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奧斯卡可以從工人們憂戚的神色看出他們在猶太聚居區內所遭受到的折磨。人們無法在那兒尋到一個可以喘息的空間,無法獲得一個可以建立起個人生活習慣與家庭常軌的私密角落。而許多人開始對四周環境抱著疑神疑鬼的防備態度——和你住在同一個房間中的家人就和街上那些愛打小報告的猶太警察一樣地不可信賴——企圖在這種杯弓蛇影的氛圍中找到逃避的管道與某種奇特的慰藉。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甚至連那些神智最清楚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有誰可以信賴。「每一個房客,」一位名叫約瑟夫.鮑的年輕藝術家如此描述一間猶太聚居區的房子,「都擁有他們自己的私人神祕世界。」樓梯井邊已聽不到孩子們天真爛漫的童稚笑語。成人們在夜間因夢到被放逐而無依無靠的寂寞生活而驚醒過來,但在睜開眼睛之後,卻發現自己果真被放逐到波德果爾的某個擁擠房間中,過著無依無靠的寂寞生活——發生在夢境中的事件,以及夢境中的恐懼本質,將會在他們白天的真實生活中持續下去。在他們狹窄擁擠的房間,在聚居區的街頭巷尾,甚至在工廠大門之內,他們總是無法擺脫那些無所不在的恐怖謠言。斯皮拉已經擬定了一份新的告密名單,而這次被舉發的人數是上次的兩、三倍之多。所有的孩子都會被送到塔爾諾集體槍斃,或是丟到司圖霍夫的河流中淹死,或是送到弗洛拉夫接受思想改造,清除他們心中的猶太人傳統思想,達到徹底洗腦的目的。你家中有年老體衰的父母嗎?他們說所有五十歲以上的猶太人全都會被送到威里卡鹽礦區。去工作嗎?不是。他們會被活埋在廢棄的礦坑之中。
當公寓中的居民走到街上之後,黑衫隊強行將一家人拆散,分別帶到不同的兩支隊伍之中。那些有著正當勞工證件的青春期女兒被領到那支穩定的隊伍之中,站在那兒悲切地呼喊著她們被拉到另一支隊伍之中的中年母親。一個臉上仍然帶著在睡夢中被吵醒的慍怒之意的夜班工人被指派到穩定的隊伍之中,而他的妻兒卻被推入了另一支隊伍。這個年輕人立刻睡意全消,站在街道中憤怒地向猶太警察提出抗議。他激動地喊著,去他的藍卡!我要跟伊娃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奧斯卡.辛德勒無法在山丘上看到和平廣場的景象。但站在廣場上的潘基維就像站在山丘上的辛德勒一般,從來不曾親眼看過如此冷酷無情的恐怖暴行。他也像奧斯卡一樣地感到噁心,想要大吐一場,而他的耳邊響起一陣陣似真似幻的嘶嘶聲,就好像是頭上挨了一記重拳一般。四周一波波襲來的噪音與怵目驚心的野蠻暴行使他感到茫然失措,而他並未意識到他親愛的朋友已在廣場中央的屍體中,譜出著名歌曲〈燃燒城市,燃燒〉的作曲家格伯提格和溫文有禮的藝術家努曼都在這場大屠殺中喪失了性命。醫生們從兩條街之外的醫院狂奔到和平廣場,踉踉蹌蹌地衝進藥房,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要醫療用品。他們需要大量的繃帶——他們已將無數傷患從街道上救入醫院之中。一個醫生氣急敗壞地跑來買催吐劑,大約有十二個病人吞下了氰化物,至今仍然處於窒息或是昏迷不醒的狀態之中,隨時都可能停止呼吸。一個潘基維認識的工程師趁他妻子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將毒藥塞入口中。
他感到自己最好是不要直接跟在她的身後,因為這很可能會引起黑衫隊的注意。除了他自己的保護本能之外,他深深相信那種和*圖*書曾驅使她毫髮無傷地走出和平廣場的珍貴直覺,也將會為她找到一個可以藏身的安全地點。於是他沿著另外一條路線回到醫院之中,讓這個孩子慢慢地尋找逃生的避難所。
辛德勒最後終於滑下馬鞍摔倒在地,他發現自己竟然跪在地上緊緊地抱住一棵松樹。他感到胃中的豐盛早餐突然湧上喉間,但他極力按捺住嘔吐的衝動,這是因為他懷疑自己那具精明狡猾的身軀只不過是想要騰出空間來消化克拉庫薩街的恐怖景象。
他在心中打好腹稿,準備向一個站在行刑牆邊的黑衫隊高階軍官提出請求。他知道在跟政府機關打交道的時候不能表現得太過謙卑,同時也絕對不能向職位較低的官員提出請求。他轉過頭來望著那個孩子,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絲疑惑不安的神情,然後,帶著一種令人讚佩的冷靜態度,她開始跌跌撞撞地走在最靠近她的兩個黑衫隊警衛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出了警戒網。她的步伐慢得令人心疼,而這種景象對她的叔父造成了強烈的衝擊與難以磨滅的記憶,因此在多年之後,他仍然常常在閉上眼睛的時候,看到珍妮亞在黑衫隊閃閃發亮的皮靴叢林中蹣跚行走的小小紅色身影。但在和平廣場上,並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個小女孩。她繼續以她那種如儀式般專注神聖的踉蹌步伐走到了潘基維藥房旁邊,然後繞過轉角,小心翼翼地隱藏在街道旁邊緩緩向前行走。辛德爾醫生費了好大的勁才按住為她鼓掌歡呼的衝動。雖然這場精采的表演的確值得讓觀眾欣賞,但就表演的本質與目的而言,任何一個觀眾都會摧毀了演出的偉大成就。
他沿著廣場邊緣四處遊走,珍妮亞立刻看到了他,別叫,他想要說:我會想辦法的。他不想引起別人注意,因為這可能會使他們兩個遭遇到恐怖的命運。但事實上他根本不用擔心,他可以看出這個孩子的眼中出現了一種冷漠而陌生的神情,裝出完全不認識他的樣子。他停下腳步,為她這種既可憐又可敬的聰慧心智感到無比地震驚。這個孩子在三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她不應該從呼喚叔父的親暱舉動中獲得短暫的安慰。她知道如果讓黑衫隊注意到她的伊德克叔父,她就絕對不可能獲得真正的解救。
作為由女人生養撫育,並且必須寫信回家(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家書中寫些什麼?)的人類,他們毫無一些最基本的羞恥之心,但這並不是辛德勒所看過的最陰暗危險的層面。既然那個似乎有些善心的警衛完全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去阻止孩子看到這些殘酷的事件,他早就知道他們毫無羞恥心可言。但這個事件最危險的層面卻是,如果他們完全沒有羞恥心,那麼這就代表所有的作為都經過政府的默許。在這種情況之下,沒有人再能像從前一般,從德國文化觀念,或是領導者那些阻止人們在庭院中與辦公室窗戶旁觀望人行道上的殘酷現實的宣言中,尋到任何逃避現實的藉口。奧斯卡已經在克拉庫薩街的慘狀中看到了他的政府所作的政策宣言,而他終於了解到這絕對不是暫時的瘋狂或是精神錯亂。奧斯卡相信,這些黑衫隊員必定是在執行領導者的命令,要不然他們那個走在隊伍後面的夥伴絕對不會讓一個孩子看到這種恥辱的罪行。
他們奔馳過樹蔭濃密的森林,穿越一片美麗的草原。在路途之中,他們可以在晃動的馬鞍上看到威基爾斯卡街上的景象,最先是聚集在醫院轉角處的擁擠人群,在靠近一些之後,他們看到黑衫隊和_圖_書帶著兇猛的獵犬,橫行霸道地闖入路邊的公寓之中,無數的猶太居民湧入街道之中,雖然在烈烈金陽的照耀之下,他們身上仍然披著厚重的大衣,為即將來到的放逐命運作些準備。英格麗和奧斯卡勒住韁繩,停在樹蔭下仔細地觀看眼前的景象,立刻注意到一些先前並未看到的細節。猶太警察提著警棍與黑衫隊一起執行任務。某些猶太警察似乎非常積極地投入這種迫害自己同胞的工作,在短短幾分鐘之內,奧斯卡就看到三個行動較慢的女人肩上挨了一記警棍。在剛看到這種情形的時候,奧斯卡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種天真的憤怒。黑衫隊竟然利用猶太警察來鞭打自己的同胞。然而事實證明,某些被猶太警察打傷的居民卻因此而逃過了更為悲慘的命運。同時,猶太警察本身也面臨到新規定的威脅:如果你無法將一個猶太家庭趕到街道上,你自己的家庭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在同一天之中,當奧斯卡吞下大量的白蘭地之後,他清楚地意識到此種殘暴罪行所宣告的意義。他們會明目張膽地進行屠殺,允許目擊證人的存在,完全不避開紅衣幼兒的目光,那是因為,他們深深相信所有的目擊證人也將會被完全消滅。
在和平廣場的角落有一家由塔迪阿斯.潘基維所經營的藥房。這家藥房充滿了古老的風格與氣氛:上面寫著古老拉丁藥名的雙耳細頸瓷瓶,一百多個漆著上等釉彩的精緻抽屜,裡面藏著無數由波德果爾市民所提供的複雜藥品。潘基維在政府機關的許可與猶太聚居區醫生們的要求之下,居住在藥房樓上的房間之中。他是唯一獲准住在猶太聚居區城牆中的波蘭人。他是個大約四十出頭的沉默男人,對科學藝術等多方面的知識懷抱著相當大的興趣。波蘭印象派畫家亞伯拉罕.努曼,作曲家摩德西.格伯提格,哲學家里昂.斯坦伯格,以及擁有科學家與哲學家雙重身分的拉帕波特博士等人全都是潘基維家中的常客。這個房子也是個重要的連絡處,負責為猶太戰鬥組織與波蘭人民軍的黨員們傳遞情報與重要訊息。克拉科夫猶太戰鬥組織的幾位發起人——年輕的多列克.里貝斯金德,西蒙,以及加斯塔.德藍格——有時也會來到這裡,但他們的態度都非常的小心謹慎。他們絕對不能對塔迪阿斯.潘基維洩露他們未來的計劃,因為他們與篤信合作政策的猶太議會完全不同,猶太戰鬥組織的所有計劃都牽涉到狂熱而明顯的反抗運動。
黑衫隊蠻橫地闖入那些散發出惡臭的破爛公寓之中;一個箱子從二樓的窗口中飛出來,落在人行道上散成碎片,暗示出他們在屋中雷厲風行的搜查行動。原先藏在閣樓、衣櫃,或空碗櫥中而僥倖逃過第一波搜捕行動的幸運者,此時在惡犬的追逐之下紛紛逃出公寓,無數的男人、女人與孩子們站在人行道上渾身打顫,被殘暴兇狠的德國大獵犬嚇得不住地尖叫喘氣。這一切事件似乎全都是在瞬間發生,山丘上的兩位騎士不由得感到眼花撩亂,無法看清此種瞬息萬變的驚人景象。那些站在人行道上的人立刻被黑衫隊射殺,子彈的衝擊力將無數的人體轟到水溝對面,街道上頓時血流成河。一個母親帶著他的兒子躡手躡腳地躲到克拉庫薩街西邊的一個窗臺下面,這個小男孩大約只有八歲,但也可能是發育不良的十歲孩子。辛德勒情不自禁地開始為這對母子感到擔憂,他心中升起了一種強烈的恐懼,一股寒流隨著血液傳遍全身,使他https://m•hetubook.com•com差點兒失神摔下馬鞍。他轉過頭來望著英格麗,看到她雙手神經質地緊握著韁繩。他可以清楚地聽到她的驚呼與懇求。
辛德勒在春天與英格麗來這兒騎馬的時候就發現到這裡清楚的視野。而現在,在受到普洛克辛車站那種野蠻景象的刺|激之後,他決定恢復騎馬休閒的習慣,到這兒來觀察猶太聚居區內的情形。在營救班基爾等人脫險之後的第二天清晨(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他立刻到班德納斯基果公園的馬場中租了兩匹駿馬。這兩匹神采飛揚的駿馬身上掛著華麗精緻的馬具,而他和英格麗穿著長長的騎馬披肩,腰間繫著帥氣的皮帶,腳上著閃閃發亮的皮靴,開始向公園的方向出發。不久之後,猶太聚居區旁那片令人憂慮不安的蟻丘上出現了兩個金髮飄逸的蘇德臺年輕人。
此時,辛德勒已將馬匹送回馬廄之中。因此他並沒有站在山丘上望著紅衣珍妮亞所獲得的重要勝利,她終於成功地返回了黑衫隊將她抓走的地方。他此時已經來到了德國琺瑯器工廠的辦公室中,但他發現猶太聚居區的慘狀帶給他極為嚴重的打擊,使他完全無法專心地處理公司事務,於是他一言不發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過了許久之後,這位愛好享樂的辛德勒先生,克拉科夫最受歡迎的宴會賓客,薩布拉西揮金如土的浪蕩子,發現到在他那花|花|公|子的外表之下隱藏著一位毫不容情的嚴厲法官。奧斯卡日後將會把這一天視為一個重要的轉捩點。「在經過這一天之後,」他將會如此表示,「所有頭腦清楚的人都能看出未來將會發生什麼樣的殘酷事件。而我在當時下定決心,今後我將要運用我所有的力量來擊敗這個體制。」
珍妮亞回到了克拉庫薩街上的家中,自她搬入猶太聚居區之後,她就與叔父一同居住在這個小房間。街道上空無一人,瀰漫著一股死寂沉滯的氣氛,或許某些靠狡計與密室而逃過搜捕行動的幸運者仍然留在這裡,但他們並未出現在她面前。她走進房中,躲在床鋪底下。趕回家中的伊德克在屋外的街角處看到那些忙著進行最後一波搜捕行動的黑衫隊員正在敲擊他家的大門,但珍妮亞並沒有發出聲音。甚至當伊德克回到家中的時候,她也不曾回答他的呼喚。但他知道她躲在哪裡,他在窗簾與窗臺間的空隙中俯身查看,然後看到在垂落的床單下面,她那雙紅色小皮靴在昏黃陰暗的房間中散發出閃亮的光芒。
就在他們仔細觀察那個孩子的時候,走在隊伍後面的武裝黑衫隊員不時伸出手來穩住孩子的重心,調整她前進的方向。他的動作相當溫柔——他的年紀只不過比這個孩子大一些,在正常的情況之下,他或許會是個和藹可親的大哥哥。就算他的長官曾經要求他在看管老百姓的時候做某些善意的舉動來撫平敏銳易感的同情心,他也不可能會比現在做得更好。因此在這一瞬間,這兩個站在平臺上觀望的騎士心中的道德不安感被一種非理性的力量撫平了。但這只是一種短暫的慰藉,因為不久之後他們就看到,在女人與小孩的隊伍後面,沿著那個學步孩子蹣跚的足跡,帶著猛犬的黑衫隊立刻在街道兩旁展開嚴厲的搜捕行動。
他的目光轉向克拉庫薩街上的紅衣幼兒身上。黑衫隊就在離她半條街之遠的地方進行殘酷的屠殺;他們甚至不願等那支女人孩童隊伍轉入喬瑟芬斯卡街之後再展開行動。辛德勒無法解釋他和圖書為何會覺得此種作為更加重了這些謀殺者的罪行。但不論如何,黑衫隊乾淨俐落的冷酷行動使人清楚地意識到他們那種徹底執行工作的決心。當那個紅衣幼兒停下腳步,轉過頭來向後觀看的時候,子彈正好射中了那個躲在窗臺下的女人的脖子,而當她的孩子嚇得倒在地上低聲啜泣的時候,其中一個黑衫隊員用皮靴踏住他的腦袋,就像是要固定射擊目標一般,然後他用槍管抵住男孩的後頸——這是黑衫隊的標準作風——毫不遲疑地開槍射擊。
辛德勒與英格麗討論這個孩子的情形。這一定是個小女孩,英格麗說,女孩總是會對某種顏色懷抱著強烈的熱情,特別是這種鮮艷醒目的顏色。
在猶太聚居區南方的瑞考卡街附近有一片突起的森林公園。而這個地方就像是那些中世紀畫作中所描繪的圍城場景一般,具有一種可以窺探隱祕的親暱性,你可以在這兒登高眺望猶太聚居區南邊的街道。當你登上山脊之後,整個猶太聚居區就會一覽無遺地呈現在你面前,而當你策馬奔馳而過的時候,街道上所發生的事件就會清清楚楚地進入你的眼瞼之中。
在威基爾斯卡街的猶太聚居區醫院中上班的年輕醫生伊德克.辛德爾,從一個歇斯底里的女病人那兒聽到黑衫隊逮捕兒童的驚人消息。她在克拉庫薩街上看到一列排成整齊行進隊伍的兒童,而珍妮亞就站在那些嚇得魂飛魄散的孩子之間。辛德爾在早上將珍妮亞交給鄰居照顧,出發到醫院上班——他是小珍妮亞在猶太聚居區中的監護人,他的父母仍然躲藏在鄉村地區,正在找機會溜回聚居區,因為在今天之前,這裡似乎是比毫無屏障的鄉村要安全得多。珍妮亞一直是個很有主見的孩子,而她在今天早上毫不理會鄰居女人們要她回到叔父家中的警告,像往常一般地到四處散步漫遊。但當她返回家中之後,立刻就被黑衫隊員逮捕。而就是在此種情況之下,站在公園中的奧斯卡.辛德勒才會看到她在克拉庫薩街上的孤寂身影,並為她稚弱的年紀與無人照顧的悲慘處境而傷痛不已。
大多數的謠言都傳到了奧斯卡的耳中,而這些道聽塗說事實上是源自於一種以大聲宣揚來阻止殘酷迫害的人性直覺——以一種告訴壓迫者你也擁有與他們一般豐富的想像力的手段,來阻止悲慘命運的發生機率。但是到了六月的時候,所有最恐怖的夢魘與耳語都轉變成最具體的形式,而最令人無法想像的謠言竟然也變成了鐵錚錚的事實。
在六月初的時候,潘基維藥房前面的廣場變成了黑衫隊的重要基地。「這個地方使人們逐漸喪失了信仰,」在事過境遷的多年之後,潘基維總是帶著感嘆的口氣如此描述當年的和平廣場。在廣場中間,人們依照命令排成整齊的隊伍,黑衫隊員強迫他們把行李留下——不行,不行,我們會把行李送還給你們!在廣場西方的空牆邊,那些意圖反抗或是被發現在口袋裝藏了一些假亞利安人證件的猶太人立刻被黑衫隊就地正法,這些蠻橫的征服者甚至不曾對站在廣場中間的人群宣告執行處決的原因或是藉口。震耳欲聾的槍聲粉碎了所有的談話與希望。然而除了那些犧牲者的親友所發出的尖叫與悲泣之外,某些人——被嚇得目瞪口呆或是已對自己的生命感到絕望——卻似乎是完全不曾意識到牆邊堆積如山的屍體。當卡車駛入廣場,而猶太人所組成的部隊將屍體搬上卡車之後,那些留在廣場中的人才再度開始討論他們未來的命運。而潘基維在那天之https://m•hetubook•com•com中,不斷地聽到黑衫隊低階軍官們虛情假意的慰問之辭:「我可以向妳保證,夫人,我們是要把你們這些猶太人送到其他地方工作。妳以為我們願意浪費你們的勞力嗎?」而在那些女人們的臉上,立刻出現了一種急於相信的瘋狂欲望。而那些黑衫隊的一般隊員在剛完成牆邊的處決行動之後,立刻若無其事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指導猶太人如何在行李上貼上標籤。
辛德爾醫生立刻脫下醫師外套,飛奔到和平廣場,而他並未費神搜尋,幾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小珍妮亞,那個渾身艷紅的小女孩坐在草地上,在警衛所組成的堅固城牆中裝出一副鎮定沉著的成熟態度。然而辛德爾知道這只是一種虛假的表演,他常常必須在半夜爬起來,安慰這個被噩夢驚醒的可憐小孩。
一個拿著武器的黑衫隊員來到那個年輕人身邊。在周圍那些蒼白瘦弱的龐大猶太人隊伍的對照之下,這個穿著整潔夏天制服的黑衫隊員顯得無比地健壯紅潤。甚至連山丘上的奧斯卡與英格麗都可以看見他手中那把自動手槍所散發出的油光。這個黑衫隊員狠狠打了年輕人一拳,然後聲色俱厲地大聲怒吼。辛德勒雖然無法聽到這個狠角色的聲音,但他可以確定怒吼的內容必然與他曾在普洛克辛車站所聽到的演說如出一轍。這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差別。如果你真的想跟你的下賤猶太娼妓在一起,那就給我滾吧!於是那個年輕人往另一支隊伍走去,辛德勒看到他在路邊緊緊地擁抱他的妻子。而在這幕恩愛夫妻插曲的掩護之下,某個女人成功地避開黑衫隊的視線,悄悄地溜進公寓之中。
辛德勒也注意到威基爾斯卡街上出現了兩條不斷增長的隊伍。其中一條維持固定的狀態,但另外一條隨著不斷增加的人數,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小段隊伍被黑衫隊押到轉角處,隨後彎入喬瑟芬斯卡街,消失在那兩位金髮騎士的視線之外。辛德勒與英格麗可以輕易看出此種聚集與行動的真正意義,他們兩人就站在俯瞰猶太聚居區的松樹林旁邊,距離黑衫隊執行行動的地方僅有兩三道路口的距離。
奧斯卡的目光再度飄向那個小小的紅衣女孩。她剛才停下腳步,看到了無數忙碌奔竄的皮靴。而現在她和前面的隊伍之間已經出現了一道明顯的距離。那個和善的黑衫隊員再度以兄長般的慈愛態度扶著她趕上前去。但辛德勒先生現在卻完全無法理解他為何不用來福槍柄狠狠地推打那個紅衣孩子,因為由他的同伴在克拉庫薩街另一端的殘酷作風看來,他們的心中已不再有一絲仁慈的善意。
奧斯卡與英格麗回過頭來,策馬穿越一條空曠無人的道路,來到了一片面對著克拉庫薩街的石灰岩平臺。他們在這兒所看到的景象並不像威基爾斯卡等街那般地慌亂擁擠。一道由女人與小孩所組成的短隊伍在黑衫隊的帶領之下往皮納街的方向走去。一個警衛在最前面領路,另一個站在隊伍後面信步閒蕩,維持整體的秩序。這支隊伍的成員有些奇特:孩子的人數遠比女人要多出許多,由此可知,大部分孩子的母親並沒有待在他們身邊。在隊伍的最後面是一個剛開始學步的孩子,他東倒西歪地努力向前行走,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身上穿著鮮艷的紅色小外套與紅帽子。這個景象之所以會引起辛德勒注意力的原因是它代表了某種宣言,而它就像那個在威基爾斯卡街上向黑衫隊抗議的夜班工人所作的宣言一般地觸動人心。這個孩子所作的宣言顯然是關係到一種對於紅色的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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