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位留著八字鬍、年過六十卻依然紅光滿面且體力健壯的局長，以及住在倉持自家附近的叔叔嬸嬸，不知他們現在過的如何？不過，善六倒是沒那股衝動想寄信給他們。叔叔的大兒子出征英帕爾，小兒子去年九月上中日戰場後就從此音訊沓茫。想起這些堂兄弟為國奉獻的精神，再看看此時正在鈴鹿附近山中忙著寫信的特務兵那副吊兒郎噹的工作態度，心中真替他們感到羞恥。善六斜眼看著崎山、真田寫信的樣子，再看看熟睡中的敷島，自己也該早點休息啦！

從伏見墨染町穿越醍醐，經過山科，善六牽著敷島越過逢坂離開大津。出東海道後走過草津，折向水口，行經關、土山、鈴鹿等地，再從松阪，穿過多喜、大台町、紀勢町後，來到尾鷲，沿著海岸線走到九鬼村，總共花了四天的時間。這段長距離的行軍比在營舍輕鬆多了，根本不必像下人一樣被班長們使喚，特務兵們都有一種解放的感覺。雖說這個季節是萬里無雲而燠熱的天氣，但是第二天卻在土山碰到一場大雨，士兵們分散在二所國小過夜，到了深夜，天氣還是冷得讓他們直打抖擻。聽說土山附近多雨，鈴鹿山陰|部落多竹林，蚊子猖獗擾人清眠。當善六等人離開伏見進入山科時，有些小學生搖旗列隊歡送他們；小休息時，更有一些住在附近國防婦女委員會的婦人們，身穿和服，肩上繫著帶子綁住袖子，忙著拿冰冷的麥茶、番茶請他們喝。只有在這個時候軍人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偉大。由於地方老百姓根本分不出騎馬的輜重兵跟牽馬的特務兵有什麼差別，因而同樣熱情地款待他們。在這段行軍的日子裡，難免有一些感人的事情發生。例如在土山過夜那一晚，有一些住在附近的村人向那些奉茶給軍人喝的婦人打聽ｍ•ｈｅtｕboｏk•coｍ.ｃｏｍ到軍隊的去向。可能是部隊中某些士兵的家屬吧？雖然知道部隊的目標是尾鷲，但不知親人是否平安健康，非得親自來看看才能安心。有一些做妻子的只知道先生最初是到京都伏見報到，聽說有軍隊行軍到住所附近的東海道，便過來看看先生是不是在裡面。當她們知道丈夫或許不是在南方戰場，而是在附近的山中或海邊工作時，心中多多少少抱著平安的希望，即使這個希望不一定能實現。

善六在這四天裡已完全熟悉敷島。啊！不！或許應該說敷島完全適應善六才恰當。敷島順著善六控制韁繩的手勢以及記牢他喲嘿、啾！啾！等口令，不管在走路時，休息時，睡覺時，敷島都顯得很溫順聽話。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敷島跟在伏見營舍馬廄時的神情迥然不同，神采飛揚，如釋重負。從行軍第二天開始，有些士兵就因為腳腫起泡而步履維艱，只有馬仍精神奕奕，甚至沒有脫隊的現象。不只敷島，甚至其他的馬也一樣，走在田間小路、草叢中時，大聲嘶嘯，豎著耳朵，抖著琵琶腿（意即肥碩的腿肚）輕快地漫步。

令善六驚訝的是，來自福井、滋賀等地的同志們於夜宿時趴在床上拚命寫信、寫明信片，隔天清晨趁著小休息或大休息時，叫住往來的農婦或老人，急忙把信交給他們，死乞活賴地要求他們代為投遞。他們只想趕快把自己移師內陸而不是到南方當砲灰的消息通知絕望的妻子與雙親。這種夾雜焦躁和喜悅的心情，迫使他們迫不及待的趁著班長、上等兵們不注意時，趕快捎信給家人，這時他們根本顧不得什麼軍規不軍規的。善六倒很慶幸自己沒有妻子，也沒什麼令他放心不下的親人。若硬要說有的話，那就是自己入和*圖*書伍後，局長找不到人替代郵差的工作，不知狀況會變得如何。

「有！」真田點點頭。

從六月十七日到戰爭結束這段期間，肥田善六的工作就是搬運木材。他每天沿著熊野灘的鋸狀海岸，越過崎嶇山道，步行在白浪滔天的海邊，從三木里到梶賀搬運木材。敷島工作很賣力。或許真如真田所說，敷島的出生地越前大野跟這個村落很類似吧！敷島現在住的馬廄是用杉皮舖蓋的屋頂，四周架上四根柱子的臨時小屋。或許這裡的環境比較適合它吧！敷島比在伏見營區時聽話。善六住的地方離馬屋約十公尺，同樣是杉皮屋頂的臨時兵營。他七點起床，立刻到馬廄餵敷島飼料、水之後，八點上工。

在這麼悠閒的一刻，善六懷疑這個國家正面臨烽火綿延、兵馬倥傯、山河動盪、風雲變色的恐怖戰爭。想想自己奉召入伍竟能跟愛馬在清靜怡人的景色中休息，真是人間一大樂事。對善六來講，這段歷史性停戰的時刻，他實在感覺不出什麼懊惱、悲傷、遺憾等心情。在他腦海裡的印象只有海岸、岬角和島上的旖旎風光，敷島悠哉地在道路旁吃草，蟬聲嘹亮高亢。

「我有兩個小孩。」

跟善六講話的是真田。這個人的故鄉是今立，跟朽木一樣位於京都北方。個性木訥樸實。善六覺得他比在神戶開雜貨店的崎山好相處，跟自己臭味相投，因此兩人相當談得來。出門在外能交到這麼一位水乳|交融的朋友真是一大收獲。

「我看大概用來埋伏用的吧！等美軍一上陸，就出其不意地攻擊他們，讓他們潰不成軍。這裡離伊勢很近，伊勢國神會保佑我們大日本帝國打勝仗……我看八成是這個理由吧！」

「我的工作一直不固定，總想不知何時會被徵召，那麼認真幹嘛呢？」真田自嘲地說著。和_圖_書

「有沒有太太呢？」

真田回答。

八月十五日正午天皇宣布終戰宣言時，善六正好沒聽到。這一天清晨，善六離開小脇兵舍，準備接運從對岸賀田海濱轉運而來的杉木。十二點時他正牽著敷島跟真田漫步在依山面海的羊腸小道上。晴空亮麗，蟬聲嘹亮。走到泉水邊，善六卸下敷島鞍上的水囊，先汲水給敷島喝，自己再用手掬水喝，然後在一棵大樹底下休息。這一天由於崎山另有任務，所以很難得只有他跟真田兩人在一起並肩工作。善六只穿著一件短褲，沒穿襯衫。太陽照在他的背上令他有點刺痛。抓一抓蚊子咬過的地方，看一下腳上長水泡的傷口，悠悠哉哉地休息一會兒後，心想大概已是正午時刻了吧！美麗的熊野灘，萬里晴空，山風習習，生氣勃勃，在這杳無人跡的寂靜山林，彷彿宇宙間只有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

「從前以產漆器聞名。我是位木工。」

日子就在帶著馬搬運木材的工作中度過，其實這跟樵夫實在沒什麼二樣。然而對善六來說，在熊野灘海岸渡過的兩個月是他畢生難忘的經驗。海岸到處是林木繁茂的岬角及島嶼。越過山頂來到江口，到處可見像島又像半島的岩山林立，風景雄偉壯麗，宛如風景明信片一樣美麗動人。對一天到晚騎著紅色腳踏車在朽木山谷裡送信的郵差來說，太平洋波濤洶湧驚拍岩岸的景緻真是畢生難逢。緊靠山崖而住的十二、三戶人家，彷彿是貼在崖與崖間的貝殼，若不仔細看還不知道這裡有住家。一到晚上，這個小漁村燈火全熄，寂靜得像是毫無人煙一樣。這麼偏僻的地方竟然還有人居住，真是不可思議。

真田的臉雖然小得像小孩子一樣，但是五官分明，顏面清秀，他嘴邊蓄著鬍鬚以顯示自己是個成年人。

善六常常感慨人的生www.hetubook.com.com命力真是不可忽視。在這一成不變的日子裡，生活沒有半點娛樂，也聽不到外界的消息。偶爾頭頂上會傳來Ｂ２９的飛機聲打破大地的寂靜；有時會聽到那些聽收音機的戰友談論名古屋市的房屋有一半被燒毀，大阪有三分之二的地方被炸毀，到處是燒黑的屍體；浜松、水戶遭敵人艦砲射中陷入火海中等等令人難以置信的新聞。啊！好像美國就要攻進本土了，不知什麼時候會在熊野灘登陸。那個時候恐怕大家都要埋伏於正在構築的洞裡迎面痛擊敵人的登陸艇吧！在目前的工作中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池谷軍曹、老兵們都到九鬼村的小隊事務所，無法監督士兵們的搬運作業，因此大家可以忙裡偷閒。當駕馭著堆滿木材的馬車通過狹窄的石子路時，對汗流浹背的士兵來說，「馬事提要」、「輜重兵操典」根本派不上用場，完全得靠自己的摸索，才能通過那窄得連錯身都有困難的羊腸小道。有時碰到長官，他們親切地問候，反而令士兵們不安。

傍晚，回到小脇的兵舍，善六始知戰爭結束的消息。這時，人心渙散，大家亂成一團。

有一個士兵用開玩笑的口吻小聲地說著。善六聽了倒覺得不無道理。已有一個月沒看到報紙，不知道現在戰況如何。那次在土山、松阪瞄了一下報紙，好像南方戰場一直在吃敗仗。

從鈴鹿經過板阪來到尾鷲，中隊兵分二路。善六所屬的第三小隊帶著二十輛輓馬用的車輛，牽著五十匹馬，沿海岸南下。六月十七日夜宿九鬼某海岸部落。

到底木材是用來做什麼，他也搞不清楚，橫豎都是松、杉、栗、柯等巨木。將戰友砍伐下來的木材堆在車上讓馬載運。八月初有時將木材運往木之本的方向，例如：九木崎、橋掛崎、三木崎、神之島、神須鼻、楯之崎、遊木戶崎、鈴置島和-圖-書等等。都是一些突出於海面的岬角或小島。聽說挖掘三木里和小脇之間的防空洞是由十六師團的工兵隊負責，至於這個傳說中的大洞到底什麼時候能完工呢？誰也不知道。只聽說運往那邊的木材是用來固定坑內的椿木，至於運往木之本町的幾乎都是松木，或許是用來提煉飛機用的機油吧。總之，按照上級交待的去做準沒錯。

「你住在越前那個地方嗎？」

在池谷軍曹的指示下，大家來到海岸邊，在田地附近有一間養蠶用的小屋，第十二班就是以這間小屋為宿舍。奇怪！部隊到底什麼時候跟這麼偏僻的村落聯絡上的呢？在三木里部落和小脇部落間，有十位上了年紀的男女開始炊事，從今天開始屯營建設。聽說在鬼木和三木里間有一個鐵路隧道，部隊打算在山麓台地中挖一個跟它平行的地下防空洞。在三木里部隊的屯兵負責運送砍自南邊賀田、梶賀、順野附近的椿木，用車輛將這些木材運到工事現場。善六他們實在搞不懂挖這麼大的洞幹什麼！

在夜宿九鬼海岸的第二天清晨，部隊又越過一座山往三木里部落前進。原本大家以為將長期逗留在九鬼海岸，結果卻來到這個連分教場都沒有的小村落。這個地方面對江口，景色優美，道路離底下的海岸相當高，波濤洶湧的海浪拍打崖邊，是一個終年強風凜冽的漁村。

一談起妻小，真田信吉的眼神無限關懷，口氣柔和。善六看著他的側影，彷彿嗅到這個木工耿直負責的一面。不管跟這個男人一起在尾鷲海岸挖防空壕或是搭船到南方戰場，他都是值得信賴的朋友。

「這些畜牲真現實。在馬廄時好像虎落平陽被犬欺一樣潦倒可憐，一到了原野就這麼欣喜若狂……肥田！你的馬跟我的馬都來自越前大野，我看牠們一定是聞到故鄉的氣味吧！」

「哦！今立的河和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