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個女人
第二章 人物和愁煩攜手相伴出現在荒原上

「一個年輕女人?」
「不會是花落村的那個姑娘吧?最近人們多多少少都在議論她。如果是她,那我認識;我也就能猜出發生什麼事了。」
「是的。」
「有人需要照料嗎?」
老人頗感興趣地回眸朝車窗裡瞧去,沒把眼光挪開,又開了腔,「我可以去看看她嗎?」
「那倒說的是。不過你也不見得就有理由不告訴我。我能把你或她怎麼樣呢?」
「那鎮子我很熟。她到那兒幹什麼?」
「不用說,準是個俊俏姑娘?」
由這樣一個人形,站立在黑黝黝的小山之上,使人覺得小山的輪廓給勾畫得如此完美、細膩,成了不可或缺的一筆,令人覺得十分滿意。沒有這個人形,就好像圓穹缺了個頂塔;而有了它,這龐大物體所需的建築要求全然得到了滿足。山谷、高地,以及這座古墳使整個景致十分奇怪地顯得那麼和諧,而登上古墳的這個人形更顯得與整個景致協調有致。因此,只看這一整體中的這一物體或那一物體,便會令人覺得他看到的不是一個完美的整體,而只是其中的一個零碎部分。
「是的,一個年輕女人。」
「對不起,她是誰無關緊要。」
「在角堡。」
然而,這種情況確實發生了。可以清晰地見到這個人形停止了佇立不動的狀態,邁出了一兩步,接著轉回身去。似乎受了驚嚇似的,它竟從古墳的右側走了下去,恰似一朵蓓蕾上的一顆小水珠滑落下去,然後消失了。這個人形的動作步態再清楚不過地表明出,這是一個女人。
「是的。」
在他眼前綿延前伸的便是這條漫長的、走起來十分費勁的古道,空曠寂寥,又乾又白。路的兩邊一無遮攔,可以一覽無遺地看遍荒原,它就像一個長滿烏髮的腦袋上分出的一道縫兒,將這片黑沉沉的荒原一分為二,蜿蜒而去,直至最終消失在地平線的最遠端。
等走近時,他便看出那是一輛裝有彈簧的大篷貨車,車外形跟一般馬車沒什麼兩樣,但車身的顏色很特別,一色的血紅。趕車人走在車的一側,跟他的大篷貨車一樣,他渾身上下也是一片紅。他的和_圖_書衣服、頭上戴的帽子、腳下的靴子,還有他的臉和雙手全給這種顏色染得通紅。他並不是暫時地給染紅了,這種顏色已經滲透了他的全身。
老人時不時抬眼向眼前的這條路上凝神眺望。他終於看出,在他前面很遠處,有一個移動的東西,看樣子是一輛大車,從它移動的方向看,跟他走的是同一個方向。這也是這片莽莽荒原上唯一一個會活動的小東西。它的存在只不過更表明這片廣漠是多麼孤寂冷落。車行得非常緩慢,老人顯然在一點點靠近它。
「那你就不必管啦……噯,先生,我很抱歉,我們恐怕很快就得分手了。我的小馬都很累了,我還得趕遠路,我想讓牠們在這條土坎下休息一個鐘頭。」
在向老人回致問候後,這青年便流露出不想作進一步交談的神色,儘管這時他們正一起並肩向前走去,而老人又顯出很想有個同伴攀談的意思。除了風吹過他們四周黃褐色的植草被時發出陣陣的簌簌聲、車輪的轆轆聲、兩人的腳步聲,以及兩匹鬣毛蓬亂的拉車馬的馬蹄聲外,四周再無其他聲響。這是兩匹耐勞的小種馬,是介乎蓋勒韋馬和埃克斯穆爾小馬之間的一種,在這一帶被人叫做「荒原小馬」。
假如紅土販子沒有這麼頻頻去到他的大篷車後面向車廂裡探望,那很有可能兩人會維持一言不發直到分手。等他第五次探望後轉回車前,老人便發問了:「車裡除了你的貨物外還有別的東西?」
一個老人走在這條古道上,他滿頭銀髮如同雪山。雙肩傴僂,臉容憔悴,身形衰老。他頭戴一頂上過漿的帽子,穿一件式樣很老的船員大氅和一雙鞋子;衣服的銅扣子上都刻有一個錨。他手執一根鑲銀頭手杖,完全將它當作自己的第三條腿,每走過幾英和圖書吋他就鍥而不捨地用手杖頭拄一下地。人家準會說,想當年,他一準是個海軍軍官,或是幹的這類差使。
「我動問一下,你是在哪兒遇上她的?」
她突然離去的原因馬上清楚了。隨著她的人影從右邊消失,一個擔著東西的新來者的人影,在左邊的天際映現,登上了這座古墳,將擔子放在了墳頂。跟著後面又上來了第二個、第三個,接著又是第四個,第五個,最後,整個古墳頂上全是挑著擔子的人影了。
「不行,」紅土販子生硬地答道。「天色太黑了,你沒法看清她,更何況,我也沒權利答應你。謝天謝地她睡得很好,我希望她在到家前別醒來。」
「真有你的!她為什麼要喊?」
那人形就站在那兒,就跟腳下的小山一樣,一動不動。小山突兀在荒原之上,古墳凸起在小山之上,這人形又突起在古墳之上。而在這人形之上,除了蒼穹外,就沒任何東西可加以勾畫的了。
「噢,她剛才睡著了,她不習慣旅行,覺得不太舒服,而且老不停地在做夢。」
這個坐著休息的男子瞧著這座古墳,他看清了這整個凸出物的最高點上還有某種更高的東西。它從這半圓形的古墳上戳出,就像一頂頭盔上凸出的矛尖。一個富有想像力的生人立時便會覺得那就是修建這個古墳的凱爾特人中的一個,他馬上會覺得古老的過去又在這幅景致中再現。這人似乎是最後的一個凱爾特人;在隨他的同族沉入永恆的黑夜之前在作一番沉思似的。
這位日漸衰老的海軍軍官走近去,來到了他的同行者身邊,並向他問了聲晚上好。紅土販子轉過頭,用悲傷的聲調心不在焉地回了一聲好。這是個年輕人,他的臉蛋即使不算相當英俊,但也相去不遠,沒人能否認,如果讓這張臉還其本色,應該說還是十分受看的。他的兩眼,在四周都給染紅的臉龐中怪怪地向外注視著,自有其吸引人之處:如猛禽般www.hetubook.com.com敏銳,如秋天的霧靄般澄藍。他沒留頰鬚也沒留唇鬚,這就讓人一眼可見他下半部臉的柔和輪廓。他的雙唇很薄,儘管讓人看出他正在沉思,但時不時的,嘴唇會抽動一下,很讓人動心。他穿一身緊身的燈心絨衣褲,質地講究,還不算舊,就他從事的職業來說,這種料子的衣服算是選對了;不過,他的工作又使這身衣服的本色蕩然無存。這身衣服恰到好處地顯出了他健美的體形。他周身有一種富足的氣質,讓人知道,就他的職業而言,他過得還算不壞。看到他的人很自然地便會生出這麼一個疑問:這麼一個大有前途的青年為什麼竟這樣埋沒了自己討人喜歡的外貌,挑上了這麼一種少有的職業?
「我妻子!」對方苦澀地說,「她才不會同我這樣的人結親呢。不過,我可看不出我有什麼理由要把這事告訴你。」
「不是,先生,那裡有個女人。」
這個人形太像這個一動不動的整體的一個組成部分了,因之,猛然間看到它動彈起來,就會使人覺得那真是個奇怪的現象。這一整體的主要特徵便是靜止不動——這人形也是整體的一部分——因而,任何一部分的靜止被打破,便讓人覺得不可理解。
這以後沒過多久,車廂裡傳出一聲輕弱的叫聲。紅土販子急忙跑到車後,朝裡張望,然後又再次走上前來。
老人一看便知道了這是怎麼回事。這個趕著車的旅人是個賣紅土的小販,從事這種職業的小販將紅土賣給農夫用來染紅他們的羊。從上個世紀以來,從事這一行業的人已在韋塞克斯郡迅速消亡,現今也只能在農村裡見到,就像動物世界中日益稀絕的渡渡鳥。這是一種稀罕、有趣、幾近絕跡的行業,是一個將已經消亡的過去和蓬勃興起的生活方式加以連繫和*圖*書的環節。
「咳,不必……去多說了。不過,她這會兒累得要死,渾身不舒服,這就是她這麼不安寧的原因。一小時前她才打了個盹,那使她好過一些。」
紅土販子看著老人的身影越去越遠,直至變成了古道上的一個小黑點,並消逝在漸漸濃厚的夜幕裡。他這才從吊在大車下的一捆乾草中取出一些乾草,往兩匹馬跟前扔了些,然後用其餘的乾草在車旁的地上給自己弄了個休息的草墊,他在上面坐了下來,身子靠在車輪上。他聽到車廂裡傳出一陣輕細柔和的呼吸聲。他對此顯得很滿意,若有所思地觀察著眼前的情景,似乎在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
紅土販子仔細打量了一下老人的臉。「好吧,先生,」他終於開口說道,「我不是在今天才認識她的,可話說回來,我不認識她或許反倒更好些。不過,她跟我毫無關係,我跟她也不曾搭訕;再說,如果當時那兒有一輛更好的馬車能捎上她的話,她也根本不會搭上我的車。」
老人毫不在意地點點頭,紅土販子掉轉馬頭拉車走到那塊草場上,道了聲,「晚安。」老人回了一聲禮,又像先前一樣趕自己的路了。
「你可以這麼說吧。」
「夥計,你車裡有個孩子?」
在這天色轉換的時刻,埃頓荒原裡的山谷本身就在表現出一種遲鈍、停頓而猶豫不決的狀況,因而,深思熟慮、循序漸進而後行,看來確實就是人們在此時辦事有責任遵循的一種方針了。此時的情景具有一種與之不可分的恬靜安寧,這種恬靜實際上並不是一種停滯,而是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緩緩進程。如果一個健康的生命卻顯得幾近死氣沉沉,這倒會引起人的注意了;此時的荒原既表現出荒漠的渺無生氣,但同時又孕育著那種在小牛奶場、甚至在森林裡所具有的蓬勃生氣,這就會引起那些思索這片荒原的人的注意,就像通常情況下人們聽到某種吞吞吐吐、言不由衷的陳述時,就會倍加注意一樣。
展現在紅土販子眼前的地貌,從古道起便逐漸向荒原腹地上升。它包容著小丘、溝壑、山嶺、斜坡,一個接一個向前延伸,直到被遲暮未盡的天際處一座兀然突起的高山所擋住。這位旅人的眼光在這片景象上逗留了一會兒,最後停在了天邊一個引人注意的物體上。那是一個古墳。這個凸出的土丘的高度超出一般的墳堆,在這片荒原上,在這座最孤寂的高山上,它占據了一個最突出的位置。儘管從山谷這邊看去,它的樣子就像是巨人阿特拉斯額頭上的一個肉疣,但實際上,這個凸起物可真夠龐大的。它簡直就是這片荒原世界的主軸。和圖書
這齣以天幕為背景的人形皮影戲明顯不過地說明了,那個女人同這夥取代她的位置的人沒一點關係,她是在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人,她登上古墳的目的顯然跟這些人不同。我們的這位觀察者的思緒更集中於那消逝了的孤寂人影身上,在他的想像中,她要比那批新來者更有趣,更重要,更具有一段值得去了解的故事,他下意識地便把後來者視作了闖入者。不過,他們停在了古墳頂上,把它占據了;如今,那位先前單獨行動,像女王般獨自統領了這片荒僻的原野的孤獨人兒,看來一時間是不會再重新返回了。
「倒回四十年,這事倒會讓我挺感興趣的。她莫不是你妻子吧?」
「她是誰?就住在這一帶?」
他們就這麼向前走去,紅土販子不時離開同行的旅伴,跑到大篷車後面,從一扇小窗子朝車廂裡探望。他的眼神總顯得十分焦慮不安。看一下後他就又回到老人身邊,老人又會對鄉村景況之類議論上一兩句,對此,紅土販子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一下,接著,兩人便又會陷入沉默。這種沉默並沒給他們帶來什麼不自在;徒步旅行者走在這種荒漠孤僻之地,往往在見面互致問候後,便會緩緩前行數英哩而不作什麼交談;相互的接觸變成了一場無言的交談,在城市裡遇上這種情況,只要誰想分道揚鑣,便立即可免去這種情況,而在眼下這麼個地方,只要仍然維持這種接觸,那就說明彼此在這種無言的交談中得到了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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