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奧斯卡在某天夜晚到阿蒙別墅中作客的時候,對司令官提出了他準備帶著他的猶太工人一同離開克拉科夫的計劃。那是一個沉滯悶熱的夏末夜晚。奧斯卡的拜訪似乎使阿蒙感到十分高興。這是因為阿蒙的身體狀況已不允許他繼續毫無節制地夜夜狂歡——布蘭克醫生與葛羅斯醫生都曾經嚴重地警告阿蒙,要是再這樣暴飲暴食下去的話,他隨時都有可能突然暴斃——因此在最近這段時間中,司令官的別墅並不像過去那般地熱鬧,而愛好交際享樂的阿蒙不禁感到有些寂寞。
阿蒙是莊家,他隨即發給奧斯卡一張八點與一張五點。奧斯卡要求他再發牌,收到了一張五點與一張八。這應該足夠了。然後阿蒙替自己發牌。他繼續為自己發了一張四點,然後赫然出現了一張國王。上帝老天!阿蒙發出一聲怒吼。他在厲聲詛咒的時候也不忘保持他的紳士風度:他似乎不太願意使用褻瀆的辭彙。我輸了。他發出一陣不自然的輕笑,但奧斯卡可以感覺到他沮喪的心情。我的第一副牌,他解釋,是一張三點和一張五點。接下來的四點似乎也不會造成任何危險。然後我竟然拿到了那張該死的國王。
過了一個小時之後,阿蒙輸給奧斯卡的賭注已高達三千七百元波蘭幣,他不禁忿忿地抱怨自己的壞運氣,於是奧斯卡抓住機會,表示他們可以換一種方式下注。當他搬到捷克斯拉夫之後,他說,他必須雇用一個女僕。但在那個偏僻的地方,他絕對無法找到一個像海倫.賀希這樣聰明而又受過良好訓練的優秀僕人。那裡只有一些傻乎乎的鄉下女孩。因此奧斯卡提議讓他們兩人痛快地一局決勝負,不是贏得雙倍賭注,就是輸得一無所有。如果阿蒙獲勝的話,奧斯卡將會付給他七千四百元波蘭幣。如果他拿到的是一副大牌,那麼他就可以獲得一萬四千八百元波蘭幣。但如果是我獲勝的話,奧斯卡說,那麼你就必須將海倫.賀希列入我的勞工名單之中。
但不論如何,當依馬利亞囚犯們在當年夏末時分帶著簡單的行李前往普拉佐勞工營的時候,他們開始口耳相傳地述說一個樂觀的傳言:奧斯卡曾經表示他會想辦法運用賄賂將他們全部買回來。他曾經對加爾德說過;他曾經對班基爾說過。人們甚至可以在想像中聽到他的承諾——那種https://m•hetubook•com•com帶著冷靜的毅力,如慈父般的親切嗓音。然而當他們沿著傑洛佐林斯卡街經過行政管理大樓,以新囚犯的懷疑目光望著那些拖運沉重運石車的奴隸勞工時,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對於奧斯卡承諾的記憶已轉變為另一種難以承受的重擔。
阿蒙表示他必須考慮一下。算了吧,奧斯卡說,反正她本來也是要被送到奧希維。但阿蒙對於這個女僕有著一種奇特的依戀之情。他已經習慣了海倫無微不至的服侍,因此他無法毫不考慮地以她下注。每當他想到海倫最後的命運時,他總是認為未來他將會以個人的古怪熱情親手結束她的生命。如果他現在以她下注,並且不幸落敗的話,那麼他必須秉持維也納運動員的高貴精神,不得不放棄那種親密謀殺的強烈歡愉。
奧斯卡的辦公桌上放置著一疊來自於軍隊最高指揮部的命令。基於目前的戰爭局勢,軍方統帥告訴奧斯卡,軍方決策小組已決定關閉普拉佐與其附屬勞工營依馬利亞。依馬利亞的囚犯必須返回普拉佐勞工營,等待重新安置的命令。奧斯卡本身則必須儘快結束薩布拉西的一切工作,只能留下少數負責拆除工廠的技術人員。如欲了解更進一步的指示,他應該與柏林軍隊最高指揮部中的疏散委員會進行連絡。
或許是因為奧斯卡曾經對斯特恩述說他和阿蒙所進行的牌戲,於是在不久之後,行政管理大樓中開始流傳著關於奧斯卡遷移計劃的種種傳聞,甚至連工廠中的勞工都聽到了風聲。奧斯卡將會擬定一份辛德勒名單。而人們應該不計代價地盡力爭取列入這份名單的機會。
司令官一開始只下了一個相當節制的賭注,只有一百波蘭幣,就好像醫生也曾經為牌戲開了一份溫和處方一般。然而他不幸連連慘敗,同時當賭注提高到五百波蘭幣的時候,奧斯卡手風奇佳,竟然拿到了一副大牌,一張八與一張傑克,這表示阿蒙必須付給他相等於雙倍賭注的籌碼。
當軍方決定關閉依馬利亞的消息傳到工廠與整個勞工營房之中的時候,某些辛德勒猶太人已開始絕望地認為,今後他們再也無法找到任何安全的避難所。波爾曼夫婦是依靠他們那個冒險持用假亞利安證件的孝順女兒的懇求,才能以技術工人的身分進入依馬www.hetubook.com.com利亞,但他們此刻已開始未雨綢繆地整理行李,並以一種饒富哲學意味的豁然態度勸告他們的室友。依馬利亞已慷慨地賜予我們一年的休息,一年的豐富濃湯,與一年的理性生活。或許那就足夠了。但人們可以從他們悲戚的語調感覺到,這對故作鎮定的老夫婦現在已經在準備迎接死亡了。
最後,他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在那張契約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姓名。奧斯卡將他在今晚從阿蒙那兒贏來的所有欠款單據全數還給這位手氣奇差的司令官。在我們搬到捷克斯拉夫之前,奧斯卡說,替我好好照顧那個女孩。
但她的父親深深相信奧斯卡必然會擬定一份名單,想辦法將他的工人們救出去。在某些囚犯心中,奧斯卡的名單並不只是一份簡單的圖表。那是一份名單。那是一輛即將為他們帶來甜美拯救的神奇馬車。
當海倫.賀希走出廚房時,她並不知道藉由牌戲她已被拯救了。
猶太教牧師勒瓦托夫也抱著聽天由命的消極態度。他隨時準備返回普拉佐,與阿蒙完成那場尚未結束的死亡遊戲。伊迪絲.里郭德在遷入猶太聚居區中不久之後,就被班基爾徵召到依馬利亞擔任夜班工人,而她此刻發現到,奧斯卡雖然曾經神色嚴肅地花費幾個小時與他的猶太主管們開會討論,但他並不曾像過去一般地走到員工面前許下令人震驚的大膽承諾。或許他也和其他人一般地意志消沉,或許來自於柏林的命令已經使他喪失了鬥志。因此他現在已經不是伊迪絲在三年前所看到的那個自信滿滿的瘋狂預言家了。
奧斯卡站起身來在房中四處走動,尋到一張印著正式公文箋頭的空白紙張。他寫了一份契約書,請阿蒙在落敗之後簽上姓名:「我授權讓囚犯海倫.賀希的名字列入奧斯卡.辛德勒先生的德國琺瑯器工廠的重新安置技術勞工名單之中。」
哈洛威茲的家人也返回了普拉佐勞工營。他們的父親多列克在一年之前想盡各種方法才將他們送到依馬利亞,但現在他們竟然又回到了這裡。六歲的小男孩李察;孩子的母親瑞琴娜。現在已經滿十一歲的努西雅又開始忙著將鬃毛縫到刷柄上,不時透過工廠的窗戶望著那些緩緩駛向奧地利軍事堡壘的死囚卡車,與繚繞於山丘上的濃厚焚屍黑煙。在她離開的這一年中,m•hetubook.com•com普拉佐並不曾有著任何轉變,而這種景象將會持續到永遠。她完全無法相信這個恐怖的組織竟然會有結束的一天。
在普拉佐勞工營剛成立的時候,辛德勒曾經要求阿蒙將海倫送到依馬利亞。但阿蒙毫不考慮地拒絕了。在一年之前,所有人似乎都認為普拉佐將會經歷過幾十年的風霜才會面臨到關閉的命運,而司令官與他的女僕將會一同步入髮鬢霜白的晚年時光,或至少是因為海倫所犯的某種明顯錯誤而提早結束了他們的關係。在一年之前,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他們的主僕關係將會因為逼近里沃夫的俄羅斯軍隊而宣告結束。而奧斯卡此刻以一種輕描淡寫的方式提出了這項建議,他似乎並不認為這個建議與那種上帝與魔鬼為爭取人類靈魂而進行的牌戲有著任何相似之處。他甚至不曾詢問自己是否有權利讓這個女孩成為牌戲的賭注。如果他不幸落敗的話,他此後就不太可能以其他的方法救她脫離阿蒙的魔掌。但在那一年中,所有人的獲救機會都是同樣地渺茫與不可預期。甚至連奧斯卡自己也不例外。
在阿蒙長期性的瘋狂凌虐之中,偶爾也會出現一些短暫的反常時刻,此時阿蒙將會企圖扮演一位仁慈的主人。他曾經在某天早晨神情和悅地告訴海倫:「妳的確是個非常優秀的僕人,在戰爭結束之後,如果妳想找工作的話,我非常樂意替妳寫一封推薦函。」她知道這只不過是一個空泛的承諾,一個遙不可及的白日夢。她漠然地讓這段話語輕輕飄入她那隻被阿蒙打聾的耳朵之中。她知道總有一天,她將會慘死於阿蒙習以為常的熊熊怒火之中。
阿蒙知道「重新安置」所代表的意義,而當奧斯卡下次來到普拉佐勞工營的時候,阿蒙立刻慷慨地與奧斯卡分享他的重要知識。普拉佐的所有男性囚犯將會被送到葛羅斯─羅森。所有的女性囚犯則是必須前往奧希維。葛羅斯─羅森是一個位於下西里西亞地區的巨大採石勞工營,而德國土石工廠——這是一個分工廠遍佈於波蘭、德國,以及其他佔領區的龐大黑衫隊企業組織——將會消化葛羅斯─羅森的所有奴隸勞工。而奧希維的處理過程自然就更加直接與現代化了。
在看到這些命令之後,奧斯卡的第一個反應是一種冰冷的憤怒。他痛恨這種頤指氣使的官腔,厭惡這種某個和*圖*書在遠方的官員毫無來由地企圖毀去他所有未來計劃的屈辱感覺。那個安安穩穩地坐在柏林辦公室的男人完全不了解那些將奧斯卡與他的囚犯們緊緊地連結在一起的黑市麵包交易,竟然理所當然地認為工廠老闆全都會毫不在意地敞開大門,讓黑衫隊帶走那些與他們朝夕相處的員工。但這些命令中最令人不滿的傲慢作風卻是,那些軍隊高級主管完全不曾解釋「重新安置」所代表的真正意義。就這一點而言,法蘭克行政長官遠比他們坦率誠實,法蘭克在不久之前發表了一段引起無數惡評的演說:「當我們的軍隊獲得最後勝利的時候,那麼只要我在位一天,人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將這裡波蘭人,烏克蘭人,以及所有懶散無用的烏合之眾剁成肉醤來做餡餅,或是做任何你所想到的東西。」法蘭克具有足夠的勇氣描述出此種處理方式的精確意義。而在柏林的那些高級主管只是避重就輕地寫下「重新安置」這個空洞的字眼,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避所有的罪行指控。
在談妥這件事之後,阿蒙邀請奧斯卡和他玩一場撲克牌遊戲。他最喜歡的遊戲是黑傑克,這是法國二十一點牌戲的另一個版本。他的屬下都十分害怕這個遊戲,這是因為他們無法在不露痕跡的情況之下故意輸給司令官。因此這並不是個適合逢迎諂媚的遊戲。這是一種真正的競賽,而那就是阿蒙之所以會偏愛此種遊戲的原因。同時,奧斯卡今晚並不打算故意輸給這位司令官。他知道自己將會為那份名單而付給阿蒙一筆龐大的代價。
他們兩人坐在一起,按照醫生所開給阿蒙的溫和處方慢慢地飲用酒精成分較低的淡酒。奧斯卡對阿蒙提出他的計劃。他想要將他的工廠搬到捷克斯拉夫。他希望能帶著他的技術工人一起到那兒開創新事業。他或許也需要一些普拉佐勞工營中的技術工人。他將會請求疏散委員會為他尋找一個適當的地點,大約是在摩拉維亞地區,同時最好是處於東向鐵路網沿線地帶,這樣他就可以輕易地將工人從克拉科夫帶到西南方的偏遠地區。他別有用心地對阿蒙表示,如果阿蒙願意給予他必要的支持,他將會十分感激。感激這個辭彙總是能迅速地引起阿蒙的強烈興趣。是的,阿蒙說,如果奧斯卡能獲得疏散委員會的同意,阿蒙就會十分樂意地讓他開出一份必要的名單。https://m.hetubook.com.com
在她這種備受煎熬的痛苦生活中,訪客的溫暖微笑只不過是一種瞬間即逝的短暫慰藉。今晚,她只是柔順地將盛著咖啡的巨大銀盤放在司令官先生身邊——阿蒙現在仍然毫無節制地灌下許多加糖的咖啡——然後行了一個屈膝禮,默默轉身離去。
阿蒙有些悶悶不樂,但還不至於爆發出瘋狂的怒火。他大聲呼喚海倫.賀希,吩咐她送上咖啡。海倫走進餐廳,這個可憐的女孩就像是一個意圖譏嘲紳士僕人形象的諷刺版本,她身上仍然穿著整齊的黑色女僕服裝,但她的右眼上卻有著一塊高高腫起的瘀傷。她的身材十分瘦小,而阿蒙經常必須彎下身來,才能痛快地狠狠毆打她。這個女孩雖然認識奧斯卡,但她並未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在一年之前,他曾經信誓旦旦地保證要將她救出去。每當他到別墅中參加晚宴的時候,他總是會找機會沿著走廊溜到廚房中,關心地詢問她的生活情形。這種行為的確代表著某種溫暖的善意,旦那並不能觸及她悲慘生活的本質。譬如,在幾個星期之前,當阿蒙發現她所準備的濃湯並不符合他所要求的溫度——阿蒙在某些方面非常挑剔,溫湯、走廊上的汙垢,以及狗身上的蝨子全都是不容違反的禁忌——時,這位瘋狂的司令官立刻吩咐伊凡與彼得將海倫帶到屋外的樺樹下槍斃。然後他站在法國窗戶邊監視這場處決行動,而海倫走在彼得前面,開始以一種如耳語般的細微聲音向那個年輕的烏克蘭士兵求情。「彼得,你知道自己現在是要槍斃什麼人嗎?是海倫。那個經常送你蛋糕的海倫。你不能槍斃海倫。對不對?」而彼得以同樣的細微語聲回答她的問題:「我知道,海倫。我也不想這麼做。但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他就會槍斃我。」她俯下頭來,靠在一根血跡斑斑的樺樹枝上。她過去曾不斷地詢問司令官為何不乾脆殺了她,而她此時決定要毫無懼色地慷慨赴死,希望她這種坦然接受的態度能讓那個喪心病狂的瘋子受到一點傷害與挫折。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她情不自禁地劇烈顫抖,她知道甚至連站在遠方的阿蒙都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恐懼。她的雙腿不停地抖動,然後她聽到了阿蒙在窗口邊呼喚的聲音:「把那條母狗帶回來。我們隨時都有時間槍斃她。在這段時間之中,或許她還有些接受教育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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