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請問你跟大夫約的是什麼事?」穿白制服的接待員伶俐地問,在筆記本的名單上核對我的名字。
我可以看見魏樂太太穿著雜色花呢套裝和舒服的鞋子,口吐充滿母性光輝的智慧格言。魏樂先生是她的小寶寶,他的聲音高而亮,就像小男孩似的。瓊恩和魏樂太太。瓊恩……和魏樂太太……
我很失望。還以為會窺見什麼滔天大罪呢。是不是所有女人之間都只做到躺下、擁抱?
我的頭痛起來了。為什麼我總是吸引這些古怪的老女人?名詩人、費羅彌娜.蓋尼俄、哲.西、基督科學教徒,天曉得還有誰,大家都想用某種方式認養我,然後要我向她們看齊,以回報她們的關心與薰陶。
在貝爾賽斯樓,就算在貝爾賽斯樓,房門也是有鎖的,只是病人沒有鑰匙。門關著,就意味著隱私,和上鎖的門一樣受到尊重。別人敲敲門,再敲一次,然後就走開了。我站在那兒,想起了這些規矩。從明亮的走廊進入房裡深沉而帶著麝香味的黑暗,我的眼睛只有一半管用。
瓊恩磨蹭著進了我房間,坐在我床上。我想叫她滾出去,想說她讓我汗毛豎立,但說不出口。
「不,」我說。「你呢?」
「要試戴,對嗎?」她厚道地說。「我只是要確定該收多少費用。你是學生吧?」
「啊,我沒辦法,」瓊恩說。「你在跟寶弟約會,我如果去了,好像……不知道怎麼說,怪怪的。」
我聞到嬰兒麥片、酸奶、發臭鹹魚味的尿布混和而成的氣味,覺得十分傷感。身邊這些女人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了孩子!為什麼我這麼疏離,這麼沒有母性?為何我無法想像自己像豆豆.康威一樣心無旁騖,只顧接二連三地生下哀哀叫的胖寶寶?
「對。我喜歡的是他們家的人。」
瓊恩和蒂蒂並肩坐在鋼琴椅上,蒂蒂教瓊恩彈「筷子歌」的低音部,她自己彈高音部。
「艾瑟。」
「女人在女人身上能找到什麼男人沒有的呢?和-圖-書
「我喜歡你。」
「那好,以後也都是這樣,」她沉著地說,「你每星期要做三次電擊治療,星期二、四、六。」
不管費羅彌娜.蓋尼俄知不知道,是她為我買來了自由。「想到要聽命於男人,我就恨。」我告訴諾蘭大夫。「男人什麼也不必擔心,我卻被嬰兒的陰影籠罩,好像有根大棒子懸在頭上,警告我安分守己。」
我本來要把家裡的地址給她,帳單到時我可能已回家了,但我想到萬一母親拆開來看,豈不敗露了事機。家裡的地址既不可用,就只有用信箱號碼才能確保安全了,住進病院而不欲人知的人都使用信箱。可是我怕接待員認得信箱的號碼,所以我從皮包裡那捲鈔票中拿出五元,說「我付現吧。」
「我喜歡你,」當時瓊恩說。「我比較喜歡你,勝過喜歡寶弟。」
我深深吞下一口空氣。「還要做幾次?」
本來我覺得讓寶弟來醫院看我很可怕——他可能只會幸災樂禍,或和別的醫生聊得興高采烈。後來我又覺得這也不失為一步棋,選中他,拋棄他,儘管我並沒有看上別人——我要告訴他沒有什麼同步翻譯員,什麼人也沒有,但他不是我要的,我已經放棄了。「你會讓他來嗎?」
「你是說魏樂夫婦?」
我心神不寧地草草翻閱一本「嬰兒談」雜誌。每頁都有嬰兒開心的胖臉對著我笑——禿頭的嬰兒,巧克力膚色的嬰兒,艾森豪長相的嬰兒,第一次翻身的嬰兒,伸手去抓撥浪鼓的嬰兒,第一次吃固體食物的嬰兒,嬰兒耍盡各種小花招,才能逐步成長,進入令人焦慮不安的世界。
「你要試戴是吧,」他滿面春風地說,顯然不是那種問話讓人尷尬的醫生,我鬆了口氣。我本來胡思亂想過,要告訴他我即將與一名水兵結婚,只等他的船在查爾斯鎮海軍造船廠靠岸,至於我為什麼沒戴訂婚戒,是因為我www.hetubook.com.com們太窮。不過在最後關頭,我放棄了這個動人的故事,只簡單答道:「對。」
我想了想,說道:「大概是吧。」
我望著對面女人膝上的嬰兒。我一向看不出嬰兒的年紀,這個也不例外——只知道它能說一串連珠砲似的話,噘起的粉色嘴唇後面有二十顆牙。它軟軟的小頭架在肩上——好像沒脖子——帶著柏拉圖似的聰明神情望著我。
諾蘭大夫耐心聽我說完,然後捧腹大笑。「說教!」她說,在處方箋上草草寫下這位大夫的姓名地址。
我用不聽使喚的手揉揉眼睛。
「他媽媽?」
此刻瓊恩斬釘截鐵地說:「我從來沒真正喜歡過寶弟.魏樂。他以為自己無所不知,以為自己徹底了解女人……」
那天早晨我去敲蒂蒂的門,想跟她借一些兩音部的散頁樂譜。我等了幾分鐘,沒人應,我想蒂蒂一定出去了,何不逕自去她櫃裡拿樂譜,於是推開門,走進房間。
「對。」瓊恩的聲音像一陣風沿著我脊梁滑下。「我喜歡他們。他倆好慈祥,好快樂,跟我爸媽剛好相反。我每次都去看他們,」她停了停,「直到你出現為止。」
我望著瓊恩。雖然我覺得背脊發涼,雖然我對她的反感根深柢固,但瓊恩仍然使我著迷。就像在觀察一個火星人,或特別多疣的癩蝦蟆。她的想法和我不同,感受也和我不同,但我們如此密切,她的思想、感情簡直變成我的扭曲、黑色副本。
「喔,」那個密探回答我,「蜜麗坐在椅子上,席歐朵拉躺在床上,蜜麗在摸席歐朵拉的頭髮。」
「抱歉。」我接著說:「既然你那麼喜歡他們,何不繼續去拜訪呢?」
瓊恩從裙袋裡抽出一個淺藍信封,調皮地揮著。
我爬到檢查台上,心想:「我爬向自由,遠離恐懼,不會受性|欲操縱而嫁錯人——例如寶弟.魏樂,不會淪落到弗羅倫絲.克里坦登收容所去,和窮女孩為伍,她們本該像我一樣安裝hetubook.com•com這玩意兒的,因為她們做了那檔子事,以後一定也還會……」
「我只是想……」
一切熱氣、恐懼都淨化了。我覺得安詳得出奇。鐘形瓶掛在我頭上方幾英尺處。我袒露在流動的空氣裡。
有時我懷疑瓊恩是我編造出來的人物。有時又想,是否在我生命的關鍵時刻,她都會冒出來,提醒我我過去是什麼樣子,經歷了什麼,然後在我眼前度過她自己的危機,雖然和我不同,但又相似。
我走出房間,把瓊恩丟下,她龐大的身軀斜躺在我床上,像匹老馬。
「恭喜。」我繼續盯著面前的書。自從連續五次的短暫電擊療程結束後,我獲准進城,瓊恩就像隻大果蠅,氣喘吁吁地在我身邊晃來晃去——彷彿只要靠近我,就能吸盡復原的甜味。她的物理書,還有成堆積塵的螺旋絲裝訂的筆記簿,裡面記滿了上課筆記,原本把房間都圍滿了,後來被勒令拿走,而她也再度受到限制,只能在院內庭園裡活動。
孩子的媽笑了又笑,把孩子當世界第一大奇觀似的抱著。我細細觀察這對母子,想看出她們如此融洽愜意的原因,但尚未有所獲,醫生就叫我進去了。
「我也有封信,不知是不是來自同一個人。」
「如果不必擔心懷孩子,你就會有所改變嗎?」
當然,我們大學裡的知名女詩人和女伴同居——一位矮壯的老希臘羅馬學者,留著帶劉海的短髮。我跟女詩人說,我以後可能會結婚,生一堆小孩,她大驚失色地瞪著我。「那你的事業呢?」她喊著。
瓊恩笑得很曖昧。「反正我也不太喜歡他。」
「你不想知道是誰寫來的嗎?」
「會的,」我說,「但是……」我向諾蘭大夫談起那位已婚女律師及她所寫的「守貞之必要」。
我走到五斗櫃旁,拿起一個淺藍信封,對瓊恩揮舞著,好像那是條告別用的手帕。
我睡得很沉,渾身濕透,醒來時首先看到的就是諾蘭大夫的臉在我面前游動,口中說著hetubook.com.com「艾瑟,艾瑟」。
我只有閉嘴。
「啊,真巧!」我說。
「好吧。」我把手指放在讀到的頁數上,合起了書。「誰寫來的?」
「那可慘了,瓊恩,」我說,拾起我的書來。「因為我不喜歡你。你想知道嗎?我看到你就想吐。」
瓊恩頂著亂髮探頭進來,像唱歌似的說:「我收到一——封——信。」
「我不明白女人在同性身上會發現,」這天中午我和諾蘭大夫有約,我這麼對她說。
「哈囉,艾瑟,」瓊恩這時開腔了,她那玉蜀黍外殼般簌簌響的聲音讓我想吐。「艾瑟,等等我,我彈低音部跟你和。」
「你會不會,」瓊恩欲言又止,「讓他來這?」
她在我床上攤直了身體,臉上掛著愚蠢的笑容,這時我想到我們學校的宿舍裡曾有個不甚轟動的流言:一個大四的胖女生,有沉甸甸的胸部,像個老祖母,是個虔誠的教徒,主修宗教,另一個是高大笨拙的大一新生,歷來和男生盲目配對約會,都被對方用盡心機早早甩掉,這兩人後來來往得太密切了。她們總是形影不離,某日有人撞見她們在胖女孩房裡擁抱,傳言這麼說。
視線漸漸清楚後,我看到床上坐起一個人影。有人格格輕笑。那人影理了理頭髮,黑暗中兩隻灰石般的眼睛望著我。蒂蒂躺回枕上,微帶諷笑看著我,綠羊毛晨袍下露出裸著的腿。右手指間夾著的香烟發出火光。
「什麼意思?」我以為只有大夫才會問我所為何來,候診室裡多的是和其他醫生有約的病人,大部分是孕婦或帶著孩子,虎視眈眈地望著我未經人事的平坦肚皮。
要我整天服侍寶寶,我會發瘋。
我心想,真慘,瓊恩長成這副馬相,牙齒那麼大,兩顆凸眼像灰石子。唉,連寶弟.魏樂這種男孩都拴不住。而蒂蒂的丈夫顯然不知和哪個情婦住在一起,把蒂蒂搞得酸溜溜的,活像隻臭老貓。
這五塊錢是從費羅彌娜.蓋hetubook.com.com尼俄送來預祝我康復的禮物中抽出的。如果她知道我這樣用她給我的錢,不知會作何感想。
接待員抬頭瞄我,我臉紅了。
諾蘭大夫背後是一具女人的身體,穿一身皺皺的黑白格袍子,正被拋上帆布床,好像從高處掉下來似的。我還來不及多看,諾蘭大夫就帶我出門,走進藍天下的新鮮空氣。
「真的?」
諾蘭大夫靜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體貼。」
「是——的。」
「我知道,」蒂蒂說,「來拿樂譜。」
「不知道。」
我坐車回醫院,膝上有個用普通棕色紙包裝的盒子,就像任何一個太太,到城裡逛了一天,帶著蛋糕回去給老處女姑姑,或帶回一頂在懷林百貨公司買的帽子。漸漸地,我不再售怕天主教徒有X光眼了,心情篤定下來。我覺得這樣使用我的購物權十分妥當。我是個自主的女人。
「那就只收半價。本來是十元,學生五元。要我寄帳單給你嗎?」
瓊恩嘟著嘴說:「我喜歡魏樂太太。她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待我像親生母親似的。」
醫生還沒到,我在想是否該開溜。我要做的事是非法的——至少在麻州,因為這州塞滿了天主教徒——但諾蘭大夫說這位醫生是她的老朋友,人挺聰明的。
「那得看,」諾蘭大夫說,「看你和我了。」
「你會跟他結婚嗎?」
「和我告訴你的一樣吧?」諾蘭大夫說,我們踏過沙沙的落葉,走回貝爾賽斯樓。
「是。」
下一步就是要找到對路的男人了。
「他好些了,」瓊恩說,「出院了。」我們沉默了片刻。
我拿起銀餐刀,敲碎蛋的頂端。放下刀來,我定定地望著它。我努力回想以前為什麼愛刀,但頭腦卻滑脫了記憶的套索,像隻鳥兒振翅飛入虛空。
「會。」瓊恩喘著氣說。「他可能會帶他媽來。我要求他帶他媽一起來……」
「真巧是什麼意思?」
「她們到底做了什麼?」我問。每次我想到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沒辦法具體想像他們實際的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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