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六認為馬有各種怪癖,就像人一樣,各有不同的偏好。「提要」上提到馬的怪癖有時是天生的,有時卻是處理不當所養成的惡習,對這些有怪癖的馬,一定要妥善處置。愛咬東西的馬、愛踢腿的馬、容易受驚的馬、乘隙狂奔的馬、有空就前肢懸空的馬、甚至有在馬廄裡像熊一樣叉開雙腿站立的馬、用前肢拼命刨三合土的馬等等。總之,正如馬相不同,怪癖也是千奇百怪的。對於不管如何調|教都改不了癖性的馬,就得採取保護措施,在馬房的間木、柱子上用乾草、草蓆圍住,垂掛砂袋,以免馬的四肢、腹部受傷。
馬卒們住的宿舍,外表看起來比馬廄破舊。鐵皮屋頂,屋內舖架幾塊木板當床舖,二十個人排成二排睡覺。每一個人的床舖離地約三尺,木板約六尺長,上面放著一床棉被、兩條毛毯,在角落放了一個木匣子。每逢下雨,風一吹,牆壁就滲水,窗戶上的玻璃貼著擋風紙,從裡面看不到外面的景緻。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們過著內務生活。這二十個人原本散居在各地,接到召集令後,便被分發在一起過著團體生活。善六跟這些人一點關係也沒有,由於平日忙著照料馬和操練,根本無暇聊天。善六覺得這群來自四面八方的英雄好漢,性格、年齡就如馬一樣形形色|色。
坦白說,一個月的訓練根本就像在地獄中生活一樣,更別提能跟馬打成一片,簡直是一看到馬,一股厭煩之心便油然而生。儘管敷島比其他馬老實,肌肉勻稱,馬相俊麗,但是善六不見得特別喜歡牠。善六對敷島開始產生好感是在入伍後第三十五天,也就是六月八日傍晚回營的歸途中。那一天早上在深草練兵場練習完馱馬後,他們穿過伏見山,行軍到東之谷小栗栖村。
「好!」
於是上等兵翻開日誌,確認一下馬相後,登記敷島和大八洲的紀錄。然後說:
入伍後十天就在曬乾草、梳理馬的和_圖_書工作中渡過。從早到晚跟馬混在一起,二十名兵照料二十匹馬,這些馬的個性迥然不同,但多多少少總帶著新馬特有的桀驁不馴,一旦有一匹馬畜性大發,立刻會傳染給隔壁的馬,而造成馬場上的混亂。不過,不管馬如何狂奔,兵卒們絕不能放鬆繮繩,因為一旦陛下的馬跑掉,他們立刻會被關禁閉。另外,還規定特務兵不准騎在馬上,除了將馬牽給老兵使用外,不論何時都要陪侍在馬身旁。
但是,善六他們心裡難免懷疑這種訓練何時能派上用場?在昭和二十年太平洋戰爭中,根本用不上輓馬、馱馬輜重隊,當時已經是汽車活躍的時代了。事實上,佔四十三部隊一大半人數的第一中隊、第三中隊全是汽車隊,他們受訓的課程多半是駕駛吉普車、卡車、坦克車,以及如何拼裝修護車子。至於擁有馬匹的第二中隊,就像假兵營似地侷立於一隅,在目標不顯著的地方教育新兵。
除了照料馬之外,特務兵和步兵一樣要接受基本訓練。如前所述,在特務兵跟其他兵種有相同的升遷之道的名目下,一班發十支步槍,接受野戰訓練,假想是夜襲敵人。這種訓練通常是在馬就寢後的夜晚進行,他們要從四十三部隊的所在地墨染町往北走到深草練兵場。用完晚餐後,他們根本連喘一口氣的機會都沒有,立刻被池谷軍曹帶到練兵場操練。這個練兵場是屬於師團的,所以砲兵、步兵們都大老遠的跑來這裡操練。池谷軍曹教導這二十名班兵練習排縱隊、橫隊,教他們「蹲姿射擊」、「匍匐前進」、「刺擊」等基本動作。所謂刺擊就是跟步兵一樣,手拿前端有刺刀的三八式步槍刺向假想敵——稻草人。除了這些基本動作外,還要練習如何駕馭輓馬、馱馬。所謂輓馬就是在車上堆放貨物讓馬拉著行軍;所謂馱馬就是將貨物分放在馬背上,拉著轡行軍。這些練習也是在深m•hetubook•com.com草練兵場進行。當時由於彈藥、糧食缺乏,所以用砂代替米麥,至於彈藥箱則撿拾附近宇治川的小丸石來代替。輓馬的要領比較簡單,至於馱馬可就難了。在馬背上安上馱馬用的馬鞍,再慎重地在鞍下放上毛墊及其他裝備,最後再將裝有丸石的彈藥箱分放在馬上,這更是一門大學問。將彈藥箱放在馬上時,必須二個兵士互相合作,萬一左右繩子長短不齊或是箱子重量不一致,在行軍時貨物一定會往一邊傾斜。這樣一來,馬鞍會往左或往右滑落,鞍下毛墊一旦糾結在一起,將刺痛馬的皮膚而使馬慌亂。所以善六他們在做馱馬練習時,一定得目不轉睛地注視貨物的狀況。
然後士兵將馬牽進馬房。通常在餵水的時候,一個士兵負責兩匹馬,大約有三十匹馬同時在水槽邊喝水。可想而知這種情況有多麼擁擠。馬頭雖然小,身軀卻龐大得相當佔位子,人實在很難服侍牠們。但是,動作太慢的話,上等兵一看到天色暗下來,肚子已在咕嚕咕嚕叫餓時,便會不耐煩地頻頻催促。而服侍馬喝水實在是急不得的差事。當你要測量馬喝水的次數時,手一定要離開繮繩,按在馬的咽喉上,這時野性未脫的馬會乘隙以前肢扒土,後肢踢腿,甚至在狹窄的空間裡繞來繞去。這種情況很容易感染到其他正在喝水的馬,馬一脫繮繩即可能會狂奔。而馬一旦跑掉,士兵將被關禁閉,所以士兵在放下繮繩、手貼馬咽喉時無不全神貫注。
「上等兵同志!我來幫你們拿鞋子!」
於是他開始脫掉臉色靦腆的恩田上等兵的長靴。或許是流汗的關係,當脫下骯髒的襪子時,臭氣沖天。這時,又有一名士兵搶著拿襪子,諂媚地說:
軍中強調絕對的服從,長官叫部屬做什麼,部屬就得馬上辦,絕不能有異議,即使這個命令滑稽不合理。善六堅持一個原則,凡事不能強出頭,也和*圖*書不可以殿後,最好排在四、五名以免引人注目。入伍二十天,除了幹梳理馬、清掃馬廄等粗活外,還要接受馱馬、輓馬的訓練,因此肚子很容易餓。每天三餐都派四個人當班,挑扁擔去廚房扛東西回來。其實那時軍中的伙食並不好,只有大豆上灑點麥粉的代用食品和沒有味道的味噌湯。輪值的士兵在草地上架起釘有四支腳的四分板餐桌,其他士兵將凹凸不平的空鋁食器擺在桌上。從大桶中用杓子舀湯在碗裡,大豆和麥粉代用品則盛放在其他碗裡,由此看來很難將每碗裝得一樣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多寡不均。因此,四十隻眼睛直盯著菜量不同的碗盤,那種垂涎的眼神跟野狗又有什麼不同呢?軍曹和上等兵端起比士兵菜量多的碗筷,等到輪值士兵工作完畢後,喊聲:「開動!」。這時士兵早已等不及,一聽口令立即衝向菜量多的碗盤,十六個人爭先恐後,這時已顧不得動作文明不文明了。看到這幅光景,人跟禽獸又有什麼不同呢?動作慢的人往往分到菜量少的碗盤。善六的肚子也很餓,當然想搶到菜量多的碗盤,但是在他旁邊的都是塊頭比他大的士兵,像福井的真田、神戶的崎山、三重的重山等,搶輸他們實在很懊惱,但是又何奈呢?有時運氣不好,甚至整碗裡都是不容易消化的大豆飯。這個時候最好挑個軍曹、上等兵注意不到的地方吃,以免礙他們的眼。但是,這種不想引人注目的動作做多了還是會引起班長們的不愉快,因此若不想討耳光打,只好在工作場合上特別賣力表現,像梳理馬啦、扛彈藥等狀況。啊!照料馬雖然辛苦,但是跟人生活在一起也輕鬆不到那裡去。其實這和在馬廄裡提心吊膽怕被馬踢的心境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在照料馬的工作中,最令人頭痛的就是傍晚餵馬喝水的差事。一到下午六點,沒有出公差的人到馬廄裡列隊集合,牽出自己的馬跟出和_圖_書公差人的馬到外面餵水和飼料,這是馬臨睡前的最後一餐。馬喝水的地方是在馬廄外面的長形水泥製水槽。這個水槽兩端各有一個水龍頭,約十公尺長,貯放十公升的水。士兵一個人牽兩匹馬,按下牠們的頭讓牠們喝水,然後用手摸咽喉估計馬大約吞了幾口水,例如:敷島十八、大八洲二十左右就拒絕再喝水了。這時士兵們要拉著馬兩頰的繮繩回馬廄,向馬廄裡當班的上等兵行禮報告,例如:
小學一畢業,善六就在朽木村的郵局當郵差,每天風雨無阻地從倉持部落到「市場」局裡拿信和電報分送各處,如此渡過了十年的生涯。他每天騎著紅色腳踏車經過安曇川蜿蜒流過的比良裡谷(安曇川源自京都境內的花折嶺,流向琵琶湖),到各處送信。這樣的生活自然造成他喜好孤獨的個性。送信到各地的生涯,接觸的人比任何事物多,照理說應該充滿朝氣,神采飛揚,但事實上並非如此。由於信的內容充滿喜怒哀樂,往往碰到鼻酸的場面,令善六唏噓不已。
由於他們的動作太俐落,恩田只好隨他們去,光著腳離開。善六看那宛如母親幫小孩脫襪子,然後拿著臭襪子當寶的士兵走出門後,心想不管軍中如何重視官階與昇遷,自己也絕對不幹這種逢迎諂媚的事,郵差總有郵差應該遵守的尊嚴。
有時,在冬天大雪紛飛的深夜裡,善六得踏著蹣跚的步伐,沿著積雪深厚的安曇川送電報到深山裡的小村落。冒著大風雪敲開一戶人家,應聲而出的是一位睡眼惺忪的老婦人,當她撕開封口看完電報後,當場泣不成聲,原來這封電報是她的獨子去世的消息。善六想想有時做點好事也是應該的,於是他常常撫慰喪子之痛的老人家,往往在火爐邊耐心聽著老人家的泣訴直到天亮。十年如一日地在各個村落送信,每一家善六都不只去過一次,接觸的人真是形形色|色。有些人只要看到他經過,一定會跟他親和圖書切地打招呼;有些人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了事;有些人是熱情地款待他;有些人則像防小偷似地對他敬而遠之。有時在聚會裡,當他發表言論時,某些人便會以輕蔑的眼光鄙視他只不過是一名郵差,憑什麼表示意見。
人心難測,每個家庭的組成份子的個性都不一樣,同樣的,各個村落的風俗民情也是千奇百怪。所以郵差只要扮好送信的角色,即使聽到夫婦吵翻天,也要裝作不知情地將信塞到信箱後扭頭就走。善六入伍後,好不容易逮到空閒的機會跟這十九名戰友——侏儒、啞巴、沒手指頭的人聊天時,在宿舍入口處,恩田和寺島剛好演習完畢,拖著長靴回來,門口的士兵鰭伏立刻跑過去叫道:
「敷島十八!大八洲二十!」
池谷軍曹臉上戴著那副沒有鏡框的眼鏡,倒是頂配他那凹陷的眼睛和浮腫的下眼皮。他常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叫士兵直立不動並自摑嘴巴。尤其是侏懦反應慢半拍,態度也不圓滑,更是常常打得自己臉紅耳赤的。善六常常看到士兵無緣無故遭到長官的咆哮而受罰,心裡更是鄙視這些長官。
由於一個人要管兩匹馬,難免有時會算錯馬到底喝了多少水,有些投機取巧的士兵乾脆隨便報個數字,例如喝了十口卻報十八,反正早點把馬送進馬房早安心。上等兵也不疑有他地記錄下餵水、飼料等資料。問題是瞞得過一時,瞞不過一世。萬一馬半夜想喝水,或是因拉肚子而嘶鳴的話,那可慘了。例如:萬一出狀況的是敷島,追究責任知道是善六的話,那準會被整的七葷八素。一旦馬生病了,即使在深更半夜,全中隊的人包括士官、下士官全部都得起床待命。正因為擔負的責任如此重大,而餵水的空間又那麼狹窄,馬匹又那麼多,士兵無不視之為畏途。每天一想到這個差事就愁眉苦臉,大家無不期待這段時間有公差可出,才能把馬交給別人去侍候。
「讓我來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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