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怪怪的。有點虛,輕飄飄的。」
「他兩手交握,看著我說:『吉林小姐,我們認為團體治療會對你有幫助。』」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你做了什麼?」
「什麼?團體治療?」我覺得自己的聲音一定假得像回音室製造的音響,但瓊恩全沒注意。
「沒印象。」
女孩家中安眠藥片不知去向。
「怎麼,你不想知道是什麼事嗎?」
失蹤女孩生還!
我想瓊恩真瘋了——哪有可能穿橡膠長靴去上班!要不然就是她想看我到底瘋到什麼地步,居然相信這些無稽之談。不是嗎,拇趾黏液囊腫炎是老人才會得的病。我決定假裝相信她瘋了,順著她的意思講話。
班尼斯特太太扶我坐起來。
「什麼?」
第一份剪報上有張巨幅放大照片,圖中的女孩塗著黑眼影,黑色的嘴唇嘴角往外扯成一抹微笑。我想不出這張盪|婦照是在哪兒拍的,後來看到在柏盧明黛公司買的耳環和像人造星星般白燦爍的項鍊,才有了印象。
他們別理我,我還清靜些。
「可是你現在好了。」我斷然說道。
瓊恩的房間裡有衣櫥、五斗櫃、一桌一椅,白毯上有個藍色的大「卡」字,和我的房間一模一樣。我突發奇想,瓊恩聽說我在這兒,就耍詐在這醫院訂了間房,存心開玩笑。這可以解釋她為何告訴護士我是她朋友。我和瓊恩一向不熟,只是泛泛之交。
「你留著吧,」瓊恩說。「你應該把它們貼到剪貼簿裡。」
瓊恩用她明亮的灰眼珠端詳我良久。「大概吧,」她說。「你不也好了嗎?」
母親的臉扭曲了,好像就要哭出來。
「我知道你會高興的。」她笑了。
「喔,剛好是那種濕https://www.hetubook.com.com濕冷冷的天氣,而且我想,這是我第一次見精神病大夫——你懂吧。反正哪,我跟這精神病大夫講話的時候,他一直在打量我的毛大衣,我看得出他對我說的話有意見,因為我要求他不要照全額收費,給我學生優待價。結果我看到他眼睛裡充滿了$的符號。然後,我告訴他,我不明白這一切——拇趾黏液囊腫炎、抽屜裡的電話、自殺的念頭,他請我到外邊等他,他要和其他人討論我的病情。等他叫我回去時,你知道他怎麼說嗎?」
「念大學時的室友。她在紐約上班,我想不出別的地方可去,而且幾乎身無分文,所以就去投靠她。我父母在她那兒把我找到——她寫了信,說我行為怪異——我爸就直接飛來把我帶回去了。」
「來,看看。」
晚飯後,我睡著了。
「你在講什麼?」我平心靜氣地問。
「你瞧,如果接待員早點告訴我房裡有九個人,我一定當場掉頭就走。可是到了這個地步,一切都太遲了。那就算了,那天我剛好穿了件毛大衣……」
「哪個室友?」
「我讀到你的消息,」瓊恩說。
諾蘭大夫在盒側擦了根火柴,黃色的熱焰竄起,我望著她把火焰吸入香烟。
「我用拳頭打破室友的玻璃窗。」
我討厭這些人來訪,我覺得他們老在打量我油黏的頭髮,拿我跟以前的我比較,也跟他們對我的期待比較。我知道他們離開後都一籌莫展。
「快好了。馬上就會好的。想喝點熱牛奶嗎?」
「痛死了。我老闆剛和老婆分居,又不能一鼓作氣離婚,因為和兄弟會的規章有所牴觸。反正他每分鐘都打電話支使我,我一動,腳就痛得死去活來,可是一回到桌前落hetubook.com.com坐,電話又來了,又要我去櫃子裡幫他拿什麼東西……」
「好。」
第二份剪報登了母親、弟弟和我在後院的合照,三人都面帶微笑。我也想不起這張照片是誰拍的,等看到自己穿的是牛仔布工裝和白球鞋,才想起是我那年夏天去採收菠菜打工時穿的服裝,有一個炎熱的下午,豆豆.康威路過,替我們三人拍了些家庭快照。葛林伍德夫人要求刊登此照,希望以親情激勵愛女返家。
「你怎麼會來這裡?」我蜷曲在瓊恩床上。
資優女生失蹤。母親憂心忡忡。
「你為什麼不一走了之?」
「留到我葬禮上用吧,」我說。
「有啊。跟你說,我真想把自己給殺了。我心裡想:『如果這個大夫沒本事,那就再見了。』結果,接待員帶我走過一條長廊,正要進門,她忽然對我說:『除了大夫,還有幾個學生在場,你不在乎吧?』我能說什麼呢?『喔,沒關係,』我說。進去後,我看到九雙眼睛盯著我。九雙!整整十八隻眼睛。
「我讀到你的消息,然後就離家出走了。」
通常我坐在壁龕裡或屋裡,護士含笑探頭進來,宣布某某人來看我。有一次居然帶了位唯一神教會的牧師來,這人我一向不喜歡。他在這兒的時候始終坐立不安,一看就知道他認定我瘋得可怕,因為我說自己相信有地獄,卻不信死後永生,每個人的信念決定他死後的遭遇,所以我們這種人生前就該進地獄,等到死後就沒機會了。
班尼斯特太太把杯子拿到我唇邊,我讓熱牛奶在舌上變涼,同時吞嚥著,貪婪地品嚐那滋味,就像嬰兒品嚐著母親。
「對。你覺得怎樣?」
「艾瑟呀,你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
一張暗如午夜的照片,十和圖書幾名臉如滿月的人在樹林中。我覺得排在最後的人看起來很怪,怎會那麼矮,後來才發現不是人,是幾隻狗。出動獵犬搜尋失蹤女孩。警察隊長比爾.韓德利聲稱希望渺茫。
我驚奇地看著諾蘭大夫。「是嗎?棒透了。」
她解開我的錶帶。
「喔,」瓊恩說,「關於警方認為你凶多吉少之類的。我蒐集了一堆剪報,我去拿。」她奮力起身,一股強烈的馬味撲面而來,很刺鼻。瓊恩在年度大學運動會中得過馬術障礙競賽的冠軍,我懷疑她一向睡在馬廄裡。
「來,別把這敲壞了。」
我媽只是訪客長流中的一員。來客包括我以前的老闆們,以及一位女性基督科學教徒,她和我在草坪上散步,談著聖經中從地上升起的霧,這霧就是錯誤的象徵,我的毛病就在把霧當真,只要我一不把它當真,霧就會消失,我將發現自己一直都安然無恙;我的中學英文老師也來過,他教我玩拼字比賽的遊戲,以為可以燃起我對文字的舊情;還有費羅彌娜.蓋尼俄,她對醫生的治療方式大為不滿,對他們嘮叨個不停。
末了那張照片顯示一長條用毯子捲起的軟物,其頭部渾似五官不明的包心菜,警察人員正把這捲東西抬進救護車後座。文章裡說我媽到地下室去洗這星期的衣服,聽見久未使用的洞中傳出微弱呻|吟……
「什麼事?」我呆呆地說,準備應戰。
「有那麼一陣子。現在又沒感覺了。」
「我不知道。就在那天,我讀到了你的消息。」
「只要沒穿皮鞋,我就覺得自己很遜,」我曖昧地笑著說,「你腳痛得很厲害嗎?」
「真瘋狂。」我情不自禁,越來越感同身受。「簡直沒人性。」
那天下午我媽為我買了玫瑰。
「我就是這麼說的。我掉頭就回家和圖書去,寫了封信給這位大夫。我給他寫的信情文並茂,我說他這種人沒資格冒充救死扶傷的醫生……」
就在那時,我把玫瑰丟進了字紙簍。
「他回信了嗎?」
「是這樣的,」瓊恩往院裡擺設的印花棉布扶手椅背上靠,說道:「暑假我給某兄弟會會長打工,這兄弟會有點像共濟會,你知道吧,不過不是共濟會。結果我好慘。我的大拇趾得了黏液囊腫炎,幾乎不能走路——最後幾天我不能穿鞋,得穿橡膠長靴去上班,你想就知道有多窩囊……」
我媽是其中最糟的了。她從不責怪我,卻老是愁容滿面地求我說出她犯過什麼錯。她說醫生一定認為她有錯,否則怎會問她一大堆小時訓練我上廁所的問題。的確,我很小就學會上廁所,沒給我媽添任何麻煩。
那天下午我媽來看過我。
我想可能是情人節吧。
「為什麼上紐約去?」
我把剪報摺起來丟進口袋裡。
「這一陣子不讓訪客來見你了。」
「她太無聊了,」我對諾蘭大夫說。
「噢,我是閃了。請病假、不出門、不見人,還把電話藏在抽屜裡,完全不接……後來醫生就送我去大醫院看精神科。我本來就很難受了,約好十二點,結果等到十二點半,接待員出來告訴我,醫生去吃午飯了。她問我要不要等,我說好。」
我等她往下說。不記得從何時起,我每天早、午、晚都裹著白毯,坐在壁龕裡的涼椅上假裝看書。我隱約覺得諾蘭大夫會縱容我一段日子,然後像郭頓大夫一樣開口說道:「抱歉,你似乎沒什麼進步,我想你最好接受電擊治療……」
瓊恩赧然一笑,攤開雙手。白皙的雙腕上橫亙著隆起的粗大紅痕,像山脈的縮影。
照片下面的文章說到這名女孩於八月十七日離家失蹤,身穿綠裙白衫https://www•hetubook•com.com,留下紙條說她要去散個長步。葛林伍德小姐直至午夜仍未回家,文章中說,母親隨即向鎮謦察局報案。
「你怎麼幹的?」我首度發現瓊恩與我或許有類似之處。
「喔,我覺得在紐約自殺可能比較輕鬆。」
諾蘭大夫點點頭,似乎了解我的意思。「我恨她,」我說,等著挨罵。
「在八月?」
「是你的生日呀。」
我討厭這些人來看我。
「告訴你一件新鮮事。」
「班尼斯特太太說你有了反應。」諾蘭大夫在窗邊扶手椅上落坐,掏出一小盒火柴,和我藏在浴袍褶邊裡的那盒完全一樣,一時之間,我懷疑莫非被那個護士發現,偷偷交還給諾蘭大夫了。
我看著衣櫃邊的垃圾桶,諾蘭大夫也看著垃圾桶。一打長梗玫瑰的血紅色花苞露在桶外。
「他就是這麼說的。你能想像嗎?我一心想自殺,怎能去跟一堆陌生人談這個,何況他們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班尼斯特太太臉上立刻綻出了笑容。「你有反應了。」
「他說什麼?」
「我讀了你的事,」瓊恩繼續說。「從頭讀到你被發現為止,於是我把所有的錢都湊在一起,搭上第一班飛往紐約的班機。」
不知道什麼事讓諾蘭大夫這麼開心,她只對我笑笑,說:「我知道。」
我把這些剪報放在白色床罩上。
一聲巨響驚醒了我。班尼斯特太太,班尼斯特太太,班尼斯特太太,班尼斯特太太。我擺脫了睡意,用手拍著床柱大喊。很快地,夜班護士歪斜的清晰身影跑來我眼前。
「什麼消息?」
「反應?」
「後來醫生有沒有回來?」這故事滿複雜的,如果純屬虛構,有點難為瓊恩,但我還是引誘她講下去,看最後會怎樣。
瓊恩在打開的皮箱裡一陣摸索,找出一握剪報來。
「班太太說你覺得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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