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迷戀
第一章 我的心便是我的王國

「是這麼回事,是這回事兒!」
事實似乎是,經過許多世紀以來,幻想已破滅,希臘人的那種生活觀(或者不管稱做什麼觀)已經永遠改變了。希臘人只是猜想的東西,我們已對它瞭如指掌;他們的埃斯庫羅斯所想像出來的東西,我們在襁褓中的孩子就已經感覺到了。由於我們揭示了自然法則的缺陷,並且看到了人類由於自己的作為而落入的那種窘迫境地,那種在一般情況下的舊式的肆意狂歡作樂便變得越來越不可能了。
事實上,就在約布賴特離開家鄉之前,他的名聲便傳開到了一個令人尷尬的程度。「如果你的名聲超過了你的財富,那可是件糟糕事,」西班牙的耶穌會會士格拉西安這麼說過。六歲上,約布賴特便問出了一個《聖經》上的難題:「第一個穿上褲子的人是誰?」於是從荒原最邊緣的地方都傳來一片讚揚聲。到了七歲時,在沒有水彩顏料的情況下,他用捲丹花瓣和覆盆子汁畫出了滑鐵盧之戰圖。如此這般到了十二歲時,他便至少在兩英哩範圍內以一個藝術家和學者而出名。一個人在三四千碼距離裡出了名,而在同樣情況下另一個人的名聲卻只能傳到六百到八百碼的距離,那前者必定是自有一套的了。或許克萊姆的名聲,就跟荷馬一樣,在某種方面得歸於他的處境的種種偶然性吧,但不管怎麼說,他是挺有名氣的。
「喲,要不然,這話我是任怎樣也不想說的,」費厄韋坦率地說道,「不過既然你已提到了hetubook.com.com,約布賴特少爺,我得承認我們剛才是在談論你。我們大夥都猜不透,你做那種精巧玩藝的生意都為自己掙出這麼大的名聲了,卻幹嘛這麼在家閒待著——喏,就是這麼回事兒。」
他如何選擇上這個職業的詳情細節就無需贅述了。在他父親死後,鄰近一位先生仁慈地一口承諾,要引這孩子去開創一個事業,這個承諾便使他得以被送到了蓓蕾口。約布賴特並不想去那兒,但要有個開始也只有如此。然後他去了倫敦,再過不多久,他便到了巴黎,在那兒一直逗留至今。
「哼,他又不能在這兒開一家鑽石鋪。」薩姆說。
「我真弄不明白,如果他不打算長住下來,那他為什麼將這麼兩隻沉沉的箱子帶回家來;他究竟想在這兒幹什麼,只有上帝知道了。」
「一個人如果在外邊混得很好的話,是不會在這兒無所事事地窩上兩三個星期的,」費厄韋說。「他腦子裡又有什麼花招了,你們就信我這話好了。」
「是啊,巴黎一準是個迷人的好地方,」漢弗萊說。「富麗堂皇的櫥窗,管樂吹奏,鑼鼓喧天;而我們這兒,出得門便是整日風吹雨淋的……」
「在這世上他根本不可能實現這個計劃,」費厄韋說。「過幾個星期他就能學會不這樣看問題了。」
「哎,當然,你就猜吧。」薩姆說。
克萊姆重又穿過荒原走去。
「這個年輕人心地倒好,」另一個人說,「不過,就我來說,我想他最好還是去做他的生意。」
因為這樣,當鄰近的農人偶然提到他的名字時,一邊聽的人便會問,「呃,克萊姆.約布賴特,他如今在幹些什麼?」談到一個人時,人們十分自然會提出的問題便是,他正在幹什麼?給人的感覺就是,跟我們大多數人不一樣,他不m.hetubook.com.com會不在幹些特別的事。隱隱約約地還會讓人覺得,他一定在涉足於某種不是好便是壞的特別的行業。而真摯的希望便是他會幹得不錯。私底下卻相信他會把事情幹得一團糟。五、六個趕著大車經過的舒適的商人都是淑女店的常客,他們中一半的人多半談的便是這個話題。事實上,儘管他們不是埃頓荒原的居民,可當他們一邊抽著長長的陶土菸斗,一邊看著窗外的荒原時,談的卻總是這件事。打孩提時代起,克萊姆就同這荒原結下了不解之緣,因而任何人只要看到這片荒原,就不會不想到他。這一來,人們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談到:如果他發了筆財成了名,那對他倒是件大好事;可如果他成了世上一個可憐的落魄之人,那倒是一個講述這事的人的好題材。
在克萊姆.約布賴特的臉上,隱隱可見他將來的典型面容。如果說,今後還會出現一個藝術的古典時期,那麼那個時期的菲迪亞斯或許會雕刻出這樣的面容。早期的文明進化過程中,對生存具有一種強烈的激|情,而現在卻把生活看作是一種不得不去應付的事情,這種觀點最終一定會徹底融進進化了的種族的體質中,他們的面部表情將作為一種新的藝術起點而被接受。人們已經覺得,如果生活並沒有擾動一個人,沒在他臉上留下一絲痕跡,或是在他身上看不出有絲毫潛心顧及自己的跡象,那這個人實在是離現代的意識太遠了,簡直不能算作是一個現代人。形體美麗的男性是人類年輕時候的驕傲,但現在這種美麗卻幾乎變得不合時宜了,於是我們會揣測,在某個什麼時候,形體美貌的女和圖書性是否就不會同樣變得不合時宜。
人們總對他抱有一種期望,因此沒等他在家裡待上多長日子,荒原上便開始顯出了一片極大的好奇心:為什麼他會在家待這麼久。一般假期該有的一段時間過去了,可他依然沒走。就在托馬茜結婚那一星期的星期日,大夥兒都在費厄韋家門前理髮,於是便對這個問題議論開了。當地人理髮總是在星期日的這個時辰,接著居民們便在中午進行星期日的鄭重行事的沐浴,這以後過一小時便輪到鄭重其事地換上星期日的服裝了。在埃頓荒原,一直要到午餐時分才算正式開始過星期日,不過即使到了那時分,它還不能算作一個完整無缺的星期天。
還沒等別人發表更多的猜測想法,約布賴特已經走近了;一見到這夥等理髮的人兒,他便轉身朝他們走來。他大步上前,以挑剔的眼光盯住他們的臉看了一會兒後,沒作什麼開場白便開口道,「噯,鄉親們,讓我來猜猜你們剛才一直在談什麼來著。」
「對不起,我們還以為你就是那個意思呢。」
「不,你們誤解我了,」克萊姆懇切地說。「這種生活實在是非常令人消沉的。不過我根本沒意料到,我的工作卻比什麼都更令人消沉,極其空虛,極其無聊,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去幹比這更陰陽怪氣的事了。這一切讓我決定了:我要放棄這種生活,我要盡力在我最了解的人中間去追尋一種更合乎理性的工作,我對他們才是最有用的。我回了家,我就是想這樣來實現我的計劃。我要在離埃頓荒原盡可能近的地方開設一個學堂,這樣我就還能走回來,在我母親家裡辦一所夜校。不過一開始我必須學一陣子,獲得應有的資格。好了,鄉親們,我得走了。」
「我來告訴你們吧,」約布賴特以別人全然意想不到的懇摯語氣說。和圖書「我一點也不感到遺憾能有這麼個機會。我回到家來,是因為經過一番仔細考慮後,我覺得自己在這兒可能不會像在別處那樣毫無用處。不過這也是我在最近才發現的。在我第一次離家時,我認為這地方根本不值得為它費心思。我那時覺得我們這兒的生活太微不足道了。好比說,用油來抹亮靴子而不是用黑鞋油來擦靴子,用笤帚來撣去衣服的灰而不是用一把衣刷,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
他長大成人,受人幫助出外闖蕩人生。命運是會捉弄人的,它讓克萊夫從當上一個書記員作為他生涯的開始,讓蓋伊開始時是當一個亞麻布零售商,讓濟慈開始時是當一個醫生,還有成千的人以成千的古怪職業作為其事業的發端,摒棄了荒涼而貧瘠的荒原,進入了一個以追求自我放縱和虛榮炫耀為目的的職業中去。
「唉,等我的看法改變以後,我的事業就變得非常沒勁了。我發覺我正在想變得跟那些簡直跟我完全不同的人一樣。我正盡力想丟棄一種生活而去過另一種生活,可這種生活卻並不比我以前了解的那種生活更好。只不過有些不同罷了。」
「不,不——你們錯了,並不是這麼回事。」
「是在談我吧。」
將來具有這種新認識的理想主義者所具有的面容特徵,大約會和約布賴特這一類人的面目十分相像的。旁hetubook•com•com觀者的眼光之所以被吸引,並不是因為他的容顏如畫,而是將他的臉看作一頁內涵豐富的書頁;並不是只看他的表面臉容,而是為臉容所銘刻下的神情所吸引。從象徵主義的角度來看,他的臉容是十分吸引人的,就好像內在的普通聲音通過語言而變得十分動人,也好像內在十分簡單的字體在書寫中變得十分有趣一樣。
「就是,眼見得是不同哪。」費厄韋說。
在他還是個孩子時,人們就一直對他抱有一種期望。除了這一點外,其他的一切卻都顯得十分混亂。他可能會以一種有獨創性的方式獲得成功,他也或許會以一種獨創性的方式徹底墮落,兩種可能似乎同樣存在。只不過有一點是絕對肯定的那就是他不會囿於自己出生的這種環境。
這些個星期日上午的理髮工作總是由費厄韋來做的,遭他擺佈的人脫去了外衣,坐在屋前的一個劈柴墩子上,鄰居們則圍在四周閒拉呱兒,漫不經意地看著那剪下的縷縷頭髮隨風而起,往天上的四面八方飛去,出了視線。不管是夏日還是冬季都是這樣,除非風比平素刮得更猛烈,碰到這種時候,便把木墩挪過幾尺放到屋角附近。當費厄韋在剪刀的起落中一邊講述著發生的種種故事時,要是有人抱怨光著個腦袋,沒穿外衣,坐在戶外太冷的話,立時就會被說成算不上是個男子漢。如果這種理髮工具在你耳下弄出一個小口,或是木梳在你脖子上拉出一道傷痕,你便縮頸叫喊,臉上的肌肉抽動一下,人們便會認為這是種嚴重不端的行為,因為你得知道,費厄韋幹這一切全是免費的啊。星期天的下午,要是某個人的後腦勺上出現了一道血痕,他便完全可以這麼向人解釋,「要知道,今天我理了髮。」
他們看見荒原遠處約布賴特正悠然走過,於是便引出了這場關於這個年輕人的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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