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他走到五個街口外,到富勒布須街上買了一瓶酒。在悶熱的午後走回來時,他在公園邊逗留了一會兒,看孩子們在球場裏踢足球,還有在散步場裏談天說笑的年輕人;連日來沒有下過雨使得灰塵滾滾,在草地和樹葉上蒙了灰撲撲的一層。莫瑞很容易就分了心。後來他回憶約莫有十五到二十分鐘,他完全忘了任務在身,直到他突然模糊地聽見由蘇菲的窗口飄來的「古典」音樂。這使他想起了他出門的目的,以及蘇菲的等待,急忙抬起腳步慢跑回粉紅宮。音樂聲隨著距離縮短愈來愈大,他想著要儘可能謹慎地請求蘇菲把聲音扭小,但繼而考慮到:畢竟現在是白天,而且是星期六,其他房客也不在家。音樂聲並不會對街坊鄰居構成傷害。隨它去吧。
那晚稍後,天空佈滿了星辰,太平洋的風帶來了秋天的氣息,使人有絲寒意,我一個人站在沙灘上。那裏闃靜無聲,除了閃亮的星星,圍攏在四周的黑暗外;城裏的燈光照映出奇怪的尖塔,那哥德式的屋頂,巴洛克式的高塔。這些塔中最高的一個,有繩索從尖端垂下的構台,看起來像隻大蜘蛛,也就是跳降落傘的地方。就在這個令人暈眩的最高欄杆上,我曾聽見蘇菲發出愉悅的笑聲,和納森一起往地面墜落——那是初夏的事,現在卻好像已隔了億萬年。
我回答:「我明白。」我擁著她。「我當然明白,蘇菲。」
「基督,那時我大概九十磅重,只能見到方向盤上面一點。我記得那個試驗我的州警官望著我父親說:『他是你的兒子還是一個侏儒?』但是我拿到了執照。那就是南方……即使是枝微末節的小事在南方也總是大不相同。就拿年輕人來說吧。在北方你絕不可能那麼小的年紀就拿到駕駛執照。但在南方年輕人很早就被視為長大了。這和生理,和成熟度有關。就像密西西比對處女的定義那個笑話。答案是:『一個跑得比她老爹快的十二歲少女。』」我自足地咯咯笑了起來,突然急於想到南安普頓去,開始下田耕種;這種飢渴和我想吃賀佐餐廳蟹餅的需要一樣濃烈。我開始對蘇菲漫無邊際地閒扯。
德威牧師的禱詞和他在停屍間所說的大同小異。我總覺得納磊好像暗示過他儘量簡短。他快說完時,從口袋中掏出一小瓶泥土,表示祈禱碰觸地將泥土倒在蘇菲和納森的棺材上。但是這可不是普通的泥土。他告訴送葬者,這些泥土是自全世界六大洲收集來的,表示我們必須記住死亡是無所不在的,無論任何信仰、任何膚色、任何國籍的人最終都要死。我再度想著,納森在神智清醒的時候,對德威愚蠢的言行一定很不耐煩,他會運用模仿的天賦,嘲謔地學那個牧師說話。納磊正對著我的方向點頭,我跨上前。在炙熱而寂靜的午後,唯一的聲音就是蜜蜂飛舞的鳴聲,由植在兩個墳墓之間的花叢中傳出。我步履不穩,毫無知覺,只想著艾蜜莉,和蜜蜂,以及她的歌頌。
騷擾這塊土地。
我所以將批評的焦點集中於芬克,是因為納磊——他急匆匆地由多倫多趕回後,即前往富勒布須區與莫瑞和葉塔.紀曼談過話——曾囑咐他們,一看見納森回來時,一定要立刻打電話給他。我也曾對芬克作過同樣指示,此外,納磊還給了莫瑞一筆豐厚的賞錢。然而毫無疑問的,納森(無論其心態或動機為何)必然趁著莫瑞疏忽或睡覺時溜進屋裏,而稍後蘇菲的抵達則純然是莫瑞一時沒有注意到。另外,我懷疑當蘇菲和納森通電話的時候,莫瑞還沒起床。如果芬克早點和納磊聯繫,納磊會立即趕到那裏;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對付他弟弟的人。我確信他要是接到電話,這整件事情的結果就會有所不同。
我知道我們繼續南下的旅程前,應該好好的休息。藉著種種談話的策略,包括更多農業常識,加上我搜盡枯腸的南方笑話,才將蘇菲哄得高興起來,吃完了這頓晚餐。我們喝酒,吃蟹餅,試著忘記奧希維茲。不到十點,她又昏昏沉沉,步履不穩了——在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之後,我的情況也差不多——因此我們搭計程車回旅館去。到達國會旅館的大理石台階和休息室時,她已枕著我的肩打盹,搭乘電梯的當兒,她沉重地倚著我,直到走入房裏。她一語不發地躺到床上,連衣服也沒脫,沉沉地睡去。我為她蓋上毯子,然後脫下外衣,在她身旁躺下,幾乎一閉上眼睛就睡著了。在一段平靜的睡眠後,我開始作夢。教堂的鐘聲不停地響著,雖然並不刺耳,聽起來卻很空洞,似乎是用低級合金做成的;在我混亂的性|愛幻象中,它像是罪惡的鳴聲。安妥牧師,喝醉了酒而沉沉入睡,身旁躺著一個不是他妻子的女人,深深感到不安。那可恨的鐘不停地響:厄運!厄運!
我這一輩子一直有種發表狂的傾向。多年來,為了這種癖好,我每每扯住家人和朋友;他們出於愛而容忍我的糾纏,有時也忍不住他們的呵欠,傾聽我發表單調而無限冗長的言論。但在少數的場合中,當時刻恰當,聽眾也頗有反應時,我這種對於一個主題暢談不休的能力,倒也使我得到相當的好處。在華盛頓那天晚上,我和蘇菲繞過燈火輝煌的白宮,往「有全城最美味的蟹餅」的賀佐餐廳走去時,我便大談對花生所知的一切,試圖吸引蘇菲。在聽過她的敘述後,「花生」似乎是適當的換新話題。因為在她回憶過後的兩個鐘頭期間,我所說的話不超過五句。她也似乎沒什麼話說。但是花生使我至少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竭力衝破籠罩在我們四周沉鬱的烏雲。
「結婚禮服,」她鬱悶地說:「納森在沙克名店裏買給我的結婚禮服。我不需要再買什麼結婚禮服了。你不明白嗎……」
「六點鐘左右。」
「簡單,」我回答:「我會教妳。那裏有一輛載人卡車。總之,在維琴尼亞州對駕駛執照的要求非常鬆懈。耶穌」——我突然回想到——「我記得我在十四歲生日那天就拿到駕駛執照了。我是說,那是完全合法的!」
願它的枕頭豐|滿;
最後我總算控制住自己,擺脫了神經衰弱症的威脅。我租了輛計程車回到聯盟車站,趕上三點正開往紐約的火車。直到我在座位上坐下後,我才允准自己去想蘇菲。慈悲的上帝,我心愛的波蘭人正逐步踏向死亡,在一陣愕然的清明中,我憬悟到在我奔向維琴尼亞的這段期間,我所以將她逐出思潮,是因為我下意識不願預見或接受一件事情,而此刻這件事卻愈來愈清晰的呈現:她和納森將會發生一件可怕的事,而我沒命的奔回布魯克林,並不能改變他們所擁抱的命運。我看清這一點並非由於我有先見之明,而是由於我一直故意視若無睹。她的字條不是已表明了,即使是個六歲孩童也明瞭言下之意,而我竟疏忽的沒有立刻追在她身後,卻搭上那輛愚蠢的巴士越過波多馬克河!我痛苦不已,想著:老天爺,電話在那裏?我必須在事情完結之前警告莫瑞.芬克或納磊。但等我想到這一點時,火車已危危顫顫地往前行駛,我知道不可能有什麼聯絡了,直到……

答案是:「人何在?」
沒有任何方式可以查出蘇菲在禮拜六回到布魯克林後,和納森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由於她曾詳細地對我說過,前一年秋天在康乃狄克州那個駭人的週末,關於他們最後一次會晤的情景,我或許是唯一一個略有所知的人。但是我也只能憑空猜測;他們並未留下臨終前的遺書提供任何線索。就和多數沒有解答的事件一樣,這件事牽涉到許多令人困惑的「如果」,使人不免想到也許這整件事情是可以避免而更覺痛苦。(結果我放棄了這種想法。)這些假設中最重要的是涉及莫瑞.芬克——他的能力有限,表現之佳已超過每個人的期望。沒有人確知在蘇菲和我逃走後,到她又回到屋裏的這二十六小時之間,納森是在什麼時候回去的。很奇怪的,一天到晚留意房客進進出出的芬www.hetubook.com.com克,竟然沒有注意到納森回來,而且隱匿在蘇菲房裏。但後來他抗議道他根本沒看到納森,我不疑有他,正如我並不懷疑他宣稱稍後也沒看見蘇菲回來的說法。設若火車及地下火車既沒誤點也沒延擱,她應該是在棄我於華盛頓的那天中午時分回到粉紅宮的。
我沉沉的睡著了,作了一些可怕的夢,就和愛倫坡那些故事相若:我被一個巨大的機器撕成兩半,在一個泥渦中浮沉,被禁閉在石洞中,最可怕的,遭到活埋。一整夜我都覺得無助,說不出話,無法動彈或叫喊,無情的泥土以嗒—嗒—嗒的規則旋律揮落,重壓在我身上。一個即將被埋在埃及沙地中的活屍。沙漠刺人的寒冷。
是的,我明白。我沮喪地想著:我明白。這實在糟透了。就在這一剎那我第一次憬悟到我們之間的差距——一種難以容忍的差距,在我迷茫的夢想南方的愛巢時,我沒想到這個差距將我們阻隔,一如漲潮的河流那樣寬廣,使我們難以真正的溝通。至少在我渴求的愛情水平上。納森。她仍然深愛納森,就是她藏在箱子裏一路帶到這兒來的結婚禮服,對她仍具有極大的重要性。我突然瞭解了另一件事實:我居然夢想著婚禮和老農場上甜蜜的歲月,而我夢境中的女主人——此刻滿臉痛苦而扭曲地站在我的面前——帶著她的結婚禮服,只想取悅她愛得死心塌地的男人,這簡直是太荒謬了,基督,我怎麼那麼蠢!我的舌頭打結,雖然我奮力想說些什麼話卻說不出口。越過蘇菲的肩膀,我看得見喬治.華盛頓紀念碑像劍一樣直指向夜幕,沉浸在十月的薄霧裏,有幾個人站在下方瞻仰。我覺得虛弱而無助。每一秒鐘蘇菲都像是以光速般的離我遠去。
「可是說真的,丁哥,就像我告訴你的,我不認為霍斯曾為我做過任何事,我想傑恩並沒被送走,果真如此,我確信他已經死了。戰爭結束前的那個冬天,我在柏肯諾身染重病,病得快死了,親衛隊想要殺掉兒童營裏殘存的兒童,總共有好幾百個。這些孩子大部份是波蘭人;猶太孩童都被殺死了。俄國人要來了,所以親衛隊想毀滅這些孩子。他們想過將孩子們同一坑活活燒死,或者開槍打死,但後來他們決定採用不會留下太多痕跡及證據的方法。因此在天氣奇寒時,他們把孩子趕到河裏,叫他們脫|光衣服的浸在河水中,好像是讓他們洗澡,然後叫他們再把濕衣服穿上。接著親衛隊把孩子們再趕回他們所居住的營房前,召集點名。穿著濕衣服站著。點名費了好幾個鐘頭,孩子們渾身濕透地站在那兒直到凍人的夜晚降臨。所有的孩子經過這一番折磨全都死了。他們很快的都死於寒冷及肺炎。我想傑恩一定也是其中的一個……

我們把蘇菲和納森合葬在內梭郡的一個墓地。這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以安排。畢竟,締結「自殺協定」的猶太人和天主教徒(每日新聞在第三版刊載這件事情時,便是這麼界定的),活在罪惡中的未婚情侶,一個美麗一個英俊,一個心神喪失的青年的悲劇,等等——在一九四七年時,這一切都是超級醜聞的材料。讀者可以想像得到合葬所引起的各種異議。但是葬禮因為無需接受任何宗教的命令而極易安排。納森和納磊的雙親都信奉希臘正教,但母親已故世,而那個八十幾歲的父親身體衰老不堪。此外,蘇菲除了納森根本舉目無親。這些情況使得納磊在安排葬禮時更可權宜行事;葬禮就在下一個禮拜一舉行。納磊和納森兩個人已有多年沒到猶太教會堂去過。當納磊問我有何建議時,我說我認為蘇菲不會希望由牧師或任何一位聖職人員主持她的葬禮——也許這是使蘇菲下地獄的冒瀆假設,但我確信我是正確無誤的。蘇菲來世當可忍受任何地獄。
我們沉默地穿過夜色。我不再指著首都的各種陸標,也放棄了早先熱衷的導遊。在我看來這是很明顯的;儘管她試了,她仍無法擺脫在旅館小房間時,覺得務必說出口的恐懼。事實上我也無法擺脫。在這個初秋籠著薄霧的夜晚,蘇菲和我走過第十四街,卻都沒有心情欣賞這個都市的均衡之美,以及清新安寧的氣氛。華盛頓突然變成了一個代表美國的地理名詞,呆板而不真實。藉著蘇菲的陳述,我完全認同了她對波蘭的感情,歐洲腐敗的血液在我的血管中穿行。奧希維茲不只潛伏在她的心裏,也潛伏在我心裏。這將有個了結嗎?沒完沒了?

不要讓晨曦金色的喧鬧
照射在我臉上的陽光將我喚醒,我本能的伸手觸摸蘇菲。但是蘇菲走了。走了!在經歷過我這一輩子最甜美的肌膚之親後,她的消失就像是幽靈般令人悚然。我昏昏沉沉的意識到那和她的氣味有關;因為那種麝香的味道仍然像薄霧般浮遊在空中。我睜開睏倦的眼睛看著縐成一團的床單,我的身體在經過快樂而疲乏的苦工後,竟然勇敢地挺直站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而後我不覺感到驚恐,因為由鏡子中我看見蘇菲不在浴室內,那就表示她根本不在房裏。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宿醉後的頭,痛得像木槌般敲擊著我的腦殼。我急急穿上長褲,同時又感到另一陣驚慌:教堂的鐘聲傳來,我聆聽計數——已經中午了!我對著古舊的電話吼叫,但無人回答。我低聲詛咒,還未穿好衣服就奪門而出跑下防火梯到達休息室。那個黑人侍者正在拖地,昨天接待我的老職員站在櫃台後打盹。我一衝進休息室使他驚醒過來,說出了我最不願意聽的壞消息。
同時,在華盛頓的旅館小房間內,心焦如焚的我下了一個決定。蘇菲早我六個鐘頭上路;儘管如此,只要我不再耽擱追在她身後,或許可以及時趕回布魯克林阻止任何的不幸發生。然而,在焦躁痛苦中,以及到現在我仍想不通的原因,我決定一個人繼續南下到南安普頓去。我想我所以做這個決定,部份是出於憤怨:氣她不告而別,心裏極端嫉妒,垂頭喪氣地歸結,此後再也不管她的閒事了。納森,那個瘋子!我已經盡我所能了,讓她回到她那個瘋狂的猶太甜心,那個該死的畜生身旁去吧。因此,付了住宿費後,我離開旅館,走過幾條街口,到悶熱之至的巴士站去,買了張到維琴尼亞州法蘭克林鎮的長程車票。我決心要將蘇菲忘掉。
在大聲朗讀中,我們經過了威明頓、徹斯特,穿過特倫。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們想要讀山頂上的訓誡,但不知怎麼的它並不感動我;古希伯來的大災難聽來可笑,所以我們又回頭唸約伯篇。最後我抬起頭望向窗外,天色已變得漆黑,西方天際劃過幾道陰綠的閃電。那個我所敬愛的女牧師在紐華克下了火車。她預言道:「一切事情都會轉好的。」

「那又怎樣呢?」
那個老職員露出憐憫及關切的眼神。「是的——納森。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牧師。」他解釋道:「她上樓去,又提著行李下來了,傑遜帶她到聯盟車站去。她看起來非常煩惱,我想到你,不知道……是不是該打電話告訴你一聲,可是時間太早了。再說,我不想太冒失。我是說,那並不干我的事。」

蘇菲
「有一天我會明瞭奧希維茲。」這是個勇敢卻無知而荒唐的陳述。沒有人能夠明瞭奧希維茲。我所寫的應該是:「有一天我會寫出蘇菲的生與死,藉以證明真正的邪惡永遠也不會自這個世界消失。」奧希維茲本身仍是難以說明的。然而關於奧希維茲最深刻的描述,根本不是一句陳述,而是一個反應。
「我不知道怎麼開車。我不會開車。」
傑遜陪我搭乘古老的電梯回樓上去,我倚著冷硬而不友善的鑄鐵牆,茫然地閉上眼睛,無法相信這件事。我想著,等我回到房間時,蘇菲一定躺在房裏,金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伸出www•hetubook.com•com靈活可愛的手向我招喚……
我開始像個快要渴死的男人般吻著蘇菲,她回吻我,低聲呻|吟,但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前進。幾分鐘後,她沿著我的腹部滑下,開始吸吮我。我永遠也忘不了她是那麼飢渴而又自然地跪在我的兩腿間,低頭吻著那堅挺的勇士。從我的頭頂到我的腳趾都像受到一陣電擊似的震動。天啊!我情願躺在那裏讓她吸吮我,直到我頭髮變灰變白。
在前面,我曾提及年輕時候所記的日記,一些愛恨交織的關係。後來我認為那些生動而可貴的段落——我一直捨不得扔掉的——似乎和我的柔弱、缺乏男子氣概及縮頭縮腦的熱情有關。日記中記載了我和蕾思及麗絲共度的失敗夜晚,和這段故事。其餘的大部份都是些年輕人的空想和空論,許多年前,我判定那些都毫無價值,帶到後院去付之一炬。有幾頁逃過了那場小火,但是,我所以保持這幾頁,不過是為了留做歷史記錄。在這七、八頁的日記中——自上了由華盛頓的火車到葬禮過後那一天的胡言亂語——我找到了三個值得保存的短句。然而就連這幾個句子也不具有什麼近於不朽的性質,現在看來尤其粗糙,唯一的好處是出自肺腑。
(全書完)
以敬畏造了這張床;
我突然覺得必須從所有人的目光中隱匿,站起身,衝到盥洗室,將自己鎖在裏面,坐在馬桶上,在我的筆記上寫著天啟的信息,儘管我振筆疾書,卻不明白我何以感到滿足。
孟提說:「噓!」
然而這時候她低喃了幾句我聽不明白的話。她發出牙齒磨擦的噝噝聲,幾乎難以聽見,就在憲法街上衝進我的懷裏。「哦,親愛的丁哥,」她低語道:「請原諒我。我不是故意要提高嗓門的。我仍然想和你到維琴尼亞去。我真的想。明天我們就一起去,是不是?只是當你提到了結婚,我就覺得很……很困擾,很猶豫。你不明白嗎?」
在晦暗的光線中我眨眨眼睛,逐漸看清蘇菲和納森躺在杏色床單上。他們身上所穿的衣服,就是許久前的那個禮拜天,我第一次看到他們在一起的服飾——她穿著那套過時的衣服;而他也穿那套落伍的灰色寬條法蘭絨西裝,看起來像是個名聲響亮的賭徒。他們躺在彼此的懷裏,緊緊擁抱,由我站立之處看來,他們就像是愉快地打扮好自己,準備下午出外散步的愛侶,但突然靈機一動,決定躺下來睡個午覺,或親吻、做|愛,或僅僅是呢喃細語,結果被永遠凍結在這個莊嚴而溫柔的擁抱中。
我們停住腳步,我轉頭注視她那張沐在夜色中的臉。她的眼睛迷濛而悲切,我胸部一陣劇痛,知道我說錯話了。我笨拙地問:「什麼?」
「哦,明天我們就到農場去,」她捏捏我說:「真的。只要別談到結婚就好。求你。」
我回答:「阿門。」打開了聖經;經由愚蠢的主日學課程,我知道該翻到那一頁才找得到大衛詩篇。上帝,哦……
最後,坐在一張俯視映照粼粼月光的波多馬克河的桌畔,我對蘇菲問起她的兒子。她吞下一大口威士忌後才開口說:「丁哥,我很高興你問我這個問題。我想你會問,我也希望你問,因為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就是無法自己提起。要是我知道傑恩發生了什麼事,要是我能找到他,或許我的悲傷就可以解脫。只要我找到傑恩,很可能我就——哦,擺脫我心中這一切可怕的感覺,擺脫我一直祛除不了、終此一生都將會有的慾望。對這個神祕而奇異而……錯誤的地方告別,只要我能找到我兒子,我想那就可以拯救我了。
結果,我在浴室的洗手台發現了一張紙條。這些用鉛筆寫的句子,確實有不少文法錯誤,是蘇菲一再希望能夠改善的。但是她的句型很明顯地受到德文影響;在她離開克瑞科前,德文早已根深蒂固地植在她心中了。
那時候我也意識到,在我狂熱的妄想中一直沒有真正想到的事:誘惑蘇菲走上破爛的菸草路,實在是一件沒有辯護餘地的羞辱。但是我將這些想法逐出心中。還有一件事更加困擾。我們短暫的好情緒,很顯然的已經消逝無蹤了。當我們再度舉步前行,環繞著蘇菲的陰沉似乎可以看見、觸摸,就像是一層霧,當你伸手撫觸後將手縮回,只握住滿手絕望的濕氣。她說:「哦,丁哥,我真需要喝一杯。」
「但是我們要住在農場裏。根據你所說的,那裏遠離了別的地方,我必須會開車才行,不是嗎?在波蘭我沒有學過——很少人有車子。至少,必須年長以後才能學開車。而這裏——納森說過他要教我,可是他從沒有實踐過。我總要學會開車才行。」
房裏景物依舊,只是床上躺了兩個死人。我不忍再看他們。我走向關上的留聲機,注視那一疊唱片,想著才不過是下午蘇菲和納森還播放過音樂。蒲塞爾的喇叭獨奏曲,海頓的大提琴協奏曲,田園交響曲的一部份,葛路克「奧爾菲」曲中追悼尤里荻士——這些都包含在那十幾張黑膠唱片中。我把這些唱片由轉軸上移下來。中有兩首曲子對蘇菲和納森別具深刻的意義。一首莫札特降B大調鋼琴協奏曲——莫札特臨終前所寫——我和蘇菲在一起時,她曾多次播放這首樂曲;她總是躺在床上,一隻手臂遮覆著眼睛,聽著緩慢、甜蜜而悲傷的曲子泛濫滿室。莫札特寫這支曲子時已瀕於生命的終點;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記得蘇菲大聲說出她的猜想),這首樂曲才會充滿一種幾乎像是喜悅的認命?蘇菲繼續說,要是她有幸能夠成為一名鋼琴家,這支曲子將是她最先演奏的作品之一。那時我並不知道蘇菲的往事,所以對她接著說的一段話,也不完全明瞭。她說每一次聽到這支曲子時,總是會想起孩子們在暮色中彈奏,吹著笛子,而同時黑夜的陰影會慢慢地籠罩茵綠而安寧的草地。
「對,六點左右,天剛亮。她看起來可真醉得厲害,牧師,」他歉然地頓了一下。「我是說,呃,我想她大概喝了不少啤酒。她的頭髮很亂。總之,她借用電話,打長途電話到紐約的布魯克林去。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她和某個人說話——我猜想是個男人。她開始低聲啜泣,對他說她馬上就離開這裏。她叫他——牧師,她真的很煩亂。尼森。傑森。還是什麼的。」
「現在,」我以最佳的牧師腔調說:「對於妳說妳到南方後會有些格格不入,我有個感觸。聽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最初他們或許會冷眼旁觀——妳會擔心妳的口音以及妳是個外國人等等——不過讓我告訴妳一件事,親愛的蘇菲,南方人是全美最熱情最寬容的人,一旦讓他們熟識你。他們不像大都市的流氓和騙子。所以,妳別擔心。當然,我們必須做一點調整。正如我說過的,我想很快就要有結婚儀式——妳知道,至少是為了避免閒言閒語。所以,等我們熟悉了那個地方,讓鄰居們認識我們之後——這要費好幾天——我們就擬出一張購物單,開著卡車到李契蒙去。我們會需要很多東西。那兒的基本物質是夠了,但我們還需要其他東西。就像我說過的,一部留聲機和一大疊唱片。還有妳的結婚禮服。結婚典禮時妳當然想要穿漂亮些,我們到李契蒙去採購。那裏雖然找不到巴黎的服飾,不過有幾家很不錯的店——」
他敲敲蘇菲房門,但沒有人應門,他又敲一次,仍然悄無聲息。他把那瓶酒放在門口,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房裏無所事事的看了半個鐘頭的火柴盒。莫瑞喜歡收集東西,除了火柴盒外,他房裏還有許多汽水瓶蓋。接著他又慣例的睡了午覺。他醒來時已近傍晚,音樂聲停止了。他記得他有種不祥的預兆;這種憂慮部份原因是由於不合時宜的炎熱,使得房間像個蒸汽鍋,雖然時值黃昏,仍使他悶出一身大汗。公園那頭遙遠的天際響了幾聲悶雷。在陰暗的屋子裏,他跑上樓去。那瓶威士忌原封不動的立在門口。莫瑞再一次敲門。陳舊的和*圖*書門板略微屈服了一下,露出一點隙縫,繼而自動彈回,顯見門由裏面上了栓;因此莫瑞知道蘇菲不可能出門去了。他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兩聲,三聲,但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當他由門縫窺視,注意到房裏並沒有燈光時,他的困惑轉為焦慮。這時他才決定應該打電話給納磊。納磊不到一個鐘頭便趕到此處,和莫瑞兩個人一起把門撞開……
願它的墊褥平整,
我猶豫地停住口。我的口齒依然清晰,但歡欣及哀傷的交雜,使我停頓下來。我和蘇菲、納森的這段友誼,不是一直都和床扯上關係嗎?從我第一次聽見他們在我樓上的房間做|愛,一直到最後他們在床上相擁而死,直到我死也難以將這種種印象自心中逐出吧?那時候我開始覺得衰弱疲憊。
「你知道,丁哥,我剛剛想起一件事。」蘇菲打斷了我的獨白,說:「這件事非常重要。」
「我想我快吐了。」我的聲音很大。
我問:「什麼事?」
「哦,耶穌基督,耶穌基督。」我聽見自己不停地喃喃低語,看見那個老人臉上疑問的表情;身為華盛頓第二浸信會教堂的一員,無疑的,他沒想到一個牧師竟會說出這麼不敬神的話。
躺在那裏靜靜等待,
豐足造就了這張床,
司機叫道:「亞歷山大城。」我知道我必須在這裏逃下車去。我不禁想著,本地醫院內的實習醫生,要是看見一個穿著一身縐巴巴的麻紗上衣,神情恍惚,骨瘦如柴的怪人,不知道會不會逼他穿上瘋子穿的衣袍?(我是在這個時候確定我永遠不會再住在南方的嗎?大概是吧,但直到今天我仍不肯定。)
納磊說:「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會看他們的臉。」他停了一會兒又說:「但是他們並沒有受苦。他們吞服了氰化鈉。前後不過幾秒鐘而已。」
我所留下的最後一個句子是一行詩句,我自己的詩。在葬禮之後,我陷入酒醉的一種空白狀態。我搭地下鐵到康尼島去,想要藉此排遣我的哀傷。最初我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使我回到那些下等酒館林立的街道,因為我從不覺得那裏是這個城市最迷人的地方。但是那個下午天氣溫暖晴朗,我心裏非常的孤寂,康尼島倒不失為是個迷失自己的好地方。公園關閉了,其他每一處的娛樂中心也停止營業。海水又太冷,不適宜游泳,但好天氣使得那裏仍吸引了不少開車前去的紐約人。傍晚時分,霓虹燈亮了起來,街上擠滿了游手好閒的人。在勝利餐廳外的小咖啡店裏,我的生殖腺曾為蕾思及她空洞的淫語而激盪不已,我停下腳步,繼續前行,又走回來;由於它令人想起挫敗的經驗,似乎是個讓我沉溺的好地方。為什麼人類會為愚蠢而不快的回憶自苦?但是我很快就忘了蕾思。我叫了一大壺啤酒,然後是另外一壺,喝了個爛醉如泥。
「那甚至可以解除我對伊娃心懷的愧疚。我知道我不該為這件事而難過。我明白那是——哦,你知道——我無法控制的。但是每天早上起來這個記憶都如此鮮明,實在是很可怕。再加上我所做過的種種壞事,使得一切都使人無法忍受。真的無法忍受。
一個警察上前來擋住我,問:「大夫,他是什麼人?」
兩個穿白衣的殯儀館人員走進房間,手上的塑膠袋沙沙作響。另一首樂曲是蘇菲和納森兩個人一整個夏天都經常播放的。我不想對它所包含的意義多加解釋,因為蘇菲和納森都失去了信仰。但這張唱片就放在那疊唱片的最上面,當我取下時,忍不住這種直覺的臆測,認為在他們最後的痛苦——或恍惚,或他們在墮入永恆的黑暗前的任何感覺——他們所聽的樂曲是:「耶穌,人類希望的喜悅」。
卓越而公正的裁判。
「納森,」我聽見自己說。「納森!哦,耶穌基督……」
但是我的這一點知覺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這並不是我個人的認知。這個認知是全球性的,也是上帝的財產。如老子、耶穌、釋迦牟尼等思想家曾有過片面的註解,其他數千個先知也都說過發人深省的言論,包括作者在內。但這又帶出了第二個問題:這句話的真實性——或者,如果不能說是真實性,那就是這句話的不可能性。因為奧希維茲不是曾阻塞了這種愛的流洩?就像人類血管中致命的栓塞?或者將愛的本質完全的改變,因此,在一個允准建立奧希維茲黑暗組織的世界中,將愛縮減到荒謬的去愛一隻螞蟻,或一隻大蜥蜴,或一隻毒蛇,或一隻癩蛤蟆,或一隻毒蜘蛛,或狂犬病病毒——甚至是其他愉快而美麗的東西?我不知道。也許現在還找不到答案。總之,我保存著這句話,好提醒人懷抱脆弱而永恆的希望……
我和孟提併肩坐在一輛凱迪拉克裏,翻著美國名詩選集,除了這本詩集外,我把筆記本也帶來了。我向納磊建議讓我朗讀一些句子,他很喜歡這個主意。我決定在最後分手前,讓蘇菲和納森聽聽我的聲音;讓那個德威牧師作最後致詞是我所無法忍受的,所以我翻著艾蜜莉.荻金蓀的詩,搜尋著最可愛的字句。我還記得,在布魯克林學院圖書館,使得納森和蘇菲得以聚合的就是艾蜜莉;我認為她也應該向他們告別。當我找到合適的或者我該說完美的詩篇時,我感到極端的狂喜;轎車在墓地旁停下時,我兀自輕聲發笑。我摔出了車子,差點沒臥倒在草地上。
反正我的胃大概早已不成形了,我的平衡感也一樣。自華盛頓搭上火車後,我幾乎沒有過冷靜的一刻,也不曾閤眼歇息過。這件事情使我罹患暫時性失眠症;既然睡不著,在萬籟俱寂的時刻裏——我徘徊在街道上,在富勒布須區的酒店進進出出,不斷喃喃自語:「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灌了一大堆啤酒,使我保持微醺,但不至酒醉。就在這種半醉,以及一種怪異的錯亂及疲憊感下,我坐在一張板凳上,傾聽德威牧師在納森和蘇菲的棺材上方說教。請這位德威牧師來也不算是納磊的錯。他覺得無論如何總要有個聖職人員,但猶太法師似乎不大適當,神父則不列入考慮——所以他的一個朋友,或者是朋友的朋友,便建議請德威牧師。他是普救說的信奉者,四十出頭,有張平和的臉,一頭鬈曲的金髮,唇型姣美。他穿著黃褐色牧師服,套上一件黃褐色祭袍,腰部束起,掛著一把大學兄弟會的金鑰匙。
蘇菲說:「十四歲?」
「家人。」納磊所說的並不假。「讓他進去吧。」
問:「告訴我,在奧希維茲,上帝何在?」
事實上,我確信是我殘存的喀爾文教派意識和喬裝成牧師使得我畏怯不堪,這時蘇菲將我喚醒。時間大概是凌晨兩點。那真可以說是所謂夢境成真的一刻,因為在微明中我模糊的視線,和我的觸覺都證實了蘇菲正全身赤|裸地舐著我的耳垂,搜尋著我的腿間。我是睡著抑或醒著?當她低聲說:「哦……現在,親愛的丁哥,我想做|愛。」那場夢立刻消溶。接著我感覺到她拉掉我的內褲。
「我不知道想過多少次,傑恩是不是可能還活在某個地方。如果霍斯履行了承諾,也許他還活著,在德國的某處。但是過了這些年後,我是找不到他了。參與里本斯朋計劃的孩童會被取走身上可以辨明身分的一切,立刻就換了名字,變成德國人——我根本不知道從何找起。我是說,假使他真的活在德國的話。當我在瑞典的難民中心時,日日夜夜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好起來,健康起來,這樣我才能到德國去找我兒子。後來我遇見了一個波蘭女人——我記得她來自基爾斯——她有一張我所僅見最悲哀的臉。她曾在雷文布魯克待過。她的一個小女兒也被劫去參與里本斯朋計劃,戰後好幾個月她就在德國各處徘徊,尋找她的女兒。但是她再也hetubook•com.com找不到了。她說從沒有人找到自己的子女。她告訴我,找不到女兒已經夠糟了,但搜尋的痛苦更令人難過。別去,她對我說,別去。因為妳若去了,到處都會看見妳的孩子,在那些被毀的城市,在每條街道的轉角處,在每一群學童身上,在巴士上,路過,在車子裏,在操場上對妳揮手,每一個地方——妳會大聲呼喚,奔向那個孩子,結果發現他不是妳的。因此妳的心在一天之中會破碎千百次,最後比妳知道妳的孩子已經死了還要糟……
那時候我發出了第一聲薄弱和清晰的笑聲,使得周圍的人有些不安。我從沒看過比我年長的人戴過這種鑰匙,尤其還是在校園之外,這使得我一見就討厭的人更形滑稽。納森要是看到這個可笑的傢伙一定會大聲咆哮!我無精打采地坐在孟提.赫柏旁邊,吸著荷蘭海芋馥郁的香氣,覺得這個德威牧師喚醒了我體內的殺人潛力。他無禮的說著昏話,提到了林肯、愛默森、卡內基、史賓諾沙、愛迪生和佛洛伊德。他曾提過耶穌一次,語意含糊——這一點我倒不在乎。我愈坐愈低,將他的聲音屏除,就像關掉收音機的音量一樣,只在心中捕捉最清楚可笑的陳腔濫調。這兩個迷失的孩子。猖獗的物質主義時代的犧牲者。全體人類價值的損失。古老的自恃原則失敗。相互溝通的無能!
那一晚粉紅宮外的景象,就和我在偵探電影裏看過不下百次的畫面一樣。直到今天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我走在人行道上那種接受一切的感覺——我並不感到驚訝。這些關於死亡的所有具象都是我所預見的:救護車、救火車、急救貨車、亮著紅燈的警車——大量地超過需要,彷彿這幢搖搖欲墜的房子發生了什麼可怕的大屠殺,而不是兩個自願在睡眠中結束生命的人。強烈的照明燈探向各處,在那些陰森的障礙中,矗立了一塊硬紙板標語——不准通行——到處都站有一臉兇相的警察,嚼著口香糖,心不在焉的拍著屁股。我和一個警察——一個暴躁醜陋的愛爾蘭人——爭吵,堅持我有權利進去,要不是納磊的話,我可能會在外面呆站幾個鐘頭。他看見我,即刻直率的對那個兇殘的野獸說了幾句話,我才得以走進樓下的玄關。我的房門半開,葉塔癱坐在房裏的一張椅子上,驚慌失措地用意第緒語低喃不止。很顯然地,她才剛聽到這件事情;那張平凡的圓臉平常都是笑嘻嘻的,此刻卻毫無血色,因驚駭而目瞪口呆。一名救護人員在她附近走來走去,準備為她注射一針。納磊一語不發的帶我經過一群警方記者,往樓上走去。有兩、三個攝影師似乎對任何移動的物體都有反應,當下直亮著鎂光燈。濃濃的香煙煙氣直漫上梯間,有一忽兒我還以為這兒早先曾著過火。莫瑞.芬克站在蘇菲房間的門口,正以顫抖的聲音對一個警探說話;他的臉色比葉塔還要蒼白,臉上有種傷痛的神情。我在一旁等著和莫瑞交談,不久後他對我說出下午發生的事。最後我站在房門口,儘管房門被撞壞了,整個房間卻籠罩著一層溫柔的珊瑚紅。
在上車前往墓地前,我溜進附近的一家酒吧裏,喝了一大杯啤酒。我明白這樣的舉動極為笨拙,但似乎沒有人介意。等我們到達墓地時,我已經很不靈活了。在這塊新開闢的大墓場,蘇菲和納森也是最先佔有一席之地的少數人之一。沒有被踐踏過的綠地,在十月溫暖的陽光下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當我們的行列往前行進時,我只怕兩個我所愛的人將被埋在高爾夫球場內。有一忽兒這種想法似乎頗為真實。我陷入酒醉者有時會有的幻想:我看見打高爾夫球的人一個接一個站在納森和蘇菲的墓地上,把球揮打出去,喊著:「去了!」又忙著換上二號鐵桿。

我醒來時已是清晨時分,我躺在沙灘上,透過薄霧仰望著藍色的天空;像一個小水晶球,孤獨而寧靜,維納斯在平靜的海面上緩緩升起。我聽見孩子們在附近吱喳低語,動了動身子。「艾濟,他醒了!」「看啊,他臉上長滿了鬍子!」「去你的!」感謝我的復甦,我憬悟到那些孩子在我身上蓋滿了沙,在這層保護的外罩下,我像個木乃伊般安全地躺著。就在這時候,我心裏浮現了這句詩:「在冰冷的沙土下我夢見死亡/但黎明醒來時/我看見明亮的晨星。」這不是最後審判日——只是早晨。早晨!卓越而公正。
「她很早就下來了,牧師。」他說:「一大早就把我叫醒。」他望向侍者。「傑遜,你說那是什麼時候?」
我心想:「去他媽的狗屎!」卻意會到我大聲地說出了這句話,因為孟提伸手拍拍我的腿,溫和地「噓!」了一聲,混雜著壓抑住的笑聲,顯然同意我的見解。接下來我一定打了會兒瞌睡,因為我的下一個知覺是看見兩具銅棺從我身旁的走道推過。
我所挖掘的第二個句子,或許有些太表面化,但我仍然留下了。「讓你的愛普及所有的生物。」這句話有點說教的意味。然而,它所用的文字非常美麗,我記得在我記載的那一頁裏還夾了一朵枯乾的水仙,而在句子下有我用鉛筆一畫再畫的直線,似乎當時曾經深深苦惱的丁哥,第一次直接領悟了死亡、痛苦和損失,以及人類存在的謎,而試著由紙上挖掘出碩果僅存的——或許也是唯一可以忍受的——真相。「讓你的愛普及所有的生物。」
親愛的丁哥,你真是個甜美的愛人,我捨不得離開你,但請原諒我不告而別,我必須回納森身邊去。相信我,你會找到一個好女孩陪你在農場度過這快樂的日子。我好喜歡你——請不要罵我殘忍。但是當我醒來的時候,想到納森,我覺得,沮喪而難受,愧疚和死亡的想法,像冰一樣地流過我的血液。所以無論如何我必須回去找納森。也許我不會再見到你了,但請相信我,你在我心中有不可磨滅的份量。丁哥,你是個偉大的情人。我覺得好難過,現在我必得走了。原諒我拙劣的英文。我愛納森,但此刻卻痛恨生命和上帝。去他的上帝,還有生命。甚至於剩餘的愛。
羞愧和懊惱使我的雙膝發軟,差點沒跪下去,但是納磊伸手扶住我。我打起精神跨入門內。
「丁哥!」她尖銳地打斷我的話:「求求你!求求你!別再說下去了,關於結婚禮服等等。你以為我的皮箱裏裝了什麼?裝了什麼了!」她提高了聲音,尖銳而顫抖,流露著少見的怒意。
納森和蘇菲的朋友也來了——大約六、七個年輕人,都在布魯克林學院任教,包括孟提在內,因此我稱之為「孟提.赫柏集團」。孟提是個溫和的學者。我和他不熟,但頗欣賞他,那天我和他較為接近。這個場合有種沉重而莊嚴的氣氛,沒有一絲某些葬禮上可能見到的即興戲謔。靜肅和緊張、哀傷的面具,顯示了真正的驚駭,真正的悲劇。沒有人有心去安排音樂,這是個嘲諷,也是件可怕的事。當送葬者步入玄關後,我聽見風琴聲彈奏著古諾的「聖母頌」。想到蘇菲和納森深愛音樂,這支彆扭而平凡的曲子使我的胃部翻騰不已。
直到這個時候,我的淚水終於湧出——不是喝醉酒後激動的眼淚,而是自從我在華盛頓上了火車後就一直忍住的淚,積存到現在,再也無法抑止,像溫暖的小河一般,流瀉到我的手上。當然,若不是思及昔日的蘇菲和納森,這些眼淚不會決堤而出,但是也使得過去幾個月來鞭撻著我的心的憤怒和哀傷隨之發洩:蘇菲和納森,是的,但還有傑恩和伊娃——伊娃和她那隻獨眼的玩具熊——還有愛迪.費勒,鮑比.偉德,拯救我的小黑奴阿提斯特,梅麗.韓特,南特.杜納,以及玟妲,她不過是這世上英勇而遭受凌|辱、荼毒的千萬青年之一。我不為六百萬猶太人或兩百萬波蘭人或一百萬塞爾維亞人或五百萬俄國人哭泣,但是,我為那些直接間接與我愛得親密的人而哭,我流著淚走過空無一人的沙灘;然後眼淚流乾了,我彎身在沙灘跪下,二十二歲www.hetubook.com.com的年輕人,突然奇異的脆弱而衰老。
「但是我不知道。」蘇菲說著,抬眼注視我。她的眼睛乾澀,但在一杯接一杯的酒精潤飾下,顯得模糊不清。「知道孩子的死訊,即使是這麼可怖的死法,或者知道孩子還活著,但你永遠也找不到他,這兩者究竟那一樣比較好?我也不知道。要是我選擇讓傑恩……去而留下伊娃。這會有任何改變嗎?」她停住口,望著夜色下的河面。「不會有什麼改變。」她說。蘇菲向來不會有演戲般的姿態,但自我認識她這幾個月來,我第一次看見她這奇怪的舉動:她直指胸膛中央,然後用手指拉下一層隱形的紗,好像是要揭示一顆狂亂的心。「我想,只有這個變了。它受過深重的傷,變成一顆石頭了。」
接著樓上的房門緩緩開了,蘇菲出現在門口。他後來回憶道,她的外表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或許她顯得有些疲倦,限睛下方有點陰影,但是她的表情並未流露緊張、不悅、苦惱等等消極的神色,照道理說,過去幾天來的磨難應該使她情緒低沉才對。正相反,她站在門口,一手撫著門柄,臉上掠過奇妙而喜悅的神情,似乎是發出一聲輕笑;她的嘴唇微張,下午的光線照亮了她的牙齒,然後他看見她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制止了原本要說的話。莫瑞知道她瞥見他了,不覺瑟縮了一下。他一直迷戀著蘇菲;她的美麗仍然刺痛他。她確然應該有個更好的人照顧,而非那個瘋狂的納森。
「花生並不是核仁,」我解釋道:「而是豆子。它是青豆、豌豆的表親,但有一點很重要的差異——花生莢是在地下滋長的。花生是一年生的低矮植物。美國總共有三種主要的花生——大果仁的維琴尼亞種、纖枝種和西班牙種。花生必須受到充足的日曬,生長期要免於霜害。所以只有南方才能種植。栽種花生主要地區有喬治亞、北卡羅萊納、維琴尼亞和德克薩斯這幾州。有個很了不起的黑人科學家,叫做喬治.卡佛的,發明了十幾種花生的用途。除了食用外,花生可以用在美容、塑膠、絕緣、爆炸、某些醫藥等等工業上。花生是一種前途看好的農作物,蘇菲,我想我們的這個小農場會種植許許多多的花生,很快的我們將不只是小康,而且還十分富有,我們無須倚賴出版公司賞口飯吃。我所以要妳知道花生這種農作物,是因為如果妳就要加入莊園的行列,妳免不了必須插手管理運作。現在,我們再說花生的生長,花生是在嚴霜之後下種的,每間隔大約三到十吋,每行相隔大約兩呎。種植後大約一百二十天到一百四十天,豆莢才會成熟……」
因此我們在種種情況下,儘量使葬禮文明而莊重。主祭時有點小問題;但那天下午我和納磊站在一起和送葬者致意時,並不知道這一點。參加葬禮的只有一小群人。第一個到達的是藍道家的長姊,她嫁給了一位外科醫生,和她十幾歲的兒子由聖路易城搭機前來。兩個衣飾昂貴的指壓治療專家,布萊托和柯茲,和兩個和蘇菲共事的小姐一起到達;她們沉著臉低聲哭泣,把鼻子哭得紅紅的。葉塔.紀曼,氣餒而步履蹣跚,和她一起來的有莫瑞.芬克和肥胖的邁西.穆卡柏利;他雖攙扶著葉塔,但由他那慘白的臉色及遲疑的腳步看來,他自己也需要別人攙扶。
但此刻她的穿著使他驚訝——雖然他並不時髦,卻看得出她所穿的是完全不合時尚的服裝:一件白色上衣套著酒色的緞面褶裙,頸上圍著條絲巾,一頂紅色貝雷帽斜扣在額上。這身打扮使她像個早期的電影明星。他以前沒有見過她這樣的裝束嗎?和納森?他記不得了。莫瑞十分迷惑,不只是因為她的外表,更因為她竟然在屋裏的事實。才不過兩夜前,她驚慌失措帶著行李離開了,……這又是另一件使他迷惑的事。「丁哥呢?」他還沒問出口,她已向前走了幾步,趴在扶欄上說:「莫瑞,請你替我買瓶威士忌好嗎?」她丟下一張五元鈔票,他伸出手在半空中把飄落的鈔票接住。
那個星期六,東海岸是個秋陽高照的好天氣,使人在炎熱中會誤以為冬天的腳步尚遠。那天下午在華盛頓時我就有這樣的感覺(雖然我的心情並不配合),我猜想在粉紅宮的莫瑞.芬克也做如是想。後來他說,直到他聽見音樂聲由樓上的房間傳出時,他才驚愕的意識到蘇菲就在她房裏。那時大約是下午兩點。他對她和納森經常播放的樂曲一竅不通,只知道那是古典音樂,他承認這些樂曲太「深奧」,所以他聽不懂。
那一夜,我們享盡了各種性|愛的樂趣。蘇菲的性|欲和我一樣的無止無休,帶引我這個二十二歲的處男,登入最快樂的仙境。她不停柔聲的鼓勵我,指導我,這就像參與一個活生生的實驗場面,在整個過程中,我得到了自十四歲以來就渴望知道的答案。最後,在一次又一次的滿足後,我吻著蘇菲,再度沉入夢鄉。
總之,發現蘇菲回來了使他大感驚訝;他心裏立即聯想到納森,提醒自己或許應該打個電話給納磊。但是他並不確知納森是否在屋內,所以他猶豫不決。現在他怕死納森了,(兩夜前納森在電話中的射擊使我倉惶而逃,他很清楚。)極希望能夠向警察求助——至少是為了得到保護。自從納森最後一次發狂後,他老是覺得屋裏有種悚然的氣氛,並且開始對蘇菲和納森之間那種戰戰兢兢又極不安全的情況感到緊張,以至,他很想放棄那個因負起管理員之職而得到半價優待的房間,對紀曼太太說,他要搬回到洛克威去和他姊姊同住。他已不再懷疑納森就是個高郎。但是納磊曾經說過,無論如何他或任何人都不能和警察聯繫。因此莫瑞在樓下的走廊等著,熱不可當的傾聽由樓上傳來的音樂。
那時是下午一點鐘。我對時間幾乎毫無所覺。遭到背叛的痛楚和失望使我的四肢不覺戰慄。此外,宿醉的不適變成一種苦痛的試煉,使我口乾舌燥,在𠾐𠾐作響的巴士還未開抵亞靈頓以前,我開始感到焦慮不安。這和我灌了蘇菲的威士忌酒大有關係。我這一輩子還沒看過雙手手指顫抖得這麼厲害,連點根煙都有困難。迷漫的沼澤氣更增加了我的沮喪和恐懼。陰森的灌木叢,高聳的監獄,流著污水的波多馬克河。當我還是個孩子,那才是不久前的事,華府的南郊有田園的迷人風味。老天爺,現在卻大不相同了。我忘了我的家鄉曾遭過怎樣的困厄;由於戰爭的利益影響,樸拙的鄉村感染上都市的污穢,和北方相同。難道北佬的癌症已蔓延到我鍾愛的地區了嗎?當然愈往南行便會逐漸改觀;然而我卻不得不仰頭靠著椅背,為一種陌生的恐懼和疲倦而苦惱不已。
「你為什麼哭泣呢,孩子?」後來我在那位女士身旁坐下時,她問我:「有人傷害了你嗎?」我無言以對,但她接著提出一個建議。過了一會兒後,我開始和她齊聲朗讀,我們和諧的朗誦掩蓋了火車前行的噪音……
因此我感受到一種宗教的奇異痙攣,雖然只有一會兒卻非常深刻。那本和時代雜誌及華盛頓捲在一起的聖經,多年來一直是我的旅行指南。當然,在我扮演安妥神父時,它也成為道具的一部份。無論怎麼說,我都不算是個信仰虔誠的人,但是聖經使我在寫小說時,可以便利的引經據典。我自認是個不可知論者,脫離了宗教信仰,即使在受苦時也可以抗拒虛無的神祇。但是孤獨、虛弱、驚恐、迷失的坐在車上,我知道我已失去了一切支柱,而時代和郵報似乎沒有診治我痛苦的藥方。一位豐腰肥臀的女士在我身邊的位子坐下,帶來一陣天芥菜的香味。我們正向北疾馳,漸漸離開哥倫比亞特區。我知道她盯著我看,轉頭迎接她的目光。她正用友善而晶瑩的棕色眼睛打量我。她笑一笑,喘了口氣,臉上流露出我所渴想的母性的關切。「孩子,」她愉悅而虔誠地說:「天下只有一本好書,那本書就握在你手上。」她從購物袋裏拿出她自己的聖經,坐回椅子上開始閱讀。「相信祂的話,」她提醒我:「你就可以得救——那是福音和上帝的真理。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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