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相當奇怪地,這封洋溢著正義怒火的信函卻生動地刻劃出的珍貴價值:名單上的囚犯可以獲得生命的保障,而被名單拒絕的囚犯則會面臨到難以形容的悲慘命運。但人們若是因郭德伯格的無恥罪行而責怪奧斯卡,那似乎是一種相當不公平的指控。在普拉佐混亂不堪的最後歲月中,只要名單的人數不要過分超越官方所允許奧斯卡的一千一百名囚犯限額,普拉佐的決策當局都會毫不遲疑地簽署郭德伯格所呈交的一切文件。奧斯卡當時十分忙碌,無法跟在郭德伯格身邊進行全天候的監視行動。他白天忙著跟官員們討論協商,晚上則是運用各種方法向他們獻媚討好。
穆勒將辛德爾交給一小群負責清除普拉佐勞工營的隊伍看守,然後他將會與一群生病的女囚一同被送到了奧希維。黑衫隊將會把這些失去勞動價值的女囚關入伯克瑙集中營角落的一個小囚房中,讓她們在那兒等死。然而,在營區官員的疏忽與免除營區政權騷擾的情況之下,大部分的女人都幸運地保全了性命。辛德爾則是被送到了佛洛森伯格,然後和他的兄弟們一同被拉入了死亡行軍的隊伍。他將會隱藏在一層皮革下面躲過了瘋狂屠殺的槍火,但辛德爾家最小的男孩卻在戰爭結束的前兩天慘死於死亡行軍的隊伍之中。而那就是描繪辛德勒名單的一個精確意象,有著奧斯卡的善意關懷,以及郭德伯格的毀滅性惡意,這份名單至今仍然在生存者心中挑起誘人的漣漪,而在當年十月那段絕望悲慘的歲月中,它更是深深困擾著所有普拉佐囚犯的心靈。
在奧斯卡全神貫注地處理這些複雜手續的時候,他仍然必須小心翼翼地注意那些逮捕阿蒙的黑衫隊檢查員的動態。他一直懷著以防萬一的心情,隨時等待黑衫隊將他逮捕下獄,或是——事實上這與逮捕並沒有什麼差別——對他展開嚴厲的偵訊,調查他與前任檢察官之間的交易往來與社交關係。而事實證明,奧斯卡的警戒心態是一種相當明智的判斷,因為當黑衫隊詢問那筆他們在阿蒙財物中所發現的八萬德國馬克的來源時,這位厚臉皮的前任司令官所提出的解釋之一就是:「那是奧斯卡.辛德勒送給我的,他要我對猶太人寬容一些。」因此奧斯卡隨時與波莫爾斯卡的朋友們保持連絡,希望能打聽到一些關於V部門對於阿蒙案件處理方式的重要情報。
他們沿著一條鐵路支線走了三、四公里的崎嶇山路,來到了布瑞恩利茲的工業村,在朦朧的晨光中,他們欣喜地看到了那棟已變成布瑞恩利茲勞工營的霍夫曼附屬建築的巨大身影,營區中矗立著幾座瞭望臺,四周圍著一圈鐵網,鐵網中有一座警衛營房,而在警衛營房旁邊,有著一扇通往工廠與囚犯宿舍的大門。
郭德伯格為了騰出空間容納其他人——親戚、猶太復國運動者、專業人才,或是賄賂者——而刪除了許多依馬利亞囚犯的姓名。而在這些不幸被除名的猶太囚犯之中,至少有一位曾經在日後挺身而出,向世人控訴奧斯卡背信忘義的可恥罪行。
在普拉佐的最後一個星期之中,奧斯卡忙得焦頭爛額,馬不停蹄地到處贈送禮品,討好官員,與處理複雜的文件,因此,就算他擁有干涉普拉佐內政的權力,他也沒有時間來嚴密地監視郭德伯格的一舉一動。但不論如何,根據倖存囚犯們的報告,普拉佐最後的一天一夜是一場混亂緊張的恐怖夢魘,囚犯們人心惶惶,而www.hetubook.com.com挑起恐怖夢魘的郭德伯格——主宰名單的上帝——穩若磐石坐在混亂的中心點,仍然貪婪地向囚犯們收取賄賂,任意增刪修改辛德勒的勞工名單。
由於布瑞恩利茲勞工營將會歸於葛羅斯─羅森集中營的管轄範圍之內,因此奧斯卡最後一項工作就是設法與葛羅斯─羅森的司令官哈斯布魯克少校建立起良好的關係。在哈斯布魯克的管理之下,將會有整整十萬名猶太囚犯喪生於葛羅斯─羅森的屠殺設備之中。然而當奧斯卡透過電話與哈斯布魯克協商討論,並慇懃地駕車前往下西里西亞拜訪這位少校的時候,他親切的態度卻輕易地驅散了奧斯卡所有的防備心理,使奧斯卡感覺到他似乎是最不用提防的和善人物。但奧斯卡現在已經歷許多與迷人殺手和平相處的寶貴經驗,而他立刻注意到哈斯布魯克似乎對他相當感激,認為奧斯卡的遷移計劃可以使葛羅斯─羅森帝國的版圖擴展到摩拉維亞地區。這是因為哈斯布魯克將他的龐大集中營系統視為一個偉大的帝國。他的麾下一共有一百零三個附屬勞工營。(布瑞恩利茲將會成為第一百零四個附屬勞工營,而這個有著一千名囚犯與精密工業設備的附屬組織必然會大大增加了帝國的雄厚勢力。)波蘭境內一共有七十八個哈斯布魯克附屬勞工營,另外十六個是在捷克斯拉夫地區,而德國本土中僅有十個附屬機構。這是遠超過阿蒙小小統治版圖的驚人龐大勢力。
以伊德克.辛德爾醫生的事跡為例,他曾經請求郭德伯格將他自己與他兩個弟弟的名字列入布瑞恩利茲勞工名單之中。郭德伯格當時並未給予他任何明確的答覆,而一直到十月十五日夜晚,當所有的男性囚犯排隊登上牛車的時候,辛德爾才發現他和他的兄弟並不是登記在案的辛德勒勞工。但他們仍然悄悄潛入了辛德勒勞工隊伍。而當時的情景就像是一幅具有警世意味的最後審判日蝕刻版畫——那些缺少善行標記的罪人偷偷潛入善人的隊伍,隨即被一位復仇天使驅逐出境,而普拉佐的復仇天使是一個叫做穆勒的黑衫隊軍官,穆勒氣勢洶洶地拿著一條皮鞭走到醫生面前,給了他兩記重重的耳光,左頰,右頰,然後用皮鞭在醫生的雙頰上各抽了一下,穆勒一面鞭打,一面還故作和善地詢問:「你為什麼想要加入那支隊伍呢?」
第三天,黑衫隊終於將那些列在已修改過的辛德勒名單上的八百個男人與其他囚犯分開;帶著他們到除蝨部中再洗一次澡;讓他們度過幾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於是囚犯們紛紛像鄉村居民一般地坐在他們的營房門口沉思冥想或是熱烈交談;然後在黑衫隊的押解之下,囚犯們再度來到了鐵路支線車站。他們帶著少量的麵包爬上牛車,負責監督囚犯登車的警衛全都守口如瓶,不肯告訴他們最後的目的地究竟是什麼地方。他們依照黑衫隊所規定的姿勢蹲坐在地板上,暗暗在心中描繪出中歐的地圖,不時觀察太陽的方向來進行合理的判斷,根據從車頂鐵網通風口|射入的微弱光線來推測前進的方向。他們將瘦小的奧列克抬到通風孔旁邊,而這個小男孩立刻興沖沖地向大家報告他看到的森林與山脈。囚犯中的導航專家判斷火車大約是往東南方持續前進。一切的跡象都暗示出他們的目的地必然是在捷克境內,但並沒有任何人想要說出心中的想法。
當他們進入大門之後,和圖書帶著一頂提洛爾帽子的奧斯卡隨即出現在工廠庭院中,熱忱地迎接囚犯們的到來。
在其中一個營房的中央有一間簡陋的廚房,集中營伙食部的人員正在那兒煮蕪菁湯與烤麵包。當波德克.費佛伯格從公共廁所返回營房的時候,他發現廚房的監督人員是一個他在戰前所認識的波蘭軍官。這個軍官基於過去的情誼,慷慨地遞給波德克一些麵包,並允許他睡在溫暖的廚房爐火邊。然而其他人卻必須坐在擁擠的人體鎖鏈中度過一個無眠的夜晚。
但除了無恥的郭德伯格之外,在那些意料之外的囚犯中也有一些深受奧斯卡歡迎的熟悉面孔。譬如波德克.費佛伯格,當他發現奧斯卡竟然意外地遺漏了他的名字,並因缺少鑽石而被郭德伯格無情拒絕之後,他立刻放出風聲,敲鑼打鼓地宣傳他想要買一瓶伏特加——他可以用衣服或是麵包來作為交換物品。在他買到了伏特加之後,他隨即運用各種關係弄到了一張通行證,然後帶著這瓶酒來到了傑洛佐林斯卡街的勤務兵建築,尋找在當地執行任務的謝瑞伯。他將伏特加交到謝瑞伯手中,懇求這位黑衫隊軍官逼迫郭德伯格在名單中加上他自己和米拉的名字。「辛德勒如果記得的話,」他說,「他必然會親筆寫下我們的名字。」波德克知道他此時是在為他自己與米拉懇求一線生存的希望。「沒錯,」謝瑞伯同意他的看法,「你們兩個必須列入名單之中。」這是一道複雜難解的人性謎題:我們並不知道像謝瑞伯這樣的男人為何不曾在此種時刻中詢問自己,如果這個男人和他的妻子值得我拯救的話,那麼其他人為何就必須絕望地踏上死亡之旅呢?
他們度過了整整三天的艱苦旅程。有時當列車停在鐵路支線上等待的時候,他們呼出的氣息立刻在牆上結成一層薄薄的白霜。車中的空氣十分稀薄,而當你痛快地吸入一口從縫隙中飄入的新鮮空氣時,那也是帶著一股刺骨的嚴寒與令人作嘔的惡臭。列車終於在一個陰沉寒冷的秋日黃昏停了下來。車門大大地敞開,而所有的囚犯就像是急著趕赴重要生意約會的商人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車廂。黑衫隊員帶著不悅的神情在囚犯隊伍中巡邏,沒好氣地大聲下達命令,並嚴厲指責囚犯所散發出的惡臭。「脫下所有衣服!」黑衫隊員們厲聲怒吼,「所有衣服都必須送去消毒!」囚犯們將他們的衣服放在指定地點,一|絲|不|掛地進入了營區之中。在傍晚六點的時候,他們全身赤|裸地站在這個嚴寒目的地的校閱場中。四處的樹木上覆蓋著耀眼的白雪,校閱場的地面上結了一層厚冰。這裡並不是辛德勒勞工營。這裡是恐怖的葛羅斯─羅森。那些曾經付給郭德伯格貴重鑽石的囚犯們對他怒目而視,紛紛揚言要殺了這個可惡的騙子。而穿著厚重大衣的黑衫隊員在囚犯隊伍中巡邏,用皮鞭抽打那些顫抖得太厲害的囚犯的屁股。
在第二天早上十一點時,黑衫隊將他們帶到了盥洗室。擠在人群中的波德克.費佛伯格懷疑地打量著他們頭上的噴管,焦慮不安地猜測即將從管中落下的究竟是清潔的水流還是致命的毒氣。那是真正的清水;但在水流落下之前,烏克蘭理髮師趾高氣揚地在囚犯中穿梭行走,飛快地剃下他們的頭髮、恥毛與腋毛。囚犯們柔順地挺直身軀,兩眼直視前方,讓烏克蘭理髮師用未曾磨利的剃刀粗鹵地刮下他們身上的毛髮。「剃刀實在是太和-圖-書鈍了,」一個囚犯終於忍不住地低聲抱怨。「胡說,」烏克蘭人忿忿地說,立刻在這個囚犯的大腿上劃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證明他的剃刀的確是非常鋒利。
他們讓辛德勒的勞工在校閱場中整整站了一夜,這是因為這裡並沒有可以容納新囚犯的營房。直到第二天早上,這些凍得半死的囚犯才獲准進入室內。生還者在談論到他們當年在寒風中所度過的十七個小時,描述那種難以形容的刺骨冰寒的時候,他們並未提到任何不幸的死亡事件。或許他們過去在黑衫隊統治之下所度過的艱困生活,甚或是工作量繁重的依馬利亞生涯,已使得他們鍛鍊出無比堅強的耐力與意志,足以忍受這般殘酷夜晚的折磨。雖然當天的氣候比他們過去一星期中所經歷的酷寒要溫暖得多,但那種赤身裸體暴露於蕭瑟寒風中的酷刑仍然具有謀殺的威力。然而可想而知地,某些人當時必然一心一意地惦念著他們所嚮往的布瑞恩利茲,因而暫時忘懷了周遭寒冷空氣的侵襲。
他們每天都必須進入校閱場中,沉默地立正站立整整十個小時。但在黃昏時分,當他們喝過毫無油水的清湯之後,他們可以在營區附近自由走動,和其他囚犯們聊聊天,享受一段短暫的自由時光。在晚上九點的時候,營區中將會響起一陣尖銳的哨聲,召喚他們回到營房,再度以奇特的姿勢排成擁擠的隊伍,經過另一個飽受折磨的無眠夜晚。
在第二天早上,一個黑衫隊官員來到校閱場中,尋找那個負責編篡的囚犯。普拉佐似乎並未將名單送到葛羅斯─羅森。穿著單薄粗糙囚衣的郭德伯格渾身不停地打著哆嗦,在警衛的押解之下進入了一間辦公室,而集中營官員命令他在那兒依靠記憶寫下所有的名單。直到天色轉黑的時候,郭德伯格仍然無法完成他的工作,他筋疲力竭地回到營房,但卻被一大群請求他寫下他們姓名的囚犯們吵得無法休息。潘波與其他仗義執言的囚犯也來到郭德伯格身邊,逼迫他在明天早上將亞歷山大.畢伯斯坦的名字加入名單之中。畢伯斯坦是克拉科夫第一任猶太主席,也就是那個天真樂觀的馬瑞克.畢伯斯坦的兄弟。在上星期的混亂日子中,郭德伯格不懷好意地欺騙畢伯斯坦,宣稱自己已將他的名字列入了。直到普拉佐男囚分批登上列車的時候,這位醫生才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加入辛德勒勞工的隊伍。即使是在這個令人膽戰心驚的葛羅斯─羅森之中,潘波仍然對未來懷抱著強烈的信念,因此他疾言厲色地恐嚇郭德伯格,要是這個卑鄙的小人膽敢不將畢伯斯坦列入名單,那麼就等著在戰後接受正義的制裁吧。
在洗過澡之後,囚犯們換上黑衫隊分配的橫條囚犯制服,進入了狹窄的營房之中。黑衫隊命令他們依照平底船划槳手的姿勢列隊坐在地上,每個男人都必須靠坐在後面囚犯的雙腿之間,並敞開自己的雙腿支撐前面囚犯的重量。黑衫隊運用此種方式讓整整兩千名囚犯擠入三間小營房中。帶著警棍的德國卡波坐在牆邊的椅子上看守囚犯。囚犯們像沙丁魚一般地緊緊地靠在一起——每一吋地板都塞得滿滿的——因此他們只好極力www•hetubook•com•com忍耐,直到忍無可忍的時候才敢奮力掙扎地脫離隊伍,到外面的公共廁所中解決生理問題,就算他們並不會遭受到卡波的厲聲喝斥,他們也必須無禮地跨過其他人的頭頂與肩膀,並因此而招來一片憤怒的詛咒聲。
其他的囚犯們注意到郭德伯格就像他們一樣,並未攜帶任何沉重的行李。他必然是將搜括來的貴重鑽石存放在某個普拉佐勞工營之外的友人家中。那些為了他們的叔父、兄弟,或是姊妹而希望獲得郭德伯格援助的囚犯們慷慨地讓出了一個寬敞的地點,讓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地上休息。其他人則是將下巴擱在膝蓋上,縮手縮腳地蹲在地上。多列克.哈洛威茲將六歲的李察抱在懷中。亨利.羅斯納將他的衣服鋪在地板上,讓九歲的奧列克坐得舒服一些。
每一個辛德勒猶太人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名單故事。亨利.羅斯納當時加入了辛德勒的勞工隊伍,但一個眼尖的黑衫隊員卻看到了他的小提琴,而這個諂媚的屬下知道阿蒙在出獄之後必然會想要欣賞美妙的音樂,因此他毫不通融地將羅斯納押出了隊伍。羅斯納暗暗將他的小提琴藏在大衣底下,緊緊地挾在腋窩下面,然後避開他人的目光,悄悄地溜回隊伍之中,順利地通過檢查登上了辛德勒勞工的車廂。羅斯納是少數曾經獲得奧斯卡營救承諾的囚犯之一,因此他的名字一直清晰地列在名單之中。傑瑞斯家族也是如此:以一種含糊的語氣為容器工廠的老傑瑞斯先生與恰雅.傑瑞斯太太加上了金屬工人的封號。波爾曼夫婦與勒瓦托夫牧師都是具有優先權的依馬利亞資深工作人員,因此辛德勒並不會遺漏他們的名字。奧斯卡記載於初步名單中的大部分囚犯都登上了前往布瑞恩利茲的辛德勒車廂,但這些熟悉的囚犯中或許也有些令人驚訝的意外面孔。然而像奧斯卡這般世故的商人在看到郭德伯格赫然出現在布瑞恩利茲勞工營中的時候,他並不會因此而感到迷惑不解。
奧斯卡日後將會遇到一些曾經在寒風中站立更長久時間的生還者。亞當.加爾德的年老父親加爾德先生成功地熬過了那個夜晚,年幼的奧列克.羅斯納與李察.哈洛威茲也保全了性命。
他們幾乎經過了兩天的時間才結束了這段長達一百公里的漫長旅程;當車門再度打開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時分了。他們到達了茲維陶車站。囚犯們跳下牛車,而警衛人員將他們押到了這個仍在沉睡的城市,這是一個時間似乎凍結在一九三〇年代晚期的安詳城市。在這些囚犯眼中,甚至連街牆上那些怵目驚心的海報——「禁止猶太人進入布瑞恩利茲」——都帶有一絲奇特的戰前風味。他們過去生活在一個吝於施捨他們生存空氣的殘酷世界之中。因此對他們來說,這些茲維陶民眾吝於施捨他們居住空間的舉動幾乎可算是一種討人喜歡的天真態度。
辛德勒名單中的男性囚犯在十月十五日週日來到了普拉佐的支線車站旁邊。女性囚犯必須再等待一個禮拜的時間,才能離開這個曾帶給她們無數悲痛記憶的普拉佐勞工營。雖然這八百個男人並未與其他囚犯排在一起,並登上了一輛特別為辛德勒員工所準備的專用車廂,但他們仍然與其他那些載著一千三百名前往葛羅斯─羅森的囚犯的列車連結在一起。某些人似乎隱隱察覺到他們將會在途中先經過葛羅斯─羅森,然後才能安全地抵達辛德勒的勞工營;但大部分的囚犯都深深相https://www.hetubook.com.com信他們將會直接到達布瑞恩利茲。他們已準備好忍受前往摩拉維亞偏遠地區的漫長旅途——他們願意接受旅程的所有不便與折磨,知道當列車到達鐵路交會點或是支線車站時,他們將會坐在車廂中枯等幾個鐘頭。他們或許會整整等上半天的時間,讓那些具有優先行駛權的重要列車先行通過。第一場冬雪已在上週降臨大地,而這將會是一段飽受嚴寒凌虐的痛苦旅程。每一個囚犯只能分配到三百公克麵包,他們必須靠這一點食物撐到旅程結束。每一輛車廂中只有一個盛放清水的木桶,因此囚犯們只能在角落的地板上解決生理問題,而若是車廂太過擁擠的話,他們也只好將就地在他們所站立的地點隨地便溺,讓屎尿緩緩地沿著雙腿滑落在地。然而他們知道,雖然必須在旅途中遭受到這種不人道待遇的折磨,但他們最後將會懷著喜悅的心情到達辛德勒為他們所準備的避難所。而在下一個週日,辛德勒名單中的三百個女人也將會懷著同樣的樂觀期望登上列車。
其中一位督察員對奧斯卡提出一個複雜的問題,根據官方規定,奧斯卡必須獲得柏林督察團代理部門的協助,以及負責頒發許可執照的政府機關的同意,才能順利地取得他的軍需品製造機器。但這兩個部門都對奧斯卡遷移摩拉維亞的計劃一無所知。他們對於這種輕忽的行為必然會十分介意,你最好還是事先向他們報備,否則他們很可能會在一個月之後才批准你的申請文件。奧斯卡並沒有一個月的時間。在十月底之前,普拉佐勞工營將會變成一座空城,而他費盡心機想要營救的囚犯們也將會進入奧希維或是葛羅斯─羅森。最後,他及時運用慣常的送禮賄賂手段解決了這個問題。
這是一種非常繁重的工作,舉例而言,奧斯卡透過他那些在辛德勒將軍辦公室中工作的老朋友們的關係,好不容易才獲得了運送彈殼機器與金屬壓床的轉運許可。而某些朋友花了許多時間仔細檢查文件,發現到一些可能會阻礙奧斯卡營救計劃的小問題。
當最後的日子來臨時,費佛伯格夫婦將會懷著欣喜的心情加入辛德勒的勞工隊伍。同時,他們也驚訝地發現,海倫.賀希與她的妹妹竟然也出現在隊伍之中,在過去的絕望歲月中,拯救妹妹的性命曾是海倫膽敢夢想的唯一希望。
一九六三年,馬丁.布貝爾協會收到了一封令人同情的申訴信函,寄信人是一位紐約客,一個前任依馬利亞囚犯。他在信中憤怒地表示,奧斯卡曾經在依馬利亞勞工營中保證他將拯救所有人的性命,而囚犯們為了回報他的盛情,用他們自己的勞力為奧斯卡賺得了大筆財富。但某些囚犯卻難以置信地發現他們的名字竟然未出現在辛德勒的勞工名單之中。這個男人將自己被名單遺漏的不幸事件視為奧斯卡對於他個人的背叛——他懷抱著一種類似於某個因他人謊言而涉過炙熱烈火的犧牲者的辛酸與憤怒——並理所當然地將他此後所遭遇到的所有殘酷折磨歸罪於毫不知情的奧斯卡。恐怖的葛羅斯─羅森,吞噬無數囚犯生命的茂瑟森懸崖——黑衫隊冷血地在這裡將囚犯扔下山谷,以及在戰爭結束之前的瘋狂大屠殺,這些全都是奧斯卡個人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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