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有點緊張地笑著,察覺到他話中有話。但是我不想咬納森佈的餌。「是呀,納森,」我說:「我是希望能時時碰到一些個好女孩。南方的女孩子都不好追,不過只要她們決定投降,她們就甜蜜得令人——」
「曾有一段時間——他快二十歲時的兩年間——看起來他似乎已經完全好了。當然,是一種幻覺。那時候我們住在布魯克林高地的高級住宅區,大約是戰爭前一年。有一晚在一次激烈的爭論後,納森想到要把房子燒毀,他差一點成功了。那一次我們只好將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住一段時候。那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
「我要告訴你納森對你十分推崇。」納磊說:「說真的,這也是我請你到這裏來的部份原因。事實上,我相信在他認識你的這段短時間內,你已經成為他最好的朋友。他對我說起你的著作,說他認為你是個很不錯的作家。他讚賞你。你知道,他曾經考慮過寫作——我想他一定告訴過你。在適當的環境下,他做任何事情都會有所成就。總之,我想你也看得出來,他有很敏銳的文學批評,而且我想你該知道他不只認為你正在寫一部很棒的小說,而且認為你會——呃,一鳴驚人。」
我暗自得意,向他道了聲謝,喝了一口啤酒。「自然而然就寫出來了。」我叮囑自己要謙遜,於是我說:「我很高興你喜歡,真的很高興。」
我的心跳停了一下,然後迅速加劇,我低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一點也不錯。」納磊說:「但是我們又怎麼能阻止他?如果他根本就陷於難以自制的瘋狂,我們可以將他永遠送走,那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但問題在於大部份時候他都顯得很正常。誰又敢說這些長期的緩和,並不表示他可能會完全痊癒呢?醫學記錄上曾經有過許多這樣的病例。我們又怎能剝奪他正常生活的機會?只因為他很可能會再完全失常,但或許也永不會再有狂亂的狀態呢?然而他要是和那個好女孩結了婚,而他們又有了孩子,然後他卻又發狂了。對——呃,對每個人而言,這都是很不公平的!」他停住口,以洞悉的目光凝視著我,好一會兒後才又開口說:「我沒有答案。你有嗎?」他又嘆了口氣。「有時候我認為生命是一種可怕的陷阱。」
納磊溫和地打斷我的話,雖然面帶微笑,卻掩不住一絲痛苦。「對不起,丁哥——希望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對不起,不過我想要立刻就對你說出這件事,有許多事情你必然已經知道了。但是納森並不是個生物研究員。他不是一個真正的科學家,他也沒有任何學位。這一切都是杜撰的。我很抱歉,但你最好知道這一點。」
因此,經過一番善意的談判和爭執後,我們達成妥協。我還是個未出版的作家時,這兩百塊錢算是一件禮物。但等到我的小說出版,賺了足夠的錢,納森就必須接受我的償還(不必附加利息)。我心裏有個小小聲音告訴我,這項贈禮是納森為那一夜斷然將蘇菲和我逐出他的生命時,對我的小說瘋狂攻擊所作的一種補償。但是我馬上打消了這種想法,因為根據蘇菲所言,納森對自己服了迷|幻|葯後的胡言亂語根本就不記得。而且,我非常崇拜納森,至少是那個慷慨、活力充沛的納森——此刻這個納森又回到我們身邊來了,我感受到溫暖如兄弟般的情誼。蘇菲對納森的一往情深使我敬畏。他對她的凌|辱不是已被遺忘就是得到完全的原諒了。
我點點頭,不作意見,內心十分快樂。上帝,我多渴望聽到這樣的讚美!然而對於此行的目的我仍困惑不解。現在我知道,接下來我所說的話,不意使我們比可能繼續談論我的工作更快地談及納森。「納森的確有極豐富的文學常識。你知道,一個科學家竟然關切文學,明白文學的價值,實在是很難得的事。我是說,他是費滋這種大公司裏第一流的生物研究員——」
我坐在椅子上不安地蠕動,驀然覺得肩挑全世界的重擔,萬分消沉。我怎麼告訴納磊,說我才目睹過他的弟弟,我摯愛的朋友,比以前都更瀕於毀滅的邊緣?我這一輩子所聽過的瘋子,都是與我相隔遙遠的某個精神不正常的可憐蟲。現在這個瘋子卻與我近在咫尺,密切相關。「你認為我能夠做什麼嗎?」我問:「我是說,你為什麼——」
到達布萊托醫生位於布魯克林中心區的診所時,已經快要下午五點了。那個時刻顯然是下班後的時刻了,接待室內除了和蘇菲輪班工作的一個老小姐外,空無一人;她告訴我蘇菲中午以前就到醫院去照X光,到現在還沒回來,不過大概隨時就會回來了。她請我坐下來等等,但是我寧願站著,接著我發現我開始不安地在這個漆成深紫色的房間裏來回踱步。蘇菲怎麼能夠日復一日的,在這個顏色如此怪異的房間裏工作,真是令我想不透。在病態而緊張的情緒中,掛在牆上那些布萊托和他朋友、妻子的照片使我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不耐。我祈禱蘇菲快點回來,以解除我的痛苦。就在這時候她走進門。
老天爺!我是不是注定要度過一個容易受騙而又單純的流浪漢生活,凡是我最關愛的人都會蒙蔽我?蘇菲經常對我說謊已經夠糟了,現在納森又——「可是我不明白,」我開口道:「你是說——」
因此夜晚就在汗涔涔的靜默中消逝了。她那甜美的胸部仍堅定地隱藏在她的棉布上衣後。她固守陣地,不表示歡迎,也不讓我稍有逾越。但是每當我亢奮時,麗絲就冷漠地握住,使我喘息、呻|吟,終至使我們兩人全身濕透,而她卻不動聲色地用我的手帕把她自己揩拭乾淨。這三個晚上以來,我意識到這檔子事簡直瘋狂之至,而且才想到麗絲冷靜的舉動,由我自己執行必定更加勝任愉快,也更有感情。
回到葉塔那裏,我給了忠實的鼬鼠莫瑞.芬克五毛錢,請他幫我們搬蘇菲的行李。她低聲啜泣,我看得出她醉得很厲害,拖著腳步把衣服、化粧品和飾物塞進一只大皮箱內。
「你最好立刻回來。」他說:「整個地獄都騷動了。」
「我不會說得太詳細,使你厭煩不堪。我父親從拉脫維亞到達此地連一句英語也不會說,但不到三十年他卻有了相當成就。他經營一家收價昂貴的療養院——我無意誇耀,只是強調納森在家裏所受到的醫藥護理,他有金錢所能買到的最佳治療,但是沒有一樣可以徹底將他治癒。」
我說:「不多。」
他說這些話的當兒,蘇菲走到我身邊來,低喃著一些話,我沒有聽清楚——部份原因是因為我的耳朵裏熱血湧流不止,也許也為了在驚駭和慌亂中,雙膝發軟,手指也失去控制,我無法分神注意任何事。「納森!」我嗄聲說道:「老天爺——」
「不,不要。」我很快回答:「老天爺,千萬不要報警,」停了一會兒我又說:「我就回來。試著找到蘇菲。」
「不,老弟,」他猝然打斷我的話:「我不是指南方馬子!我指的是波蘭馬子!我是說當老納森出去參觀傑夫.達偉先生的白屋,或郝思嘉帶領黑奴耕作的農地時,老丁哥仍待在綠梅旅館內,猜他在做什麼事?猜猜看,猜猜老丁哥和他好友的妻子在幹什麼!這個,丁哥和她躺在床上,他趴在這個樂於奉獻的波蘭婊子身上,他們正做|愛做得不亦樂乎!嘻嘻!」
「有什麼不可?」蘇菲說:「丁哥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不是嗎?」
他說:「我剛接到蘇菲的電話。」
我知道我必須取悅他,和他聊天,同時設法探詢出他的所在。因此我即刻回答:「你他媽的我們當然要去旅行,納森。蘇菲和我才剛剛討論過。上帝,你買給她的那些衣服真是迷人!老夥件,你現在在那裏?我想要見你。我要告訴你我所計劃的事——」
「孟提.赫柏為一個行將赴法讀書的朋友舉行晚會。我留在辦公室裏加班,幫忙分派藥丸,我對納森說我會在公司附近吃過晚飯再到晚會去和他碰面。我到達那裏等了好久,納森還沒來,但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的精神十分亢奮,想到這一整天來他大概一直都是這樣,我差一點沒昏倒……。在晚會裏他的舉止還很正常。我是說……他並沒有任性或無法無天,但是我看得出他服用過苯則靈。他對一些人談到小兒麻痺症疫苗,我的心不覺下沉。我告訴自己,也許納森會平靜下來,沉沉睡去。有時候他會那樣的,m.hetubook•com•com你知道,一點也不狂暴。最後納森和我告辭回家,那時候還不太晚,大概是十二點半。等我們回到家後他開始對我大吼大叫,怒氣沖沖。然後,就像以前那樣的,你知道,在大發脾氣時指控我對他的不忠,說我和別人上床。」
所以我就到那裏去了。
「不太遠,老弟。事實上,我就在轉角處,我現在就要來找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然後你知道我要怎麼辦嗎?你知道我要怎麼對付你們這兩隻欺騙、狡詐的豬嗎?聽著——」
蘇菲停住口,舉起左手將一綹頭髮拂向後。我察覺這個姿態有點不大自然的地方,想了一會兒,憬悟到平常她是慣用右手的,但此刻她的右手無力地貼在身側。
他說:「我們也會有很多空閒,不是嗎?」
「幸會。」她握住我的手說:「我想或許你可以幫我們照應納森。你知道,我們非常關心他。他常常談到你,使我一直覺得你就像是我們的小弟。」
我掛斷電話,心中十分焦慮。傑克下樓時,我和他一起喝了咖啡,試圖使自己平靜下來。我曾經向他略微提起過蘇菲和納森的事。現在我迫切地對他說出更詳細的情況。他說:「你一定要打電話給他哥哥。」
這次討論大約過了十天後,九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我接到了納森的哥哥納磊打來的電話。一天早上莫瑞.芬克叫我到走廊接聽那個油膩的付費電話時,我感到十分驚訝——接到電話已經很意外了,特別還是一個我經常聽到卻沒有見過的人打來的。他的聲音溫暖而熟悉——和納森的聲音極像——最初漫不經心,接著卻透露著堅持,問我們可以在什麼地方會晤,愈快愈好。他說他最好不要來紀曼太太這裏,因此我是不是介意到他位於佛勒斯山的住處去拜訪他。他說這一切都是和納森有關——而且很急。我毫不猶豫地說我樂於與他見面,我們講好了當天下午在他的住所見。
啤酒使我興致高昂。那天天氣很熱,但從公園那邊有一絲涼風襲來,我聽得到樓上傳來貝多芬交響曲。這當然又是蘇菲在放唱片了。疆拜六她只上半天班,總是在下班後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洗澡。一個早上豐碩的工作使我被南方的符咒所迷住,因此熱烈的絮叨不休。
無眠的一夜。我不能責怪傑克.布朗,無論是為了我的狼狽或是他自己的誤會。麗絲使我困惱並不是他的錯。由他私下對我所說的話(又滿懷深意地用手肘推推我),他顯然以為過去這一個禮拜來,我和他那美麗的小姨享盡做|愛的樂趣。我的怯懦使我無法鼓起勇氣向他揭發真相。今晚的晚餐異常豐盛,包括我從未品嘗過,味道如此佳妙的維琴尼亞火腿,餐畢我們四個人到奈亞克去看一部滑稽電影。電影散場後已過午夜了,傑克和桃蕊回他們的臥房歇息,麗絲和我則在樓下門廊的愛巢坐定,重複我們可悲的慣例。我喝了不少啤酒,使自己強作鎮定。我們開始擁吻,最初頗為愉悅,這場序曲進行了不知道幾分鐘後,無可避免的,現在已令我感到厭煩,甚至難以忍受的混亂又登場了。無須我再加以指引,麗絲摸索著我的拉鍊,小手準備在我疲倦的身體上大肆蹂躪。然而這一回我制止了她,在期待一整天後攤牌。「麗絲,」我說:「我們何不躺下來呢?為了某個原因,我們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很喜歡妳,但是坦白說我無法再接受這種令人挫敗的行為。妳是不是怕……」(我遲疑地不敢說出口,主要是因為她對語言十分敏感),「妳是不是怕……妳知道吧?如果是的話,我要說我有防止任何……意外的方法。我答應我會非常小心的。」一段沉默後,地把頭倚在我的肩上,嘆了口氯說:「不,不是這樣的,丁哥。」地又噤聲不語。「那是什麼呢?」我說:「我是說,我並沒有碰觸妳的——任何地方!這似乎很不正常,麗絲。事實上,我們所做的事是不當的。」一會兒後她說:「哦,丁哥,我不知道。我也很喜歡你,可是你知道我們並沒有戀愛,對我而言性和愛是不可分離的。我希望保留一切給我所受的男人。給我們兩個人。我曾經受過嚴重的傷害。」我回答:「妳受過傷害?妳曾經愛過某個人嗎?」地說:「是的,我想是的。他傷害了我。我不想再受到傷害。」她對我說出她傷痛的羅曼史,一個可怕的大都市小插曲,同時也解釋了一九四〇年代的性道德觀,和允許她以過去這幾天來的方式折磨我的精神病理學。她告訴我,她曾有個未婚夫,叫做偉德,是個空軍飛行員,追求了她四個月。在訂婚之前,他們並未發生過正式的性關係,不過在他的要求下,她學會了運用在我身上的那一招,夜復一夜地使他獲得一些「解脫」(這是她的用詞)。直到那個可憐的空軍小子宣稱要娶她為妻,並送她訂婚戒指後,她才奉獻出自己。事實上,她又說,她覺得在觸及真正的環結之前,像她所做的那種行為是罪惡的。這時,麗絲頓了一下,說出一些使我咬牙切齒的事。「並不是我不渴求你,丁哥。我有很強烈的慾望。偉德教會我怎麼做|愛。」她繼續說著,運用一些陳腐的字眼,諸如「考慮」、「溫和」、「貞潔」、「諒解」、「憐憫」及其他基督教垃圾。我有種不尋常的渴望,想要將她強|暴。總之,地的故事結尾是,偉德在他們結婚的前一天棄她而去——她生命中的打擊。「所以我深受傷害,丁哥。我不想再像那樣受到傷害。」
納磊提及戰爭使我想起了一件困惑的事;自認識納森後我就想不通,但為了某種原因我卻將這個問題藏在心裏灰塵滿佈的角落,不予理會。照納森的年齡說來,他必然應該在部隊裏待過,可是他從不曾提起過服役的事。我也沒有問過他,認為那是他個人的事,但此刻我卻忍不住問:「戰時納森做些什麼事呢?」
我無意如此殘忍,但是我的話使蘇菲手上的絲質上衣掉落地上,接著雙手掩面,大聲喊叫,流下了無助而晶瑩的眼淚。莫瑞愁眉苦臉地看著我連忙擁住她,徒然地安慰她。外頭黑漆漆的,附近一輛卡車的喇叭聲使我嚇了一大跳,像邪惡的鋼鋸般,把我的神經末梢鋸成碎片。在這一陣騷亂聲中,走廊的電話鈴響了,我想我必定呻|吟了一聲,或許發出一聲低喊。當莫瑞接聽後,說是我的電話時,我甚至變得更加緊張。
那一晚納森和平日一樣歡快而多話,為我叫了好幾大杯啤酒,喝得我全身輕飄飄的。他大聲說著電影圈的趣事給我們聽。我覺得認識他幾個月來,這時候可以說是他最健康的狀態;在這麼一個風趣而迷人的人物面前,我不覺因愉悅而戰慄。接著他一段短暫的敘述,卻使我的歡樂迅速飛逝。我們起身要走回粉紅宮時,他的聲調轉為嚴肅,望著我說:「我到現在才把這件事情告訴你,這樣你明天早上到鄉村去的一路上,才有東西可想。等你回來後,我們將有一個真正值得慶祝的理由了。那就是:我的研究小組就要研究出小兒麻痺症的疫苗了。」此後不會再有小兒麻痺症患者了。納森.藍道,人類的救星。我真想放聲哭泣。無疑的我該有所表示才對,但記起納磊告訴我的話,我卻什麼也說不出,只是慢慢地走向紀曼太太家,傾聽納森繼續他瘋狂的言論,同時我的心卻充滿憐憫和恐懼。
「沒有斷。」她回答:「只是紫了一大塊。」
在連接金士區和昆士區的地下道迷宮裏,我無可救藥地迷了路,結果搭錯了車,遲到一個鐘頭;但納磊仍極為有禮而友善地歡迎我。他那間大而舒適的宅邸座落在一個頗為高尚的社區內,他就站在門口等著我。我從未碰過任何像他這樣深具魅力的人。他比納森稍矮些,但卻比他更結實健壯;他們兄弟倆都有俊美的五官,但兩人的差異也立刻顯現。納森緊張、快活、難以預測;納磊安寧、冷靜而且善於言辭,他那種確信的態度可能是醫生的做作,但卻讓我覺得,是出於堅定而端正的人格。我試著為我的遲到抱歉,他很快就讓我安下心來,以迎合的態度提供我喝莫昇牌加拿大啤酒,說道:「納森說你是啤酒的鑑賞家。」我們在一扇窗子旁邊坐下,由這扇窗子可以俯視一些遮蓋著藤蔓的都德式建築。納磊的話使我很快就覺得我們已經很熟了。
納森對這個計劃反應熱烈,立刻贊同,我也熱心地繼續描繪旅程的輪廓。雜琴尼亞之後,和-圖-書到北卡羅萊納海岸,然後查爾斯敦、撒維納、大西洋城,慢慢繞過狄士蘭的心臟區域,南方的中心區——阿拉巴馬和密西西比——最後終止於紐奧良;那裏的牡蠣肥美多汁,一隻不過兩分錢,遍野都是秋葵,還有小龍蝦。「多棒的旅程!」我得意洋洋地說,又開了另一罐啤酒。「南部的烹飪,炸雞,鄉村火腿肉湯。納森,你這個老饕,你會樂得發瘋!」
這件事情發生在我離開的一段時間——不到十天光景。除了那個禮拜六和蘇菲到鍾斯海灘去以外,那是我自數月前抵達紐約後,第一次離開紐約市的範圍。這趟旅程也不過就在市郊——由喬治華盛頓橋開車北行半個鐘頭即抵達一幢位於洛克蘭郡的寧靜農莊。我的昔日海軍陸戰隊的老友傑克.布朗,意外的打電話給我。我驚訝地問傑克怎麼找得到我,他說那很簡單:他曾打電話到維琴尼亞去,從我父親那裏得到了我的電話號碼。傑克是南卡羅來納人,他那口南方腔調聽在我耳裏格外親切悅耳。我問傑克現在如何。「很好,小子,很好。」他回答:「就住在北佬這個地區。你何不過來玩玩。」
「太棒了!」我歡快地叫著:「你知道嗎,納森,我開始明白了。我要為這個奴隸寫一本書。正好配合我們旅行的時間。我會在這本小說中達到可以突破的一點——我可以寫出許多東西。等我們到達南安普頓時,我們可以開車遊歷南特.杜納鄉村,和人們交談,探訪那些舊住所。我會沉浸在那個氣氛中,記許多筆記,收集資料。那將是我的下一本書,一本關於老南特的小說。同時,你和蘇菲也可以多獲知一些非常有價值的東西。那將是我們的旅途中最迷人的一部份……」
至於蘇菲和納森,我必須提及我們在楓葉宮所舉行的送別小晚會。表面上,那是次快樂的聚會,但是有兩件事使我深覺不安及不祥。第一件事是蘇菲的酗酒。納森回來後,我注意到蘇菲在短期內戒了酒,可能只是由於納森的出現是一種警戒的緣故;以前除了夏堡外,他們兩個人並不耽溺於飲酒。然而,現在蘇菲又回復了納森不在時的狂飲狀態,喝下一杯接一杯的威士忌。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又開始喝烈酒,但我並未提出質詢——在這個場合中,納森算是主人,他似乎不曾注意到蘇菲的酗酒,或者並未加以阻止,這一點更令我茫然無措。
就接吻的能力而言,和蕾思比起來,她是個膽小鬼;前者那靈活的舌頭永遠使我難忘。但麗絲雖和蕾思一樣,不讓我尋隙觸摸她那令人心猿意馬的軀體,卻不斷製造機會讓我嘗試,使我終於變得精疲力竭,甚至感到卑屈為止。其理由何在,令我猜想不透。
我說:「當然。」立刻跳起身抓起電話,結果卻和大部份在極為危險時刻的人們一樣,遭到了阻礙的僵局,他的祕書告訴我說,納磊到多倫多參加一個職業會議了。他太太和他一同前往。在那個噴射機發明前的時代,多倫多就和東京一樣遙遠,我不禁絕望地呻|吟了一聲。我剛掛上話筒,電話鈴又響了。又是忠實的芬克。
坐在那裏,聽著納磊直言無諱地對我說著這些可怖的事,我試圖制止腦中的騷動。一種近乎悲哀的情感使我非常難過,如果他告訴我,納森罹患某種不治之症,來日無多的話,我大概還不至於這麼驚駭。我開始結結巴巴地說:「可是這太不可置信了。他對我說到哈佛——」
「描述鄉村俱樂部宴會的那一部份寫得棒極了。」一個禮拜六下午在我房裏,他對我說:「母親和黑女僕之間的那段對話,寫得生動之至。南方夏季的感覺也鮮明活躍,我不知道你怎麼辦到的。」
「我是說,」納磊溫和地打岔:「這個所謂生物學家只是我弟弟的偽裝——一種掩飾,如此而已。哦,他確實每天都到費滋報到。他在那公司的圖書館的確有份工作,那是一份無所要求的閒差事,他可以不打擾任何人,在那裏看很多書,偶爾他也會為某個正式的生物研究員做做研究。這使他免於受到傷害。沒有人知道這一點,就是他所愛的那個女孩,蘇菲,也不知道。」
「哦,這真是太可悲了。」我聽見自己低聲說道:「我知道他……」我遲疑著。
我吼道:「她在那裏?」
「把它們一起帶走呀,老天爺。」我不耐煩地說,幫她把幾雙皮鞋塞進另一只皮箱裏。「在這種時刻別再胡思亂想了。妳要快一點。納森隨時可能回來。」
「他說他要用那把槍,就舉槍瞄準我的頭,但是沒有開槍。」
「納森——」我故意熱心地叫道:「你好嗎?你在那裏?上帝,真高興接到你的電話!」
「他也走了,不過他說他會再回來。那個瘋畜生。你想我該不該報警?」
我很敬仰傑克.布朗。人們在年輕時常會結交自己喜歡的朋友,對他包含愛與忠誠,是以後所締結的友誼所缺乏的。傑克就是這樣的一個朋友。他明朗活潑,富有同情心,還有逗人發笑的喜劇天賦。戰時他失去了一條腿,裝了義肢,但他完全不因此感到不便,甚至告訴我,這使他有種跛行的魅力,像馬歇爾一樣。
我差點沒樂得跳起來。「上帝,是的!」我說:「那太好了!我們可以從華盛頓開始,一路南下。我有個老同學住在非德列克堡,對內戰很有研究。我們可以待在他那裏,到北維琴尼亞州各戰場去巡迴。然後我們弄輛車子到李契蒙,看彼得司堡,再到我父親位於南安普頓的農場。他們的花生就要收成了……」
沒多久,納森又輕易將我們奪回。
「為什麼請你到這兒來嗎?」他平靜地打斷我的話:「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想是為了我以為你或許能幫助他,使他不要服食迷|幻|葯。那是納森目前最危險的問題。只要他避開苯則靈,他可能還有相當的機會可以恢復正常。我幫不上忙。在許多方面我們都非常親密,但是我也明白我是個權威的代表,他下意識會怨恨的。再說,我也不那麼常見到他。可是你——你和他很親近,而且他推崇你。我想說不定你有什麼方法可以說服他——不,這兩個字太強烈了——可以影響他,使他放棄那些可能會害死他的玩意兒。此外,你可以時時留意他,時而打個電話告訴我他的狀況。有時候我對他的情形一無所知,而且非常無助,但只要我偶爾接獲你的消息,我就安心多了。這個要求是不是很不合理?」
「哦,納森從未上過哈佛,他沒有進過任何大學。當然,並不是他的才智不夠。他自己看了很多書,恐怕比我這一輩子所曾看的書還要多。但是像納森病勢這麼嚴重的人,是不可能繼續接受正式教育的。他的學校就是柏氏牧人、麥克林、惠特尼等地。你隨便認出一個昂貴的精神病院,他都曾當過那裏的學生。」
我從來沒有像這樣瞠目結舌。費了半天力氣,我掙扎著說出:「可是……」
我說:「在這種情況下,他不能結婚,是吧?」
我喃喃說道:「哦,上帝。」
但蘇菲制止了我。「別說了,丁哥。你不可以有這種感覺。我們去喝點東西吧。」
我緩緩低下頭,望著桃花心木吧檯表面,真希望自己昏死過去,毫無知覺。隨後我又抬起頭望著蘇菲說:「蘇菲,我不想這麼說。但是納森必須被送走。他很危險。他得被禁閉起來。」我聽到我的聲音夾雜著一絲哽咽。「永遠。」
「隨你怎麼安排,老弟。」納森坐在我後面的椅子,說道:「你知道,該是我看看南方的時候了。初夏時——好像已經過了很久——你說到關於南方的某些事情使我印象深刻。那一次我們又和平常一樣地為南、北方爭論。你說至少南方人到北部來,看看北部的情形,而北方卻很少到南部去親眼看看。我記得你說驕矜的北方人往往自以為是的無知。你說那是一種知性的驕傲。當時我覺得你的話說得太重,但後來我想想,覺得或許你是對的。」他頓一下,激動地說:「我承認那是無知。我怎麼可以憎恨一個我從未目睹或了解的地方?我同意你的計劃。我們一定要去旅行一趟!」
我一時沒有說話。「很抱歉,」好一會兒後我開口道:「這是個可悲的故事。」為了止住我急欲表達的譏諷,我又說:「非常可悲。我想很多人碰這這種事。但是現在我大概知道偉德何以會離開妳了。告訴我,麗絲,妳真的認為兩個健康而彼此吸引的年輕人,必須有了婚姻的口實才能做|愛嗎?妳真的這麼想嗎?」我覺和圖書得她的身子陡然變得僵硬,抽身離開我。地那種神經質的懊惱更使我憤慨。我倏地站起身,難以控制地對地說道:「偉德並沒有教會妳做|愛,妳這個說謊的小白痴,我敢打賭妳這輩子根本沒做過愛!偉德只教妳怎麼撫弄想鑽進妳褲子裏的可憐蟲!妳需要某個人使妳那個美麗的屁股喜悅地扭動。哦,狗屎——」我發出一聲低喊,沒有再說下去,為我的爆發感到羞愧,但也不禁大笑了起來,因為麗絲像個六歲小孩般用手指塞住了耳朵,眼淚也簌簌地掉了下來。我大聲打了個嗝,卻忍不住對她吼:「就是像妳這樣的怪人,使得數百萬個年輕人變得性無能!」然後我大步離開前廊,上樓回到臥室。睜眼躺在床上幾個鐘頭後,我打了個盹,而且,竟然作了一個同性戀的夢!
納磊說:「我也希望如此。」他費力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使我覺得他的樂觀就和我的一樣茫然而困惑。
「我們一定要想想辦法。」我說:「我們一定要將他拘禁起來,使他無法再傷害妳。」我頓一下,徒然而愧疚的感覺湧上我心頭。「我應該在這兒的。」我呻|吟道:「我不應該離開。我本來可能——」
「他有一把槍。手槍。」
這一切都是在納森規律而謹慎的安排下進行的。他的熱切感染了蘇菲,並且和蘇菲共享關於南方各種有用無用的消息;為了找出密西西比河沿岸各州中,是否喬治亞州的桃子產量最多,他還跑到布魯克林學院圖書館去查資料。她愛納森,因此深愛這一切。
和傑克布朗及他的妻子和麗絲共度的那些日子,我的確大有收穫。我們四個人常在林中的池子裏游泳,用餐時熱鬧愉快,言談間充滿了往日的回憶。但是也有痛苦的時候,那就是清晨時分我和麗絲在一起時,發現自己竟和一個我從未想過的怪人在一起。在我的筆記中,我曾冷酷的剖析她——
「南特.杜納?」納森的表情很迷惑。「南特.杜納是誰?」
我的耳畔有聲爆炸的巨響,所幸因為隔著一段距離,或者是由於電話的緣故,這個聲音減縮了不少,不至毀損聽覺。這聲槍響並未傷害我,只是使我目瞪口呆,耳朵裏嗡嗡作響。我不知道納森是對著話筒還是對著空中開槍,但是他似乎近在咫尺,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就在轉角處。我驚慌地擱下聽筒,拉起蘇菲的手。戰爭結束後我就沒有再聽過槍聲,而且以為永遠也不會再聽到了。我真憐憫自己的無知。這麼多年來,每當有任何難以想像的暴力事件發生時,我就回想起納森——我所深愛的瘋子,吃了迷|幻|葯,拿著一把冒煙的手槍躲在某個電話亭內——他的影像似乎預示了這個瘋狂、幻想、錯誤、爭鬥、永無完結的年代。但當時我只覺得萬分驚恐。我望著蘇菲,她望著我,我們飛快逃逸。
「哦,狗屎,」我說:「狗屎,狗屎,狗屎,」我聽見自己像塊破唱片般一再地重複:「狗屎,狗屎,狗屎,狗屎……」
是納森。是納森,沒錯。毫無疑問的就是納森。一開始我還錯以為是傑克由洛克蘭打電話來查問一切情形呢,那是因為納森模仿著南方口音。我想我乍聽之時甚至還露出了笑容。「怎麼樣,寶貝?你的計劃怎麼樣了?」
「不,」我說:「當然不會。我樂於幫忙,幫納森的忙,還有蘇菲,他們都是我親密的友人。」我想應該是告辭的待候了,因此站起身,和納磊握握手。「事情可能會好轉的。」我喃喃說著,但在內心深處,卻明白這是過於樂觀的話。
「我就是希望如此,」他懶懶地說:「有很多空閒。我的意思是,三個人一起旅行各地,呃,就算他們是最好的朋友,無時無刻不在一起也嫌擠了些。所以偶爾我要有空閒的時間自己行動,不是嗎?也許只是一、兩個鐘頭,在伯明罕或貝登洛或別的地方。」他停下來,我聽見他咯咯笑著。「那也會給你們空閒的時間,不是嗎?你們也許還有足夠的時間樂一樂,一個南方男孩總要有點收穫,對吧?」
「謝謝上帝。」我說:「他在那兒?」
納森伸出手環著蘇菲,緊擁了她一下。「丁哥,」他說:「我等不及了。十月時我們就向狄士蘭出發。」然後他抬頭注視蘇菲的臉。他們所交換的愛意,親密得令人尷尬,使我一時轉過身去。納森問蘇菲:「我是不是要告訴他?」
我低喃了一聲,並不完全是冒瀆的祈求。「耶穌基督,發發慈悲吧。」
她用力搖著頭,零亂的金髮散落在她憔悴的臉上。「那無關緊要,丁哥。」她說:「只是某個人。」
我許久沒有開口,儘可能冷靜下來去接受這種種驚駭的消息。我正在沉思,這時一個年約三十歲,長得很甜美的黑髮女人走進房裏,走到納磊身旁,碰碰他的肩說:「親愛的,我要出去一下。」我站起身,納磊向我介紹那是他的妻子,蜜蜜。
和納磊會晤後不久,我為一次嚴重的怠忽職守而深感愧疚。納磊和我的短暫談話本質上是請求我監視納森,並在粉紅宮和他之間擔起聯絡的工作。納磊顯然認為當納森服用迷|幻|葯的時候,我或許可以安撫他,使他平靜下來,甚至造成持續而有價值的效果。畢竟,這不就是好朋友的作用嗎?然而我卻脫了線。(這個句子雖有點怪,卻頗適宜描寫我的疏忽,或者該說是棄職。)有時候我想在那些重要的日子裏如果我能釘牢納森,是不是對他可能有所控制,阻止他走向毀滅之途?結果我的答案常常是令我不安的「是」或「很可能」。我是不是該把納磊告訴我的真相委婉的告訴蘇菲?但由於我並不確定將會發生什麼事,我常以薄弱的藉口向自己說,納森是在一種無可避免的冒險過程中——在這個冒險中,蘇菲的命運和他自己的緊緊聯結在一起。
「希望也是我們的男儐相。十月時我們要結婚了!」他快活地說:「因此這趟旅行也就是我們的蜜月。」
直到我在傑克.布朗家的最後一天——那是已具秋天氣息,寒涼的早晨——我在筆記本記下下列的文字。那糾纏而猶豫的筆跡,正是我痛苦的情感最佳的證明。
他的聲音又回復平常我認為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布魯克林腔調,狂暴地怒吼:「你這個小人!你這個可恨的豬玀!你,我最信任的朋友,竟然在背地裏出賣我!上帝把你永遠打入地獄裏!還有你那日復一日冷靜的笑容,奶油也不會在你嘴裏融化,對吧,當你給我一部份手稿看的時候——『啊,嘿,納森,真謝謝你——』才不過十五分鐘前你還和我本來要娶的女人躺在床上,我說本來要娶,過去式,因為我要是娶一個對南方狗屎獻媚的波蘭婊子,我就會下十八層地獄……」
「你是說你知道他並不十分穩定,不……不正常。」
他仍然用濃濃的南方口音打斷我的話:「我真盼望和你和蘇菲小姐一起去旅行。我們將會有段難忘的時光,對吧,老弟?」
「也許我該到南部去看看。」他說:「你寫的這東西激起了我的胃口。你可以當嚮導。老弟,你看怎麼樣?到昔日的南部聯邦去走一趟。」
然而我怎麼可能擺脫奴隸制度呢?我的喉嚨湧上鯁塊,低喊了一句:「奴隸制度!」我心裏某處一直有描述奴隸制度的渴望,寫出奴隸制度最不為人知也最痛苦的祕密。我們每一個人,無論白人黑人,不是都被奴役著嗎?我知道,只要我以寫作為職,我內心最熱烈也最急躁的區域都會被奴隸制度所束縛。我突然想到南特.杜納,隨即被一種深濃的鄉愁所圍繞。我蹣跚地走出浴室,呻|吟了一聲,使得納森嚇了一跳。
她為什麼沒有偵察到開始閃光的警告信號?這回她格外小心地留意他。她確定他已經不再服用安非他命了。然而前一天,他們各去上班時,必定有什麼事情使他又脫離了常軌,究竟是什麼,她不知道。而在她疏於防備下,竟沒有看出第一個信號,就和他以前一樣的:他從費滋打電話給她,聲音激昂高亢,宣佈就要得到的成就,一次「大突破」,一個偉大的科學發現。她怎麼這麼遲鈍?根據蘇菲的描述,納森狂暴的突發和其後的破壞更為簡明,但也更為凋殘。
我把話筒拿開,回頭望著蘇菲,她張大嘴巴,顯然清楚納森究竟為什麼發火。「哦,上帝,丁哥,」我聽見她低聲說:「我並不想讓你知道他一直說你和我……」
「蘇菲!」我說:「蘇菲怎麼樣?」
我問:「什麼事?」
https://m.hetubook.com.com那麼,還發生了什麼事?」
我說:「那將是一段最難忘的行程——」
麗絲。老天爺,麗絲。我就要和麗絲打照面了。她對我有種不當的心理效果——這個效果雖然短暫,卻惡意的渲染了我和蘇菲最後的關係。
「我們還是要到南方旅行吧?你和我和蘇菲?到狄士蘭去?」
「這一回他指控妳和什麼人?」我問道:「布萊托?塞默.柯茲?哦,基督,蘇菲,要不是這個可憐的傢伙古里古怪的,我會把他的牙齒打落。耶穌,現在他又說妳和什麼人鬼混了?」
我又把聽筒拿近,聽到最重要的一句話:「我要來逮住你們兩個人。」接著有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後,我聽到一聲咔嗒。但是我知道他並沒有掛斷電話。
「我漂亮的新娘禮服呢?我該拿它怎麼辦?」
然而我們不能就坐在這裏聽任這些劇烈的傷流血致死。沉默了許久後,我決定採取行動。我要和蘇菲到粉紅宮去,幫她收拾行李。她必須立刻離開屋子,至少到離她辦公室不遠的聖喬治旅館去租個房間,度過這一夜。同時,我得想個法子和納磊取得聯繫,告訴他這次情況特別危險,催促他無論如何立刻趕回來。然後,蘇菲安全地待在她的臨時住所,我必須冒險找到納森,設法和他交談——雖然想到這個景象我的胃就縮成一團,像只足球。「我們走吧。」我說。
「偏執狂精神分裂症,診斷是這麼說的,雖然我不很確信那些腦科專家是否真的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總之,這種病症可能會在幾個禮拜、幾個月,甚至幾年內毫無跡象,然後——砰!——他失常了。最近幾個月來使得這種情況更形加劇的是他所服的那些迷|幻|葯。這也是我想和你討論的一件事情。」
我禮貌地說了幾句話,還來不及說別的,卻聽她說:「我不打擾你們的談話了。希望能夠再見到你。」她的美麗令人眩目,而且和悅可親。我看她輕移蓮步,優雅地走出房門,不禁想著:為什麼我是個一文不名,還無作品問世的窮作家,而不是一個迷人、智識豐富、收入優渥,又有性感嬌妻的猶太籍泌尿科醫師呢?
坐在富頓街一家中國餐館裏,蘇菲把發生的始末說給我聽。最初一切都很好,她從沒見過納森的心情如此平靜、開朗。他渴想即將到南方去的旅行,並盼望結婚的日子,在極端的喜悅中,他帶著蘇菲在週末時瘋狂的購物;她得到一個很大的青玉戒指,一套好萊塢公主的嫁衣,一櫥子華貴的衣服,預備使南部文化中心如查爾斯敦、大西洋城和紐奧良等地的人瞠目結舌。連續好幾個晚上,他們都研究著南部的地理和歷史,也看了很多旅行指南。
納磊停住口,憂鬱而傷感地嘆了口氣。「最近這幾年來他常出入精神病院,當他平靜下來時,舉動和你我一樣正常。我們為他在費滋公司安排了這件工作,認為他的病勢或許會因此得到永遠的緩和。這種緩和或痊癒並非是前所未聞的。事實上,治癒的可能性相當高。在那裏他似乎很滿足,雖然我們知道他對每個人誇口編造他的工作,但那並不會造成任何傷害。就連他誇張地幻想創造什麼新的醫學成就,也並不傷害任何人。他似乎穩定下來,逐漸回復正常了。然而現在是他這個甜蜜、哀傷、美麗而飽受折磨的波蘭女孩。可憐的孩子。他告訴我說他們要結婚了。丁哥,對於這件事你有什麼想法?」
因此他一開口相邀,我便迫不及特地接受了。在德克大學時,傑克一心想成為一名雕刻家,戰後他又到藝術學生聯盟就讀,把家搬到奈亞克市後方寧靜的小山區,好創作鑄鐵和金屬片的藝術品,這端賴於他太太豐厚的嫁奩,因為他的新婚妻子是南卡羅萊納州一家最大的棉花廠廠主的女兒。他說他的屋子有一側小廂房,可以讓我繼續工作。「而且,」他又說到他的妻子:「桃蕊的妹妹麗絲現在也在這裏小住。她二十一歲,活力充沛,小子,相信我的話,她就和畫中人物一樣美麗。」我無需更進一步的誘惑了。
「賣掉。」
「納森又發瘋了。這回真的很糟糕。那個可憐的混蛋。」
「她還好。他又揍她了,不過她還好。他說他要殺了她。她跑出門,我也不知道她現在在那裏。但是她要我打電話給你。你最好回來。」
我說:「南特.杜納是個黑奴,一八三一年時殺死了大約六十名白人——我可以告訴你,其中可沒有半個猶太人。他住在離我家鄉不遠的傑姆河畔。我父親的農場就在他殺人那一區的中央部位。」接著我把這個黑人的事情告訴納森。我的所知有限,南特.杜納的一生和行為非常的神祕,落後文化區並沒有很多人記得他這個人,更別說其他地方。我說話的當兒,蘇菲走了進來;清新雅致,看起來格外美麗。她在納森椅子的扶手上坐下,也開始傾聽。她的臉甜美而專注,心不在焉地撫著他的肩膀。但是我很快就說完了,對於這個黑人我所能說的並不多;他在歷史的迷霧中出現,在一次令人眩目的大變動中犯下可怕的罪行,然後又像他來的時候一樣,神祕地消失了,沒有留下解釋、證明、形象,除了名字以外,什麼也沒留下。他必須被重新挖掘出來。那個下午,在半醉的興奮及狂熱下,我試著對納森和蘇菲解說他的事,第一次憬悟到我必定會將他寫下來,使他成為我筆下的人物,讓這個世界知曉。
我問:「納森呢?」
納森又恢復了大哥、良師、常有建設性批評的好友角色,他再度把我費盡心血寫出的文稿拿到樓上閱讀,(每積了二、三十張的時候)過幾個鐘頭再拿下來,面帶微笑,隨時準備給我最需要的東西——讚美。雖然他有時也會誠摯地批評,我卻看得出他對我這個以泰瓦鎮為背景的故事頗感興趣。更令我高興的是,納森對南方的偏見似乎已轉變為接受及了解。他不再對我嘲笑兔唇、金錢癬、私刑和紅頸子。我的作品開始強烈地影響他,又因為我很尊敬他,他的反應使我無限感動。
「她剛才在她工作的那個波蘭醫生那裏。不過現在她不在那兒了。她到醫院去照手臂的X光照片。她說納森可能折斷了她的手臂,那個該死的雜種。但是她要你回來。今天下午她會待在那個醫生的辦公室裏等你。」
「哦,上帝,他是個四─F。在他頗為正常的時候,他想辦法要加入傘兵部隊,但是我們防止了這件事。他不能服役。他待在家裏讀蒲魯斯特和紐頓合著的『原則』,有時必須送進精神病院。」
我在破曉前的時分坐在這裏,聽著蟋蟀的叫聲,連續第三個早晨沉思著她陰鬱的藝術手法,以及發生在我身上的不幸。我再一次面對浴室的鏡子檢視自己,看清我的臉並無任何差錯:高挺的鼻梁,智慧的棕色眼珠,臉色愉悅,骨架結構良好,還有逗人的嘴和下顎,說什麼也算得上是英俊。因此她不可能是厭惡我的長相。麗絲是個敏感而有教養的女孩。也就是說,她曾看過一、兩本我也很感興趣的書,也很有幽默感,就一個像她這種背景的女孩而言,應該前進開放。不過,她有點太常提上教堂的事。我們兩個人都沒有輕率鹵莽的談情說愛,但是她顯然頗能引人遐思。在這方面說來,她和蕾思恰好相反,因為儘管我們熱烈擁抱,在言語上她卻非常端莊,舉例而言,前一夜約莫一個小時前,在我們第一次近乎做|愛的熱情中,我心醉神馳地低聲告訴她,她有個非常美妙的屁股,我興奮地伸手想攬住它,她卻拉開身子,厲聲說:「我恨那兩個字!你不能說『臀部』嗎?」那時我憬悟到任何親暱的言詞都會造成致命的後果。
「我不知道納森曾對你說過多少有關他或者有關於我們家的事。」納磊又為我倒了杯啤酒。
「費滋公司的一名高級幹部是我父親的好友。這只是一個很善心的恩惠。這件事極易安排,而納森能控制住自己的時候,他也可以對份內的工作勝任愉快。畢竟,你也很清楚,納森非常聰明,說不定是個天才。只不過他這一生多半時候都是在精神狂亂的狀態。我毫不懷疑只要他試著去做任何事https://m.hetubook.com.com,他都會做得非常出色。寫作,生物,數學,醫學,天文,哲學,任何事物。然而他的心智卻一直是混亂的。」納磊再度露出痛苦的笑容,無聲地緊併著雙手。「事實是,我弟弟是個瘋子。」
一切又回復到昔日的情況。九月了,炙熱的陽光仍游移在街道上。每天早上納森和蘇菲到教堂街去搭乘各自的地下火車——他到費滋的實驗室去,她到布魯克林中心區布萊托的辦公室。我也快活地回到平凡的小橡木書桌前。我不再想怎麼向蘇菲求愛,再度成為她所認識的老朋友。因此,沒有蘇菲造成我徒然的呆想,我又熱切而滿懷希望地重拾中斷的工作。當然,蘇菲的往事仍不時縈繞在我心底。但大致說來,我不會讓她的事使我分神。此外,一股強烈的創作慾望使我明白,我有屬於自己的悲劇故事要說。或許是由於納森的魄贈所激勵,我的文思泉湧,振筆疾書,常常在一個早上,書桌上可以多堆五、六、七,甚至八、九張稿紙。
對許多痛苦的青春期快要結束的年輕人而言,二十二歲是最充滿焦慮的時刻。現在我看清了我在那個年紀時是多麼不滿、反叛及惶惑,幸好我因寫作而紓解了一些嚴重的情緒困擾;我所寫的小說就像是一劑瀉藥,使我騷亂的緊張和悲哀得以發洩在紙上。然而,我還是極易受到傷害,我用來包裹自己的甲冑上往往會出現裂縫,時時受到吉爾凱高爾憂懼的攻擊。那個下午我急急離開傑克的莊園去找蘇菲,就是這種時候——極端脆弱、無用、自貶的嚴格考驗。在南行經過紐澤西到曼哈坦的巴士上,我侷促不安地坐著,疲憊而驚恐。接近霍特里的某個地方,我在加油站的窗子上看見自己一張灰黯不悅的臉,隨即閉上眼睛,想忘卻內心的憂懼。
「是的,」我回答:「我想任何笨蛋都看得出這一點。不過,我並不知道——竟是這麼嚴重。」
我握著啤酒罐,走進浴室去小解。我比自己所想的還要醉一點,把尿撒得整座馬桶都是。在滴滴嗒嗒的尿流聲中,我聽見納森說:「十月中旬我有休假日,到時候你的書也差不多寫完了。或許你也需要喘息一下。我們何不計劃個旅行,蘇菲自從為那個江湖郎中工作以來,都不曾休過假,所以她也該有兩個禮拜的假才對。我可以借我哥哥那輛敞篷車,他不用那輛車,他已經買了一輛新車了。我們開車到華盛頓去……」他說話時我直盯著醫藥櫃——直到最近被竊之前,這裏是我存錢的地方,我想著,既然莫瑞.芬克已洗刷了嫌疑,那會是什麼人偷的呢?這附近有不少富勒布須區闖空門的小偷。這已不很重要了。我意識到先前的憤怒和憎恨已經被一種奇怪的情緒所替代。阿提斯特!我祖母的敘述,我獲得救助的來源。是那個小黑奴供給我這個夏天在布魯克林居留的大部份資金,由於他的犧牲,使得我在寫作初期不致負債,因此阿提斯特不再資援我或許是天意。這筆沾染上一個世紀前愧疚的金錢,不再保證我的生存。想到祛除了這些血腥錢,擺脫了奴隸制度,我還是很高興。
「納森,」我說:「求求你!你在那裏?」
那天早上我記完這件事又寫了幾封信後,坐在桌前陰鬱地思索著令人啞然的同性|愛;才不久前像塊烏雲般飄過我的意識,就在這時我聽見傑克.布朗上樓的腳步聲,並且叫喚我的名字。我深思著自己變為怪異的可能性,沒有真的聽見他的叫聲,也沒有立刻回答。接著傑克用力拍著我的房門,使我嚇了一跳。他喊道:「小子,快醒醒,有你的電話!」我下樓途中想到這電話只可能由粉紅宮打來,因為我曾留下傑克這裏的電話號碼。當我聽到莫瑞.芬克熟悉而悲痛的聲音時,一種不祥的感覺慢慢擴大。
「當然,我們會有很多空閒。」我不知就裏地回答:「可以隨心所欲的做任何事情。南部十月份還暖得很,游泳、釣魚、到莫比灣駕船遊玩。」
「我不知道。」她搖著頭低聲說:「我不知道。」
「老天爺!」我喊道:「恭喜!」我大步走向前親吻他們兩人——吻蘇菲的耳畔,被一股梔子花香所沉迷,吻納森高貴的鼻翼。我喃喃說:「那真是太好了。」我是真心誠意的,完全忘了才不久之前,他們也曾心醉地做過這樣的宣佈,結果差一點沒以一場悲劇結束。
這麼多年後,我仍記得在洛克蘭鄉村的居留確實有種補償的鬆懈,暫忘對納森和蘇菲的憂慮。但是回想起來,這次探訪可謂慘敗,在我記載和蕾思多那段插曲的同一本筆記簿內,便保存著可信的證據。照理說來,我在鄉間的居留應該如我所熱烈盼望的那般悠哉寧靜。一幢座落在樹林中的荷蘭殖民式莊園,迷人風趣的主人和他美麗動人的妻子,一張舒適的床,南方美食,啤酒享用不盡,還有投入麗絲懷抱中的希望;這一切都令我渴慕不已。她有一張皮膚細緻的臉龐,可愛而濡濕的唇,長長的金髮,康渥斯學院的學士文憑,還有一個至為誘人的臀部。
我又說了一次:「哦,上帝。」
我們甜蜜而迅速的和解。我記得有一件是:納森給了我兩百塊錢。納森和蘇菲快樂地重聚,又在樓上安頓下來,納森由蘇菲口中獲知我遭了小偷。(莫瑞.芬克並無嫌疑,納森注意到我的浴室窗子被打破了——這是莫瑞絕無必要做的事。我對自己的胡亂猜疑感到十分羞愧。)第二天下午,從海洋街的熟菜店吃過午餐回來,我在書桌上發現了他給我的支票;這筆金額在一九四七年說來是非常可觀的。和支票夾在一起的紙條上寫著:致南方文學偉大的光榮。我受寵若驚。這筆錢固然可以使我免於對最近的未來惶恐不安,但是我的宗教和祖傳的躊躇卻使我無法坦然接受。
「他對我大聲吼叫。他又服了更多苯則靈——或許還有古柯鹹。然後他跑出門去,用力將門關上,說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躺在黑暗中,久久不能成眠,我又擔心又害怕。我想要打電話給你,可是那時候已經很晚了。最後我睡著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他回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像是爆炸了似的走入房間,又叫又鬧。他又把全屋的人都吵醒了。他把我拖下床摔到地板上,對我吼叫。說我和——呃,這個男人——有染,而且說他會殺了我和這個男人和他自己。哦Mon Dieu(我的上帝),丁哥,納森從來就沒有像這個樣子過,從來沒有!最後他用力地踢我——就在手臂這裏,然後他又離開了。接著我也離開了。一切情形就是這樣。」蘇菲停住口不再說話。
我不知道楓葉宮那場可怕的風暴後,這幾天納森究竟住在那裏,雖然蘇菲說他是到佛勒斯山找他哥哥去了。不過這件事無關緊要。就某方面說來,蘇菲對我說出的那些生動而駭人的敘述,倒使我更想親近納森,現在他回來了,我有一種浪漫的想法,認為他兇殘的一面,正是他那特異的天才不可或缺的一部份,我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只為將來可能再次爆發而略覺不安。很顯然,蘇菲和我都是柔順的人,他再次加入我們的生活,給我們帶來同樣高昂的精神、慷慨、精力、樂趣、魔力和愛,便已足夠了。事實上,他重返粉紅宮,而且再度在樓上築了溫馨的愛巢,是那麼理所當然,直到今天,我已不記得他是何時把各種家具、衣著和設備都搬回來,這些東西又一一放回原處,看起來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
我說:「南特.杜納!」
「在沙克名店那裏買的這些衣服。」她喃喃地說:「哦,我該拿它們怎麼辦?」
「把它也帶走呀!要是妳不會穿它,也許可以把它當掉。」
我回答:「祝你,納森。」情感和啤酒使我全身發熱。
她舉起顫抖的手叫喚酒保,要了一杯雙倍威士忌加冰塊。我覺得無法制止她,雖然她說話已經有有些含糊不清。酒送上後她喝了一大口,而後她轉頭面對我說:「有件事我沒告訴你,清晨他回來的時候……」
她問:「當掉?」
哦,我可憐的蘇菲。她的眼睛深陷,頭髮零亂,看起來憔悴不堪,好的膚色變成病態的灰藍色——但最主要的是她顯得老了,就像是個四十歲的婦人。我輕輕擁住她,好一會兒我們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她沒有哭。最後我望著她說:「妳的手臂,怎麼樣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