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他回答:「走了。永遠。永遠離開了,真是他媽的免除了麻煩,我說。有那個高郎納森在,這房子就怪裏怪氣的,有種病態,又吵又叫的。我告訴你,真他媽的免除了麻煩。」
「你說什麼,永遠?」
納森說:「他還引介了一套消除扁蝨的計劃……」
那時我做了一件難以說明,而且,恐怕也是十分怯懦的事。我已經站起來,就要(我可以感覺到我的脈搏強烈的震動)傾身向前,揪住納森的衣領,將他拉起身與我正面相對,一如亨弗萊.鮑嘉在許多部電影中的動作。我無法再忍受納森對她的糟蹋了。但是我雖站起身,又有一股難耐的憤怒,卻被某種神祕的因素轉變為膽小鬼的典範。我的膝蓋發抖,乾澀的嘴巴發出一連串毫無意義的單字,接著我發現我往男盥洗室走去,逃離我從未想過會親眼目睹的殘酷景象,躲入庇護聖地。我只待一會就好,我想著,在我走出去對付納森之前,我得先鎮靜下來。自從我母親去世後,我不曾放聲哭過,我知道現在我也不會哭,雖然我心裏有種哭泣的衝動。我就那樣發冷,悲哀又猶豫不決地在廁所站了幾分鐘。然後我決心再回到外面去,設法應付這個局面,儘管事實上我既缺乏戰策,心裏又怕得要命。但是當我拉開門時,我看見蘇菲和納森已經離開了。
「我有沒有告訴過妳,如果妳敢和這個叫做柯茲的傢伙在一起——再一次,下班之後——如果妳敢和這個該死的混蛋一起走超過十呎的路,我就踢爛妳的屁股?」
「我也比較喜歡『做|愛』。」
他突然舉起酒杯一口將酒喝下。「這一杯,」他面無表情地宣佈:「是祝賀我與你們兩個笨蛋完全斷絕關係。」
他的話使我心裏一陣難過。我覺得一股沉痛的情緒在我內心攪動,就像哀悼的攻擊。「納森……」我撫慰地說著,並且伸出手。我聽到蘇菲又開始啜泣了。
「是的,這實在是個諷刺,像我父親這樣冒著生命危險拯救猶太人的人死了,而那麼多殺死猶太人的人現在卻活得好端端的。」
我們沒有再提蕾思。在這些個夜晚,喝最多酒的人是我,常常一次就喝個六、七杯。通常我們都是在吃過晚飯後才到那裏去。那時候沒有人在酒店點酒的,但在許多事情上都是個先驅者的納森,卻設法點了一瓶夏堡,每當我們到那裏時,這瓶夏堡便被放置在冰桶裏,供他和蘇菲飲用。
在皮爾旁街的災難後,一天晚上納森對我說:「真遺憾你和蕾思處不來,小子。」對於他的配對安排竟成一場空,他顯然既失望又有點驚訝。「我以為你們兩個人很合得來。在康尼島那天我看她都快把你吞下去了。現在你卻告訴我全都泡湯了。怎麼回事?我可不相信她會拒絕。」
「L'ironie這個字英語怎麼說?」
她央求他:「納森,聽我解釋。」她的鎮靜迅速瓦解,聲音沙啞。
我擔心、氣餒,腳步蹣跚地走了出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置這種爭鬥的場面。很顯然的我必須想個法子解決這一切——設法使納森平靜下來,同時將蘇菲由他盲目而苦痛的憤怒中移出——但是在慌亂中,我的腦袋卻一點也不靈光。為了穩定一下我的思緒,我決定在楓葉宮多待一會兒,同時想想該怎麼行動。我知道當我父親到達賓夕法尼亞車站沒看到我的時候,他會直接到旅館去——第三十四街百老匯區的迎賓飯店。我打電話到迎賓飯店去留了口信,說我今晚晚一點會到飯店去找他。然後我又回到我們的桌位(又有一個不好的徵兆,我心想;他們迅速離去時,不知道是蘇菲還是納森把夏堡的瓶子打翻了。酒瓶雖然沒破,流出來的酒汁卻滴滴嗒嗒地流到地上。)坐了整整兩個鐘頭,思索著該怎麼挽救我們的友誼。想到納森的暴怒,我明白這大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站起身走向盥洗室,腳步有點不穩,楓葉宮的生啤酒使我的皮膚略微泛紅。這一切都很好;二十二歲,微醺,知道寫作進行順利,為自己掌握了創造力而歡欣,像湯瑪斯.渥爾夫所謂的「確實」——年輕人永不枯竭的泉源,而在藝術的嚴格考驗中所忍受的痛苦,會得到種種補償……永恆的名譽、榮耀和美女的愛。
「有的,可是——」
「沒有,他說他必須等到今晚。他不能在他們剛剛達成突破之際就告訴我。像費滋這樣的製藥公司是要守密的,所以納森有時候才會那麼神祕。不過我了解。」
「是的,」我終於開口道:「我知道。」
「走了。」我低聲說著,深受傷害。
「哦,你真幸運父親還健在。」蘇菲茫然地說:「我好想念我父親。」
另一方面,記起那個禮拜天在類似的「風暴」後,他熱烈而渴望地提出了友誼,而且還為他的行為向我道歉,我又想著也許他對我的任何和平示好行動都會表示歡迎。天知道,我心想,我並不喜歡這麼做;我剛參與的場面使我元氣大傷,精神疲乏:我只想躺回床上去好好睡一覺。我覺得自己也像納森剛才那樣,冷汗直冒。為了鼓起勇氣,我從容不迫地喝了四、五杯,或者大概是六杯生啤酒。蘇菲痛苦、混亂的影像,一直在我的心裏穿進穿出,使我的胃部痙攣不已。最後,雖然暮色已籠罩了富勒布須區,我仍在薄醉的狀態中走回粉紅宮,憂慮地抬頭仰望,希望蘇菲的窗子在窗簾的掩映下透出粉紅色的柔和燈光,表示她是在屋子裏。我聽見音樂聲;但那不是從她的收音機或留聲機傳出來的。我不知道為什麼當這首極優美的海頓協奏曲輕柔地蕩漾在夏日夜晚時,會使我同時感到愉悅又哀傷。孩子們的叫聲由公園旁的散步場傳來,他們那婉轉如鳥鳴般的叫喊,和大提琴柔和的聲音混在一起,使我勾起了傷痛而模糊的回憶。
「很……大膽,我想。總之,丁哥,問題在於我們到這家店裏去,他為這些服飾付過錢,我們準備離開的時候,我注意到納森有種奇怪的變化。以前我就曾見過他這樣,但並不多次,每次都使我感到害怕。他說他突然覺得頭痛。在後面,他的後腦袋。而且,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又直冒冷汗。你知道,就像他承受不了這樣的興奮,所以有點不舒服的反應。我對他說他該回家,回葉塔的房子去躺下來休息,下午別上班了,可是他說不行,他一定要回實驗室去,那裏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他說,他的頭痛欲裂。我想勸他回家休息,他卻說他非回費滋去不可。因此他服了那家服飾店女老闆給他的三顆阿司匹靈,平靜了下來,不再像先前那麼興奮了。他好安靜,甚至可以說憂鬱。然後他靜靜地吻了我和我告別,說他今晚再見我,這裏——和你在一起,丁哥。他要我們三個人一起到朗帝餐廳去吃一頓海鮮大餐慶祝。慶祝贏取一九四七年的諾貝爾獎。」
他說:「我有沒有告訴過妳,我絕對要求妳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貞潔?」
她想要制止他。「納森!」
她試圖堅持她的請求。「納森,親愛的,聽我說,我帶他到房間去的唯一原因是為了留聲機。轉變的部位壞了,你也知道,我對他說了,他說或許他修得好。他說他是個專家,而且他真的修好了,親愛的——就是這樣而已!等我們回去後,我放唱片給你聽,你就知道——」
「你也不為希特勒的死乾杯嗎?」他迅速打斷我的話,眼裏有種卑劣的光芒。
莫瑞.芬克問:「奧斯威茨是什麼呀?」
她停住口,我看出她的臉因興奮而泛紅。「上帝,蘇菲,」我說:「那真是太棒了!妳想那會是什麼?難道他沒有對妳暗示什麼嗎?」
我屏住呼吸站在那裏,繼續傾聽納森發言。「妳真是個波蘭賤貨。除非我死了,我絕不讓妳再為這些密醫、這些狗屁郎中工作而羞辱妳自己。妳接受他們的錢已經夠糟了,這些錢是他們替那些剛剛下船,無知而愚蠢的老猶太人搔背騙來的。這些人因風濕或者癌症所苦,卻沒有找醫生診斷而到他們那裏去,只因為這兩個騙徒使他們認為,只要在背部按摩幾下就可以使他們恢復健康。妳設法說服我,讓妳繼續羞辱的為這兩個醫學流氓工作已經夠糟了。但是令我難以忍受的是,妳竟然背著我和這種卑賤的人亂搞——」
這段話的一語雙關使我仍兩個人都脹紅了臉,也有點不自在,(她從納森那裏還學到了一種無邪的坦率,是我仍然不習慣的。)因此我設法改變了話題。我假裝十分冷靜,雖然她的在場刺|激著我的腸胃,而她身上的香水——和我們第一天到康尼島去,引起我異常渴慕的同樣香味——更叫我心慌意亂。這股香味似乎是從她的胸脯之間散發出來的,令我驚訝的是,她穿著一件幾乎使她的胸部一展無遺的低胸上衣。這是件新衣服,我確信,而且不像她一貫的風格。在我認識她的這幾週內,我知道她的衣著十分保守,(除了她和納森所穿的那些老式衣服外;這當然不可相提並論。)絕不|穿暴露的衣服;她的品味相當嚴謹。我只看過她穿絲質的衣服、緊身衣和游泳衣時,隱約露出的胸部,但從來沒有這麼昭然若揭。我推測那大概是由於戰前生長在克瑞科的宗教社區中,她一向拘束於一種淑女的生活,是她難以輕易掙脫的。此外,我想或許她也不願向世人展示,過去的困乏曾使她的身體受到怎樣的摧殘。她的假牙有時會鬆脫。她的項頸仍然有刺眼的小皺紋,她的雙臂後側也有鬆弛的肌肉。
自動唱片點唱機開始播送樂曲。酒吧裏的客人漸漸多了,這些客人多數是中年男性,一張臉油光光的。除了蘇菲外,很少有女人敢到這種地方來。我從未在這裏見過妓|女——這是個保守的社區,而疲累的顧客們根本沒有想過任何運動——但是在這特殊的一夜,卻有兩個笑嘻嘻的修女對蘇菲和我遞上一個錫製的聖餐杯,低聲以聖約瑟教堂的修m.hetubook.com.com女名義,要求我們捐獻。她們的英語很破。她們看起來像是義大利人,而且長得十分醜陋——其中一個尤其醜;她的嘴角長了個瘤,其大小、形狀和顏色都和雷斯頓大學俱樂部的蟑螂相若,她的頭髮則像玉米鬚一樣疏疏落落。我移開目光,從口袋裏掏出兩個一角輔幣;然而蘇菲卻望著那只杯子說了聲「不!」使得那兩個修女不約而同地倒抽一口氣後退一步,而後便走開了,我驚訝地注視她。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跋扈、苛刻,令人不寒而慄。我很想奪門而出,卻只能站在他身後,猶豫不決地等著。我的沉醉已經化為泡影,我覺得全身的血液直衝向喉嚨。
就在這一剎那,我覺得蘇菲的情緒有了一種微妙而困擾的轉變。興奮、歡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由她聲音裏流露出來的關切——憂慮。「然後我們離開了餐廳,」她繼續說:「因為他說在我們回去工作之前,他要買件東西給我,以茲慶祝。慶祝他的發現。一件我們今晚一起慶祝時可以穿的衣服。一件別致而性感的衣服。所以我們就到以前曾經去過的一家名店去,買了這套衣裙,還有鞋子,還有幾頂帽子,和皮包。你喜歡這件衣服嗎?」
我說:「諷刺?」
但是假使納森只是一個小丑,一天到晚唱作不休,他的天賦無疑地會變得令人厭煩。他的敏感使他不會扮演一成不變的喜劇演員,而他的興趣之廣泛和認真,也使得我們在一起的好時光,不至總是在一種無聊的層面。我常覺得,儘管納森天生的機敏和比例感使他不致獨佔舞台,他卻常引導我們的談話。我也並不木訥苛言,而他會專注傾聽。我想,他就是那種博學者——一個幾乎無所不知的人;然而他的熱情、機智和謙虛,使我從不曾和他在一起時自覺渺小。他的知識廣博,我時常提醒自己我是在和一個科學家、生物學家交談,這個人擁有許多文學見地,無論是古典或現代的,在一個鐘頭內他可以毫不牽強地將李敦.史崔奇、愛麗絲夢遊仙境、馬丁.路德早期的獨身生活、仲夏夜之夢、蘇門答臘猩猩的求偶習慣等交織在他的談話中。
「你乾杯吧,納森。」我說:「我不要。我不會為任何人的死亡乾杯——無論痛苦或不痛苦——你也不應該。你該比別人都更清楚才對。你不是從事治病的行業嗎?這並不是個很有趣的笑話,你知道。為死亡乾杯是他媽的褻瀆。」我無法壓制自己突然的高調,舉起了酒杯,「致生命,」我提議:「為你的生命,我們的——」我比劃了一個包括蘇菲的手勢——「致健康。致你偉大的發現。」我察覺到我的聲音裏有一絲祈求,但納森仍不為所動,板著臉,拒絕喝酒。在這種挫折下,我緩緩放下了酒杯。一股熾烈的怒意第一次在我的腹部翻騰;這是一種慢慢凝聚的怒意,為了納森憎恨而專橫的態度,他對蘇菲的欺凌,以及他對畢爾包可怕的詛咒。他既然敬酒不喝,我只有放下杯子,嘆著氣說:「那麼,去他的吧!」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了。「納森,老天爺,放過她吧!」我站起身來。
一天傍晚六點左右,我坐在楓葉宮的老位子,一邊喝啤酒,一邊閱讀紐約郵報。我正在等著蘇菲——她下班後直接到這裏來——和納森;那天早上喝咖啡時,他告訴我最近實驗室的工作十分忙碌,因此他要到七點左右才能加入我們。我坐在那裏,覺得正式而拘禮,因為我穿著乾淨的襯衫,繫著領帶,並套上打皮爾旁街的冒險失敗歸來後還不曾穿過的西裝。我在翻領下看到蕾思留下的一抹唇膏印時,多少有些恐慌,但我設法用口水將這抹唇印拭去,或者該說擦到我父親看了也不會注意的地步。我所以穿得這麼中規中矩,是為了要到賓夕法尼亞車站去接我父親;他從維琴尼亞搭乘火車,將在稍晚些的時刻抵達。大約一個禮拜前我接到他的信,說他打算到紐約來看看我。他的動機是甜蜜而且毫不複雜的:他說他想念我,由於他已有很久沒看到我(我算算約莫九個多月),他想要面對面、眼對眼地確認我們相互的愛及親情。時值七月,正是他休假的時候。他的措詞包含著南方的堅決,老式得幾乎像古文一般,卻深深地溫暖了我的心。
「各走各的?你是說……」
「是的,不過——」她想不出該怎麼說。
我是個不善爭辯的人,尤其在傳達惡意的爭吵,更是最微弱的鬥爭者。我的聲音變得沙啞、戰慄;我的額頭開始冒汗。我的臉掛著一個莫名的苦笑。更糟的是,我的心像個不知感激的頑童,拋棄了我苦思的腦袋,不知浮游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對於歷史似乎毫不了解,」我以高八度的聲音又急又快地說:「一點也不了解,可不可能因為你是猶太人,才到這裏不久,多半時候都住在北方的大城市,可以說是『半盲』的,對於發生在南方那些造成種族瘋狂的連續悲劇既無興趣、也無所了解的緣故?你看過福克納的小說,納森,而你對於地域仍有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優越態度,而且無法看出畢爾包算不上是個惡徒,而是這整個愚昧體系不幸的分枝?」我停下來,深吸一口氣,又說:「我憐憫你的盲目。」假使我就此打住的話,我大概會覺得已說出一連串合理的攻擊,但我說過,在這種激烈的爭論中我常會失去判斷力,此刻一股半神經質的活力,催迫我進入愚鈍之至的領域。「再說,」我毫不放鬆:「你完全不明白一個像提奧圖.畢爾包這樣的人真正的成就,當畢爾包身任州長時,曾使密西西比州完成了一系列重要的改革,包括創造了公路的代辦還有赦免會議。他建立第一個肺結核療養所。他在各學校增加了勞作和農工課程。最後他還引介了一套消除扁蝨的計劃……」我的聲音消退了。
「大約兩個鐘頭前,我出門時看見他們回到屋裏。我要出去看電影。他像隻猩猩一樣對她吼個不停。我心想:哦,狗屎,又開始吵架了,畢竟這幾個禮拜一直安靜得很。現在我又得小心提防她有性命之憂了。可是等我又走回屋裏時,我看見他讓她收拾行李。我是說,他在他房裏收拾自己的東西,而她在另一個房間收拾她的。他一直像一個瘋子似的對她窮叫——哦,他罵她的話可真不堪入耳!」
「是的,搖尾乞憐,在必定是個惡魔的上帝面前。丁哥,如果祂存在的話。一個惡魔!」她停了一下。「我不想談宗教,我恨宗教。那是為了白癡而設的。」她瞥一眼手錶,說已經過了七點。她的聲音又透著焦慮。「哦,但願納森沒有事。」
「你嚴重地受到那種退化的影響,」他繼續說:「這是你無能為力的事。這不會使你或你的書更吸引人,但至少我還能感覺得出,你只是被毒化,而不是主動的傳播者。例如,畢爾包。」這時他略帶南方口音的聲音一轉變為略帶波蘭的腔調,和蘇菲說話的口音幾乎一模一樣。也就是由這時起,他開始無情地抨擊蘇菲。「告訴我為什麼,」他瞪著蘇菲說:「哦,美麗的撒威妥思卡,妳會住在這個地方?妳可愛的腦袋裏有什麼詭計和戰略,使妳得以呼吸清新的波蘭空氣,而奧希維茲的其他人卻都被送到瓦斯室去等死?請妳回答我吧!」
我一走上二樓,被觸目所見的景象痛苦的倒抽了一口氣,就算有颱風掃過粉紅宮,也不會造成這種驚人的破壞效果。蘇菲的房間看起來零亂不堪,衣櫃被拉開倒空,床單被拉掉,櫥子被徹底搜查過。地板上撒了幾張報紙。書架上的書都被搬空。唱片不見了。除了一些破紙外,房裏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項例外,就是那個附有收音機的留聲機。無疑的由於它太過笨重而難以攜帶,因此被留在桌子上,海頓的樂曲聲由收音機散發出來,使我感到一種陰森的悚然,好像我是站在一個音樂廳裏聽音樂,而其餘的聽眾卻神祕的消失了。才不過幾步遠,納森的房裏情況也大致相若:大部分的東西都被搬走了,少數還未搬走的都已經用大紙箱打包,似乎隨時就會被搬離此地。走廊裏燠熱異常;即使是在夏天夜晚,這種熱也悶得不太合理——再加上我因為懊惱而感到的窒熱——有一會兒我覺得是不是這些粉紅色的牆壁後側著火了,然後我突然看到莫瑞.芬克蹲在一個角落裏,費力弄著一個蒸汽電熱器。
「不錯。」她回答:「但那是很久以前了。而且,就算我信教我還是憎恨修女。又笨又蠢的處女!而且長得那麼難看!」她顫慄了一下,搖了搖頭。「可怕!哦,我真恨愚蠢的宗教!」
「別叫我難堪,」他打斷我的話:「奉承對你並無好處。」他的聲音刺耳難聽。
納森拿了開了瓶的酒回來,在他的位子坐下。一個侍者在我們三個人面前擺上酒杯。看見納森臉上的表情已經柔和多了,不再像幾分鐘前那般怨恨,我不免放鬆了些。但是他臉頰和頸項的肌肉依然繃得緊緊的,而且大粒的汗珠也還是不停的冒出——我無意間注意到,和夏堡白蘭地酒瓶上的水珠倒很相襯。這時我第一次看到他腋下濕透了衣服的汗潰。他在杯子裏倒了酒,儘管我畏於看蘇菲的臉,卻看到她伸出來握著酒杯的手抖個不停。我犯了一個大錯,把郵報攤在我手肘下的桌上,翻到報載畢爾包的那一頁。我看見納森瞥了畢爾包的照片一眼,露出一個邪惡的笑容。
「妳知道,蘇菲,這其奇怪。」我說:「才不過幾個禮拜前,妳還告訴我妳虔誠的童年,妳的信仰及其他的一切。究竟是——」
我感到非常的快樂,直到他們發生了一連串事情影響了我的安寧,使我了解到蘇菲和納森彼此之間有多麼不和,蘇菲的預感和驚恐是多麼真切,而她對我說出的那些衝突的暗示也絲毫不假。接著又有一個更不祥的揭示。我搬到粉www.hetubook.com.com紅宮一個多月後,開始目睹納森潛在的暴怒及混亂,像有毒的分泌物般流洩出來。我也逐漸明瞭將他們輾成碎片的騷亂有兩個來源,其一是納森天性黑暗而痛苦的一面,另一個來源是蘇菲難以釋懷的過去,拖著一縷可怕的青煙——就像從奧希維茲的煙囪冒出來的——包含著傷痛、混亂、自欺,以及最明顯的愧疚……
我說:「妳認為等幾個鐘頭並沒有什麼關係。」我覺得有點失望和不耐煩。
「他們都走了,兩個人。他們終於永遠離開了。」
他對德萊塞的了解和對懷特海的有機體哲學一樣清楚。還有自殺這個話題,他似乎頗有先入之見,提過不止一次。他說,他最推崇的一本小說是「包法利夫人」,不僅是由於它完美的結構,更因為它對自殺意念的解析:愛瑪的仰藥而死,在西方文學中,無可避免地成為人類情況的一種最高象徵。有一次在談到轉世投胎時,他詼諧地說,他的前一輩子是個猶太的阿爾比教僧侶——一個叫聖納森的修道士,這個人只有一隻手,熱衷於自我毀滅,認為如果生命是邪惡的,就必須促進生命的終止。「我所未曾預知的一件事情,」他說:「就是我會轉世活在這個見鬼的二十世紀。」
此外,我明白父親決定造訪他所憎惡的這座城市,必定有相當的情感作為後盾。他對紐約的那種南方憎惡並不是根深蒂固、唯我獨尊的,像我一位來自南卡羅萊納州的大學同學的父親:這位鄉下老頭拒絕造訪紐約是基於一個類似電影情節的想像,在這個想像中,他坐在時代廣場的咖啡店裏喝咖啡時,發現一個身材高大,氣味難聞的黑人坐在他旁邊對他咧齒而笑,他情不自禁拿起一瓶蕃茄醬照著他的腦門砸了過去,結果他被判在星星監獄關上五年。我父親對這個城市並沒有這般瘋狂的責難,也沒有這種無稽的想像——他是個紳士,也是個崇尚民主的自由論者。他所以厭惡紐約,是為了這個城市一如他所謂的「野蠻」、缺乏禮儀、公眾的態度完全沒有教養。交通警察又吼又叫地指揮,汽車喇叭亂鳴的侮辱和曼哈坦區夾雜外語的吵嚷,折磨他的神經,使他的十二指腸發酸,瓦解了他的鎮定和意志。我非常想看看他,並為他願意忍受這個大城市鹵莽、擁擠的人群和喧嘩,搭那麼久的車北上,只為了看他的兒子,心裏十分感動。
我迫不及待地追問:「可是他們到那兒去了?他們有沒有告訴你要到那兒去?」
「他就是這麼說,丁哥!」她的眼睛閃閃發亮。「今天晚上他就會告訴我們。」
有一會兒我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柔和的海頓協奏曲,帶著渴望的嫋嫋樂音,洋溢在斜對面那間空無一物的房間,加深了我的空虛感,和永不復得的損失。
我一時靜默不語,也不曾像蘇菲一樣舉杯。我確信她所以拿起酒杯完全是無心的,只是出於啞然的服從。最後我儘可能隨意地說:「納森,我要為你的成功,你偉大的發現而乾杯,不管那是什麼。為蘇菲告訴我你一直致力的工作乾杯。恭喜。」我伸出手,友愛地拍拍他的手臂。「現在我們別理這些個狗屎——」我試圖以懷柔而愉悅的聲音說:「讓我們都放鬆下來聽你告訴我們,老天爺,告訴我們究竟是要慶祝什麼鬼東西!好傢伙,今晚我們每一杯都為你而乾!」
我有點急躁地等待蘇菲。這時我的目光被某件東西給吸引了。當晚的郵報第三版上刊了一篇報導,還有一張極清楚的照片,關於密西西比州一位聲名狼藉的種族迫害者和群眾煽動家參議員提奧圖.吉默.畢爾包。這則報導指出,畢爾包——在戰時及戰後他的尊顏及發表的言論時常上報——他住進紐奧良的須仁醫院接受口腔癌的治療手術,報上寫著他的癌症已進入末期。由那張照片看來,他的形容極其枯槁。這實在是個極大的嘲諷,他發表談話時常直截了當而不加修飾,常用「黑仔」、「黑鬼」、「黑猩猩」,而引起正義人士所憎惡,他卻在嘴巴裏長了個惡性瘤。這個出身松林的暴君曾說紐約市長是個「呆哥」,又在提及一位猶太籍的眾議員時稱之為「親愛的開克」,現在卻患了很快就會使他的下顎、舌頭完全癱瘓的癌症——實在是太諷刺了。我看過那篇報導後,舒了一大口氣,想到那個老惡魔不久於人世覺得非常高興。
「丁哥,你打扮得那麼整齊,要到那兒去?你穿得好跩,看起來真迷人。」她忙不迭地說完話,紅著臉,為自己說溜了口的髒話笑出聲來。然後她在我身旁坐下,把臉埋在我肩上,笑著說:「真是要命!」
我一坐下,納森就站了起來。「我想我們應該喝一點夏堡以茲慶祝。」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說出這些冷酷的話。我突然感到他是竭力地控制著自己,似乎抑制他高大的身軀整個散開或癱倒在地,一如被線索操縱的木偶。我第一次看到成串閃閃發亮的汗珠沿著他的臉頰滑下,雖然此刻這個角落正吹到幾乎令人發凍的冷風;另外,他的眼神也很奇怪——究竟意喻什麼,當時我看不出來。在他的每一寸皮膚下,過敏而發狂的神經活動正在進行。他的情緒如此激動,看起來幾乎像是受到電擊,彷彿置身於一個磁場。然而他卻在驚人的鎮定中,將這一切都按捺下來。
我揶揄地說:「我以為妳從小就被教養成一個信教的好女孩。」
「今天早上他打電話到布萊托的診所給我,」她解釋道:「說他要和我一起午餐。他要告訴我一件事。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我想不出會是什麼事情。他這通電話是從實驗室打來的,你知道,丁哥,這實在很不尋常,因為我們幾乎不曾在一起午餐過。我們工作的地方離得很遠。而且,納森說我們太常在一起,共吃午餐可能有點……de trop(過份)了。總之,他今天早上打電話來,以非常興奮的聲音堅持,所以我們在拉法埃廣場附近的義大利餐廳見面,去年我們剛認識時常到那裏吃飯的。哦,納森真是興奮極了!我以為他發了燒。我們吃午餐時,他開始對我說發生了什麼事。你聽著,丁哥。他說今天早上他和他的小組——研究小組——達成了他們所希望的最後突破。他說他們已經在最後發現的邊緣了。哦,納森高興得什麼也吃不下!你知道,丁哥,納森對我說這些事情的當兒,我回想著一年前也是在同一張餐桌上,他第一次對我提起了他的工作。我記得這個——我記得他告訴我,要是這件研究成功了,那就是世上最偉大的一項醫學成就。他就是這麼說的,丁哥。他說那並不單是他一個人的工作,還有別人參與。但是他對自己的貢獻感到驕傲。然後他又說了一次:歷來最偉大的一項醫學成就!他說那將會贏得諾貝爾獎!」
然而她又斷然地搖搖頭,將手指按在我的手背上。「求求你,丁哥,那些修女使我覺得很——不舒服,噁心。那些修女搖尾……」她猶豫著,似乎不知怎麼接口。
我覺得有點羞愧——不,不是羞愧,應該說是不安——突然想起幾週前她告訴我的事情,關於她父親和克瑞科的其他教授們像豬一樣地被趕在一堆,納粹的機槍,令人窒息的貨車,薛辛霍森,在德國寒冷的雪地中被行刑隊槍殺而死。上帝,我心想,在我們這個時代美國人可真是叼天之寵。哦,我們是勇敢而盡心地負起了戰士的任務,但比起無數歐洲烈士的犧牲,我們的父子乖離算是多麼稀少。我們的運氣好得足以使我們嗆住了。
「厄運,兩個修女。」她懊惱地說著,過了一會兒後又開口道:「我恨她們,她們長得真醜!」
「納森,求求你!」她乞求他。她現在面對著他前傾著身,臉上的血色盡失,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當我這樣醺醺然的小便時,我望著寫在牆上的一大堆同性戀的淫語,以及牆上一幅被煙燻染但仍鮮明生動的漫畫……那是一九三〇年代所畫的無邪的猥褻,畫著米老鼠和唐老鴨彎身由花園的圍籬縫隙快樂地偷看貝蒂.卜皮,後者露出了大、小腿,蹲在地上小便。我瞥見兩團不聖潔、不自然的黑影,驀地一陣驚慌,突然領悟到是那兩個托鉢的修女走錯了地方。她們立刻就離開了,困惱地說了一串義大利話。果真是她們的到臨——重複不久前蘇菲所感覺的厄運——預測了接下來那一刻不幸的意外嗎?
「蘇菲,我相信妳。」我向她保證,想到她試圖說服我這個本來就相信她的人,覺得有種磨折的困窘。「妳平靜下來吧。」我說。
「發生什麼事了?」我冷靜而憂慮地說:「蘇菲到那兒去了?納森呢?」
我心想:哦,狗屎,他摸透我了,好吧,那不過是堆文字垃圾。我真想沉落在我的巧克力泡沫裏穿過楓葉宮的地磚,消失在富勒布須區下水道的老鼠之間。我緊閉眼睛——想著:我根本就不該把那些稿子拿給這個騙子看,他現在又要對我說出有關猶太文學的告誡了——在我頭冒冷汗而略覺噁心之際,他的大手卻抓住我的雙肩,在我的額頭印上一個濡濕的吻。我茫然地張開眼睛,幾乎感覺得到他一臉笑容的熱切。「二十二歲!」他叫道:「可是我的上帝!你寫得真好!你當然看過這些作家的作品,不然你不可能寫出一本書。但你將它們吸收了,小子,將它們吸收融化,成為你自己的東西。你有你自己的格調。那是任何一個未成名作家所寫的作品中,最叫人興奮的一百頁。再多寫些給我看!」被他的熱烈所感染的蘇菲,緊抓著他的臂膀,像聖母瑪麗亞般笑著凝視我,彷彿我是戰爭與和平的作者。我笨拙地嗄聲說出一段不連貫的話,心裏的快樂是我這一輩子從來不曾感受過的。那一整和圖書晚他興致勃勃地談論我的作品,以最有力的鼓勵燒得我全身溫暖,我深知這些鼓勵是我迫切需要的。對於這樣一個慷慨寬宏的良師、朋友、救星、巫師,我怎麼可能不敬愛而景仰呢?納森實在是個極有魅力的人物。
她似乎並未注意聽我說話,繼續以低沉又令人擔憂的聲音說:「我只希望他沒事。有時候他太興奮又太快樂——就會像這樣劇烈的頭痛,而且汗流浹背,像被雨淋濕了一樣。然後他的快樂就消失了。哦,丁哥,並不是每一次都這樣的。可是有時候這會使他變得非常非常奇怪!那就像是他快樂得如一架飛機般向上一直飛升,升入了最上層空氣稀薄的地方,以至他無法再飛行,只有往下墜落。我是說一直摔落到地上,丁哥!哦,但願納森沒事。」
我問:「妳說什麼?」
但是這一年來,納森試圖使她恢復健康而豐|滿的努力已經有了報償;至少蘇菲似乎開始這麼想了,因為她坦然地露出她略有雀斑但十分美麗的雙峰,但仍不失為一個淑女。我欣賞地注視著她坦露的胸部,心裏想著,美國的滋養品真是偉大。很快地我發現她所以穿上這麼性感的衣服,是因為今晚對納森而言是很特殊的一夜。他要對蘇菲和我揭示與他工作有關的一件奇妙的事。蘇菲引用納森的話,說這將是一樁「大震動」。
我意識到鮮血湧到我的眼睛後側,我的心也開始笨拙地跳動。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控制住我的聲音。「納森,」我說:「不久之前我曾為了某一點而稱讚你。我說儘管你對南方有深刻的恨意,至少你對此還有點幽默感,和許多人並不一樣。不像紐約自由派蠢蛋的水準。可是現在我開始了解我是看錯了。我從來就不喜歡畢爾包,但你認為他這種痛苦的死有什麼可笑之處,那你就錯了。我拒絕為任何人的死亡乾杯——」
我驚愕地發覺納森嘲謔地模仿我的聲調——賣弄所知、誇大、令人難以忍受。「密西西比的母牛有種叫做德克薩斯熱的傳染病——」我無法控制地往下說:「畢爾包以——」
「罵她……」我無助的停住口,幾乎說不出話來。「然後……」
唱作俱佳的納森,說起笑話來像表演巫術一樣,每每在其嘲謔的當兒,會使我像我父親當年一樣笑得喘息、無力、東倒西歪。而笑得嗆住了的蘇菲,則常取出手帕擦拭著笑出的淚水。許多酒客會陰鬱地注視著我們,不明白我們何以如此興奮。等我鎮定下來後,我敬畏地望著納森。能夠引起這樣的歡笑,是一種天賦,一種賜福。
當他從容不迫地將他的臂膀移開我的手時,我心裏滑過一陣冰冷。「那是不可能的!」他瞪著我說:「我凱旋的情緒已都被我曾經愛過的某個人的叛變嚴重地影響了。」我仍然無法注視蘇菲,只聽她發出一聲沙啞的悲泣。「今晚我們將不為勝利的海季雅乾杯。」他高舉酒杯,手肘撐著桌面。「我們為畢爾包參議員痛楚的死亡乾杯。」
我也笑了起來,說道:「妳和納森在一起太久了。」我知道,她那些和性有關的辭彙都是由納森那裏學來的。
一聽到他的話,我的心不覺縮成一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的聲音幾近悲鳴:「我以為你喜歡——」
「上帝,那真太妙了。」我覺得內心有一陣鮮明的悸動。
然而納森並不理會我伸出的手。「斷絕,」他說著,用酒杯指著蘇菲。「和妳,按摩師的婊子。」然後指著我。「還有你,南方的殘渣。」他的眼睛和彈子球一樣沒有神采,汗如雨下。「現在,」他說:「也許該輪到我對你們兩個人發表演說了。這也許對你們腐敗的靈魂有所助益。」
「已經很久了,」她說:「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哀痛,但是我還是想念他。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這才更叫人難過,丁哥,當你想到所有的壞人——波蘭人、德國人、俄國人、法國人,無論是那國國籍——這些壞人都逃脫了,殺死猶太人的人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在德國、還有阿根廷等地。而我父親——這個好人——卻必須死!這還不夠讓你不信仰這個上帝嗎?誰能信仰一個如此背棄人類的上帝?」她流利地說出這段告白,使我感到驚訝;她的手指微微顫抖,然後她平靜下來。又一次——似乎她忘了曾經對我說過,或者只為了這番重述使她得到慰藉——說起她父親許多年前在盧布林拯救猶太人,使他們免於被俄國人殺害的事。
「關於……什麼?」
「沒有,」他說:「他們各走各的。」
就在這時,我看到蘇菲推開酒店的玻璃門。一抹金色的斜陽映照著她迷濛的眼睛,可愛的顴骨,還有她整張和諧的臉和略微抬高的下巴。常常在她這種無意識的姿態中——開門、梳頭、在展望公園裏丟麵包屑餵食天鵝(這和行動、態度、頭部的傾斜、手臂的揮舉和臀部的扭動有關。)——她創造了一種連續的美,令人為之屏息。那一舉手、一顰眉、一投足合而形成了蘇菲特有的優雅,上帝,確實使人連氣也不敢喘一下。當她站在門口對著室內的黑暗眨眨眼,亞麻色的頭髮在陽光中閃閃發亮時,的確使我目瞪口呆,我仍然愚蠢地深愛著她。
我不得不告訴她不行。想到因為父親的來訪使我無法加入這場慶祝晚會,我就深感失望!我心裏極端渴望獲知這個好消息,簡直無法相信我竟得拒絕參與宣佈的時刻。「我真是遺憾透了,蘇菲。」我說:「可是我得到賓夕法尼亞車站去接我父親。不過,在我離開之前,或許納森至少可以告訴我這項發現是什麼。過幾天等我老爸走了以後,我們找個晚上再慶祝一次。」
「迷人極了。」我保守地說出我的欣賞。
他的演說前後費時幾分鐘,但感覺上卻達數小時。他的攻擊最殘忍的地方都是針對蘇菲而發,但在一旁傾聽並且眼睜睜看著她受苦的我,卻比她更覺得難以忍受。相形之下,我所受的責備就顯得輕多了,而且是在蘇菲之前。他並不真的厭惡我,他說,只是輕視。他又說,即使是他對我的輕視也並非針對個人,因為我的教養和出生地點都身不由己。(他說這些話時,面帶嘲諷的微笑,聲音鎮定低沉。)這一段日子他一直以為我是個「好」南方人,他說,一個解放了的人,設法逃脫了歷史賦與南方的冥頑詛咒。他並沒有盲目到不明白確實有好南方人存在。他以為我就是其中一個,直到這一刻,我拒絕和他一起詛咒畢爾包,只是證實了他發現我「根深蒂固」「不可更改」的人種偏見;這是他在閱讀我第一部份小說的那一晚發現的。
「沒幾個月前,」他繼續說:「在波蘭戰事如火如荼時,幾百個猶太人逃出了集中營,到一些像妳這樣的好波蘭公民家裏尋求庇護。這些親愛的人拒絕了他們,不只如此。他們還把這些人都謀殺了。以前我就對妳提過這回事。那麼請妳回答我吧。是不是波蘭人這種世界有名的反閃人主義——是不是這種反閃人主義引導妳的命運,幫助妳,換句話說,使妳得以成為少數存活的人之一,而其餘數百萬的人卻都得受死?」他的聲音變得沙啞、堅決、殘酷。「請妳解釋!」
蘇菲手指發白的絞著一條手帕,她開始低聲啜泣。「不,不,親愛的。」我聽見她的聲音細如蚊蚋,「這些都不是真的。」
「然後他給了她五十塊錢——看起來好像是這麼多——叫司機載她到紐約市區的什麼地方,曼哈坦,一家旅館吧,我也記不得那裏了。他說再也不用看到她使他感到非常快樂。我從來沒聽過任何人哭得比蘇菲更淒慘的。總之,等她離開後,他把他自己的東西放到另一輛計程車上,往另一個方向而去,朝富勒布須街直駛過去。我想他大概是要到昆士區找他哥哥。」
很顯然,他離開實驗室後先回葉塔那裏去了。我的推論不只因為他提到芬克,更為了他的衣著:他穿著那套最漂亮的米白色亞麻西裝,訂做的襯衫袖口配戴橢圓形的金袖扣,他身上飄著淡淡的古龍水香味。很顯然為了配合蘇菲當晚的盛裝打扮,他特地趕回家去刻意穿戴了一番。然而,他在那裏獲知了蘇菲的背叛——或許是他自己的設想——現在毫無疑問的慶祝已告流產,代之而起的以不知有多嚴重的災難。
「我不是奉承,」我繼續說:「而是事實。但我想要說的是這一點——你對南方的恨——你所表現的通常可以界定為恨,至少是厭惡——實在令人驚駭,因為在許多方面你都是見多識廣、判斷正確的。而你對邪惡的本質如此盲目,納森,簡直可以說是極端幼稚……」
這和幾週前那個晚上,他在葉塔屋子的走廊上對蘇菲吼叫,又以私刑的話題嘲弄我,當著我的面叫我「克雷克」時的情形相若,那一晚我在他深不可測的眼睛中,看到一抹狂野而難懂的衝突,使我的脊柱不覺冰冷。此刻我啞然的和蘇菲坐在一起,為這個我敬愛而關心的人竟有如此駭人的轉變感到傷痛,然而對於他強迫蘇菲忍耐的痛苦,我不禁義憤填膺,決心和他相對抗。我心想,他不能再恫嚇蘇菲了,而且他最好別惹火我。如果我是和一個一時無法控制脾氣的朋友交涉,這可能是個合理的決定,然而和一個突然發作誇大妄想症的人就完全兩樣了。
然而即使他在這種敘述中,表露出略微不安的本性,我卻從來不曾在這些愉快的夜晚感覺過他有一點沮喪或陰霾的絕望;蘇菲曾經提及他的這種情緒,因為她體驗過他狂暴憤怒的時刻。我認為他生動的個性很迷人甚至還十分羨慕;我還認為這是她波蘭想像力陰鬱的一面,編造了這些爭鬥和厄運的暗示。我推斷,這是波蘭人慣用的伎倆。
「我認為這並不是諷刺,蘇菲,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我硬生生地總結說,卻有種和_圖_書迫切使我的膀胱必須得到解脫的感覺。
「我不會隱瞞的。」她哀聲說道:「我現在就會告訴你!我還沒有機會說出來,親愛的!」
那年夏天的天氣相當宜人,但有時候到了晚上卻十分悶熱,這時納森、蘇菲和我就會到位於教堂街轉角一家有冷氣的雞尾酒店去,這家酒店叫「楓葉宮」。富勒布須那一區沒有幾家設備齊全的酒商,(我原來覺得很奇怪,後來納森告訴我,猶太人並不認為喝酒是高級的消遣。)這家楓葉宮生意倒很興隆,主要的顧客有愛爾蘭籍司閽、斯堪地那維亞籍司機、德國籍建築監工、還有像我這樣住在郊區的外地人。此外,也有一些行動似乎有點偷偷摸摸的猶太人。楓葉宮相當寬敞,燈光幽暗,氣味不佳,不過我們三個人所以會在格外悶熱的夏夜被它吸引,主要是由於冰涼的空氣,以及我們逐漸喜歡它平易近人的氣氛。那裏的索費低廉,一杯啤酒只要一角錢。這家酒店是在一九三三年為慶祝禁酒令的撤銷而開張的,而它寬敞的空間,原來是計劃包括一個舞池。這種狂歡熱舞的構想並未實現,因為經營者忽略了這幢建築座落於一個講求品行端正、頑固守舊的浸信教派與孟諾教派教徒的社區。
他潑了我一盆冷水——我一聽見自己說出「扁蝨」兩個字時就知道了——而他臉上露出一個短暫而嘲諷的笑,更說明了我的挫敗。
他以過大的聲音追問道:「你的演講完畢了嗎?」他的臉因流露出脅迫的神情而晦暗,使我有種刺痛的恐懼。
在不同的情況下,納森誇張而教訓的聲明可能會有點好笑,但現在卻充滿了真正的威脅、暴怒和執拗的堅定,使我不自禁地戰慄,覺得某種可怕而無以名狀的厄運悄悄地襲近我的背後。我聽見自己呻|吟了一聲,清晰地蓋過鬧哄哄的談話聲,並想起了幾個禮拜前的晚上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時,蘇菲也遭到這種可怕的攻擊。我猛然意識到納森已知道我站在這兒了,他對我說話時冷漠而略透一絲敵意,頭也不抬一下。「你何不在富勒布須街頭號娼妓的身旁坐下來?」我一語不發地坐下,嘴巴乾澀。
我問:「他們什麼時候走的?」一種損失感使我覺得有如窒息般的痛苦。「他們沒有留下地址嗎?」
我對納森的工作並不了解。雖然他大致對我說了這份研究的本質,卻從不曾對我揭露這件複雜神祕、生物界前所未有的研究工作。根據蘇菲的語氣,看來他也一直將她蒙在鼓裏。我的初步臆測——儘管我對科學所知十分有限——是他經由試管創造了生命。也許納森找到了新種的人類,比現在受苦受難的人更優秀。我甚至想像納森或許製造了一個超人的胚胎,一個下顎方正,只有一吋高的矮子,穿著一件斗篷,胸前還燙了一個「S」字,準備躍上生活雜誌的彩色封面。不過這只是毫無根據的奇想,我一點頭緒也沒有。聽蘇菲宣佈我們即將獲悉真相,就像是受到一記電擊,我想知道更多詳情。
蘇菲哭喊著:「不!不!不!不!」
「剛剛我才在地下火車上看過那則報導。」他說著,舉起酒杯。「讓我們來為這個密西西比州的參議員,爛嘴巴的畢爾包緩慢、痛苦的死法乾一杯。」
就像在一群暴民之中驚恐地緊抓住父親的孩子一樣,蘇菲用勁捏著我的手指。我們都望著納森僵硬地擠過一群群的酒客,往酒吧走去。我轉頭看蘇菲,她的眼睛因為納森的威脅完全失去了神采。她眼底的恐懼使我即刻想起「心痛」兩個字。「哦,丁哥,」她呻|吟道:「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就知道他會指控我不忠。每當他有怪異的症狀時他就會這樣。哦,丁哥,我受不了他變成這樣。我知道這一次他會離我而去了!」
「你這個笨蛋,」納森打岔道:「你這個蠢材,德克薩斯熱!你這個小丑!你要我說德國的榮耀是世界上最卓越的公路系統,而使得火車準時營運的是墨索里尼嗎?」
當我默想畢爾包的命運,卻又油然升起另一種情感;我想大概可以稱之為難過吧——也許只是有一點而已,但確然是難過。這種死法可真差勁。這種癌症必定很可怕,那些蔓延的癌細胞如此接近腦部——擴及面頰、鼻竇、眼窩、下顎、整個口腔,然後是舌頭。我不覺一陣悚然。想到畢爾包,想到南方,並再次思及鮑比.偉德,我突然感到消沉而心痛。多久了,上帝?我呆望著灰塵滿佈、紋風不動的吊燈。
接下來的事,可以說令我難以想像的無情和可怕。我現在明白當時我的認知大錯特錯,我處理這種情況又是極其笨拙,和納森交涉必須費盡機巧和心力,而我卻毫不靈敏又無效率可言。那時我要是在一旁打哈哈的話,我會看著他的憤怒擴張到極點——無論多不可理喻又多麼脅迫——然後在疲累之下,他就可能落入一種可以說理的狀態,他的怒意至少會平息到一個有理的範圍。我或許就可以控制他。但是我也明白當時我在許多方面都還是個沒有經驗的小伙子而已,儘管納森的聲音狂躁、言詞犀利,冷汗直冒、眼睛凸出、緊張疲憊,顯現出他整個神經系統都在痙攣的痛苦中,我卻一點也不明瞭他的心智受到危險的困擾。我以為他不過是深受刺|激。我說過,這是由於我的年輕無知。我從未經歷過一個人精神狂暴的狀態,認為納森的怒吼只是因為震驚氣惱,而不是心智錯亂的結果。
「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我以最確定的聲音又說了一次。「聽著,蘇菲,這個研究計劃,這個突破,無論是什麼,必定使納森感受到很大的壓力。這種壓力使他的行為,呃,不太正常,妳知道我的意思吧?別為他擔心。如果我像他那樣絞盡腦汁的話,我也會頭痛——尤其這件研究又事關那麼重大的成就。」我停住口,卻似乎有必要再加上一句:「無論那是什麼。」我拍拍她的手。「現在,求妳放鬆下來吧。我相信他馬上就到了。」然後我又提到我父親來紐約探望我,我說他很關心我,並且談到他的道德觀和為人,我說自己很運氣,因為很少人擁有如此寬容而不自私的父親,並且對鹵莽地想摘取藝術桂冠的兒子盲目的信賴。我大概有點太興奮了,我說心胸如此開闊寬廣的父親簡直是絕無僅有。我覺得嘴唇因喝了太多啤酒而有點發麻。
「她——她哭個不停,他們兩個收拾東西,他罵她是個娼妓、騙子,蘇菲像個嬰兒一樣哭哭啼啼。真令人看不過去!」他停下來,吸了一大口氣,又放慢了速度說道:「我並不知道他們收拾行李是要永遠離開。然後他趴在欄杆上往下看,看見了我,問我葉塔在那裏。我說她到司塔騰島看她妹妹去了。他丟給我三十塊錢要我替他繳房租,他和蘇菲的。這時我才明白他們要永遠離開了。」
「是的,可是他說很有關係。總之,丁哥,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這不是很棒嗎?這不是很了不起嗎?」她捏著我的手,直捏得我的指尖毫無知覺。
我說:「妳是說搖尾乞憐?」
在我看來納森和蘇菲已經是老夫老妻了,我們三個人簡直難分難捨,幾乎是三位一體。納森風趣迷人,幾乎完全「正常」,和他相處總是十分愉快,若非蘇菲和我到展望公園野餐時偶爾會提起他們過去一年相處某些難過的時刻,我大概會將初次見到他們時的火爆場面整個兒逐出腦海。對於這個令人振奮、居於指揮地位,又像主人,又像大哥、導師、心腹知己的人物,我還能有什麼想法?納森的笑話說得非常好,絕大多數都是關於猶太人的。許多故事都稱得上是傑作。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和父親坐在泰瓦戲院看一齣喜劇電影時,發生一個只有在小說中出現的場面:我看見父親在一陣合不攏嘴的爆笑聲中,整個身子溜出座位,滑到走道中。老天爺,滑到走道中!在楓葉宮裏納森對我說笑時,我幾乎出了同樣的糗事。
「很可惜,」他又以那種晦澀譏諷的語氣說:「真可惜,我的朋友,我們今晚的慶祝會無法如我所預計的熱烈進行了,為追求一項高貴的科學目標而奉獻的時間致敬,為一個小組日日月月無私的研究致敬,直到今天終於見到勝利的曙光,克服人類最大的痛苦。太可惜了。」在靜止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幾秒鐘後,他又說:「可惜我們的慶祝將會俗氣得多,今晚,我和克瑞科美麗的女妖——那個獨一無二、無與倫比、毫無信仰的歡樂之女、富勒布須區沉迷色|欲的按摩師珍愛的波蘭寶物——蘇菲.撒威妥思卡的關係必須斷絕了!不過慢著,我得去把夏堡拿來,這樣我們好為此乾杯!」
他輕聲而緩慢地說:「哦,妳真是可人,一點也不錯。」諷刺的聲調令人難以忍受的粗野。
「哦,我敢說老賽默是個專家。」納森打斷她的話。「他趴在妳上面時有沒有順便按摩妳的脊椎?他是不是用他那雙滑溜溜的手使妳的脊椎順暢無比?那個該死的畜牲——」
「今天下午他又用他的車送妳回家了!芬克看見的。不只如此,那個卑賤的雜種,妳還帶他到房間去。妳和他在房裏待了一個多鐘頭。他是不是和妳做了幾次愛?哦,我打賭柯茲用他那按摩師的傢伙迅速地做了不少次!」
「閉嘴!我已經受夠了妳!還有妳那娼妓的行為!」他的聲音依然不大,但在他壓抑的怒氣中有種裝腔作勢的殘忍,似乎比他大吼大叫更具威脅。「我原以為妳早晚會覺醒,在妳和那個柯茲『大夫』搞七捻三後會放棄這種行為」——他強調「大夫」兩個字流露著無比的輕蔑——「我以為妳在他的車裏幹過髒事之後,我曾經警告過妳。可是沒有!我猜妳所穿的內褲底部大概太燙了。因此當我逮住妳和布萊托鬼鬼祟祟的行為後,我一點也不驚奇,妳怪異地偏愛按摩師的身體——我一點也不驚奇,我說過,但是我想糾正妳,讓這種事完結,我認為妳還夠純潔,會放棄這種屈辱、退化的濫交。可是不,我又錯了!和-圖-書妳的波蘭血管裏流著淫|盪的血液,使妳不安於室,所以今天妳又選擇投向那可笑的懷抱——可笑,那是說,如果稱不上卑鄙下賤的話——賽默.柯茲大夫的懷抱!」
因此楓葉宮並未獲得舞廳執照,本來金金亮亮的裝潢,便因煤塵和煙霧而蒙上一層暗綠。酒店中央突起的舞台,原是設計讓脫衣舞孃表演用的,現在卻放置了一些廣告威士忌和啤酒的招牌和酒瓶,灰塵滿佈。更可悲的,有面牆上精心繪製的壁畫,非但從不曾面對過狂歡的舞者,更因多年來被酒鬼的撫撫靠靠而變得骯髒而斑駁。納森、蘇菲和我到楓葉宮來時,總是坐在這幅壁畫的角落,離那個舞台遠遠的。
「不!」她的呻|吟聲依然發自她內心最深處。「不!不!」
但是他毫不動搖。「妳編造了多少方便的遁詞拯救妳的皮膚,而其他人卻都到煤氣室去?妳有沒有欺騙、共謀、陪德國人上床——」
「妳有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很奇怪?」我低聲問蘇菲:「妳想他會不會是服用了太多阿司匹靈或什麼的?」我現在明白藉這個問題解釋納森脹大的瞳孔幾近於無稽;但當時我還有許多有待學習的事。
蘇菲說明之際,我心裏想著:是癌症。我已經開始感到快樂而驕傲,和蘇菲一樣的神采煥發。是癌症的治療法,我一直想著;那個令人不敢相信的雜種,那個我得以稱之為朋友的天才科學家發明了癌症的治療法。我招呼酒保再送些啤酒過來。他媽的癌症治療法!
「那太棒了。」我興奮地說:「妳是指他一直……神祕兮兮的那件事兒?他終於要說出來了,是不是?」
不,我覺得他溫和、熱心,不可能做出她所暗示的那些脅迫手段。(即使我曾目睹過他心情惡劣的時刻。就拿我正寫個不亦樂乎的小說來說吧,儘管早先他曾說過南方文學已漸趨式微,他仍經常而且鼓勵的關心我的進展。)有天早上我們喝咖啡時,他還問我是不是可以讓他看看我寫好的最初幾頁。
「哦,不,丁哥,一定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我知道,他總是這樣子。最初他很興奮,非常高興。然後他就平靜了,等他平靜時,他就指責我不忠,他要離開我。」她又用力捏我的手,痛得我以為她的指甲刮出了血痕。「我對他說的都是真的。」她急切地說:「我是說賽默.柯茲這件事。根本就沒什麼,丁哥,我們之間是很清白的。柯茲醫生和我沒什麼關係,他只是和布萊托醫生一樣,都是我的雇主。而且他真的只是上去修理留聲機。他待在房裏就是修理留聲機而已,沒有別的,我發誓!」
「你在傳統的南方模式上有相當的才氣,但是你也免不了那些陳腔濫調。我只是不想傷你的感情。書一開始那個老黑女人,和其他人一起等車的那一個。她是個丑角,脫胎自『艾默和安弟』。這本小說簡直就像出自寫黑人巡迴劇團節目的人所寫的。要不是情節卑劣的話,也許還很有趣。你倒可以寫出南方的第一本滑稽故事。」
「他的工作。」她回答:「他的研究。他告訴我今晚他將對我們說出他的發現。他們終於造就了納森所說的突破。」
「一定是無意中打開的。」我走到他身旁,他站起身對我解釋:「一定是不久前納森提著皮箱和行李倉促離開時,無意中把它打開了。好了,臭東西。」他對那個電熱器吼著,又狠狠踢了一記。「看你還敢不敢亂來。」蒸汽發出一小聲嘶聲,莫瑞.芬克用他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望著我。「才不一會兒前,這裏就像個瘋人院。」
「我說過他們是各走各的。」他不耐煩地說:「他們終於把行李都收拾好了,然後走下樓來。這才不過二十分鐘前,納森給了我一塊錢要我幫忙把行李搬下樓,並且代管留聲機。他說他會再回來拿留聲機和剩下的箱子。等他的行李搬到人行道時,他要我到角落去替他叫兩輛計程車。我和計程車一起回來時,他還在對她吼,我心想:呃,至少這回他沒有揍她。不過他還在對她吼,主要是關於奧斯威茨。大概是奧斯威茨沒錯。」
七月的來臨帶來多變的天氣——先是燥熱的氣候,接著轉變為涼爽、濕潤的日子,使得在公園散步的人穿上了毛衣和外套,最後許多個早上有雷雨欲來的趨勢,但雨卻從未落下。我以為我很可能會永遠住在富勒布須區葉塔的粉紅宮,至少在我完成小說前的幾個月或幾年。想要固守我高潔的誓言實在很難——我仍為我孤獨的存在感到困惱:除此外,我覺得和蘇菲、納森為伍,是任何一位未成名作家所能得到的最為滿足的日常狀態。在納森熱情的保證下,我發狂般的執筆而寫,心中的安慰便是任何時候我工作得筋疲力盡,都可以找到蘇菲和納森,單獨一人或是兩個人,隨時在我的附近與我分享信任、憂慮、笑話、記憶、莫札特、三明治、咖啡和啤酒。我不再感到孤寂,創作的泉源又如潮洶湧,再沒有比這段日子更加快樂的了……
「有什麼不可?」他面帶微笑慫恿道:「我們是朋友。我不干涉,不批評,不建議。我只是很想看看。」我很恐慌,只為了從沒有別人看過我翻閱了多次的黃色稿紙,而我對納森十分尊敬,萬一他對我的作品表露出不悅,無論是多麼輕微,我的狂熱及日後的進展都會受到嚴重的影響。然而,一天晚上,我打破了直到這本書寫完前不讓任何人看的浪漫決心,咬牙給了他九十頁,那一晚他先留在粉紅宮中閱讀,蘇菲和我坐在楓葉宮裏,對我追述她在克瑞科的童年往事。過了一個半鐘頭後,納森冒著一頭汗急步走了進來,在我對面的蘇菲身旁坐下時,我一顆心突突跳個不停。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這正是我最怕的。停下來!我幾乎開口相求。你說過你不予置評的!但是他的評論像響雷般傳出。「你看過福克納的小說。」他緩緩說道:「你看過羅勃.潘.華倫的作品。」他停住口。「我確信你也看過湯瑪斯.渥爾夫,甚至卡森.馬庫勒的著作。我沒有遵守不加批評的諾言。」
「關於奧斯威茨,他是這麼說的。他又罵她是個騙子,一次又一次問她這個奇怪的問題。問她為什麼可以在奧斯威茨活過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啊?」
「我當然會為希特勒的死乾杯。但是這他媽的完全是另一回事!畢爾包並不是希特勒!」即使在我回答的當兒,我仍氣餒地憬悟到雖然用句不同,我們卻是在複製第一個下午在蘇菲房裏發生的狂野局面。自從那次震耳欲聾的爭吵,甚至差一點演變成打架之後,我誤以為他已經消除了對南方的成見。此刻他那充滿憤怒和怨恨的態度,正和那個明朗的禮拜天相同!我再度感到害怕,我有種陰沉的預感,這一回我們的爭鬥,不會再像上次一樣在道歉、打趣和友誼的歡快擁抱中和解。我又說了一句:「納森,畢爾包並不是希特勒。」我聽得出自己的聲音顫抖。「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認識你的這一段日子以來——雖然或許因為時間不久而使我有錯誤的印象——我真的認為,你是我所認識最有教養和知識的人——」
「致畢爾包之死,」納森還是不讓步:「致他最後痛苦的尖叫聲。」
「蘇菲……」
「閉嘴!」
「聽著,他不會有事的。」我有點不安的向她保證:「任何人有了納森那樣的發現,都有行動稀奇的權利。」雖然我並不像她那樣憂懼,卻不得不承認她的話使我有些擔心。即令如此,我還是將這種掛念逐出心坎。我只想等著納森帶著勝利的消息到達,並且解釋這個令人乾著急的神祕。
「閉上妳的狗嘴!沒什麼好解釋的!要不是我的好夥伴莫瑞告訴我,他看見你們兩個在一起上樓,妳還想隱瞞起來。」
「哦,不,在性的這方面倒沒什麼問題。」我扯謊道:「我是說,至少我得手了。」為了許多含糊的原因,我無法對他說出那晚不幸的事實。無論是就蕾思的觀點或是我的觀點,說起來都很沒面子。我想捏造一番說詞,可是我看得出納森知道我已經開始胡蓋——他笑得肩膀聳動——所以我只談了一、兩個佛洛伊德的性分析,其中之一是蕾思告訴我只有大塊頭黑人龐大的身軀才能使她達到高潮。納森對我笑笑;伸出一隻手按著我的肩,用一個大哥了解的口吻說:「無論你和蕾思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我都很遺憾,小子。我以為她是個可人兒。有時候化學作用就是不怎麼對勁。」
蘇菲發出了一聲呻|吟,大聲而痛苦,若不是那兩個修女還在酒吧大聲地化緣,只怕沒有人聽不到她的聲音。我轉頭望著蘇菲。她低垂著頭,使人無法看見她的臉龐,兩隻手緊握成拳徒然地貼在耳朵上,她的眼淚成串的滴落,我想我聽見她嗚咽地說:「不!不!那是謊話!」
我試著安慰她。「別擔心。」我說:「他很快就復元了。」我對自己的話也沒什麼信心。
天啊,我是那麼脆弱!一股絕望迅即將我淹沒。沒想到納森竟會說出這種話!他這番話將我因為他上一次的鼓勵而得到的信心和快樂破壞無遺。我嚥了口氣,掙扎著想要說話,然而我竭盡力氣,卻說不出一言半語。
我還沒走近桌位就聽到了納森的聲音,他的聲音又大又專橫,像鋼鋸一樣,劈過樂聲傳來。他的聲音充滿了困惱,我一聽見就想退卻,可是,空氣中似乎蕩漾著某種重大的氣氛,促使我向那聲音和蘇菲走去。納森在傳遞這不幸的信息給蘇菲時是那麼熱烈而專注,我在桌旁站了好幾分鐘,極不舒服地聆聽著,而納森則欺凌、壓迫她,完全不知道我站在那兒。
「用英語或意第緒語說的髒話比用波蘭語說好聽。」她鎮定下來後說:「你知道做|愛的波蘭語怎麼說嗎?『皮扼肚裏』,和英文字的意義不怎麼相同。我比較喜歡『做|愛』。」
「永遠的走了。」他回答:「我說,真他媽的免除了麻煩。那傢伙是個高郎!不過蘇菲——我替蘇菲難過。蘇菲真是個很好的姑娘,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