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賽姆希的妻子是個像影子般的沉默女人,她丈夫突如其來的勢力使她顯得有些抑鬱寡歡,這或許是因為身分的轉變使她必須與一些老朋友斷絕來往。而他們的兩個孩子,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和一個十四歲的女孩,雖然還算乖巧溫順,但卻絕對不可能成為什麼傑出的學者。
男孩搖搖頭。跟我來,他說。他領著費佛伯格走到門邊,向一位穿著制服的資深警察敬禮。他頭上那頂滑稽的猶太警帽和他細瘦脖子使他看起來並不像是個勇敢的英雄人物。但不久之後,費佛伯格猜想或許他那種青澀稚嫩的外表反而使他的謊言更具有說服力。
賽普西先生透過他厚重的鏡片仔細地打量費佛伯格。「現在,」他說,「那才算是一份職業。」他拿了一支筆,將卡上的高中老師幾個字完全塗掉,刪去了費佛伯格深以為傲的大學學歷,然後在卡上寫了一個職業:金屬工人。他拿了一個橡皮印章和一罐漿糊,從他的書桌中取出了一個藍色標籤。「現在,」他將證件還給費佛伯格,「現在你要是再遇到警察,你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他,你是對這個社會有所貢獻的工人了。」
當這支隊伍的人數超過一百人的時候,警察押著他們走到街角,經過醫院,然後來到了過去的歐普提瑪糖果工廠的庭院之中。當他們到達那裡的時候,庭院中已經擠滿了幾百個人犯。那些最先來到這兒的犯人佔據了曾經是馬廄的陰暗角落,在過去的歲月中,這裡曾是放置馬匹與裝滿牛奶巧克力與酒巧克力的運貨車的地方。這些犯人並不是喧譁吵鬧的粗野群眾。他們大多是專業人才,其中包括像賀爾澤這樣的銀行職員,以及幾位藥劑師與牙醫。這裡有許多老人。依靠猶太議會救濟配額過活的老人與窮人。在這個夏季,負責分配食物與生活空間的猶太議會已不像過去那般的公正無私了。
賽普西先生雖然是在一個野蠻殘忍的體制中工作,但一般認為,他仍是個和善仁慈的好人。他飛快地望了費佛伯格的識別證一眼,口中喃喃自語:「但是我們並不需要體育老師。」
然而,當費佛伯格來到波蘭銀行前面的時候,他有著相當大的自信,認為自己一定可以拿到藍卡。他很確定,身為斯皮拉孩子的家庭教師,他當然是擁有一份非常重要的工作。hetubook•com•com他的黃色識別卡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他是一位高中老師,而在一個只是稍稍有些反常現象的理性世界中,這仍是一種令人尊敬的身分。
費佛伯格過去一直不願意到奧斯卡的工廠上班,因為他認為自己並不適合那樣的工作,他是個習慣無拘無束生活的個人主義者。他並不想在單調沉悶的薩布拉西做著冗長乏味的工作,並且只能獲得一點微薄的酬勞。但他現在終於了解到美好的個人主義時代已經逝去了。人們需要一份職業來作為生命的保障。「我是個金屬工人,」他告訴賽普西。他過去曾在他的一位叔父在瑞考卡所設立的一家小金屬工廠打過短工。
這真荒唐;費佛伯格說,但是我還沒有拿到藍卡。
猶太聚居區醫院的護士們帶著水桶在人群中穿梭,據說水可以疏解人們的壓力與慌亂的緊張情緒。但事實上,這只不過是猶太聚居區醫院除了少數的氰化物之外,所能提供的唯一藥物而已。在沉默煩躁的氣氛中,老人與窮人們紛紛向護士取水飲用。
雖然擁擠的人潮使她忙了一整天都無法休息,但絲可達仍然抬著眉毛,嘴角隱隱露出了一絲微笑。她接下了他的識別卡。「我沒辦法幫你的忙,費佛伯格先生,」她告訴他,「他們沒給你標籤,所以我也沒有其他辦法。很遺憾……」
德國職員拒絕在他的識別卡上貼上那個重要的標籤。他理直氣壯地進行抗議,並打算去向奧斯卡或是德國勞工局的一位奧地利官僚賽普西先生尋求援助。在過去一年之中,奧斯卡不斷地邀請他到依馬利亞工作,但費佛伯格總是覺得全天性的工作將會嚴重影響到他那些非法的交易活動。
李查以另一個問題來答覆亨利的詢問。你拿到藍卡了嗎?當然,亨利說。那曼茜呢?曼茜也拿到了。但奧列克沒有,李查說。在細雨紛飛的黃昏時分,奧列克.羅斯納這個剛滿六歲的小男孩藏在李查和他女朋友的寬大斗篷下走出了猶太聚居區。如果當時有一個警察突然掀開斗篷的話,李查和那個好心的女孩可能就會因為這種出於友愛的營救行動而被警衛當場槍斃,而小奧列克也將會失去性命。在那個失去孩童音容笑貌的小房間中,羅斯納家族憂心忡忡地祈禱,但願自己所作的是一項明智的決定。
奧斯卡.辛德勒的黑市代理人波德克hetubook.com.com.費佛伯格在今年年初的時候,奉命擔任那個大權在握的前玻璃工人,現任猶太警察頭目賽姆希.斯皮拉孩子的家庭教師。
亨利和曼茜感到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這項建議,因此這對父母開始展開一場小型的家庭會議,而那個女孩向他們保證,她一定會用營養美味的巧克力把小奧列克養得白白胖胖的。是行動嗎?亨利.羅斯納低聲詢問。政府是不是決定進行一次行動?
這個男孩抬起頭來。費佛伯格老師,他以一種隨著過往時日一同消失的尊敬口吻喃喃低語。他的語氣就像是這個庭院中全都是罪大惡極的犯人,而他完全不知道費佛伯格老師為何會在這兒出現一般。
即使在那年夏季,住在鐵網後面的居民仍然相信猶太聚居區將會是個狹小但卻可以永遠存在的領域。在一九四一年時,聚居區內的環境確實使人對未來懷抱著美好的希望。當時有一家郵局;甚至還發行了猶太聚居區特有的郵票。當時猶太聚居區擁有自己的報紙,雖然內容大多是瓦威爾堡與波莫爾斯卡街所發布的命令,但仍然可看到一些猶太人的生活報導。在官方的許可之下,里沃夫斯卡街上出現了一家餐廳:佛爾斯特餐廳,當羅斯納兄弟由於鄉村地區的危險局勢與農民們快速消褪的熱情而返回克拉科夫之後,他們就開始在這家餐廳中演奏小提琴與手風琴音樂。在那段短暫的美好時光中,人們開始相信在不久之後,他們的孩子就可以坐在正式的學校教室中接受教育,而音樂家們也將會成立一個管絃樂團,定期在猶太聚居區中公開演奏,而這個聚居區將會成為一個類似於同業工會的環境,人們可以像是擁有共同知識的工匠或是學者們一般地相互鼓勵,過著和諧寧靜的生活。當時波莫爾斯卡街的黑衫隊官僚尚未宣布那個粉碎一切幻覺的觀念:猶太聚居區不僅是個異想天開的荒唐念頭,同時也是對於歷史理性動力的絕大侮辱。
因此,猶太人必須面對現實,這個地方和那些老人們所深深懷念的猶太聚居區完全不同。在這裡,音樂並不是一項職業。事實上,這裡並沒有任何職業。亨利.羅斯納只好無奈地到空軍基地的伙食部中工作。他在那兒認識了一個叫做李查的德國年輕人,李查身兼廚師與經理的雙重身分,而就像許多廚師一般,在他對於二十世紀的餐點和圖書料理與酒店經營的豐富知識之後,隱藏著一個愛笑愛鬧的小男孩。他和亨利.羅斯納一見如故,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而李查甚至讓這位小提琴手到城市的另一端去收取空軍基地伙食部的薪資——你根本無法信賴德國人,李查說:上次負責這份工作的人竟然捲款潛逃,到匈牙利逍遙快活去了。
費佛伯格常常告訴奧斯卡一些他在賽姆希家中所看到的趣事,每每讓奧斯卡不由得捧腹大笑。這個警察頭子是少數能擁有一整層公寓的猶太人之一。而賽姆希經常在兩幅巨大的十九世紀猶太教牧師的畫像中煞有介事地踱著方步,聆聽費佛伯格家教課程的內容,似乎是想要看到知識像牽牛花一般地,從他孩子的耳朵中一朵一朵地冒出頭來。他臉上帶著不可一世的高傲神色將一隻手插在夾克中,他相信這種拿破崙式的風度是所有具有影響力的重要人物不可或缺的姿態。
就像所有稱職的酒店經理一般,政府官員都非常喜歡李查,經常告訴他一些最新的政策走向。在六月一日,李查帶著他的女朋友來到了猶太聚居區,這個德裔波蘭女孩穿著一件寬大的斗篷,而在這個陰雨連綿的反常六月季節中,她的打扮似乎並不會讓人覺得太過怪異醒目。雖然政府明文規定,除非有著特殊任務,普通的德國老百姓並不能進入猶太聚居區中,但李查的職業使他有機會接觸到許多警界人士,而入口處的警長奧斯華.伯斯柯也跟他有著相當不錯的交情,因此他不費吹灰之力地進入了聚居區中。進入這裡之後,他們兩人立刻穿越和平廣場,按著地址找到了亨利.羅斯納的公寓。亨利非常驚訝,幾個小時之前他才在空軍基地伙食部中與李查道別,而現在這兩個人卻突然穿著如此正式的服裝來到他家中。他們的衣著使他更加強烈地感覺到今年這種反常的氣候。在過去兩天之中,猶太聚居區居民爭先恐後地來到喬瑟芬斯卡街,在過去曾是波蘭銀行的建築物前排成長長的隊伍,等著領取新的身分證明。如果你夠幸運的話,除了原先的暗褐色護照照片與代表猶太人的藍色大寫字母之外,德國職員將會在你的黃色識別卡上再貼上一個藍色標籤。那些幸運的人在走出銀行門口時,總是興高采烈地揮舞著他們那些已貼上藍色標籤的識別卡,就好像這個小標籤可以賦予他們呼吸的空間與永恆的合法生存權一和圖書般。在空軍基地伙食部、軍隊車庫、馬德瑞西工廠、奧斯卡.辛德勒的依馬利亞,以及其他軍用品工廠工作的猶太人必然可以獲得一張藍卡。但那些未獲得藍卡的人不禁感覺到他們似乎已成為失去身分的隱形人,甚至連猶太聚居區都容不下他們。
絲可達表示,只有賽普西先生才有能力幫助他,但她現在無法讓費佛伯格立刻見到賽普西。他必須等上好幾天的時間。「但是妳現在就會讓我進去的,情人,」費佛伯格毫不氣餒地死死糾纏。於是她終於被說服了。她的確是個善良正直的好女孩,因為她並未隨著那股龐大政治巨浪隨波逐流,並且在忙碌繁重的工作之中,仍然能毫不厭煩地回應個人的特別請求。但不可否認地,一個面貌醜陋的老男人或許並不能從她那兒獲得如此大的援助。
當他走出銀行之後,德國安全警察部隊、波蘭藍衣警察隊,以及猶太警察的政治部隊已開始在人行道上展開嚴厲的搜捕行動,仔細地檢查每個人的識別卡,拘捕所有未拿到藍卡的猶太人。喬瑟芬斯卡街道上已排了一長串的隊伍,那些被德國職員拒絕的男人與女人垂頭喪氣地站在那兒,等待著即將來到的恐怖命運。費佛伯格擺出波蘭軍人的架式,向其中一個警察解釋,他當然有幾個相當重要的職業。但那個警察搖著頭說:「別跟我爭論,沒拿到藍卡,你就給我乖乖地排隊。懂嗎,猶太佬?」
在這一年年尾,黑衫隊以太容易為人左右的罪名,將可憐的賽普西送到了奧希維。
費佛伯格只得加入了那支淒慘的隊伍。他在十八個月之前娶了一個名叫米拉的女孩,而他那纖細美麗的妻子一直在馬德瑞西工廠上班,因此她毫不費力地拿到了藍卡。
在這一整天之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某個來自於三支部隊的警察帶著一份名單來到這裡,所有被叫到名字的人必須在庭院門口集合,然後被黑衫隊押到普洛克辛火車站。有些人由於一種非理性的逃避心理,盡力躲開警衛的視線,縮在遠處的陰暗角落中。但費佛伯格卻大搖大擺地在大門口徘徊,企圖尋找可以給予他援助的官員。也許斯皮拉會打扮得像個電影明星般地來到這裡,並且願意運用他的力量命令警衛——伴隨著一些笨拙的冷嘲熱諷——釋放費佛伯格。然後他看到在氣焰高漲的警衛旁邊站著一個頭上戴著猶太警察帽的男孩,這個長著一和*圖*書張苦瓜臉的男孩正在閱讀一份名單,用他纖細修長的手指秀氣地捏著紙張角落。這個男孩不僅是費佛伯格在猶太警察部隊工作時的同事,同時,當費佛伯格在波德果爾地區的高中任教時,曾經擔任過他姊姊的老師。
因此,當布蘭特少尉將猶太議會主席亞瑟.羅森威格押到波莫爾斯卡街,用皮鞭柄將他痛打一頓的時候,布蘭特的目的是要打破這個瘋子對於猶太聚居區的偏執幻夢,那兒並不是個可以讓他們永久居住的家鄉,聚居區只是一個通道,一條鐵路,一個封閉的公車站。而到了一九四二年,所有能鼓舞猶太人希望的事物全都失去了蹤影。
李查表示小奧列克.羅斯納應該立刻跟他離開聚居區,住到他女朋友的公寓之中。亨利知道他必然是在伙食部中聽到了一些消息。入口的警隊不會讓這個孩子走出聚居區的,亨利說。我事先已經跟伯斯柯說好了,李查說。
這是個帶有輕蔑意味的命令,如同斯皮拉所說的:「沒錯,你知道自己並不適合做男人的工作,但至少你可以將你所受過的一些教育傳授給我的孩子。」
「但是妳可以給我藍色標籤,我的情人,」他以一種充滿誘惑力,帶著肥皂劇誇張風味的聲音說。「我正在從事好幾項重要職業,情人,我有好幾項職業呢。」
在走出大門之後,費佛伯格立刻飛快地趕到勞工局,擠開排隊的人群走到櫃檯前面。櫃檯後面坐著兩位來自於蘇德臺地區的德國女孩.健壯開朗的絲可達小姐與克諾莎拉小姐。「我的情人,情人,」他對絲可達說,「他們準備將我帶走,只是因為我沒拿到那張標籤。請妳抬起頭來看看我。」(他有著健美英挺的儀表,他過去曾代表國家參加冰上曲棍球比賽,並曾是波蘭滑雪隊的成員。)「難道我不像是那種妳們願意保留下來的有用人士嗎?」
「這位是猶太議會的費佛伯格先生,」他以一種混合了敬意與權威感的熟練官腔對警察撒謊,「他只不過是要出門去探望一些親戚。」那個警察似乎早已被他必須在這個庭院中所進行的繁重工作搞得心浮氣躁,巴不得能減少一些麻煩,因此他毫不在意地揮揮手,讓費佛伯格走出大門。費佛伯格沒有時間向那個男孩道謝,也來不及細心思索那個難解的謎團——一個有著纖瘦脖子的小孩為何會因為你曾經教過他的姊姊一些簡單知識,就肯冒著生命的危險為你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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