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西元二〇〇〇年一月廿六日
「這是可以確定的。」霍姆說道:「唯一的問題是,他這回又會上演什麼樣的戲碼?」
史塔里諾夫盯著他。「不管你怎麼看待柯希可夫,他在克里姆林宮裡仍舊佔有一席之地。」
他們約在接近午夜時會面,地點是在聖巴西爾教堂外的廣場。一如事前安排,現場只有他們兩人,雖然雙方都有保鑣隨行,但都隱身在一段距離之外的陰影中。他們之間的信賴關係,純粹是源自於權力的交換和平衡。
美國總統巴拉德在讀到這份報告時,始終無法相信案情的真相;他一直試圖隱藏的憎惡情緒最後終於爆發出來,形成他自己也無法預期的強烈反應。
這兩個人平常總是鬥個沒完,現在居然見解一致,這倒是件稀奇的事,總統心想。接下來呢?這個世界的轉軸會從此傾斜嗎?太陽會在中午就下山了嗎?他好像正領著一支船隊前往未經開發的海域,而潛藏水底的蛟龍則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呢。
彼達謙科轉過身,抬頭看那些頂部有些不一致的圓塔。這時候,那些為觀光客而設的聚光燈已經熄滅,在黑暗中,充滿異國風味的圓塔透露著快被人遺忘的謎樣風采。
「我害怕的是我們國家的榮譽和尊嚴喪失,也害怕向美國求援將會招致屈辱,更害怕你把人民出賣給敵人!因為你相信外國會幫助我們,你把那些傢伙當成解決所有問題的神!」
波曼再次點頭,「史塔里諾夫一定會非常願意公開揭露巴什基爾的罪行,我想不出他有什麼理由不這麼做,因為巴什基爾居然背叛了他。如果史塔里諾夫不盡快重組內閣,那他的聲譽將會大受打擊,同時也破壞了我們和他之間的關係。另外,我們可以想法子讓巴什基爾接受審判,也許在聯合國召開審判庭,控告他與全人類為敵。」他停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知道這個提議或許太過武斷,但這是我們應該努力的方向。」
「拜託,伏拉和*圖*書第米爾,你誤會了,」他說:「我所要提議的事完全可以攤在陽光下,絕對不會有黑箱作業這回事——而且是實際可行的。」
「撇開政治上的需求不談,」史塔里諾夫說,「像剛才我拿納粹來打比方時,你就變得十分敏感,那麼你為何還要這樣做,彼達謙科?難道你也害怕鏡中的魔鬼嗎?」
「今天晚上我想到了聖巴西爾(即瓦西里.布拉仁)這個人。」彼達謙科說道:「這個愚蠢的聖徒,放棄了舒適的生活,赤足走在雪地上,吃些僅夠維持生命的東西;他總是宣揚真理,為了俄羅斯人民的良知而活。這樣一個好人,就連恐怖伊凡都能容忍他的諷刺言語。」
彼達謙科點了點頭。「葉爾欽沉醉在伏特加時所認為的『好』構想,如今已被證明完全不可行了。」他朝另一個方向指了指,「你有沒有注意到廣場對面那家百貨公司?」
「阿卡第。」史塔里諾夫點頭示意。
「把他視為俄羅斯的叛國者和顛覆份子……嗯,還有,國際罪犯!」國務卿波曼點頭說道:「我想我能了解法蘭的觀點,在這件事上,我同意他的看法。」
「如果我們要討論的是這個國家的事——我假設是這樣的——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也請柯希可夫來呢?」
巴拉德總統帶著微微的驚奇看著他,幾分鐘前,霍姆還主張要給俄羅斯當局一些運作空間,避免讓巴什基爾負起這場謀殺的責任,究竟是什麼事讓他立刻改變了原來的意見?難道他一向如此?巴拉德覺得這就好比是一個無神論者突然要信教,或是老煙槍加入了誓言禁煙的團體。面對這樣的副總統,他該如何應付,看來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史塔里諾夫以帶著批判的眼光掃向彼達謙科,說道:「那麼說來聽聽!我想在黎明前回到家。」
「你所說的聽起來都很不錯,不過有些事你並沒有注意到,」巴拉德總統說,「我們現在找到的證據都是基於對這整件事情的解讀,而史塔里諾夫能夠掌握的事實恐怕比我們更少……如果我們把這些證據給他看,會發生什麼事?畢竟他們這兩個人已經和_圖_書合作許多年了。」
史塔里諾夫的臉上浮起一陣略帶酸意的笑容,「我最近可沒時間去採購。」
「你不會得逞的!」他最後恨恨地開口說:「人民不會坐視祖國毀滅,他們會集結在我身後!」
史塔里諾夫目送他離開,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之中,才轉身朝著反方向離去。
彼達謙科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眼神彷彿凍結成一堵冰牆。
「我們不在那個快樂又老舊的國務院裡談,而跑來這裡,正是為了避開他,不然我們大可以來杯白蘭地,邊談邊欣賞美麗的壁飾啊。」彼達謙科帶著笑容說道。他的笑容不具備說服力,反而有一絲嘲諷的意味。「容我這麼說吧,柯希可夫算是我們三方勢力中最弱的一環,也是最愛四處窺伺的傢伙,伏拉第米爾,我們無需讓他在這裡攪和,今晚我們就下個決定,他會跟著做的。」
如果這些文件裡的結論是正確的——只是如果——那麼他心中的恨意就將不可避免了;這會讓他被批評成什麼樣的國家領導人呢?美國總統的主要政策決定,居然是以情感和突發奇想為依據!天呀,他將會成為華盛頓那些大白鯊的盤中飧!
彼達謙科舉起手要他住口。
彼達謙科的笑容即刻消失,雖然嘴角還可以看到一些笑紋。「你的措詞應該小心些。」
「你還有其他的提議嗎?我聽到的是第三次愛國戰爭嗎?」史塔里諾夫笑道:「我承認這確實是個令人激動的提議,但這真是毫無意義!偶像、煽風點火和種族優越論湊在一起,令我不得不想到紐倫堡大會。」
「啊,不過你們這些高層人士應該知道,那些在商店前大排長龍的人們都不見了吧?商店的架子上只有灰塵,我們那位死去的總統曾經大肆吹擂的榮景,現在只剩下一片無盡的空虛!」彼達謙科雙手一攤,「我們的國家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伏拉第米爾,各國對我們的糧食運補管道被堵死,那些黑社會頭子不斷地掠和圖書奪人民的財產,道德正在淪喪……」
「我們可以施壓啊。」副總統接口道:「史塔里諾夫需要我們的協助才能和柯希可夫、彼達謙科維持勢力平衡,如果我們對俄羅斯的援助源源不絕,他甚至可能因而贏得大選,我們可以向他表明,如果他不放棄巴什基爾,援助就會中斷。」
彼達謙科咯咯地笑了起來,「我可沒有一點聖巴西爾的美德。」他說著,同時轉回來面向史塔里諾夫,「我們是政客,伏拉第米爾,這是受詛咒的行業,你不覺得嗎?」
史塔里諾夫聳了聳肩,直視對方那雙灰色的眼睛。他只想趕緊把事情搞定。
「如果你們之中有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會感激不盡的。」總統說道:「我太累了,我需要得到清楚而詳盡的說明。」
史塔里諾夫並沒有回應他。在這麼寒冷的天候下,他身上裹了厚重的羊毛外套、圍巾和皮帽,而彼達謙科卻讓茂密的頭髮披散在外,甚至連大衣的第一個鈕扣都不扣上,彷彿寒風對他起不了作用。
他拍擊著桌上那份中情局/聯邦調查局的機密報告;坐在橢圓形辦公室樓下這間會議室裡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看總統發飆。中情局和聯邦調查局這兩個組織破天荒地在這次調查中攜手合作,針對彼此對時代廣場爆炸案的調查結果作評估,所得的結論卻不利於總統的俄羅斯政策,把他的計劃完全打亂了,難怪他要大發雷霆。不過,真正讓他覺得沮喪的是,如果這些評估報告是對的,他就得重新檢視自己對史塔里諾夫政權的支持是否正確。他一向以能夠察覺民意而自豪,當人民有怨言時,只要有一絲可能,他隨時都會改變政策以重新尋求支持——要不是他的民意支持度如此高,他的反對者早就把他的底給掀光了。然而就算如此,他還是無法忍受自己的政策被人無情地推翻。
「混蛋!」美國總統對國家安全會議的成員們大罵,「超級大混蛋!」
「那麼,我們只能祈禱俄羅斯獲得的會比失去的更多。」史塔里諾夫語重心長地說:「坦白說吧,阿卡第,我對你的提議不感興趣;我們沒有理由畏縮在光榮的過去。」
「這份報告明天下午前就會送到他手上,看來你們馬上就會得到答案了。我建議你們先擬妥到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該有的對應策略,等那位參議員的舞臺一準備好,你們就能照章演出!」
「你所謂的奇蹟指的是在山巔響起美國的流行音樂嗎?」
「我不管你說的是誰。」
彼達謙科動也不動地站著,用他那雙冷酷的深藍色眼珠瞪著史塔里諾夫,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抖了抖肩膀、轉過身去,橫過圓石鋪成的廣場,向自己的保鑣走去。
「如果真有必要,我不反對向史塔里諾夫下最後通牒。」他緩緩說道:「但我對他還算了解,相信我,他對人的信心是不容被低估的。」
阿卡第.彼達謙科的手放在大衣口袋內,回了他一個假假的微笑。「我很高興你同意今晚的會面,伏拉第米爾。」
這個人只是在展現他的自傲罷了,史塔里諾夫如是想。
「但我認為,這案子還有個很重要的關鍵,」國防部長羅傑.法蘭邊說邊用手捻著他那著名的山羊鬍,「如果是巴什基爾指使,那他的行動也只能代表一小撮心存報復的人,而不是掌權的政府代表——實際上,如果真是他幹的,那麼這可能是刻意要把俄羅斯國家領導人拉下臺的精密計劃。」
「歃血為盟?」泰勒突然冒出這一句。
華盛頓特區
史塔里諾夫睜大了眼瞪著他,「你真讓人吃驚啊,阿卡第!這就是我期望聽到的事嗎?」
巴拉德總統看著他。
史塔里諾夫裝出被驚嚇到的表情,「噢,你太多疑了,我指的是巴爾幹的米洛塞維奇。」
「不然呢?」
總統像交通警察一般做了個「所有來車停止」的手勢,打斷了霍姆的話。
「我同意。」國家安全顧問肯尼斯.泰勒開口說道:「或許值得一提的是,當初日本人的攻擊對象是軍事目標,而不是平民老百姓。」
「聽你說得如此有信心,也許你真有預測未來的能力吧——」史塔里諾夫說:「就像聖巴西爾一樣。」
風吹動了史塔里諾夫的衣領,他覺得寒風正一絲絲地鑽進圍巾裡,不禁有些顫抖。
史塔里諾夫停了幾秒沒有說話,他粗重的鼻息像是噴射機的排氣。
「依我看,這其中還有轉圜的空間。」副總統霍姆說道:「巴什基爾這條線索是根據推理、暗示和環境證據而來的,到目前為止,我認為要定他的罪還不太可能……」
「請https://m.hetubook•com.com聽我說,」史塔里諾夫冷靜地說道,「這個世界並不像我們兩人想像的那樣——我們所處的時代裡,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像座城堡般遺世獨立。」他停下來嚥了嚥口水,「你知道美國人在加里寧格勒蓋了一座衛星地面接收站嗎?就是羅傑.戈迪蓋的那座。等它完成後,要在聖母峰上蓋座公共電話都不是難事,我們可以和幾千哩外的人聯絡,不用電纜,只需要靠太陽能電池就行。想想看,阿卡第,這難道不是一種奇蹟?你要知道,人類在未來終究是要合作的,而不是彼此分裂!」
彼達謙科臉色一沉,然後又馬上露出那種虛偽笑容。史塔里諾夫覺得自己好像正在觀看一場變臉秀。
「天啊,彼達謙科,看看你四周,這裡沒有攝影機,所以請你省省這些故作神聖的禱詞吧!我說過了,請說重點!」
「聽我說,史蒂芬,請你仔細地聽我說,」他喘了口氣,「這和我們能不能證明無關,而是跟我們相不相信有關。這份報告建立了一個足以讓人相信的證據,指出俄羅斯內政部長和數千名美國人在美國本土死亡的事件密切相關——何況美國最大都市的市長也在死亡名單之中。」他停了一會兒,頭深埋在兩手之間,彷彿在作悲痛的告解。「這次攻擊的規模就和珍珠港一樣……而且是在我眼前發生!」
「但也許撐不了多久了。」彼達謙科說道。
「這個國家需要一位領導人,而不是三個。」彼達謙科正色說道:「三頭馬車的領導模式在這裡是行不通的,我們的人民已經不知所措了。」他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著史塔里諾夫,「為了國家的利益,我建議你辭職,把領導人的位置讓給我。」
「沒錯。」總統坐在椅子上伸直了腰。「現在,我認為我們該多放一點心思在華盛頓這裡,暫時別管莫斯科的反應了。德拉克魯現在掌控了參議院外交委員會和情報委員會,他從頭到尾就反對我們對俄羅斯的援助,這些報告一定會讓他有機會狠狠地修理我們一頓。」
「葉爾欽死後幾個小時,我們三人就組成了目前這個過渡政府,並且會持續到大選舉行。」史塔里諾夫說道:「我現在可不想和任何背後傷人的陰謀扯上關係……」
史塔里諾夫看著他,然後說道:「我希望你不是打算說自己也是如此自我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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