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小心翼翼把門推開一條縫,腦袋探了進去。我覺得他似乎看了很長的時間。終於他抽回腦袋,一臉歡喜地說:「岸上無人,沒有響動。」
布特一步上前,肩膀一抵把我推向一旁,他的一隻大手捏住波西的臉,四根手指深深掐進波西的右臉頰,大拇指在他左臉上留下了深深的凹陷。
我伸手抓住已經給他舔鬆下來的膠帶一端,使勁一拉,膠帶發出很大聲的一聲嘶啦。布特身子一縮,波西痛得叫了起來,眼睛裡湧出了眼淚。
「別管那麼多了,」我說,「幫我們把他弄回牢房去。」
「波西怎樣了?」我問道,「有沒有又踢又鬧的?」
「迪恩?」
「你要去荊棘嶺了,在此之前,我們不來管你的事了,」我說道,「波西,你打算就這樣了結,還是要和我們來硬的?」
「我們不會有事的,」我說。
謝天謝地,我們有滑輪擔架,約翰.考菲躺在上面,像一條擱淺在海灘上的鯨魚,我們把他推回到儲藏室樓梯口。他翻身下了擔架,踉蹌著,垂頭站定,呼吸十分粗重。全身膚色青灰,好像剛在麵缸裡滾過似的。我覺得中午時分他一定得進醫務室了……就是說,如果中午時分他還活著的話。
最後,我終於用拇指頂開了點三八口徑手槍槍把上的安全扣,但我還沒來得及把槍拔|出|來,約翰就猛地推開波西,自己退回到牢房裡去了,他一臉痛苦表情,不停擦著嘴角,好像嘗到了什麼難吃的東西。
他靠自己的力氣撐著走過儲藏室,不過我們不得不扶他走上通往我辦公室的三級臺階,最後,差不多是把他推進了那扇小小的門。他站定了,呼吸粗得像在打鼾,兩眼泛出玻璃似的渾濁反光。而且,他的右嘴角耷拉了下來,就像我們剛走進瑪琳達的臥室、看見她靠著枕頭坐在床上時的樣子,這使我感到萬分恐懼。
這就是說,如果我現在不制住他,就再沒機會了。
我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波西!嘿,波西!醒醒!」
我努力回想著自己是否對波西說過任何文雅的話,可怎麼也想不出來。不過,我想我最好還是別作聲。波西看上去被嚇住了,正好,我不想破壞這一效果。
他發出一聲呻|吟,轉過來面對考菲舉起警棍。約翰當然無法躲避,他自己的臉也用力擠在中間兩根鐵欄杆之間,看上去像要把整個大腦袋擠出去。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不過當時看上去就是這樣。他一伸右手,抓到了波西的脖子,一擰,把波西的頭轉向前面。波西的警棍在欄杆之間砸下來,砸在約翰的太陽穴上。鮮血湧了出來,但約翰毫不在意。他的嘴緊貼在波西的嘴上。我聽見一陣嘶嘶的衝擊聲,一股氣息流動的聲音,好像是長長的一口氣。波西像上了鉤的魚那樣渾身抖動,試圖掙扎開去,但是他根本做不到。約翰的右手壓著他的後脖頸,把他牢牢按定。兩人的臉似乎焊在了一起,就像我看見過的戀人隔著鐵欄熱烈親吻。
「好吧,」他說,「這件事情就這麼算完了。快把這身衣服弄掉,我的肩膀都快……」
沒錯,而且結果還相當不錯。
「還有,是如何差一點讓迪恩被人害死的。我們會到處宣揚,看你姑父還能給你什麼工作幹!」
「我們該怎麼辦?」哈利嘰哩咕嚕地喃喃著,「天吶,我們該怎麼辦?」
「沒錯,毫無疑問,就像個邪惡巫師,」布特努力用最讓人舒心的語氣說道,「不過你一點都別管他了,我們絕不讓他接近你,你就放心躺到自己床上去吧,我馬上把那杯咖啡給你拿來,又熱又濃,你會覺得煥然一新的。」
布特伸出手想幫他一把,被我推開了,「別管他。」要是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還會說同樣的話嗎?自從一九三二年的秋天以來,這個問題我已經自問了成百上千遍,可從來沒有過答案。
「布特,」我說道,「哈利,扶他站起來。」
他再也沒有把它拾起來。
「謝天謝地,」布特說,「還好咱們在別處,沒讓耳朵遭殃。」
「她很好,」我答道。我們走到了約翰的牢房前。迪恩剛才那句話這才真正開始起作用了:我們沒給人發現,伙計們!我們成功和_圖_書啦!
我不會有事的,他們並不是殺手,波西會這樣想……然後,也許,他會想到電伙計,他心裡會升起這樣的念頭:沒錯,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殺手。我本人就幹過七十七次,比任何一個我給扣上胸帶的人都要多,比約克中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受到表揚的數字還要多。殺波西當然不合邏輯,但我們的所作所為本來就不合邏輯了。波西坐在那裡,雙手反綁在背後,拼命用舌頭舔著嘴上的膠帶時,心裡一定是這麼想的。另外,一個人坐在有緩衝牆的屋子地板上,像被蜘蛛纏住的蒼蠅一樣渾身上下被緊緊綁定,這時,對這樣的人,邏輯很可能起不了什麼作用。
那是一聲清脆的「啪」,就像折斷了一根樹枝。波西完全被打懵了,他呆呆看著我,圓瞪的眼睛看上去像要從眼眶裡滾落出來。他的嘴巴開了又合,合了又開,活像水族館裡的魚。
「是的。我沒看見,你沒看見。哈利,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他兩條棕色的長胳膊嗖地射出鐵欄,嘴裡喊著,「看好了,波西,看好了!」波西準備轉身,左手已經落到警棍頂端。這時,他被一把抓住,重重地直衝著約翰.考菲牢房撞去,右邊的臉正好打在鐵欄杆上。
我從迪恩手裡拿過手槍和警棍,衝著波西遞了過去,「想要嗎?」我問道。
「後來就不時踢一下門,驢子尥蹶子似的。」迪恩見了我們,大大放了心,開始喋喋不休起來。眼鏡也滑落到汗溜溜的鼻尖,他趕緊往回推推。
「波西是壞蛋,」約翰的聲音低沉,語調機械。
見我們走進去,他蹬著腳使身體往後挪了一些,很快就不動了,他肯定意識到,屋子裡無路可走,除了東南角落。
長長的一段沉默,他思量著,我幾乎能看見他腦子裡輪盤飛轉,計算著一個個可能,又排除了一個個念頭。最後,我覺得準是一條更為基本的道理佔了上風:膠帶是從嘴上撕下了,可約束衣還綁在身上,而此時他也許小便已經憋得不行了。
什麼動靜都沒有。布特也過來,伸出雙手在波西毫無表情的臉前晃晃。
「波西,如果你想一想……」
「他要幹什麼?」布特喊著,「保羅,他要幹什麼?」
「別自作聰明啦,」布特說。
哈利解開了約束衣上的最後一個扣子。波西面部扭曲,又恨又惱,甩下衣服,聽任它落在腳邊。他故意不朝我們任何一個人看。
「就脫,」我說。
「你要是亂叫,我就把膠帶再次貼上,」我警告說,「你明白嗎?」
「我呢?」哈利問道。
他一推手,身子搖晃著離開了鐵欄。布特扶他站穩了,「當心,小伙子,你沒事吧?」波西沒有回答,徑直從布特身邊走過,轉向值班桌。
終於,波西開始咳嗽了。他彎下身子,雙手撐在膝蓋上,幾乎在乾嘔。
「記住了,波西,」哈利說,「好好記住了,既往不咎。」
「馬上就好,」他說,「首先,你聽我說,這裡保羅是大頭兒,他有時候得說點文雅的話。」
他們又點點頭。我深深吸口氣,順著綠里走到禁閉室。
「是。」他走回到值班桌,開了裝著手槍和警棍的抽屜鎖,把它們拿了過來。
約翰沉重地坐到床上。我以為他會像通常那樣仰面躺倒,側過身面對牆壁,可是眼下他就坐在那裡,雙手鬆鬆地抱住膝蓋,垂著頭,吃力地用嘴呼吸著。瑪琳達給他的聖克里斯多福銀飾從襯衫口袋裡掉出來,掛在脖子上晃來晃去。他會保佑你平安,這是瑪琳達對他說的,但約翰看上去一點也不平安。他看上去好像在哈利說的那個墳墓裡取代了瑪琳達的位置。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極其迅速,差不多一分鐘,也許還不到一分鐘,一切就過去了。可是,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所有的一切,大部分都記得,因為我回家後把一切都告訴了珍妮絲,於是這一切就刻在了我的記憶裡。
「他不會死的……是嗎,約翰?」布特說著衝迪恩瞪了一眼,讓他m.hetubook.com.com
住口。
「閉嘴,聽我說,」我說道,「你對德爾幹下的,現在你活該,我們讓你罪有應得。我們只能這麼辦了。我們是商量好的,除了迪恩,而他也得跟著我們幹,因為他不幹的話,我們會讓他後悔的。是不是這樣,迪恩?」
波西劇烈地搖晃著腦袋。這一切,他不相信,也許是沒法相信。我的巴掌印清晰地顯現在他蒼白的臉上,像占卜師的印章。
他又一次點頭,這一次有點不耐煩了。
「開始是踢鬧了一會,」迪恩答道,「你給他嘴巴纏了膠帶,他還是拼命喊叫,我想大概是在罵人。」
我覺得那是憤怒和挫敗的眼淚。也許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波西走了十二三步,又停下,垂著頭。這時他站在野小子比利.華頓的牢房外。華頓還在酣睡著。整個事件發生時他一直在酣睡。現在我想起來,其實他到死都還睡著,這倒使他比其他在那裡結束生命的人幸運許多,肯定比他該有的下場幸運得多。
「好了,現在來看看好的一面,波西。我看,雖說撕掉膠帶時你的嘴唇有點痛,不過除了你的傲氣,什麼都沒受到傷害……而且,除了這屋子裡在場的幾個,誰都不會知道。我們不會傳出去的,對不對,伙計們?」
「把槍和警棍還給我,」他說道。我遞了過去。他把手槍放回槍套,把胡桃木警棍塞進棍環。
其他三人也跟了上來。
他的臉色開始變紅。我張開嘴,示意其他人往後退,但根本就沒來得及。
「看見什麼啦?」迪恩說著摘下眼鏡擦拭起來。我以為眼鏡會從他顫抖的手上掉下去,還好他捏住了。「『看見什麼啦』,這很好,就這麼說。伙計們,現在仔細聽你們的隊長說,時間有限,大家都先得搞明白,事情很簡單,我們別把它弄複雜了。」
波西抬起頭,眼睛一斜,躲開了照在他身上的燈光。他坐在地上,正舔著我綁在他嘴上的膠帶。我繞在他後腦勺的那部分膠帶已經鬆開(也許是因為出汗,還有他頭髮上的潤髮油,膠帶滑開了),而且他也有辦法把剩下的膠帶全弄掉。再有一小時,他就會扯著嗓子大喊救命了。
確切地說,他並沒有步履蹣跚,但有點站立不穩。
「而且,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把你揍個半死。我們不需要自己幹的,我們也有關係,波西,你真笨得想不到這一點嗎?他們雖然不是州府那邊的,卻知道有些事情該怎麼處理。那些人,在這裡有朋友,有兄弟,有父輩。你這樣的混蛋,他們割鼻子,割雞|巴,可樂意著呢。他們會這麼幹,讓他們所關心的人每星期可以在操練場多放三小時風。」
哈利用虛弱顫抖的聲音說著「上帝啊,來救救我們吧」。隨後,這團東西變成了耀眼的白色,就像一月的陽光照在皚皚白雪之上。一會兒工夫,煙霧消散。波西慢慢站直了,眼睛裡重新出現了空虛的神色,直順著綠里看去。
他們都點點頭。「當然不會啦,」布特說,「綠里的事情到綠里為止,一直都這樣。」
「蓄意搞砸……!」
從他眼睛裡我看見了一絲放鬆的神情,他明白,如果我要和他談談,他就很可能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了。他點點頭。
「是啊,我是要想一想,」他說著氣哼哼地從我身邊推搡著走過,「我是要好好想一想,現在就開始想,回家路上就想。你們隨便哪個下班時幫我打一下卡吧。」他走到禁閉室門前,回身掃視著我們,蔑視的神情中夾雜著憤怒和尷尬,這對我們想要保守的祕密來說,可真是十分的危險。「當然啦,除非你們想說明我為什麼提早離開。」
「我們會讓你一輩子後悔,」我繼續說下去,「我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如何蓄意搞砸了戴拉克洛的死刑……」
「馬上脫!馬上脫!立刻……」
布特邊咳嗽,邊揮手驅趕著開槍造成的煙霧。我自己也在咳,只不過到那時才注意到罷了。
我們三個相互看看,確定我們都看到了同樣的事實。「他就是把她從墳墓裡帶了回來,」哈利說道,「沒錯,是個奇蹟。」
「什麼都幹不了,」布特用與剛才一樣的平靜語調說道,「我們要倒m•hetubook•com•com楣了,是嗎,保羅?」
「一切都結束了,」布特說道。他的聲音還算平靜,但眼神裡絕對充滿驚慌。
一切都恰到好處地令他害怕,三個穿著藍制服的精怪……可是我卻暗暗地感到有一股絕望的思緒席捲而來。他也許會老實上一天或一個禮拜,繼續算計著各種情況和得失,但到最後,兩件事情會合併起來:他堅信自己的關係強大,他無法接受自己在這個場合成了失敗者。等這兩個念頭合到一塊,他就會決定告發。我們把約翰帶到瑪莉.莫斯那裡,也許的確救了瑪莉一命,這一點我絕不後悔(就像當年我們常說的,「把中國所有的茶都給我也不會」),但到頭來,我們一定會倒在拳擊臺上,裁判一定會讀秒判我們失敗。我們的行為差一點就是謀殺,一旦波西從我們身邊走開,重拾起他所謂的膽量,就根本別指望他信守諾言。
我試圖衝向前去,我想我也的確向前衝了,但行動遲重蹣跚。我伸手去掏槍,可槍帶卻還卡在胡桃木夾上,我無法把它從槍套裡拿出來。我感到腳下的地板彷彿在顫動,就像我先前在獄長那幢簡樸的科得角式房子裡感覺到的一樣。這種感覺我並不是很確定,但我看見,頭頂天花板上鐵絲罩內的一個燈泡碎了,玻璃碎片灑了一地。哈利驚叫起來。
但是那時候我顧不上約翰了。
我跟隨著他走出門,試圖想個辦法勸慰他。他現在渾身臭汗,頭髮散亂,我那一巴掌的紅印子還留在臉上。我不想讓他這個樣子離開E區。
「如果有人我該怎麼說?」哈利問道,說著掐掐我的胳膊,「『埃文呼叫』,然後退回來?」
布特打開了牢門上的雙重鎖,輕輕把約翰往裡一推,「好了,大塊頭,進去吧,休息一下,這是你該得的。我們要去解決波西這堆雜碎……」
我朝走道那邊看去,看見約翰.考菲坐在板床的一端。他的雙手又抱著膝蓋,但頭卻挺了起來,看上去一點病容都沒有了。他朝我微微一點頭,我居然也朝他點了一下頭,這讓我自己都十分驚訝,就像那天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朝他伸出手去一樣。
波西嘴一張,發出一種介於乾嚎和牛蛙鼓噪之間的聲音,吐出了一大團黑色的打著旋的東西。密度之高,有那麼一會兒我們幾乎看不見他的頭了。
他畢竟是有人頭關係的。
他聳肩的意思是:那又怎麼樣?保羅,還能怎樣?我們幹了該幹的事,而且幹得很漂亮。
「但願別出意外,」布特說,「來吧,約翰.考菲,快到家了。」
據我所知,這雙眼睛就再沒有看見過我們這一真實世界裡的東西。我剛開始寫的時候,曾說過,當布特幾個月之後發現了叮噹先生彩色線軸的碎片時,波西已住進了荊棘嶺,我並沒有說謊。他壓根兒沒進那個角落裡放著風扇的辦公室,也沒能把精神病人推來搡去。但我想,他至少有了獨用的房間。
布特衝我看了一眼,神色嚴峻而絕望。我也同樣看看他,「我們沒法把他抬上去,不過可以扶著他,」我說道,「你架著他右胳膊,我架左邊的。」
他警惕地看看我,然後點點頭。
「準備好啦?」我問他們。他們點點頭。這是我的部下,好樣的,那一晚是我最為他們感到自豪的時候。哈利和迪恩有點緊張,布特則和往常一樣堅定。「好,我來和他談。你們各位說得越少越好,事情就可能結束得越早……無論是好是糟。好嗎?」
波西點點頭。布特的手指這樣掐著他的臉,使波西看上去模樣怪異,有點像老嘟嘟。
此時,波西正靠在戴拉克洛曾住過的牢房的鐵欄杆上。他兩眼瞪得滾圓,目光呆滯,就像兩個零。我小心地走上前去,以為他會像約翰治完瑪琳達後那樣又噎又咳的,但是這並沒有發生。他只是站在那裡。
我們還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波西就拔出槍,走到華頓牢房的鐵欄杆前,槍膛裡六發子彈朝熟睡的人全數傾瀉而去。就聽得砰—砰—砰—砰—砰—砰,扳機扣得飛快。在封閉空間裡,那聲音震耳欲聾。我第二天早晨把這件事講給珍妮絲聽的時候,耳朵裡依然響個不停,幾乎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和*圖*書了。
波西的頭不搖了,眼睛依然瞪著。眼淚在他眼眶裡,但沒有掉下來。
最後,我們還真把約翰弄上了樓梯。我最大的擔心是怕他暈過去,不過他沒有暈倒。「走前頭去,看看儲藏室裡是不是有人,」我氣喘吁吁地對哈利說。
我轉身對著其他人,「迪恩,把波西的手槍和警棍拿來。」
「人們並不總能明白,文雅和軟弱不是一回事,我要說的正是這個。我才不管文雅不文雅。我這人心直口快。就這樣,心直口快:你要敢不守諾言,我們很可能就要操你的屁|眼。哪怕你躲到俄羅斯,我們也會找到你。等我們找到了你,我們就會狠命地操你,不僅操你的屁|眼,還要操你身上的每一個洞。要操得你生不如死,然後你身上哪裡流血,我們就往哪裡噴醋。你聽明白了嗎?」
我的腦子開始急速開動起來。我看看哈利和迪恩,他倆像嚇破了膽的小孩,直盯著我。我朝波西看看,他站著,雙手和下巴不住顫動。然後,我看看我的老朋友布魯特斯.霍韋。
波西尖叫起來,不過叫聲有些沉悶,就像被膠帶蒙住了似的。他又一次試圖掙脫開去,兩人的嘴唇稍稍分開了一小會,我看見一股黑色的東西旋轉著從約翰.考菲的嘴裡湧進波西.懷特莫的口中。那些沒能進入他顫抖的嘴巴去的,就從他的鼻孔裡湧了進去。接著,在波西後脖頸上抓著的手一彎,波西又被拉向了約翰的嘴,簡直給釘在了上面。
「要是擋不住,你就蹲在估計他會倒下的地方,緩衝一下嘛,」布特說道。
兩人彎下腰,胳膊頂在帆布約束衣的袖窩下,把他扶了起來。我走過去,幾乎和他鼻尖衝鼻尖。我能聞到他渾身汗水的酸臭味。部分的汗可能是他奮力想掙脫身上的束縛流下的,或是蹬門時流的(就是迪恩聽到的那幾聲),不過我覺得,大部分汗是因為他內心確鑿的恐懼:他不知道我們回來後會對他如何處置。
我們四個朝他衝過去。迪恩是最先到的,我不知道他怎麼會最先到,因為考菲抓住波西時,他還在我和布特身後,但他的確是第一個趕過去的。他抓住波西的手腕,準備把槍從他手上奪下來,但已經沒這個必要了。只見波西一鬆手,槍掉到地板上。他的目光從我們身上掃過,就好像我們都是冰面,而他的目光則是溜冰的冰刀。波西的膀胱一鬆,大家只聽得一陣低沉的嘶嘶聲,就聞到一股刺鼻的尿騷味,接著,聲音更大了,臭味更重了,他把另一邊褲子也尿潮了。他的目光定格在走廊遠處的角落裡。
事過這麼多年,現在我確信他肯定誰都沒看見,但當時我覺得他是看見的,我以為他正在恢復知覺。
「不管他從瑪莉那裡吸出了什麼,現在都進了波西的身體了,」我答道。
「嘿,」哈利略顯不快地說道,「布特,你真該去奧菲姆馬戲團,你說話可真逗。」
他離開屋子,大步走上綠里,氣惱中忘記了這條綠色的中央走廊為什麼留得那麼寬。他曾經犯過一次錯誤,僥倖沒造成後果。他不可能再僥倖一次了。
我們走過華頓的牢房,這一文不值的混小子平躺在床上,鼾聲大作。這次,他的眼睛可真是閉著的。
後來發生的事情是:天亮時與柯蒂斯.安德森見面、調查詢問、海爾.莫斯為我們安排的記者會(那時候他當然已經回來了),以及隨之而來的州政府調查委員會,這一切就像我記憶中許多的其他事情一樣,隨著年代的久遠而模糊了。不過至於在綠里上真真切切發生的事,沒錯,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沒錯,我可是很幽默的,」布特順著說道。
迪恩聽見我們的聲音,從綠里盡頭的那張值班桌邊走了過來,「感謝上帝!我以為你們再也回不來了呢,我幾乎肯定你們給逮住了,不然就是典獄長讓你們挨了槍子,或者……」他住了口,第一次真正看見了約翰,「天吶,他怎麼啦?看上去他要死了!」
「我們沒看見,」布特說道,「是嗎,保羅?」
布特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我朝哈利點點頭,他走到波西背後,動手解鬆扣鈕。
我們再次成了圍著大山的四座小丘,但這一次,山是經歷了幾百萬年風hetubook.com•com雨侵蝕的山,山岩破敗,一片淒慘。約翰.考菲緩慢地移動著腳步,呼吸聲聽上去像上了年紀的老煙鬼,但至少他在走動。
「是的,」迪恩的聲音很低。他一臉慘白,「我想是的。」
我啪的一巴掌。巴掌飛出去時,我甚至還沒想到要這麼做……不過我當然知道,事情很可能會到這個地步。甚至早在我第一次和莫斯典獄長談論波西時,也就是海爾勸我讓波西負責執行戴拉克洛的死刑那次,我就知道事情會到這一步。人的手就像是半野性半馴服的動物,大部分時間都很聽話,可有時候它會逃脫,第一眼看見東西就會撲上去撕咬。
布特沒搭理我,他雙手用力在波西鼻尖前拍了兩下。居然有反應了,或者說似乎有反應了。波西眼皮一翻,左右環顧起來,他眼神昏花,像被人砸了腦袋後奮力想恢復知覺的樣子。他看看布特,再看看我。
「沒有,」哈利回答。
波西的左手一鬆,他心愛的胡桃木警棍掉到了鋪著綠油氈的地面。
「這傢伙沒惹什麼事!自從躺下後沒動彈過,死人似的。至於波西不時踢一下門,我根本沒在意。老實說,還高興著吶。他要是真沒響動了,我還得擔心他是不是被你蒙在他嘴巴上的膠帶給捂死了呢。不過這還不是最妙的。你知道最妙的是什麼?今晚這地方安靜得像新奧爾良的聖灰星期三!整個晚上沒一個人到這裡來過!」說最後那句話時,他聲音裡充滿勝利的喜悅:「我們沒給人發現,伙計們!我們成功啦!」
那天晚上我們把約翰.考菲帶回E區時,滑輪擔架已是必須,而非奢侈了。我十分懷疑他憑自己的力氣是否能走完地道,因為彎腰走路比挺直了更費力,而對約翰.考菲這樣的人來說,地道的拱頂簡直是太低了。我很不願意出現他癱倒在地道裡的情況。要解釋我們為什麼給波西套上瘋子飯兜把他扔進禁閉室,這已經不容易了,再怎麼解釋考菲倒在地道裡?
「這樣沒用的,」我說。
「當然不會啦,我不是說真的死,」迪恩忐忑地笑了笑,「可是,天吶……」
「如果你答應不喊叫,我就把膠帶拿掉,」我說,「我要和你談談,不是比嗓門。你看怎麼樣?你會安靜點嗎?」
迪恩見我在看著華頓,笑了起來。
華頓側著身子背靠在牢房牆上躺著。我看不太清楚,但大量的鮮血浸透了床單,噴濺在水泥地面上。但驗屍官說,波西的槍法就像安妮.奧克莉。想到迪恩說的,那次波西把警棍朝小老鼠扔過去,幾乎準確命中,我對此並不驚奇。這一次,射程更近,目標又沒在移動。一槍打中腹部,一槍打中小腹,一槍打中胸部,三槍打中頭部。
「跟在後面。如果他像要向後倒了,就往前推一把。」
「給我把這混蛋衣剝了,白痴,」他邊吐唾沫邊說道。
波西正垂頭在綠里的右邊走著,我要這麼說:普通的犯人不可能搆到他。不過,約翰.考菲不是普通的犯人。約翰.考菲是個巨人,他的胳膊是巨人的胳膊。
我稍稍一斜眼,朝布特投去一瞥,發現他也想到了這一點。這倒沒讓我驚訝。霍韋太太的孩子布魯特斯很精明,一向精明。他朝我稍稍一聳肩,一隻肩膀往上抬了那麼一英寸,然後又放下,但這就足夠了。
這句話使他想起了我們上演這整齣喜劇的原由,於是他問起了瑪琳達。
「是不是像……呃……那老鼠一樣?」迪恩問道,說著他瞥了一眼戴拉克洛曾經和叮噹先生一起住過、現在已經空了的牢房,然後朝禁閉室看看,叮噹先生好像是從那裡出現的。他壓低了聲音,就像人們走進一座宏大的教堂,在裡面哪怕寂靜無聲都會讓人感覺在竊竊私語。「是不是……」他吞下了後半句話,「咳,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是個奇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