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幾乎立刻發現那包十二公斤的火腿。她把包著報紙的包裹綁在衣服下,使她看起來像是懷孕一樣,這早已陳舊得稱不上是什麼計策;賣肉給她的那個婦人說,「至少也該試試。要是妳公然拿著,他們一定會逮捕妳。而且,妳的外表和衣著看起來都像個知識份子,不像我們這些鄉巴佬,瞞得過的。」蘇菲並未意料到會受到兜捕。當一名蓋世太保推著她靠著一堵濕磚牆站立時,毫不隱瞞對她這種笨方法的蔑視,從外衣口袋中抽出小刀,輕鬆自在地刺入那個偽裝的肚子,甚至還色迷迷地瞟著蘇菲。蘇菲還記得當刀子刺入豬肉時,那個納粹帶著乳酪味的呼氣說:「妳不會喊痛嗎,美人兒?」在驚恐中她什麼話也說不出。
我有點不耐煩地問:「約瑟怎麼樣?」
約瑟被殺及兜捕的幾個禮拜前,義勇軍在離華沙不遠的魯滋科城,劫了一輛蓋世太保的卡車。卡車上載有珍貴的文件及計劃書,玟妲一看就知道那些厚厚的卷宗內記載了高度機密。但是這些文件極多,急需翻譯。玟妲去找蘇菲幫忙時,蘇菲拒絕了她,她們又起了劇烈的爭執。
她聽見玟妲堅持道:「妳一定要下個決定!」
等我們坐定後,我開始打量同車的乘客。他們都是小孩子,就快成為少年的兒童,全都是聾啞者,由於其中一個孩子拿了個大標語牌:上面寫著:「貝士以色列聾啞學校」,所以我猜他們都是猶太人。兩個慈愛而豐|滿的女人在走道上來回穿梭,面帶愉快的笑容,比著手語,好像在指揮一個無聲的合唱團。偶爾會有一個喜孜孜的孩子也對她們比劃。我的宿醉使我打了個冷顫。不知怎的,我有一種可怕的預感。我焦躁的神經再加上看到這些無能力說話的天使,聞到引擎發出的汽油味——都使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憂懼。蘇菲的說話聲並未減輕我的驚慌。她開始啜飲著酒,變得饒舌不休。但她略帶著恨意說到納森時卻使我愕然。我不相信她竟會有這樣的語氣,猜想必定是由於威士忌的緣故。在引擎的吼聲及碳化氫的藍煙中,我極不舒適的聽她傾訴,巴望著快點到達純淨的海灘。
「是的,他們沒事。他們也被帶到這裏來了。納粹沒有傷害他們。我們那幢大樓裏每個人都被捕了——每一個人,包括妳的孩子。他們可真是徹底。」她那發紫的臉流過一種痛苦的表情。「哦,上帝,他們今天逮捕了好多人。他們殺了約瑟後我就知道不久也會輪到我們了。真是一場災厄!」
「解釋看看。」
我時常思索蘇菲的遭遇。我常想要是貝根斯基教授知道他女兒和他孫兒的命運,竟和他和納粹領袖共有的夢想——根絕猶太人——相繫的話,不知道他作何感想。儘管他仰慕德國,他仍是個驕傲的波蘭人。他一定也格外明瞭和權力有關的事。他何以會盲目到看不出納粹消滅歐洲猶太人,將會像一場窒息的濃霧般波及他的同胞,實在令人費解。教授自己遭到厄運,也正是由於波蘭人也備受憎恨。但他的固執必然使他對許多事物視而不見。蘇菲曾對我說,雖然教授對她頤指氣使,卻深愛他的兩個孫子。如果他活著眼見傑恩和伊娃落入他原先為猶太人設計的黑坑裏,他的痛苦必定難以形容。
我含糊地回答:「妳說什麼?」
蘇菲不禁痛哭失聲,久久說不出話。玟妲像姊妹般輕聲安慰她,拍著她的肩勝;蘇菲若不是太憂慮,說不定會在她的臂膀中睡著。但她隨即鎮定下來,說出了她被捕的經過。然後她急迫地提出折磨了她十二個鐘頭的問題:「孩子,玟妲!傑恩和伊娃。他們沒事吧?」
擦乾身子,我正經地想著追求蘇菲時可能遭受的困難。當然,我比她小幾歲,不過這只是件小事情,而且有許多歷史先例。另外,我比不上納森的闊綽。蘇菲並非貪得無魘,可是她喜歡富裕的美國生活;我自己否認那並非是她的特性,我痛苦地想著,我怎麼可能供應得起我們兩個人的生活?一想到這裏,下意識把手伸向醫藥櫃裏拿起了藏錢的盒子。更令我驚恐的是小盒子裏連一塊錢也沒有。我的錢被偷了!
「藥!」她厲聲說,中斷我的話。「是的,他是吃迷|幻|葯,但是老天爺,非要以這一點作為藉口嗎?總是有藉口?我聽膩了人們老是說我們要同情一個受到藥物或其他藉口影響的人。去它的藉口,丁哥!」她的語氣完全承襲了納森。「他差點殺了我。他打我!他傷害我!我為什麼要繼續愛這樣的一個人?你知道他還對我做出什麼事,我昨晚並沒告訴你嗎?他踢斷了我的一根肋骨,一根肋骨!他帶我去看醫生——謝謝天,不是納磊——他帶我去看醫生,我照了X光,整整紮了六個星期的繃帶。我們不得不對這個醫生編造出一個故事——說我在人行道跌倒摔碎了肋骨。哦,丁哥,我真高興我脫離了這個男人!這麼殘忍的一個人。我真高興離開他。」她拭去唇上的一點唾沫,又說:「坦白告訴你吧,我歡喜若狂。我不再需要納森了。我還年輕。我有一份好工作,我很性感,我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另一個男人。哈!也許我會嫁給這個被他誤控與我有染的按摩師?和也討厭他的朋友!納森的朋友!」
蘇菲被蓋世太保拘捕一個禮拜後,四座巨型焚化爐的第一座開始運作,八天之後第二座也派上用場——在四月初她到達奧希維茲的幾個鐘頭前。她在三月三十日那天離開華沙。那天她和傑恩、伊娃和將近兩百五十名的抗暴份子,包括玟妲在內,都被送上裝載了一千八百名猶太人的火車;這些人是由華沙東北方的一個轉接營馬奇亞上車的,是拜里托區僅存的猶太人。車上除了猶太人和抗暴份子外,還有一些波蘭人——將近兩百名的華沙市民——他們是在蓋世太保的一次兜捕中被抓的,大多數人的罪名都是莫須有,有些不過是運氣不好,在不對的時間走到不對的街道去便被抓了。
她微微推開窗子,想要呼喚此刻擠在隔壁門前討論的那一群。伊娃的金髮紮著辮子。她的門牙掉了。蘇菲想著,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吹長笛的。撒奧斯基讓伊娃打開皮盒子取出了長笛;他把笛子高舉在孩子面前,沒有吹奏,只是用手指無聲地按奏,然後他吹出幾個音符。有一會兒蘇菲聽不見笛音。巨大的黑影掃過天幕。一隊德國空軍的轟炸機飛過頭頂,向東往俄國推進,飛得極低——五,十,二十架飛機出現在天空上,每天傍晚時它們都準時掠過,使得房子震動不止。玟妲的聲音也被飛機的吼聲掩沒了。
我不記得這段駭人的對話後來是怎麼結束的,或許只是我無言應對的沉默,驅使她開始敏捷而巧妙地誘導我。那真是美妙極了;我聽著她急速的喘息,我也一樣,當她低語道:「親愛的丁哥,你躺下來。」的時候,她坦然描述和納森做|愛的景象在我心裏掠過。這太豐厚了,豐厚得幾乎承受不起——這個神聖而嫻熟的摩擦,以及(上帝,她叫我「親愛的」)突然追隨她躍入天堂:在一陣恐慌中,我閉上眼睛,放鬆了閘門,迅速奔流傾洩。然後我靜止不動。這個沉重的時刻她是不該發笑的,但她笑了起來。
接著四月一日愚人節。每年這個開玩笑的日子一到,我就聯想到蘇菲。我討厭愚人節,也討厭猶太教和基督教的上帝。就在這一天蘇菲的旅程告終,四天後,霍斯接到柏林的命令,指示非猶太俘虜都不能被送入瓦斯室。
但她似乎沒有聽見。她在我們的毯子上滾過身子。她在帆布海灘袋裏——使我大為驚喜的——塞了四罐啤酒。我甚至不氣惱她沒有早些拿給我。當然,這些啤酒到現在已經溫熟了,可是我不在乎,她打開了第三罐,揩去泡沫,遞給我。她還帶了一些奇形怪狀的三明治,不過我們都沒有動。我們躺在兩堆土墩之間的死胡同裏,隱密而無人打擾。由這裏可以看見海,但是除了在頭上迴旋的海鷗外,沒有人看得見我們。空氣溽濕得幾乎有一層薄霧,蒙著雲翳的太陽在烏雲中穿進穿出。這種景色顯得很幽鬱,我不想在這裏待太久,也希望啤酒會消除我先前的恐懼。蘇菲穿著白色的泳裝躺在我身邊。
我囁嚅地說:「謝謝妳。」我感到難以置信,卻試圖表現一點機智。「妳為什麼叫它鬚龍呢?我們在南方不是這麼說的。」我的聲昏顫抖得厲害。
有一會兒她為這個想法而羞愧,為想在這個她和玟妲、約瑟共有的房間內聽音樂而羞愧。他們兩個是那麼無私而勇敢,為人性及波蘭同胞效忠,關切那她父親所憎惡的猶太人。儘管她不該自責,但一想到她父親她就感到污損;還有那本殘酷的宣傳小冊。要是這對姊弟獲知貝根斯基教授,或知道三年來她一直把那本小冊帶在身上,他們將會怎麼想?而且為了什麼理由?為了什麼難以說明的理由?利用它當作和納粹磋商的工具,這種可怕的場面會出現的?會嗎,她回答自己。根本無法逃脫這種羞辱的事實。此刻玟妲叨叨絮絮地說著責任和犧牲,她和_圖_書卻為自己的祕密深覺不安。
兩個反閃人主義者,在夏季的海邊。
暮色降臨了。天花板上的小燈泡無力地發著光——今晚還不錯,通常根本就沒有燈光的。蘇菲從黎明就理著焦油紙,現在她的背部酸痛,疲倦的眼睛凝望著荒涼的街景。她打了個呵欠,不再仔細傾聽玟妲的聲音。她想著不知道約瑟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是否安全。她只知道他正在城裏另一區設法靠近某個人,外衣下藏著一捲琴弦——一個忠心執行死亡及報復任務的十九歲男孩。她並未愛上他,但是她——非常關心他;她喜歡他躺在床畔時的暖意,她會一直擔心他的安危。她心想:聖母啊,這是怎樣的一種生存!下方醜陋的街道上,有一隊德國兵正在勁風裏疾行,他們的外套衣領被風掀起,長槍斜掛在肩上;她不安地望著他們經過街角,轉彎,消失。
近午時,陽光照到我臉上,我才醒過來,楓樹間傳來的鳥鳴聲,和遠處兒童的吵鬧聲刺痛我的頭殼,已經有一、兩年我沒經歷過這樣的宿醉了。不用說,只要喝得夠量,啤酒同樣也傷身體和精神。我的感覺突然誇張起來:床單就像是玉蜀黍的斷株般刺痛我的背,麻雀的啁啾聲和翼龍的吼叫無異,一輛卡車輾過街上的坑洞所發生的吵聲,就像是地獄大門砰然關上。我的神經顫抖不止。更要命的是:酒精使我為強烈的慾望所苦。這種令人無法抵抗的慾望,出自於生理的渴求,不是手|淫可以滿足的。說它是一種原始的發狂並不為過。但是我突然想到鍾斯海灘及在我樓上房間的蘇菲,興奮地跳下床。
「丁哥,想到事情本來可能會有所不同,我就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要是約瑟沒死的話。我很愛他,事實上,更甚於納森。約瑟從不會像納森那樣虐待我。誰知道?也許我們會結婚,那一切就更不一樣了。舉例來說——他的同母異父姊姊玟妲,我會使他脫離她邪惡的想像力,那就是一件好事。酒呢,丁哥?」她說話時,我把酒瓶藏到身後,將剩餘的酒倒到沙地上。「酒。總之,那個玟妲真是該死!她應該為約瑟的慘死負責。好,我承認——是該有人為猶太人被出賣而報復,可是為什麼每次都叫約瑟動手?為什麼?那全是玟妲的關係。不錯,她是一名地下組織的領導人,但是讓自己的弟弟擔任我們這一區唯一的殺手公平嗎?我問你,這公平嗎?丁哥,每次他殺人的時候都會嘔吐。嘔吐!這個任務差點沒使他發狂。」
我把頭探入走廊,對著樓上叫喊。我聽見模糊的音樂聲。蘇菲的回答聲隔著房門,雖然不怎麼清楚,聽起來卻很明快。我退回房內,開始漱洗。那天是禮拜六。前一晚蘇菲答應過,在搬到新住處前要在粉紅宮度過整個週末。她也熱切地同意和我到鍾斯海灘去。我從沒去過那裏,不過我知道那裏的遊客比康尼島要少得多。此刻我站在蓮蓬頭下抹著肥皂,開始認真的為蘇菲及未來計劃。我比以前更了解自己對蘇菲那種悲喜交雜的熱情,僅僅是她的存在就使我痙攣、翻騰,實在很荒誕。我看過不少浪漫小說,知道我這種氣餒而挫敗的癡呆,會被人取笑是害了「單相思」。
我仰頭望著蘇菲脫下衣服,在距離不過幾吋遠的地方,注視著這具一|絲|不|掛的軀體,在驚呆中蘇菲已轉身朝海灘走去。「快點,丁哥,」她叫道:「把衣服脫掉,我們去游泳!」這時我才站起身,楞楞地看著她走開;我敢說任何純潔而飢渴的騎士,在望著他所追求的物品時,也比不上我望著蘇菲的背影更為崇拜。然後她躍入陰鬱的大海中。
飛機飛過後,蘇菲俯視下方,聽到伊娃吹奏了幾個小節。樂曲耳熟能詳,但記不起是誰作的。總共不過十幾個音符,卻在蘇菲的心裏甜蜜的迴響。它們說出了她所曾有過,以及她所渴望的,還有她對孩子的一切希望。她的心陶醉了,她感到暈眩而不穩,被一種深刻的愛所攫獲。
有幾分鐘我們都沒有開口。我知道,她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我覺得非常孤獨。這牽涉到良心的譴責,雖然一部份邏輯的心智深知我不該為了這些一方面與我有關一方面與約瑟有關的事件責備自己,我禁不住嫌惡地回顧我最近的事業。當約瑟(蘇菲和玟妲)在華沙受害受苦的時候,丁哥在幹什麼?聽葛蘭.蜜勒的歌,喝啤酒,在酒吧裏高談闊論。上帝,這是個多麼邪惡的世界!在一段似乎永無止境的靜默後,我的臉仍俯望沙地,卻突然感覺到蘇菲的手指撫著我的大腿敏感的區域,直到臀部下方。這立刻挑動了我的情慾;我的喉部不自禁發出一聲吞嚥。她的手指移開了。
最後,我讓她穿上衣服,搭乘巴士回到布魯克林的粉紅宮。喝過咖啡後,她鎮定了許多,在床上睡去。她醒來時天已經黑了,雖然心情仍不穩定,但就一個剛剛瀕於生死邊緣的人而言,她算是相當的冷靜。她沒有受什麼外傷,只不過喝了過多的海水使她不停地打嗝。
就在這時她看見她的兩個孩子走在下面的人行道上。他們慢慢走著,親暱而嬉鬧地談話。幾個行人從他們身旁走過,在暮色中奔向自己的家;有個老人在疾風中步履不穩的撞上了傑恩,傑恩用手擋開他,又和妹妹繼續前行,興高采烈地說話。他去接上長笛課的妹妹;她在幾條街口外的一個地下室上課,那是匆忙而即興的學校,端看每日的壓力而定。教師史諦凡.撒奧斯基原是華沙交響樂團的長笛手,他願意收伊娃為徒使蘇菲驕傲而安慰;除了繳付的學費微薄得可憐外,在這個荒涼而悲哀的城市,並沒有幾個音樂家願意開班授課。由於雙膝患了關節炎,撒奧斯基走路跛得厲害,但這個年輕的單身漢非常愛慕蘇菲,無疑地他所以同意教授她的女兒伊娃,就是為了時而有機會見到她。此外,蘇菲又費盡力氣說服撒奧斯基相信她只有讓伊娃學習音樂,才算盡到教養的責任。
不過,一會兒後,她察覺到我的絕望,說道:「別因此感到傷心,丁哥。有時候是會這樣的,我知道。」我像只濕紙袋般臥在那裏,緊閉著雙眼,難以思考我的失敗,只覺得我再也無法睜開眼睛,面對這一片大海。
「義勇軍的其他婦女也有孩子,」玟妲猝然插嘴:「妳怎麼就想不通這一點?」
她的笑聲使我向上看去。「丁哥,」她說:「這對皮膚是很好的。」我瞪著這個瘋狂的波蘭女人吞了一口威士忌,另一手輕輕按摩被我噴濺到的臉部。
我屏住呼吸看她臉色灰白的搜尋著酒,喃喃低語。「蘇菲,」我說:「威士忌都喝完了。」
「是的。」我呻|吟道:「如雪花般純潔。」
「很棒。」
清晨,在她漫長的獨白後,我扶她上床歇息。整個晚上看她喝了那麼多酒卻可以清晰的說話,我覺得非常驚訝;不過等到清晨四點酒吧打烊時,她已經醉得差不多了。我們搭計程車回粉紅宮;途中她倚在我肩上打著盹。我扶住她的腰,撐著她上了樓,她的腳步搖搖晃晃的。當我把她放到床上時,她輕嘆了幾聲,便睡著了。我自己也喝多了酒又疲憊不堪,在蘇菲的身上蓋了條被子,便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脫掉衣服,連滾帶爬的上了床。
我嘆了口氣問:「妳怎麼知道我是處男?」
「我想也是基於同樣的原因了?」
我打斷她的話。「可是妳說他吃迷|幻|葯。」我感到有為他辯護的必要:「我是說,他不是只有在服藥後才會對妳這麼——」
「哦,我看得出來,丁哥。我知道你和蕾思沒有成功,你說你和她上了床是虛構的。可憐的丁哥——哦,坦白說,丁哥,我並不確知,我只是猜測。但我猜對了,不是嗎?」
她已經帶我探索過她的過去,但是也留給我一些未曾解答的疑問。也許她認為,除非說出仍然對我和對她自己隱瞞的事情,否則她就不可能回復平靜,所以那個細雨霏霏的週末夜晚,她又對我說出更多在地獄中的生活。(更多,但並非全部。)我終於領悟到,那像魔鬼般無情地追逐著她的痛楚,由華沙到奧希維茲到歡快的布魯克林街道。
「一個蓋世太保把我扔下樓梯,用力踐踏我。哦,這些……」她抬起眼睛,沒有說話。許久以來德國人受到無止的詛咒,但無論多麼難聽也都無濟於事;還不如不說的好。「並不太糟,我想他們並沒有踢斷我的骨頭。」她又伸出手擁著蘇菲,說道:「可憐的喬莎。想想看妳竟落入他們骯髒的陷阱內。」
「哦,丁哥,不!可憐的丁哥!為什麼呢?」她本來靠在枕頭上看一木法文翻譯小說「朝陽」,驀地跳下床來。「丁哥!誰會做出這種事?」她穿著一件花絲袍,衝動地擁住我。由於內心騷動不安,儘管她的胸部緊壓著我,我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丁哥!被劫了?真糟糕!」
「約瑟和你有許多相似之處——誠實、坦白、有時候顯得很稚氣。這很難形容。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這麼喜歡你,丁哥,你使我想起約瑟。要是他沒被納粹殺死,或和_圖_書許我已經嫁給他了。你知道,我們都想不出是誰在他殺死蓮娜之後將他出賣的。這是一個謎團,但一定有人告發。我們常去郊外野餐。在戰時這是很困難的——食物奇缺——但我們曾有一、兩次在夏天到鄉間去,像現在這樣鋪開毯子……」
「抱著我,丁哥,」她迫切地低語:「抱著我。我覺得好徬徨。哦,耶穌,我覺得好徬徨!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孤伶伶一個人!」
蘇菲靜默下來。我俯望著沙地,想著哈特.克雷恩的詩句:你幸而與我相伴,聽妖婦放聲吟唱,偷偷將我們織進晨光……
「我是說他根本就不會相信有關約瑟的事——一點也不會。這又和猶太人有關了。」
「你亢奮起來了。」
我一將她拖到沙灘上,她便跌在地上吐出了約莫一加侖的海水。然後她邊咳邊咕噥,臉部朝下倒在海水邊緣,像發作了癲癇似的顫抖,吐露出一連串忿怨的哀嘆。「哦,上帝!」她悲慟地喊道:「你為什麼不讓我死?你為什麼不讓我淹死?我好難過——我是那麼的難過!你為什麼不讓我淹死?」
「昨晚,」她說:「昨晚,丁哥,在我把康乃狄克那段往事說給你聽以後,我才知道我很高興納森這樣離開了我。真的很高興。你瞧,我變得太依賴他了,那是不健康的。沒有他我就無法動彈。就是要做一個小小的決定我都會先想到納森。哦,我知道我虧欠他,他為我做了那麼多——我知道這個——但是只當一隻由他愛撫的小貓實在是一種病態。由他愛撫和做|愛——」
我結結巴巴地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金髮女孩,我是說很漂亮的一個金髮……」
「納森有猶太人的一切劣根性。」蘇菲說:「沒有一點是好的。」
在這些不幸的人之中包括了史諦凡.撒奧斯基。他是因為沒有工作許可證而被捕;先前他就曾對蘇菲表明過,遲早會惹上嚴重麻煩的預感。蘇菲獲知他也被捕時非常驚愕。她在監牢裏遠遠看見過他,在火車上也曾瞥見他一次,但在擁擠的人群中她無法和他交談。這是這段時間以來開往奧希維茲最擁擠的火車。由人數之多就可看出,德國人渴望使用柏肯諾的新設備。這些猶太人根本沒有經過挑選出勞工的程序,全數都要被消滅:一千八百名猶太人全都在二號焚化爐啟用時步向死亡。沒有一個人逃過強烈的瓦斯。
「但是我不把約瑟的事告訴納森還有另一個原因,」她繼續說:「就算他不嫉妒我也不會告訴他。」
我永遠也忘不了蘇菲的刺青。那些猥褻的小數字,像一排藍紫的齒痕般刺在她的前臂;使我在粉紅宮初見她時,誤以為她是個猶太人。當時在並不十分了解的情況下,一般人會把猶太倖存者和這種可悲的印記聯想在一起。但要是我早知道集中營的情形,我就會明白,那些刺青與蘇菲和猶太人一樣的被印上標記有重要而直接的關係,雖然她並不是個猶太人。是這樣的……她和其他非猶太人被刺上這些數字才得以辨認,不致立刻被送去就死。這裏顯示出一種官僚的作風。為「雅利安」囚犯刺上數字是三月底才正式引用的方法,蘇菲必然是最初接受刺字的非猶太人之一。我再說得更清楚些,由於「最後解答」已經得到,大批猶太人被送入新的瓦斯室,他們已經不必再被編列數目了。希特勒下命所有的猶太人都必須死,無一可免。現在取代他們住在集中營裏的都是非猶太人,所以這些人被刺上數字,成為勞工,被慢慢折磨致死。因此蘇菲被刺上那排數字。
她說:「納森說這裏面有豐富的維他命。」不知為什麼我直望著她的刺青。「不要那麼悲哀,丁哥。這又不是世界末日,每個男人都會發生這種事,特別是年輕的男人。約瑟和我第一次做|愛時也是這樣的。他也是個處男。」
「約瑟是個兇手——」她想了一下,糾正道:「殺手。他是個殺手。那就是他在地下組織中的任務。他殺死出賣猶太人,洩露猶太人隱藏處的波蘭人。華沙各處都藏著猶太人,不是猶太區的猶太人,當然,而是較高階級的猶太人——有許多是知識分子。有許多波蘭人會向納粹出賣猶太人,有時候是為了獎金,有時候毫無緣由。約瑟就是一名殺死這些人的地下工作人員。他會用鋼琴琴弦勒死他們。他會藉某種方法認出他們,再將他們勒死。每次他殺人時都會嘔吐。他殺過六、七個人。約瑟、玟妲和我都很喜歡住在隔壁那幢樓裏的一個朋友——一個叫蓮娜的美女,大約三十五歲,非常美麗。戰前她是個教師。她教美國文學,特別喜歡一個叫哈特.克雷恩的詩人。你知道這個詩人嗎,丁哥?她也為地下組織工作;我是說,起初我們以為是——後來我們才知道她是個雙重間諜,她出賣了許多猶太人。所以約瑟必須殺她,雖然他那麼喜歡她。一天深夜他用鋼琴弦勒死了她,第二天他整天都待在我房裏,凝視窗外,一語不發。」
她以為她必會受到苦刑,但不知怎麼的卻逃脫了。德國那一天似乎大肆搜捕,到處都有波蘭人被捉下獄。私藏肉類是個嚴重的罪名,不過混亂中蘇菲卻被忽略了。但是一到可怖的蓋世太保總部,那塊火腿被撕去了包裝,放在一個戴著單眼鏡的人面前,那個人詰問她從那裏弄到這個違禁品?他的翻譯,一個波蘭女孩,咳個不停。他以蹩腳的波蘭語說:「妳是個走私者!」當蘇菲以德語回答時,她得到了當天第二次的讚美。那個肥胖的納粹咧嘴而笑,但一點也稱不上是愉悅。她知道這種行為的嚴重性嗎?她不知道所有的肉類都是要送給德國的嗎?他用長指甲刮了火腿的油脂放到嘴邊舔舔。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粗暴。她是在那裏弄到這塊火腿的?供應給她的人是誰?蘇菲想到那個可憐的農婦,知道她最終也難逃厄運,回答道:「先生,這塊肉並不是我要吃的,是給我母親吃的。她住在另一區,因為罹患肺結核病得很嚴重。」然而,這種孝心對這個納粹似乎毫無效果。這時有人敲門,電話鈴聲也響個不停。真是狂亂的一天。「我不管是誰吃的!」他咆哮道:「我要知道這塊肉在那裏弄到的!妳不說出來就有得苦頭吃!」但是敲門聲不斷,另一具電話也響了起來;小辦公室變得像瘋人院。那個蓋世太保長官尖聲命令一個下屬把這個波蘭母狗帶走——此後蘇菲沒再看過他,也沒再看到那塊火腿。
換另外一天或許她就不會被捕。蘇菲和另外十幾個華沙市民關在陰暗的牢房裏等待,一再想到這種譏諷。被關在牢房裏的人有男有女,多數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們的態度——也許只是他們木然而堅定的沉默——使蘇菲知道他們是抗暴組織的成員。就是因為納粹搜捕乘坐電車的反抗份子,所以她也連帶遭殃。坐在鋪著石板的地上(此刻已是午夜了),她絕望的想著家裏沒人照顧的傑恩和伊娃。牢房外的走廊不時傳來說話聲、吵鬧聲、腳步聲和推擠聲,當天兜捕的受害者仍繼續被送入監牢。有一次她透過鐵柵的縫隙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一顆心驀然沉落。那張臉上流著血。她知道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叫雷迪斯洛;地下報紙的編輯,他曾在樓下玟妲和約瑟的住處和蘇菲說過幾次話。那一刻她確信這意味玟妲必然也被捕了。然後她想到另一件事。老天爺,她情不自禁低吟,覺得像片濕葉子般的無力:無疑的火腿的事已經被忘了,她的命運將和這些抗暴份子一樣。這份憬悟使她開始著慌。
我想必然是驚惶無措阻止我跟在她身後跳進水裏。短短的時間內發生了太多事情,我感覺暈眩,定定地站在沙地上。這究竟意味著什麼?我非常興奮,卻又十分困惑。我偷偷摸摸的褪下褲子,站在灰白色的夏季天幕下,無助地炫耀我的男性軀體。我吞下最後一口啤酒,迷迷糊糊的既焦慮又喜悅。我注視蘇菲,她的泳技不錯,輕鬆而愉快;但願她沒有太鬆懈,我為她喝下那麼多的威士忌再游泳而擔心。天氣很悶,但我覺得像得了瘧疾般寒冷而顫抖不休。
「我是個社會主義者,」玟妲說:「妳卻毫無政治立場。我不以為忤。以前我會蔑視妳,喬莎,蔑視而且討厭。我仍有許多朋友瞧不起像妳這樣的人。但我想我已經突破這種觀點了。我痛恨一些同志愚蠢的固執。此外,妳也明白,我非常喜歡妳。所以我不會要求妳投合我的政治立場,或意識型態立場。妳也不會願意和他們混在一起。總之,並不是每個人的行動都是政治化的。我是以人性的立場懇求妳。妳的榮譽感,那種明白妳是個人,而且是個波蘭人的感覺。」
「猶太人還有什麼好的?」我聽見自己大聲而不滿地說:「是那個猶太人莫瑞.芬克偷去了我藏在醫藥櫃裏的錢。我確信!嗜錢如命的猶太畜生!」
「納森這麼說的。」她回答:「你們南方怎麼說呢?」
那一夜蘇菲睜眼坐到天明。牢房裏又冷又暗,她只認得出清晨時那個踡縮在她身旁的人體是個女人。隨著天色漸明,她驚駭地發覺那個打盹的女人竟和圖書是玟妲。在昏暗的光線中,她看見玟妲臉上有一塊很大的瘀痕;使蘇菲想到摔爛的紫葡萄。她想喚醒玟妲,想了一下,卻又猶豫地縮回手;就在這時玟妲呻|吟了一聲醒了過來,眨眼瞪著蘇菲。她永遠也忘不了玟妲臉上驚愕的表情。「喬莎!」她抱住蘇菲,喊道:「喬莎!妳怎麼會在這裏?」
「我聽納森說過這是他的多剋。還有,他的『噗哧』。」
「妳喜歡我的嗎?」我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讀者諸君,請先想像這件事。想像你在好一段時間以來,一直懷疑你患了什麼絕症。一天早上電話鈴響了,醫生說:「你用不著擔心了,根本沒這回事。」或者想像這個。你的財政面臨嚴重的逆轉,使得你就要一文不名,甚至考慮著要怎麼自殺,又是那個救命的電話響了,通知你中了州立彩票,贏得五十萬元。當我聽到蘇菲溫和的建議時,我的驚愕和快樂遠勝過前面的兩種情況(我說過我從未親眼見過一個棵女),在她的手指碰觸下,我的呼吸變得很急促。我想我是陷入醫學上稱之為換氣過度的狀態,有一會兒我以為我會昏倒。
「我告訴過妳了。我不是『其他婦女』,我也沒有加入義勇軍。」蘇菲憤然回嘴道:「我就是我!我必須依照自己的良心做事。妳沒有孩子,自然可以輕易這麼說。我不能使孩子的性命受到危害。他們所過的日子已經夠苦了。」
但就在我聽到他的回答之際,我越過他的肩際看見了蘇菲。在綠色的海浪中,她浮游在遠處的頭顱只剩下一個金色的小點。我不加思索便躍入海中。我的泳技相當不錯,那一天我發揮了奧運的潛力,拚命鼓動四肢向前游去。我游了一段頗長的距離,卻驚訝地發現她已出了外海,往委內瑞拉的方向游去。我大聲喊她,但她置之不理。「蘇菲,回來!」卻得不到半點回應。
「我被送到集中營去之前,」她說:「在華沙曾有個情人。他比我小幾歲,甚至還沒滿二十。他的名字叫約瑟。我從沒對納森提起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她頓一下,咬咬唇,又說:「是的,我知道。因為納森嫉妒心太重,他會因此而恨我,處罰我,即使這是過去的事。納森就會這麼嫉妒,所以我從沒對他提過約瑟的事。想想看,痛恨一個過去的情人,而且已經死了!」
在蘇菲被捕入獄前的五個月裏,納粹費了很大的力氣肅清波蘭北部的猶太人。自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到來年一月,住在東北拜里托區上萬的猶太人被運送到全國各地的集中營去;其中多數最後都被送到奧希維茲。同時華沙大量驅逐猶太人的行動已經緩和下來。一九三九年德國入侵波蘭之前,華沙的猶太人共有四十五萬名。三年後,華沙猶太人的數目只剩下七萬;其他三十八萬人分別在各地的集中營喪失了性命。尤其是屈陵卡集中營,位於華沙附近一個廣闊的鄉間,它和奧希維茲不同,並沒有所謂的勞工,被送到那裏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他殺了蓮娜之後,納粹發現了他的身分。大概是一個禮拜後,納粹讓高大的烏克蘭人充任他們的殺手。一天下午我不在家時,他們割裂了約瑟的喉嚨,我回來時玟妲已經發現了他,他躺在樓梯上,流血不止,一直到他斷氣……」
蘇菲設法使我冷靜下來。「丁哥,」她捏著我的肩膀,說:「這種事實在太糟了,可是你不該表現得好像原子彈落到你身上似的。你真是個大孩子,看起來像要哭了。三百塊錢算什麼?等你成為大作家時,一個禮拜就可以賺它三百塊錢!現在這個損失的確很可惜,可是,這並不是悲劇,而且你也無能為力,所以你暫時把這件事忘了,讓我們依照計劃到鍾斯海灘去吧!」
「是的。」玟妲為什麼不能接受她的決定,不再來煩她?她的堅持不懈令人發狂。「玟妲,」她輕聲說道:「我不想再強調這一點了。我一直重複妳明白的事情實在是很困窘,因為我知道妳是個感覺敏銳的人。但是處於我的地位——我再說一次——我不能冒險,我有孩子——」
那些聾啞孩子和我們一起下了車,踩到我們的腳,像蝴蝶一樣比劃著手勢,圍繞在我們四周。我們似乎無法離開他們;我們往海灘走去時,他們形成了一隊陰森而無聲的隨從。連異常明朗的天空此時已變得陰沉;地平線處一片鐵灰,海浪遲鈍而緩慢。沙灘上只有幾個遊客;空氣昏熱窒悶。我覺得幾乎難以忍受的焦慮和沮喪,然而我的神經卻熾熱發紅。我的耳朵迴響著一段狂亂而哀傷的「聖馬修熱情」的樂曲,那是那天早上蘇菲的收音機曾播放的。不知道為了什麼,我想到不久以前看到的一些十七世紀的句子:「……既然死亡必不可免,就是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也會懷疑,究竟是活著好死了好……」我冒著汗,為我的遭竊及未來擔心,還有我的小說,以及我該怎麼寫完它,又思索著我該不該貿然指控莫瑞.芬克。似乎回應著某種無聲的訊號,那些聾啞兒童突然散開,像小海鳥般地飛走。蘇菲和我在灰濛濛的天空下沿著海邊走,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Tu……什麼?」
「喬莎,我認為妳把自己和別人的立場分開實在很無禮。不能犧牲——」
我說:「怎麼說呢?」
「我犧牲過了。」蘇菲苦澀地說:「我已經失去了丈夫和父親,我母親也因為肺結核而奄奄一息。老天爺,我還要做多少犧牲?」
真令人驚愕。才剛經歷過興奮的性|愛,她就立刻像作夢般地回憶往事,似乎我們的親密就像跳慢舞一樣無可留戀。或許是酒精的效果,她的眼睛已有點迷濛,又像個菸草拍賣商一樣絮絮不休。無論原因為何,她的漫不經心使我非常懊惱。她坐在那兒,對滿臉的潮濕毫不在意,熱切地談著死去多年的愛人。難道她已經忘了才不過幾分鐘前,她還帶引著我進入自我十四歲就開始巴望的神祕之境嗎?女人可以像關電燈開關似的輕易逐去性|欲嗎?約瑟!她對她的情人念念不忘,簡直使我忍不住想著不久前她對我的熱情只是一種轉移作用;我只是一時代替了屍骨不存的約瑟。不過我也注意到她開始有些語無倫次,聲音也有些含糊。我對這種催眠狀態大為驚慌,伸手搶過還剩下幾盎斯的威士忌的酒瓶。
「有時候我們叫它鳥嘴,」我低語道:「有些地方的人稱它『蝀』,或是『把子』。也有人叫它彼得。」
好一陣子蘇菲不肯告訴我有關她抵達時的詳情,或許是她為求內心的平靜而無法說出口——也許那樣反而比較好。即使在我獲知那天她發生了什麼事情的真相前,我大致也想像得到那天的情形。根據記錄,那是初春極為怡人的一天,鳳尾草迎風招搖,連翹含苞待放,陽光明媚,空氣清新。一千八百名猶太人迅速被趕上卡車,送到柏肯諾,全部過程約莫兩個鐘頭,在正午過後結束。我已說過,這次根本沒有選擇的場面;年輕健康的男人、女人以及兒童——一概就死。不久,親衛隊的長官似乎興起一種,將手中的任何受害者都掃除乾淨的慾望,又把一整個車廂(總共兩百名)的抗暴份子也送入了瓦斯室。他們也是搭乘卡車離去的,留下了大約五十名的同志,包括玟妲。
我央求道:「哦,拜託,蘇菲,拜託。」我知道她心煩意亂,她所說的不可能是真話,只是納森是猶太人的事實比納森本人更易成為攻擊的目標;顯然她仍深愛著納森,然而她激烈的詰責仍使我感到困擾。她的狂怒觸動了我遺傳的敏感,隨著車子搖搖晃晃開往鍾斯海灘的停車場時,我發現自己陰鬱地思策著被竊的事。莫瑞.芬克。芬克!我心想,那個該死的希伯來人!
她沉湎在回憶中,似乎沒聽見我的話,而且泫然欲泣。悲傷漫上她的臉,就像黑影籠罩著雪地。「去她的玟妲,每件事情都是她造成的。每件事情!約瑟的死和我被送到奧希維茲和一切事情!」她開始哭泣,淚水滾落她的雙頰。我不知所措。雖然情慾已經消退,我仍伸手擁住她。她把臉靠在我胸前。「哦,見鬼,丁哥,我非常不快樂!」她悲泣著:「納森到那兒去了?約瑟呢?每個人都到那兒去了?哦,丁哥,我真想死!」
「蘇菲,我不明白。」
在仍裝滿了人的兩個車廂中,除了剩餘的五十名抗暴份子外,還有蘇菲、傑恩和伊娃,以及在華沙最後一次兜捕中不幸被抓的波蘭人。他們等了好幾個鐘頭,一直到天都快黑了。站在斜坡上的親衛隊人員——軍官、醫生、守衛——似乎都在躊躇不定的情況中淌著焦慮的汗水。等待來自柏林的指示?及命令?他們的緊張無從得知。這無關緊要。最後親衛隊又決定繼續工作,但這一回卻必須恢復選擇。執行職務的士官命令所有的人都下車排隊。然後任務由醫生接續。選擇的過程延續了一個多鐘頭。蘇菲、傑恩和玟妲被排到集中營去。大約有一半的囚犯命運和他們相同。另外一半則必須到柏肯諾的二號焚化爐去受死,其中包括了音樂教師史諦凡.撒奧www•hetubook•com.com斯基和他的學生伊娃,再過幾天才滿八歲。
整個三月,包括蘇菲被關在蓋世太保監獄那兩個禮拜,由拜里托區取道華沙將猶太人運往奧希維茲的行動暫時停止了,這可以解釋何以蘇菲和抗暴份子——將近兩百五十名——沒有被立刻送到集中營去。還有一個必須提及的關鍵;這大概與柏肯諾火葬場的建造有關。因為集中營原先是以奧希維茲的舊火葬場和瓦斯室作為大量屠殺之用。但是到了一九四二年,屠殺的人數激增,舊設備不敷使用,所以柏肯諾必須營建新的火葬場。那年冬天,德國人——或者該說是他們的猶太及非猶太奴隸——工作得非常辛苦。
雖然蘇菲坦白對我說出她在華沙的生活、她被捕的經過及她在牢獄中的情形,對於她被送往奧希維茲的途中及抵達她始終沒有提及。最初我猜想那和她太過驚恐有關,這一點並沒想錯,但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她絕口不提的真正原因。
她的話頗有助益,我很快就平靜了下來。正如她所說的,儘管我的損失慘重,我根本就無能為力,所以我決心放輕鬆些,至少設法安享我和蘇菲共有的週末。等到禮拜一還有很多時間去擔心未來。
她疲憊得說不出一個爛笑話,但是她實在很想打斷玟妲的勸說,說出隱藏在她心中已久的一件事:唯一會誘惑我進入妳的世界的東西,就是那部收音機。聽聽倫敦的廣播。但不聽戰爭消息。不聽聯軍勝利的消息,也不聽波蘭軍的奮戰或流亡的波蘭政府發出的指令。不,我只想和妳一樣冒著生命的危險,收聽托馬.畢清爵士指揮的樂曲。她深知這是很自私的想法,可是她忍不住這麼想,這就是她的感覺。
蘇菲和玟妲的背景至少有一點極為相似:她們都是在日耳曼文化的環境下生長的。事實上,玟妲有個德國姓氏,克瑞須曼——因為她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波蘭人。他們一家人住在商業及工業都深受德國影響的洛次。她父親是個羊毛製造商,讓玟妲自小便學德文,因此她和蘇菲一樣,能說一口流利的德語,但她所深愛的卻是波蘭。蘇菲從沒想過一個人的心胸能夠包含如此強烈的愛國情操。她很少提及父親,也不曾解釋,何以會排斥她承襲自德國的一切;蘇菲只知道玟妲呼吸、暢飲並夢想著自由的波蘭,這種熱情使她成為抗暴組織最堅實的一員。當然,除了她的熱忱及能力外,她那口流暢的德語對地下行動更有非常的價值。蘇菲也具有這種語言能力,卻拒絕加入地下組織,使得玟妲對她失去了耐性,後來更造成了兩人間的不合。因為蘇菲深怕捲入對抗納粹的地下活動,這種消極的態度在玟妲看來,不只是怯懦,更是很不愛國的。
我聽到她說:「丁哥,我們把衣服脫掉吧。」
這七萬名仍住在華沙的猶太人中,大概只有半數是合法住在瘡痍滿目的猶太區。另外的三萬五千名則像被獵的動物般,驚恐地住在廢墟裏。他們不僅是被納粹追捕而已,還懷有無止的恐懼深怕被波蘭無賴——也就是約瑟殺害的對象——出賣。然而,在玟妲不厭其煩地遊說蘇菲之際,約瑟自己卻被出賣了。義勇軍中竟出現了叛賊——上帝,真是可悲!不過,這畢竟不算是完全意外。
「我們把身上的東西脫掉。什麼也別穿。」
「我們住在華沙的一幢建築內。那裏被炸毀過但修復了一些,可以住,但很勉強。那是個很糟的地方。你想像不到華沙在佔領期間是多麼滿目瘡痍。食物非常少,有時候只有水可以喝,冬天時冷得要命。我在一家製焦油紙的工廠工作。我每天工作十或十一個鐘頭。焦油紙刮得我的手流血,不停地流血。我並不是為了錢而工作的,只是為了保有工作卡。工作卡使我可以免於被送到德國的集中營去做苦工。我住在四樓的一個小地方,約瑟和他同母異父的姊姊住在樓下。他姊姊叫做玟妲,比我大一點。他們兩個都是地下工作人員,也就是所謂的『義勇軍。』我希望我說得出約瑟的好處,可是我想不出可以形容他的話。我非常喜歡他,但我們之間並沒有真正的羅曼史,真的。他個子不高,很男性化,熱情而緊張。就波蘭人說來,他的皮膚很黑。奇怪,我們並不常做|愛,雖然我們同衾共枕。他說他必須保持精力繼續奮戰。你知道,他並沒有受多少正式教育。他和我一樣——被戰爭摧毀了受教育的機會。但是他看過很多書,他很聰明。他不是共產黨,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他崇拜巴枯寧,也是無神論者,這也有點奇怪,因為當時我還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有時候我會想著我怎麼會愛上這個不信上帝的年輕人。不過我們有過不談論宗教的協議,因此我們從不提及。
他笑著點頭。
我深吸了一口氣。「蘇菲,你把我攪糊塗了。直接告訴我吧,拜託。」
我又問一次:「他怎麼死的?」
她一眼就看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為了避免太過無禮,只有以漫不經心的姿態在毯子上坐下,用前臂加以掩飾;但沒有用,她一在我身邊坐下它就露了出來,我們像海豚般滾向彼此的懷中。那個擁抱使我痛苦得興奮之至。當我吻她時,我聽見自己發出像小馬一般的哼聲,但我只會接吻而已;我發狂般的擁住她的腰肢,卻不敢撫摸她的身體,怕她在我的手指下粉碎。我依然顫抖著;此刻只意識到她嘴裏威士忌的甜味,以及我們交纏在一起的舌頭。「丁哥,你在發抖。」她曾抽回舌頭說道:「放鬆些!」但我知道我正愚蠢地流著口水。我想不出這是什麼緣故,可是這卻阻止我去探索她的身軀。我被一種無以名狀的癱瘓所攫獲,似乎籠罩在長島上的那朵雲上,聚集了一萬名長老會主日學校的教師,正虎視眈眈地望著我,使我癱軟無力。我度秒如分,度分如時,卻仍無法稍有進展。然而,似乎要制止我的痛苦,或者只是想讓事情進行,這時候蘇菲採取行動了。
一個鐘頭後,我估計蘇菲已經喝了大約一、兩盎斯,不到半品脫的威士忌。但對她的語言和行動尚無可辨認的影響。只不過她的舌頭更為靈活(使她的話不僅清晰而且流暢),和前一晚一樣,我仔細傾聽,並不時思索。別的不說,失去納森對她似乎有種性|欲的效果,使她深思著逝去的愛。
他回答:「No hablo ingleg(我不會說英語)。」
「而且,這也和我對納森說過關於我父親的謊話有關,」她說:「我是——怎麼說——騎虎難下。」
「哦,丁哥,」她走回來時咯咯笑著:「tu bandes。」
「噓,蘇菲,」我撫著她的肩膀,輕柔地說:「一切都會好轉的。」
至少孩子們安然無恙。蘇菲鬆了一口氣。接著她制止不住衝動,伸手徘徊在那腫脹發紫的臉頰上,但沒有碰它,最後她縮回手。她發現自己又情不自禁啜泣。「親愛的玟妲,他們究竟怎麼對付妳了?」
我深吸一口氣,虔誠地祈禱了一番——多年來第一次——繼續英勇地向那團黃髮游去。突然間我知道就快趕上她了;蘇菲的頭顱愈來愈大、愈近。我意識到她已停止游泳,不一會兒我便到達她身後。海水浸到她的眼睛處,還未將她淹溺;但她的目光一如野貓般瘋狂,她吞著水,顯然已疲乏不堪。「不!不!」她喘息著,虛弱地對我拂著手。但我躍向前,伸手由後方穩定地環抱住她的腰,吼道:「閉嘴!」使我定下心來的是,在我的擁抱中,她並未如我所預料般奮力掙扎,聽任我抱著她慢慢朝岸邊游去,啜泣不止。
蘇菲是在一九四三年三月被捕入獄的。那時約瑟被烏克蘭警衛殺死已經過了好幾天。天氣昏暗,冷風颼颶,仍有幾分冬天的寒瑟。她記得那是下午時分,當她搭乘的三車廂電車在華沙市郊某處突然緊急煞車時,她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六、七個蓋世太保上了車,命令每個人都下車去。這正是她所害怕的兜捕。
我望著土墩後荒涼的草地。沒有人。附近的海灘上只有一個粗壯結實的人影向我這邊走來。我跑向那個人,逐漸看清是個大塊頭的男人,到海灘來曬太陽,正在咬一條熟狗。他的黑髮貼在頭上,中分;笑容極為友善。
在一陣激動、懊惱、沮喪、氣憤後,我不禁懷疑起來,我免不了想到莫瑞.芬克,他總是在屋裏閒逛,而且有我房間的鑰匙,但這未經證實的懷疑卻不堅定,因為我已經有點喜歡這個鼬鼠般的管理員,他曾幫過我一、二次小忙。當然我絕不懷疑蘇菲,她聽到我遭受偷竊,表達了關切的同情。
酒,疲憊,哀傷,悶熱——無疑的是這一切因素使她在我懷裏沉沉睡去。我也在疲乏中睡著了,緊緊地挨著她的身子,夢了一大堆莫名其妙而斷斷續續的夢。當我驚醒過來時,蘇菲已經離開了我的懷抱。我呻|吟了一聲,一顆心開始劇烈地跳動。急急忙忙穿上泳褲後,我爬上土墩,眺望海灘——廣漠的www.hetubook.com.com沙灘上毫無人跡。她失蹤了。
她溫柔但堅定地握著我,說道:「丁哥,你有個很好的『鬚龍』。」
然而這種單戀的憂慮和痛苦,就如同發現我罹患絕症一樣的殘忍。要治癒這種病,唯一的藥就是她所回報的愛——而這樣的愛似乎和治癒癌症的藥一樣遙不可及。有時候(例如現在)我可以大聲咒罵她——「母狗,蘇菲!」——因為我倒寧願受她輕視或憎恨,而不是這種近似愛又絕非愛的情感。我心裏仍迴響著她昨晚的傾述,想到納森和他的殘酷、氣餒的溫柔、乖僻的性|欲和死亡的陰影。「去妳的,蘇菲!」我大聲說道:「納森離開妳了,永遠離開了,死亡的威脅已經消失了!所以現在愛我吧,蘇菲!愛我。愛我!愛生命!」
玟妲!蘇菲如何看清或界定她對玟妲最終的感覺——這種情感包括愛、嫉妒、不信任、獨立、敵意和敬仰?她們兩個人有不少相同之處,卻又有相當的差異。最初使她們聯結在一起的是對音樂共同的熱愛。玟妲原先是到華沙的音樂學校來學聲樂的,但戰爭摧毀了她的熱望。蘇菲湊巧住進玟妲和約瑟所住的那幢大樓時,是巴哈和莫札特撮合了他們的友誼。玟妲個子很高,身材堅實,優雅的四肢頗有幾分男兒味,還有一頭奪目的紅髮。她的藍眼睛清純如寶石,臉上有一些小雀斑,尖挺的下顎更肯定了她的美,而她的明朗、活潑更使她閃閃發光,引人注目。
「哦,這很複雜。」
長笛。迷人的長笛。在一個鋼琴多被摧毀的城市,長笛是讓孩子開始接觸音樂的好樂器。伊娃很喜歡長笛,撒奧斯基教這個小女孩吹奏四個月後,對她的天賦大為激賞,最後甚至拒絕收受蘇菲給他的微薄學費。此刻撒奧斯基不知從那裏冒了出來,站在街上,面容飢餓憔悴,跛腳行走,頭髮像掃把一樣,淡色的眼裏流露關切的神色。他穿的那件暗綠色的毛衣,被蛾子咬破了不少洞。蘇菲驚愕地倚身向前貼著窗子。這個慷慨而神經不正常的男人顯然尾隨著伊娃,或者該說是跟著兩個孩子,蘇菲想不出原因何在。突然間他的動作變得明顯了,這個熱心的教師跛腳跟隨著伊娃,只是為了糾正,或解釋,或修飾他剛剛教完她的課程中某個地方——他比著手指講述——什麼?蘇菲不知道,但深深感動。
我的嘴唇戰慄,眼淚差點沒掉下來。「不見了!」我說:「全都不見了!三百多塊錢,我放在家裏的全部財產!現在我怎麼寫完我那本書?我的全部財產,只除了——」我掏出皮夾打開。「除了這四十塊錢——昨晚我們出門時,我幸好帶在身上的四十塊錢。哦,蘇菲,這太悲慘了!」
蘇菲和平常一樣,對玟妲的言論無動於衷,一語不發。她站在窗畔,凝視寒冷而荒涼的華沙,那片骯髒而灰黃的積雪——這種景象一度使她傷心落淚,但現在卻只使人噁心而漠視。如果地獄也有郊區,八成就和這片荒地類似。蘇菲吸吸凍僵的手指。她甚至買不起便宜的手套。焦油紙廠的工作傷了她的手:有隻拇指痛得厲害。她回答道:「我已經告訴過妳了,親愛的,我不能。我也不會。」
「任何人一生中都會面臨起而對抗的一點,」玟妲說:「我知道妳是個很好的女孩。約瑟願意為妳而死!」她提高了聲音:「但是妳不能再這樣對待我們。妳應該負起責任,喬莎。妳已經抵達不能再這樣虛度終日的一點了,妳必須做個選擇!」
玟妲以最甜蜜的聲音哄著她:「喬莎,妳知道,妳用不著這麼擔心。妳無需冒任何真正的險——不像我的一些同志,甚至我自己。我們所需要的是妳的腦袋。妳精通德文,可以做許多極有價值的事情。竊聽他們的短波廣播,翻譯。昨天從魯滋科那輛蓋世太保卡車裏偷到的文件,我們不妨直說吧,我確信,它們和等重的黃金有一樣的價值!當然,這件事情我可以做,可是數量太多了,而我又有幾千件事情要操心。妳不懂嗎,喬莎,只要我們把一部份文件安全地——不會有任何人懷疑——運到這裏來,妳會有多大的助益。」她頓一下,以更堅決的聲音說:「妳必須再想一想,喬莎。妳這樣做會很不榮譽。想想妳能為我們大家做些什麼。想想妳的國家!想想波蘭!」
我鬆了一口氣。「在那裏?」
蘇菲一時沒有回答。當孩子們上樓的腳步聲傳入她的耳際時,她溫柔地說:「我已經下過決定了,我告訴過妳。我決不會牽涉在內。百分之百!」她提高了聲音:「這是我的最後決定!」
但是那小小的音符和開始時一樣猝然地消逝。「太好了,伊娃!」她聽見撒奧斯基說:「就是這樣!」她看見他拍拍伊娃和傑恩的頭,然後轉身跛行穿過街道,朝他的地下室走去。傑恩拉拉伊娃的一根髮辮,她叫了一聲:「別鬧,傑恩!」然後那兩個孩子奔進了樓下的前廳。
我一本正經的試圖阻止蘇菲把半瓶威士忌塞進海灘袋裏,但是她愉快地堅持,說那並不礙事,又加了一句:「丁哥,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頭痛欲裂。」是不是就從那一刻起,我開始關心她的酗酒呢?前一晚我以為蘇菲的縱飲只是一種暫時的不正常行為,是為了逃避納森拋棄她的回憶而必須獲得撫慰。現在我卻感到疑問而憂慮。我們在挪春大道搭直接開往鍾斯海灘的巴士。蘇菲和我是我們那輛巴士最後上車的乘客;我們向後擠去,找到了破爛的座位。
「死了?」我問:「他怎麼死的?」
蘇菲的憤怒和苦楚,加上她的酗酒——全都是我以前沒看過的——加重了我的忐忑,使我幾乎難以忍受。她繼續嘮叨不休的當兒,我模糊地意識到我的身體起了不幸的變化:我的心發燙,全身直冒冷汗,衰弱的神經使我身體亢奮。我們的車無異是魔鬼承租的,又喘又搖地開過昆士區和拿梭區,換檔不易,冒著黑煙,這輛老巴士似乎會將我們永遠禁錮。我聽著蘇菲的聲音。「猶太人!」她說:「一點也不錯,他們的本質都是一樣的。我父親說他不知道有那個猶太人會施而不望報,實在說得不錯。哦,納森——納森就是那樣!不錯,他是幫助過我,使我痊癒,那又怎樣?你以為他這樣做是出於愛,出於慈悲嗎?不,丁哥,他所以這麼做只是為了這樣一來他可以利用我,擁有我,打我,能夠享有一件物品!就是這樣,一件物品。哦,納森這麼做是很猶太的——他沒有把他的愛給我,像所有的猶太人一樣,他並不是用愛來收買我的。怪不得猶太人在歐洲受到憎恨,他們還以為只要用一點臭錢就可以買到任何東西。他們以為就連愛也買得到!」她揪住我的衣袖,威士忌的味道隨著汽油味衝進我的鼻孔。「猶太人!上帝,我真恨他們!哦,丁哥,我對你說過謊。我告訴你有關於克瑞科的事全都是謊言。我小時候,我這一輩子都憎恨猶太人。他們活該被別人憎恨。我恨他們,骯髒的猶太cochons(豬)!」
「好吧。聽著,丁哥。只要是和猶太人有關,納森就不會相信波蘭人的良善。我無法說服他相信,有冒生命危險拯救猶太人的波蘭人。我父親——」她猶豫了好一會兒後才又說:「我父親。哦,去它的,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對納森扯了謊,就像以前我對你扯的謊一樣。不過我到底對你說出了實情,可是,我卻不能告訴納森,因為……因為我是個懦夫。我逐漸看清了我父親是個大惡魔,所以隱瞞了關於他的事實,雖然他的所作所為並不是我的錯,我並不該因此而受到斥責。」她又頓了一下。「那令人感到沮喪。我扯了謊,納森卻拒絕相信。那以後我就知道我絕不可能告訴他有關約瑟的事。約瑟是個勇敢的好男孩。那是真的。我記得納森常說一句諺語:『有得必有失。』可是我什麼也得不到。」
我轉頭注視她。她的眼底有一抹忿怒;她的聲音尖銳,我差點沒叫她小聲些,卻突然想到除了我以外根本沒有人聽得見。「我真的受不了他的朋友。哦,我很喜歡他的哥哥,納磊。我會想念納磊。我也很喜歡孟提.赫柏。但其他那些朋友,那些猶太人和他們的心理分析,一天到晚多愁善感,耽心他們聰明的小腦袋,他們的心理分析家和種種事物。你聽過他們的談話,丁哥。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聽過像這麼無稽的話嗎?『我的分析者這個,我的分析者那個……』真噁心,你會以為他們遭受到多大的痛苦,這些舒適的美國猶太人,每個月付那麼多鐘點費給他們的某某大夫檢查他們可悲的猶太小心靈!呀——!」她身體顫了一下,別過頭去。
我無助的站在她赤|裸的身軀旁。我先前碰到的那個散步的人呆站在一旁注視我們。我注意到他唇上沾了一點蕃茄醬,他用西班牙語小聲的提出忠告。我筋疲力竭地倒在蘇菲身旁,伸出一隻無力的手撫摸她的背部。暖暖的雨迷濛落下,在我臉上聚成了水滴。我把頭靠在她肩上,聽見她說:「你該讓我淹死的,丁哥。沒有人像我這麼難過。沒有人!沒有人像我這麼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