裡並派發給未來客戶的宣傳冊,這是一家「專為老年人開設的一流水準退休療養中心」。據宣傳冊所說,這裡居然還設有資料中心。住在這裡的人(宣傳冊上不會稱我們為「住院者」,不過我會這麼叫的)管它叫電視房。
「把嘴閉上,保羅,有蒼蠅飛過來了。」
她握住我的手。那動作十分溫柔,十分溫柔。她的手指修長美麗,但關節卻起皺而醜陋。她身子向前傾,淡褐色的眸子(左邊瞳孔因為白內障而有點暗淡)盯住我藍色的眼睛。「也許我太老,太衰弱,沒多久好活了,」她說,「但我還沒老到不能思考的地步。我們這個年紀,有幾夜失眠又怎麼了?就算在電視上見到鬼又怎樣?難道你要告訴我這是你唯一一次見鬼hetubook•com.com嗎?」
伊蓮戰慄起來。
「他就是華頓,」我說道,「活脫活像。」
大家都覺得我很孤僻,因為我一天當中很少去電視房,不過,我受不了的是電視節目,倒不是那裡的人。奧普拉、里奇.萊克、卡尼.威爾遜、羅蘭達等等,整個世界彷彿在我們耳邊坍塌,這些人盡喜歡和那些穿短裙的女人和襯衫敞開的男人談性|交。嗯,他媽的——不要評判別人,免得被別人評判,這是《聖經》上說的,所以,我還是繼續寫吧。只不過,要是願意在這種垃圾上浪費時間的話,還不如去「快樂車輪賽車場」,好像每個禮拜五和禮拜六都有警車拉著警笛,閃著藍光,朝那裡開去。我有個特殊的朋友伊蓮.康乃利,她和我有同感。伊蓮有八十歲了,又高又瘦,身板依然筆挺,眼力也不錯,而且聰明優雅。她走起路來很慢,因為臀部有點毛病,我知道她手上還有關節炎,很折磨她,不過她有一個修長美麗的頭頸,像天鵝一般的脖子,還有一頭長長的秀髮,垂下來可以一直到肩膀。
「我沒事,」我說道,不過語氣不那麼令人信服,我的聲音很不穩定,它們是從上下打顫的牙齒縫裡跑出來的。「給我一兩分鐘時間,就會好的。」
「真的沒事,」我說著拍拍她的手(拍得很溫柔,相當溫柔!),「不過得等一會兒,伊蓮,老天!」
我想,還確實如此,直到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我才意識到要把話大聲說出來。
不過,今天早晨我所看到的一切,沒有一件讓我舒心。都讓人心煩。
我點點頭,「我就是在我們所謂的死亡線上工作……」
「我想能睡著,」我說道,不過我肯定做不到;我躺在床上想著《死之吻》,一直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日出時分。我看見理查.維德馬克,他發瘋似地哈哈笑著,把老婦人綁在輪椅上,然後將她推下樓——「我們就是這麼對付愛尖叫的人的,」他告訴她,接著,他的臉就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威廉.華頓的臉,華頓到E區來走上綠里的那天就是這副表情,也像維德馬克那樣地哈哈大笑著,尖聲叫著,這會兒是在開晚會吧,對吧?沒錯,是吧?我沒心情去吃早餐,想到這個之後我吃不下去的;我只是下樓走到了日光室,開始寫作了。
有時候,伊蓮陪我一起看AMC頻道所謂「早間音樂會」節目,它是從清晨四點開始的,她很少抱怨,不過我知道她的關節炎有時會犯得很厲害,而且給她配的藥都沒什麼效果。
「保羅!」伊蓮喊道,急忙朝我走來。她臀部裡面打著釘子,嵌著玻璃碎片,這已經是她的最快速度了,「保羅,你怎麼了?」
「保羅……」她想說什麼,卻打住了。她看著電視機空白的螢幕(電視機上的機上盒還在,紅色的數字還顯示著十,這是AMC頻道),然後轉過來看著我。
我們肩併肩地離開了電視房(我不想用其他名稱來抬舉它,甚至不想諷刺它),我配合著她的步子,她走得很慢,因為疼痛而小心翼翼的。除了某扇緊閉的門後面有人因為噩夢而發出呻|吟聲外,樓裡面靜悄悄的。
「是的。」
我直瞪瞪地看著她。
「他讓你想起華頓了?」
「我明白……」
今天早晨她來的時候,穿著白色的厚絨布袍,像幽靈一般悄無聲息。
「不過我們管它叫綠里,因為鋪地板的油氈的緣故。一九三二年秋天,這個傢伙來到那裡,這個野蠻人,他叫威廉.華頓,他很www.hetubook.com.com喜歡把自己想成野小子比利,甚至把它刺青在自己的胳膊上。他還是個孩子,卻是個危險人物。我依然記得柯蒂斯.安德森(他那時候是副典獄長)是這麼描寫他的:『華頓瘋狂、野蠻,而且驕傲,他十九歲,完全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還在那句話下加了劃線。」
「不管怎麼說,我盡想著這件事,沒法入睡,所以就下樓來到這裡。我打開AMC頻道,想著你也會下來,我們可以小聚片刻……」
「因為卑鄙,因為疏忽大意,」我冷冷地說。「華頓很卑鄙,而帶他來的看守則疏忽大意。罪魁禍首是華頓手腕上的鐵鏈,它太長了。當迪恩打開通往E區的大門時,華頓就在他身後。他兩邊還有看守,不過安德森說得沒錯,野小子比利對這些毫不在乎。他把手腕上的鐵鏈砸向迪恩的腦袋,並用鏈子勒他的脖子。」
「怎麼了?」我問,「怎麼了,伊蓮?」我暗想,她是要告訴我,說我應該放棄寫作,應該把寫好的紙張都撕了,就此停筆。
我白天不看電視,有時候會去散步,有時候就看點書,大概上個月以來,我大多數時間就待在日光室的植物之間,寫寫回憶錄。我覺得那裡的氧氣更充足,這有助於回憶,能把陳年爛穀子的事情一股腦兒地倒出來,真的。能想起的事情簡直太多了。
她看到我坐在笨重的沙發上,彎曲著兩條曾經還算是腿的枯瘦如柴的棍子,雙膝併攏,可身子仍然像有寒風穿透似地哆嗦著。我渾身發冷,除了腹股溝,那裡像是在灼燒,彷彿被尿路感染的幽靈佔據了。一九三二年秋,也就是約翰.考菲、波西.懷特莫,還有叮噹先生即那隻受過訓練的老鼠到來的那個秋天,這毛病可把我折磨壞了。
幽靈嗎?沒錯。
儘管竭力克制,我又開始發抖了,就是控制不了。
可她說的是,「別讓這事妨礙了你。」
「這怎麼可能?」伊蓮問。
「抱歉,這只是……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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